10.戰戈

女真被陽光紮醒,她竭力把自己從睡夢中抽出,睜開眼看看房內,清冷而又明亮。今天又是星期天,她在內心深處把星期天的滋味兒嚼嚼,像嚼著某種心境。半晌,又把身子滑進去,讓自己躺得舒服些,同時摸過枕邊的表,才早晨8點。這麽早就醒過來,她有些遺憾地嗅嗅房中沉睡的味道,盯住掛在西牆上的一張掛曆,那上麵是個挺有名的法國男影星。他可真英俊,鼻子剛直高挺,有一種鈍鈍的鋒芒,頭發奇怪地後梳著。這人叫什麽,她使勁兒地回憶,也沒想出來。那本掛曆上全是英俊得讓人絕望的男影星。他們太有名,女真也太熟悉他們了。他們每月出現一次。一年12個月都睜著一雙迷人的眼睛看她。她一直喜歡這種感覺,喜歡被一個自己心目中的男人注視的快感。可他們是自己心目中的男人嗎?她忽然對那張英俊的麵孔產生一種失望。他們太相似了,相似得隻用“英俊”一個詞就可以概括。他們其實隻是在重複著一種男人。她有些無聊地從枕邊拿起一支袖珍小箭,啪,一下釘在了男明星的眼睛裏。她吱吱地笑了一下,又擲去一支釘在了他的唇上。

你們還英俊嗎?她被自己逗笑了,不由低語。我要讓你變醜,變得像……那個……單一海。對,她的腦中閃過一個影子。她凝神沉思片刻,那個影子醜醜地站住了。不知為什麽,這幾天她常常無由地想起單一海,她沒覺出奇怪,倒感到一種親切。

部隊野營完畢已經十多天了,而她回來後幾乎還未見到過他。他居然消失得如此幹淨,連個電話也不打。她沉思片刻,翻身起床,內心深處的那個念頭始終漲滿著她。洗漱完畢時,她已經決定了去找他。

筆直的公路掩沒在樹影中,地上有些令人遺憾地幹淨著。這條路一年四季都這樣幹淨而空曠,她奇怪自己幾乎從沒在這地上見過一片落葉。葉子在還未落下時,就被那些戰士掃走了,他們像認真地對付敵人似的對付它們。有一年秋天,她看到有一個連的士兵,每人占據一棵樹,他們正認真地幹著一種工作,使勁地敲打著那些還未來得及老去的樹葉。他們不願意這些葉子一次次地這樣弄髒他們的路麵,幹脆就讓它們提前落下來。她當時看著,有種難言的心驚。這是軍營,在軍營中,即使是一棵樹,也得按規矩站成直線。即使一片葉子,也不允許你有自己的意誌。僅僅一瞬間,她就對軍隊的本質有了徹底的認識。這裏似乎到處都隱現著一種巨大的意誌,那就是迫使你服從。在這種意誌中,軍隊驚人地一致,營區和營區,彼此都相似著。甚至連士兵和士兵,將軍和將軍,都驚人地重複著,幾乎無法分辨他們。而正是這些東西,才組成了軍隊。

女真越過公路,轉身翻過那道冬青組成的綠牆後,又穿越過一片菜地,菜地盡頭正是一片營區。二連在營區的左邊,憑感覺應在第二幢。她故意老練地走出菜地,迎麵踏入一片陌生目光的區域,她的眼睛立即羞澀了。營房與營房之間,來回行走著一堆堆的士兵。這些士兵也許正百無聊賴地幹著什麽事兒。但卻都像嗅覺極好的警犬一樣,嘩地把眼睛瞄向了她。每次一走進連隊營區,她都會有些小小的慌亂。這才是真正的男人世界哪,清一色的短頭發,眼睛裏都寓意不明地深藏著某種渴望,都無一例外地要瞄她幾眼。並不因為她是他們的軍官。也許僅僅是他們認定她是一個女人。她習慣了這些目光,後來她也就學會用目光去追蹤他們。每當這時,那些原來十分堅硬的目光,一觸到她的眼睛,立即就猶如含羞草一樣,枯萎了。

她從目光的叢林中掙脫,轉身踏上二連的門口。值班員是個還未成年的小夥子,一見她,就先慌亂地敬禮,之後有禮貌地問她找誰。

她瞟了他一眼:“你們連長在嗎?”同時覺得這孩子真像自己的弟弟,弟弟也十八歲了。

“他不在。”

“去哪兒了,難道去街上了?”她有些淡淡的失望。

“不是。是在家屬房住,這幾天,他好像病了。”

“病了?”女真有些吃驚。家屬房就在自己住的那棟樓上。這小子病了,自己怎麽不知道?她問了單一海的房間號,竟有些小小的意外,這小子就在自己樓下,而且剛好她就住在他頭頂上。嘿,簡直像開玩笑,而他竟然從未告訴過她,仿佛不知道她就住在他樓上似的。

她顧不上告別,轉身而去。一路上,她暗自回味著,等走到單一海房間前時,她已經斷定,這小子肯定知道自己住在那兒,並且有意不去說破,似乎想隱藏住什麽。

那間標著9號的房門半閉著,裏邊傳出極響亮的說話聲,似在與誰講電話。她輕輕叩門,那聲音稍停了一下,對著門喊:“進來。”接著又與對方講話。女真推開門,單一海正背對著門口,**、地上淩亂地放著各種東西,還有一種難聞的汗臭味。

她皺皺眉頭:這家夥很健康嘛,一點兒也不像病了的樣子,講話中氣十足,身上隻套件背心,後背肌一看就是因為經常做某種動作而留下的痕跡,豐滿而鼓脹著某種勁道。

她站在房中。這家夥隻顧講話了,話音嗡嗡地四處亂撞,他竟似乎沒有發覺她來似的,並不回頭,繼續他的講話:“子老呀!我把你要我弄的東西已全部備好,圖紙已經精確到了各種細節。對,我想今天去拜訪您……”

女真已聽出他在給誰講話了,她內心一動,回轉身在他的房間裏踱步。迎麵的西牆上,懸掛著那張古城堡的圖紙。她看到居然有三張,大中小,一溜排開在牆壁上,顯示著那座殘跡各個角度的樣子。她站住,把自己凝到那些圖上,感覺又回到了那座殘跡前。這家夥的地圖手稿繪得有些驚人的奇效,看似充滿各種拙笨的手工印跡,但卻正因這些缺點,而顯出此人的不凡。後來她看清了右邊那張小圖,居然是自己那隻酒囊上的各種線條。那囊還在她身邊,可他僅隻是看過一遍,便憑記憶把它給繪了出來,並且逼真到了可以亂真的地步。她仔細審讀,竟看到某些斷裂的地帶,他已用一條紅色的虛線連接起來。而經過這些虛線的聯通,它似乎成了一張真正的地圖。那些紅線使那種單純的提要式的地理有了等高和坐標。簡直太大膽了!這樣的想象力幾乎像一種暴力。

“這張提要隻是一種假設,那天我畫好它後,放到燈光下欣賞,奇怪地覺出那幾條線在地理上應該是有所關聯的。我僅僅想試一下,沒想到,線連上後,連我也驚呆了。知道嗎?上半部是伊朗高原,地中海,再中間是亞洲腹地,下部則竟是焉支山脈。”單一海的電話不知什麽時候講完,他站在女真身後,低聲講解。

“這種假設太大膽了,也太具有想象力了。知道嗎?你的想象力簡直有種暴力的美感。”女真轉回頭,觸到單一海的眼睛,他們竟挨得如此近,近得連呼吸都觸到了對方的皮膚。她竭力讓自己鎮靜,“你這張圖至少不是昨天完工的吧?為什麽不可以告訴我呢?要知道,這張圖也屬於我,我最有權享受你的創造了。”

單一海後退兩步,空間的拉開一下子減輕了兩人的壓力,他費力地擦了一把汗:“我一直在等你來。”

“你不知道我住在你樓上?”

“知道。我每天都聽到你在上麵走動。有時夜已很深了,你還放開錄音機。我甚至知道你許多的習慣……”

“那你怎麽不上去找我?”

“我知道你會來!”

“是嗎?”女真神情恍惚了。這家夥太高傲了,也太自信了,自信到讓人憤怒的地步。她一咬牙:“我看你是怕我吧?怕我吃了你!”

“我怕你?”單一海臉上唰地羞紅,“我怎麽會怕你呢?我怕你什麽呢?”

女真被他突然的害羞打動了。她凝視他的臉,半晌才轉開。這家夥害羞時竟讓人有種莫名的愛憐。她竭力不讓自己的情緒表露出來,隻淡淡地說:“怕我吃了你呀!”說完,竟有些吃驚自己會說這麽一句話。可不說這又說什麽呢?她看到單一海的眼睛莫名地閃爍著,臉上有一半是尷尬和不知所措。她忽然感覺出,單一海單獨麵對她時,話語自然褪去了那些強裝的油滑和調侃。她發現這點後,竟有些無言了。她掩飾地在他的房子裏四下亂走。這房子可真亂啊!她去過許多男孩子的房間,似乎都驚人的相似,充滿著髒亂,同時也暴露著可憐。他的也不例外,被子永遠地在**亂放著,床兩邊扔滿各種書籍。有幾本攤開著,上麵落滿了煙灰。靠門邊兒上,堆著十幾本書和一堆報紙。她有些吃驚地撿起來,許多竟是精裝的。她心疼了,撿起抱在胸前。

“你有胡亂扔書的嗜好嗎?”

“這些書是我看完後扔掉的。我兩個月清一次垃圾,一部分賣給廢品收購站,一部分燒掉。”

“可這些書還全新的呀!有的似乎才看過一遍,怎麽可以扔掉呢?”

“可對我來說已一無用處。我把該看的記住,不該看的忘掉,這本書的使命到此也就結束了。我不喜歡藏書。”

“為什麽?”

“書讀太多了,有時是一種累贅,甚至是傷害。我扔掉它們,是我太熟悉它們了。它們放在書架上,我一看到它們,就會受到影響。這個世界太擁擠了,彼此不受影響幾乎不太可能。可影響太多了就會丟失自己,我扔掉它們是我有能力消化它們,並保證再不受它們影響!”

“精彩的謬論。我頭一次見到你這樣可以把一種不良習慣解釋到近乎完美地步的家夥。我有個感覺,你在有意識地強化自己的缺點,不,甚至在偏愛它們,以致使這些缺點本身都有了種迷人的味道,我都快被你的缺點給說服了。”女真把那些書重新扔回去,“可我不喜歡你的缺點。”

“謝謝,可我知道你不會是知音,你隻會是個欣賞者。我很高興被你欣賞,你說出了許多我自己一直在做,但一直看不清的東西。所以你比我還讓我佩服。”

女真忍不住開懷大笑:“我真高興聽到你的奉承,你的奉承也比那些人高出一籌。很讓人舒服,可又不像奉承。”

“與你講話真是太累了,處處得繃著根弦。女真,我有個提議,以後不要再這樣深沉,至少不要勾引我深沉。”單一海故作嚴肅狀,從床底下摸出一瓶東西,竟是一聽可口可樂,啪地打開,遞給女真。

女真接過來,被他的神情逗樂了。她覺得單一海這小子幽默起來比誰都放鬆,冷峻起來猶如一座冰山,硬硬的,令人無法捉摸,又無法說清。她感慨著,發現白牆上到處被他塗著各種各樣用油筆寫上去的話。

他的字不好。可那些字卻放肆地在牆上龍飛鳳舞,倒像是書法。仔細看,卻是一些偶爾寫上去的感受或類似警句的話。

在台燈的右側牆上,有一句話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辨認半天,竟是:一個人一生最大的失敗,是說話的失敗!她把那句話含住,半天不動。這肯定是他在某次受到損傷後,憤而自責寫上去的。這話至少包含了他一半的心跡,因為有這一方麵的失敗,所以他希望能讓自己記住。

“你用這種方式來總結自己嗎?”

“不,這些話隻代表我某一時刻的某種心境。我一看到它們,就可以想起自己。每次看完這些話,我都能看到一個完整的我。要知道自己永遠無法看清自己。別人也不會提醒你,隻能是我提醒自己。”

“所以,你是孤獨的。”

“我孤獨是因為思想的孤獨。有的話無法講給別人聽,隻好講給自己。”

“你太狂了。你不覺得這樣做太危險嗎?”

“不是狂,是我走得太遠。走在隊列前頭的人,都很茫然。我不幸走到了前邊。”

女真有些怪異地看他:“這種狂像標本一樣稀少了。一海,我以後可以在你孤獨時聽你講這些嗎?我至少可以成為一雙好的耳朵。”

“謝謝。”單一海眼中濕潤了,但僅僅一瞬間,他就轉過了頭,“這些隨便塗上去的東西,我每兩個月就用灰粉刷掉一次。每次粉刷完,我都有種塗了層鎧甲或者埋葬了自己的感覺。”

“是嗎?這牆裏裹了那麽多你的氣味兒。”女真喝水,忽然瞥見在靠門邊兒上的牆上,懸著兩個裝裱極好的大字:“換根!”正麵牆壁雪白、明亮,襯著這兩個極孤獨的字,令人有種心驚的視覺。

“換根?”她禁不住低呼一聲,“這兩個字好怪,為什麽寫這麽兩個字呢?”

單一海似被觸動,注視那兩個字許久:“那是我的名字。”看到女真滿眼的疑惑,他又補充道,“是我在鄉村時,爺爺給我取的小名。”

“這麽怪的名字。換根,根也可以換掉嗎?”

“是的。我的根就給換掉了。”他略略壓抑語氣,“這是我一生中唯一被震驚的一件事。我父親小時候被送給另外一個鄉村姓師的一戶人家,那家人隻剩下了一個老人,我爺爺。我出生在那裏。他像甩一頂帽子一樣,把這姓扔給了我。就在我三歲那年,他去世了。我父親又回到了老家,我又成了單家的子孫。我是在成年後,才理解了那個老人。是他把我當成了他的血脈。而我是到現在才體會出他的心境。所以,我永遠懷念他。”

“可你還姓單呀!”

“我在心裏永遠姓師。我在自己所有的文章上都署名換根,以此來懷念他。”

“換根是你呀!”女真低呼,“我讀了他許多文章,沒想到是你寫的。我被它們感動過!”

“文章嗎?那已是過去的事了。我不願意被過去所累,我隻在乎明天。”說完,他抬腕看表,“現在已是上午12點鍾,今天我做東,午飯由我來請。我已約好下午去看子老,你願意陪我去嗎?”

“當然願意。”

涼州博物館隱藏在市區的一片民房中間,像掩在一片房屋中不合時宜的某種風景,又老又舊,走近了再看,其實隻是一片巨大的廟群。這些廟內的各種塑像都被倒騰或者挪走了,有的像幹脆就一溜站在了廟旁邊的鬆樹下,雨水和風已開始剝落它們身上的油彩,偶爾露出各種泥洞或塞滿的麥秸。倒像它們原本不是廟中的主宰,而成了一些臨時拉來湊數的夥計。單一海和女真走在濃蔭中。這裏的寧靜讓人有種倏然的清朗。剛才在外麵被陽光曬得亂哄哄的心,開始冷了下來,全身都莫名地舒適。

這片廟群的結構奇異地變化著。大廟套小廟,小廟後麵又有廟,簡直令人有些無所適從。單一海第一次到子老的單位來。他本來想去他的家中,可子老堅持非要讓到他辦公的地方來。他說:“這些事該到那兒談。在家中隻適合做有關感情的事情,到博物館去也許會讓你與曆史更近些。”還有一層意思子老沒講,他其實沒有家。他隻有這間辦公室。

單一海竭力辨識那些門楣,不讓自己走錯。他的心裏蘊藏著巨大的不快。剛才,他從那扇朱紅大門走進時,那個守門的小姑娘,聽說他們找子老,竟說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堅持不讓進去。單一海解釋了半天,那個姑娘也不信。直到後來來了一個中年人,聽他們說清了子老的容貌,他才哈哈大笑:“是那個老瘋子嗎?你早說不就得了嗎?這兒隻有文瘋子,哪兒有什麽子老呀?”

單一海強抑住一股憤怒,盯住那個中年人:“子老是個學者。你怎麽能這樣說他呢?”

那中年人和小姑娘笑得更尖銳了:“還有人叫他學者,簡直……”

女真一把把已經快動怒的單一海扯住,往院內走。她怕單一海控製不住自己,把事兒弄糟了,因為她看到單一海的眼裏已噴射出了一股奇怪的光。

“知道嗎?我真想一拳把那個男人揍倒!我從來未見過這樣一個俗賤至極的家夥糟踐一個老人,他讓我惡心。”單一海走了許久才悶悶地說。

“我知道。不過我感覺出了,老人肯定是個極怪的人。他一定有著某種極為獨特的怪癖,也許是性格上,也許是生活中的……我們這次見他,也許會有某種不快。”女真低頭前行,“傑出的人都是寂寞和遭誤解者,我直覺這位老人肯定了不起……”

他們繞過一間小屋,看到一片大殿。殿前種植著一大片如火的玫瑰。那些玫瑰一出現,單一海的內心就一陣戰栗。他走到這片玫瑰前,輕輕地感覺著那些迷人的香氣。女真已被打動,把臉放到玫瑰中去了。在一個陳舊到極致的地方,忽然出現這麽一大片不合時宜的玫瑰,簡直像一種奇跡或者有些荒誕。

良久,單一海歎息著說:“知道我想起了誰嗎?”

“那個傳說般的牧人?”女真把臉抬起來。

“不,是子老,可以想象嗎?這麽大片有些怪異的玫瑰,怎麽可能是一個可以超出這種氣氛的人所種植的呢?”

“你說是子老栽的?”

“直覺是他。我感覺他就在這片大殿內!”

“是嗎?”女真有些迷蒙地看那片大殿,“你覺得奇怪嗎?我遇見了兩個愛好玫瑰的老人。他們竟然都愛玫瑰,可又似乎都不應該,可卻是真的……我有種被剝奪的感覺。這種愛好竟隻發生在老人身上,而不是年輕人身上,我很驚異!”

單一海似乎被她的話打動,靜默了一下,要說什麽,又強咽回去。他大步走至殿前。大殿門虛掩著,裏麵寂靜無聲,虛掩的門扉裏傳出淡淡的香味。

他凝神,輕輕叩門。裏麵半天寂靜無聲。他又鼓足勁,使勁去敲。女真卻捅捅他,指給他看拴在門扉靠後的一張小牌。那上麵寫著一行小字:推開此門穿過大殿,我在後麵廟堂等候。署名:子某。

原來子老早就知道他到了,寫了銘牌等候。他心內一熱,推門而入。大殿內到處堆滿各種泥塑的佛像,一個擠著一個。空間的擁擠使這些相互壓擠著的各種怪異的佛像,更深地凝起一股神秘的恐怖。單一海第一次被這麽多塑像的眼睛掃視,內心中充滿極深的壓抑。女真有些下意識地靠緊了單一海。大殿中有一條極狹小的甬道,剛好容一人側身而過。穿越這樣的甬道也是要勇氣的啊!一瞬間,他明白了,那個中年人和小姑娘為什麽不認識子老的原因了,或者是誤解了。沒有誰會不對這樣一個把自己封閉起來的人產生誤解的。

他側身向前走,感覺右臂被女真給抓得好疼。她的緊張說明了她恐懼。女孩子的天性中都有所害怕啊!他的內心倏地湧起些許的溫暖,聽憑女真更緊地擁住他。這還是除了鄒辛外,第一次有人這樣擁著他。他在這種溫暖的心境中,緩步向前,眼睛故意隻注意著甬道的前進方向,對周圍那些塑像似乎渾然不覺似的。女真緊步亦趨,忽然停住腳:“哎,你聽……”她側耳凝神,仿佛傾聽什麽似的,望定了某個方向。

單一海也聽到了那聲音。那聲音從剛進大殿時就有,可似乎並不在殿內,這會兒更清晰了。他有些吃驚地聽著它們在殿內徘徊……那聲音低低的,帶著一種罕見的粗野鋪排過來,在肅殺中隱藏著某種闊大的悲涼,似乎吹奏者本身正被某種東西逼著。他的內心再次被撞疼了。他奇怪這種聲音自己居然無法辨析出是什麽吹奏出來的,似乎像簫聲又不像,倒似乎應該是一些傳說般的聲音。他看看女真。“這種聲音像一種情緒,我的心亂了,我從沒聽過這樣的聲音。不像是音樂,但更接近於音樂……哎,走吧!我們就順著這聲音走,也許可以知道它是什麽。”

女真奇怪地瞥他一眼:“這聲音是老人的聲音……我明白了,這一定是子老在吹。”她有些莫名的興奮,“我都被這個老人給吸引了。”

單一海笑笑,牽著女真的手,繞過中間那堆佛像,陽光唰地照亮。女真下意識地抽回自己的手,臉上顯出短暫的羞紅。單一海渾然不覺,他看到裏麵又是一座很古老的小廟,但估計給改建了,牆上奇怪地鑲著兩個玻璃窗子。音樂正從那間屋子裏飄出來。

門虛掩著,單一海輕輕推開。那音樂聲嘩地迎麵撲來。一位老人坐在一把很老的舊椅子上,麵對著陽光吹奏一件挺古怪的樂器。那樂器類似於一把小小的長排簫,卻不是簫。可那又會是什麽呢?老人沉在音樂中,似並未察覺他們進來,陽光斜射在他的玄衣上,由於他的臉半側著,單一海隻好從他的側影上看他的表情,那是一種陶醉的神情。

這時,女真輕輕撞撞他:“這裏隱藏著某種氣氛!”

單一海驚愣地抬頭看她,女真的眼神此時正望向屋內。有時女人的直覺簡直像巫婆,他歎息。順著女真的眼神望出去,他的內心栗然震驚。這間房子也是個偏廟。它的規模比剛才的大殿小多了,但卻呈現著一種深深的陰鬱和古老。房頂上的屋梁都暴露著,寬大的地麵上沒有了塑像。那些塑像也許給移到了大殿裏,那麽多的神與神聚到了一起。可這兒呢,卻森森然站立著一排排他不熟悉的東西。他努力讓自己的眼神適應這兒的光線。良久,他看清了。那些站立在房內的,竟是一根根形狀怪異的戈。它們用各種姿勢站在那些昏暗的光線中。如果不仔細看,倒像是一排排稀奇古怪的影子。

他見過許多的兵器。但從未見過這麽多相同的一種兵器排放在一起。這些戈也許有一百多種吧?它們像是一種物體的不同變種,相互變化著,又相互趨同著。他看見它們從前到後,像一個士兵方隊,整齊地排列著。那些隱藏著的氣勢也由前向後流貫著,粗拙的柄均插進泥土深處,而不是放在什麽架子上。那些戈都向著一個方向,仿佛一群行注目禮的士兵似的,逼視著每個麵向它們的人。單一海隱隱覺出一股龐大的氣勢撲麵而來,到了呼吸中,竟隻是一片腥鹹的生鐵的鏽味。他下意識地嗅著那股久遠的味道,用目光凝視那一柄柄的戈,上麵粗糙的鐵粒兒和年代留在上麵的鏽黃,一下一下地絆著他的眼睛。他仿佛看到了在那些戈的後麵,其實都隱藏著一個人。那是誰,在這種注視中,他的眼睛開始潮潤。

女真低聲說:“我都快暈了。”

單一海把臉側向她。

“這樣一大群戈,居然都給他集中到了一起。感覺上像是幾百個男人,但卻長著不同的麵孔。不過,我一個也叫不出它們的名字。”

“我也是!”單一海低語,“可這並不減少它們給我的震撼。這些戈本身就是戰士,感覺像是一些不同時代的士兵的臉孔。”

“謝謝你們看懂了我的這一隊士兵,你們是第二個被它們給震撼的人,我是第一個。”子老不知什麽時候已停止了吹奏,毫無表情地站在他們身後,低沉地注視著他們的背影。

“子老,我是被你的音樂吸引著找過來的……哦,原諒我無知,叫不出那種樂器的名字。這種音樂我是頭一次聽到。不過你的這群戈比那些音樂更讓人震驚。”單一海倏然回頭,表現出短暫的驚訝,同時內心被老人的話震驚。聽聽,他竟稱這群兵器為自己的士兵。

“那音樂嘛,是我用自己複原的一種樂器吹奏的。那種樂器在一些古書上有過記載,但後來便失傳了。我一直期盼聽到它們,它們太讓人神往。我喜歡聽一些過去的聲音。”子老淡淡地說,同時用目光罩住女真,“這位中尉小姐我可沒發出過邀請,你是什麽時候進來的?”

女真略略尷尬。單一海上前,剛要解釋,女真用手攔住他:“子老,先允許我把自己的猜測說出來,再下逐客令好嗎?”

子老頷首傾聽。

“那種樂器我猜測是古波斯進貢的一種吹奏器。史書上記載叫什麽‘嘶啵’,起先是由印度的一種檀香木鏤空後,按上貝葉吹奏。到了中國,先傳到西域,改製成了‘胡笳’,但這種‘胡笳’後來又被改製和進化成各種吹奏式樂器。您的這種樂器便是用檀香木製成的‘嘶啵’。”女真侃侃而談。

“哦。”子老似乎被她的猜測給觸動了似的,低頭沉思。

“是的。這種聲音吹出後,便有檀香繞梁,具有音香的美妙。不知我的猜測對嗎?”

子老的臉孔稍微緩和,臉上流露出些許的笑意:“你也是第一個知道這聲音來曆的人……很高興你來做客。”說完,他轉身走至桌前,捧起那個被女真叫作“嘶啵”的樂器:“那麽你可以吹它嗎?”他期待的眼神望定女真。單一海看出這老人的眼裏竟流露出清澈的天真般的波流。

女真小心地接過來,仔細地端詳著。“這樂器做工可真太精妙了……不過,很遺憾,我真的不會吹它。”

“哦……”子老似乎驚訝於她的回答,臉上隱現出淡淡的失望。

“不過我倒有個疑問,不知子老可否給我們講講?”女真望定老人。

“哦,請提吧!”老人神色略微緩和。

“這麽多兵器,我是指……”她望望單一海,征求意見似的,“我第一次見到這麽多相同的兵器排在一起,我很震驚。它們真的是戈嗎?感覺上是,可我卻從來沒見過這麽多的兵器,隻是一種東西?它們多得讓我都懷疑答案了。”

“它們恰恰都是真正的戈。你們看清楚了吧!這些戈,每一把都幾乎代表一個年代。而那個年代的戰士就是這個樣子,他們手持這種武器與敵人作戰。可結果呢,他們和敵人一起消失了。我們隻看到了這把武器……其實,隻有武器無法消滅,毀滅的都是戰士。”老人神色略微異樣。他緩步走到那些戈的麵前,隻用目光注視著他們,感覺上似乎是一個將軍在檢閱他的軍隊。那種睥睨一切的狂狷之氣,在瞬間凝結。單一海看他的背影就感動了。他內心裏閃過一個念頭,這個老人肯定當過戰士,至少他的血管裏流著戰士的血。

老人繞過前排的戈站住了。他的目光透過那些戈的空隙,射到單一海和女真身上。再後來,單一海發現他並沒看他們,他的目光仍駐留在那些戈的鋒刃之上。

“聽起來幾乎是詩。可子老,這麽多的戈需要多少年才可以找齊呀?我指的是,你為什麽隻喜歡這麽一種奇怪的兵器?”

“戈嗎?”老人神色有些衝動。他用手輕觸一隻戈的鋒刃,“戈是一種奇怪的武器。我遇到這種尤物也許是緣分吧!我自小有種奇怪的宿命感。我直覺這世上每個人生下來必有一種武器屬於你,或你屬於某種兵器。隻有兵器才配作為一個人的尤物。知道世界上最早的鐵製兵器是什麽嗎?”他環視單一海和女真,並不要他們回答,“是‘我’。”

單一海吃驚道:“你是說‘我’嗎?”

“是。‘我’在西周就出現了,它的形狀已失傳,我猜想它肯定是個人形。兩臂張開,具有殺傷力。身體粗壯處才是握柄。但是‘我’太複雜了,所以它被淘汰了。但‘我’卻成了每個戰士的自我代稱。想想吧,代表我們本身的居然是兵器,而不是其他,這本身就讓人震驚。我就是在這個念頭中,看到了這種戈!”他停住敘述,用手抓住一把戈。那戈柄粗直,頂端橫著一塊帶鉤的長柄。粗看並無什麽神奇,倒顯出了一種單薄的脆弱。

老人繼續講述:“這把戈是最普通的戈了。它在兵器史上卻是個巨大的飛躍。秦始皇時代,這種戈已充當冷兵器中的主角,取過天下無數戰士的性命……當然,我喜歡它,有些沒有理由。但我堅持這種愛好。”他微笑著:“我居然不知不覺收集了它們,像收集了一支軍隊,我尊敬它們。”

“你每天就在這麽一堆可怕的兵器中生活?這本身就夠讓人震驚的了。”女真低語。

“它們本身並不讓人害怕。讓人害怕的是它們的曆史。”子老用目光環視戈群,“這群戈共有109種。也就是說,這群戈的每次改進,都是對生命和戰士精神的一次絕妙認識。世上最簡單的戈,就是我剛才握的那把,它叫直內戈,是用來勾禦敵方的戰騎和砍擊馬匹用的。它的作用並不是直接殺傷人,而是間接的。可是這柄呢?”他用手指住另外一把戈,那戈上印著三個人頭。“你們看到沒,這還是秦的產物,但已有了很大改進,殺傷力更強了。還有這把‘長胡四穿戈’,明白它的意義嗎?它是一位匠人根據當時戈的形狀和匈奴所用的狼牙棒結合而成的。”老人訥訥自語,說到後來,他的話語有些暗淡了,“可直到把它們聚齊了,我才後悔了。我對這些靜止的兵器有種說不清的感情。盡管我知道天下已沒有它們的戰場了,它們隻是一種戰士的腳印,是一些過去的精神。像我一樣,我也是一種過去的精神,或者我崇拜過去的精神!”老人說到最後,幾乎是在長嘯了。

單一海動容地看定老人:“過去是一種感覺上的東西。其實隻有曆史才是動人的。”他扶住子老,“可你還是與它們生活在一起了。”

“我討厭的隻是那種感覺,可卻無法拒絕自己的精神。所以,我保留了它們。”

“可它們是真的嗎?”女真忍不住問。

“不是真的,它們都是假的。這兒的任何一件真品都價值萬金,甚至無價可賣。因為有的已沒有存留,僅是我根據圖像設計而成的。”

“這些都是你托人鑄的?”

“我以前研究過冶煉,懂一點鑄造。以後每當有消息說在某處出土一件這種兵器,我必去觀看,再與人合鑄成樣品,帶回!”

“它們都集齊了嗎?”

“沒有。還有一種,我隻在文獻上見過記載,我想總有一天我可以找到它的。”

“你是說那支失蹤的軍隊所持的武器?”單一海內心一動,下意識地說。

“隻是一種假設,不過,是不是已不重要?”

“難道你尋找那支軍隊僅僅隻為那把假想中的戈?”

“這隻是一種附帶的願望。我尋找它們……哦,言歸正傳,那張圖紙帶來了嗎?”子老似被什麽驚動,突然把話題岔開。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

子老不語,半晌才淡淡地說:“這個問題我現在不想再去說了,它是屬於我的秘密。我可以自己保存它嗎?”

“對不起,我忘記了自己不該打聽一個老人的秘密的。”單一海掩飾著不安,把那卷圖紙從衣袋中抽出,嘩地鋪在那些戈前方的地麵上,指給老人,說:“這就是那座古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