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驪靬古城
子老神情凝重。麵對那張圖紙,他的一雙豆眼下意識地幹縮著,凝成一縷極亮的光,定在那圖上,再不動,仿佛在審視某種內心似的。漸漸地,在他的凝視中。房內靜了下來。他半跪在地上,頭上的白發在側麵閃來的光縷中,像一把白亮的光焰。單一海在這種倏然靜下來的時間中,被老人的沉默抓緊了。他默默地盯著老人,把自己從他的氛圍中抽出,遠遠地看著他的背影出神。
單一海看得出,老人被那張圖給吸引了。他的專注本身就是對這張圖的肯定,何況讓一個老人能夠默默地陷入到這堆幹枯的線條中,簡直可以說是讚美了。子老顫顫巍巍地從衣袋裏摸出一把放大鏡,用它罩住地圖的每一個細節。仿佛在推敲什麽似的,口中念念有詞,偶爾閉目沉思……老人竟有半個小時把自己按在那張圖前,並一言不發。
單一海走至圖前:“子老,你從中讀出了什麽?”
子老仿佛被從沉默中驚醒。他不看單一海,而是轉身走至桌前,抽出一個卷筒,輕輕傾出。那是一匹一張報紙大小的布絹。那布絹已經鏽蝕,上麵的絲線有的已經迸裂,亂亂地搖曳著。他小心地把那張布絹放到單一海的圖紙的右邊相接起來。放畢,才輕聲對單一海說:“你能不能幫我核對一塊地方?”他用手按住布絹,劃出一小塊標有“驪靬”的地兒。
單一海凝神細看,竟是一張繡在布絹上的地圖。那圖上標著密密麻麻的他幾乎從未聽說過的地名。他驚訝這圖的等高和方向竟出奇的準確。隻是由於繡的絲線變形與迸裂,影響了圖的效果,不仔細辨析,幾乎無法辨清。他順著老人劃出的標注著“驪靬”的地域讀下去,竟有些吃驚了。那些山形竟那樣熟悉,熟悉到了讓他驚訝的地步。慢慢地,那些山成形了,那些河串成了一條熟悉的流線。他看畢,興奮地對子老驚呼:“這兩塊地方的等高僅差五公分,海拔絲毫不差。山和河也全部對上了。也就是說,我們找的這座城堡居然叫‘驪靬’,我還以為它沒有名字呢。”
“居然還有這樣怪的一個地名。這似乎不應該是我們漢人取的吧!如果是我們取的,那它代表什麽?”女真在旁邊略表疑慮。
“就代表他們。驪靬是漢朝以前對西域的統稱。嚴格地說,這是對古羅馬人的專稱。”子老從容作答,臉上已現出笑容,“驚人吧?我找了這座城五十多年。沒想到竟然被你無意中撞上了。小夥子,你知道你撞上的是什麽嗎?”
單一海用目光注視著子老。
“是個大傳奇呀,或者是一支軍隊。”
“你是說那支羅馬軍隊果真就在這座城堡裏了?”
“理論上是。你看過《漢書》嗎?《漢書?地理誌》載:漢置,西域驪靬人內遷居此,故名……”
子老流利地背誦,古漢語在他嘴裏如水般流暢。
“我真不敢想象,他們到中國來幹什麽?還建了這麽一座城,還有這麽個華麗的名字,聽起來真像是一種傳說。要知道,我還是頭一回聽到這麽個令人不敢相信的消息,並且還發生在兩千多年前!”女真道。
“任何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會感到可笑的。因為它太真實了,真實得都讓人不敢置信。同時也因為它太遙遠了,遠得隻是一些不可觸摸的傳說。沒有人會對這種兩千多年前的東西表示信任的。他們到中國來,僅僅隻是因為他們是大漢帝國軍隊的戰俘?”子老臉上蒙著一層神秘的光亮,眼睛仿佛要看透什麽似的,一瞬間隱入一種向往般的情境中。
“可你信了。我覺得隻要相信那些東西,似乎就會有許多出乎意料的發現,甚至連自己也會震驚。隻是,這群戰俘,真的太令人感到突兀了。可以告訴我們他們的來曆嗎?”單一海的內心隱藏著一種深深的衝動。
子老似乎早有所料地看他一眼。走至桌前,拿出一支雪茄,單一海迅速為其點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把身子放在那把舊椅子上,單一海和女真就坐在他的對麵。
“公元前54年,中國曆史上的西漢末年。世界曆史進入了自己的少年時代——中古時期。遠在地中海西岸,與古中國相去甚遠的古羅馬帝國,正在劇變與戰爭的籠罩中。克拉蘇,這位與愷撒大帝、龐培同稱‘羅馬三巨頭’的新貴,親政不久,就率羅馬軍隊——據當時的資料稱,有7個重步兵團、1支輕步兵、4000名騎士,連同輜重隊在內總共不少於四五萬人,侵入屬於安息王國的美索不達米亞,並於次年向安息王國腹地推進。羅馬人計劃從美索不達米亞沙漠展開進攻,強渡幼發拉底河,並前出到底格裏斯河,一舉奪取前亞細亞。”
單一海聽到這裏,插上一句:“這似乎應該是羅馬人與安息王國爭奪前亞細亞之間進行的安息戰爭吧!那場戰爭似乎最終以羅馬人失敗告終。好像那次失敗的戰役在卡爾萊附近。卡爾萊一役使羅馬著名步兵的聲威一蹶不振。”
子老微微看他一眼,似乎為自己的敘述得到了響應,而顯出些許的快感:“你似乎很熟悉這次戰爭?”
“是的。當時顯赫歐洲的羅馬陸軍,就在此役中被打敗,從此聲威日下。我因為他們的失敗而記住了這場戰役。沒想到,還會有機會重提。”單一海說。
子老微微點頭,繼續講述:“古羅馬步兵當時橫掃歐洲,名冠一時。隻是他們在公元前54年4月底,在宙格馬城附近渡過幼發拉底河後,卻被安息一萬騎兵引至無水的沙漠深處,並派出專門部隊進行襲擊,以疲憊羅馬步兵。安息軍隊趁他們成疲憊之師,用卡爾萊做了羅馬人的墳場,除了克拉蘇之子率第一軍團六千餘人突圍外,幾乎全部喪生於此,慘遭殲滅。這次戰役,給人留下了個曠世之謎。突圍的六千餘人,連同克拉蘇之子,竟全部神秘消失,至於去了哪裏,下落何在,在歐洲史上至今還是個難解之謎。可是,卻在中國古老的《漢書》上找到了線索!”
“在《漢書》上?你是說《漢書》上記錄了這支軍隊?”單一海再次驚歎。這種過於跳躍的敘述幾乎讓他快跟不上了。子老的身體板直著,兩手按在舊椅的木把上,即使是坐著,也給人一種受過良好教育與某種專門訓練的印象。單一海忽然想起,除了知道他是這個博物館的研究員外,他還幾乎對其一無所知。
“是的。據該書《陳湯傳》中所記:漢元帝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匈奴郅支單於奴役康居人民,攻略烏孫、大宛等,威脅西域。漢西都護副校尉陳湯和都護湯延壽發兵至康居,惡戰數月,滅郅支單於。漢軍在與郅支所屬的戰鬥中,發現有一支善‘夾門魚鱗陣,講習用兵’,在土城外修木城的外來軍隊很難對付。夾門魚鱗陣,這種陣形,你在古兵書上見過嗎?”
單一海略略羞赧:“古代兵法和陣法我不懂。不過這種陣法倒是比較新鮮,似乎是步兵陣形。直覺上像是一種進攻包抄,包抄再進攻的樣式?”
“你的直覺真好。這種陣法恰好與漢時陣法相差甚多。那時的陣法多用‘八卦’、‘玄武八鬥’等,步兵夾雜騎兵,戰鬥隊形較為保守。而這陣形幾乎是全力向前滾進的衝擊隊形,而據考證,這種陣法正好是古羅馬步兵最慣用的陣法之一。包括他們修築城防的方式,幾乎驚人的一致。”子老沉思著,“陳湯所部降服這支軍隊後,將俘獲的軍士收編,協助漢軍駐守西陲。為方便他們的駐防和生活,據《漢書?地理誌》載,西漢政府專門在焉支山下的一塊地域,置一縣,名驪靬,並築成城堡。”
“可憑這一點線索就能證明這支軍隊就是那六千敗軍嗎?”單一海竭力不讓自己激動,“古羅馬遠在地中海西岸,到中國最近的距離也須穿越伊朗高原和雅典等十幾個國家。可是這支軍隊還是成編製的敗軍,他們怎麽可能越過如此多的國家來到中國?”
老人沉默片刻,似乎早已有了答案似的,繼續自己的講述:“《漢書》上所記載的這支奇特的外來軍隊和歐洲史上神秘消失的古羅馬人的相似之處,一直引起中外許多學者的關注。”
“哦,子老,能否問你一下,你是從哪一年開始關注這支軍隊的?”女真好奇地打斷了子老。
子老看一眼女真:“是六十年前。那時我在法國做訪問學者,我的教授是個曆史學博士。他當時寫了篇論文,就是討論這支軍隊的。並且他根據《漢書》上的這一線索,提出了一個驚人的推斷。他認為這支會擺‘魚鱗陣’的奇怪軍隊就是羅馬帝國遠征軍的殘部,並認為這支殘部在卡爾萊戰役中逃脫後,一直在伊朗高原流浪。曆盡艱辛,幾經磨難,後被郅支單於收編成雇傭軍,並保持了自己的編製,參與對西漢西部的劫掠和進犯,並初步推斷出,該城舊址就在隴右焉支山左右。但具體地址不詳。這一推斷當時一經公布,即在國內外引起轟動。當時我很震驚,一個法國人,居然會關注這樣一支很多年前的軍隊。”
“難道就因為這樣的原因,你才開始尋找他們?如果我的推測不錯的話,你放棄了許多的東西,隻身蝸居此地,隻是為了等待這支軍隊的出現?”女真有些急切地望定老人。
子老歎道:“人的一生中總被許多宿命的東西給引導著,或者就改變了自己的一生。就像那些兩千年前的古羅馬人,他們在命運的驅使下,到了陌生的中國,卻並不知道為什麽一樣。”
“我直覺並不是這樣。這樣等待本身就說明了一種決心。沒有強大的信仰,我指的是與自己精神裏某種相聯的東西。沒有它們,你不會這麽久地去尋找一種東西的。你的尋找隻說明了你需要,可他們隻是一支失敗的戰俘呀!原諒我的莽撞。”單一海站起來。他被這種疑問給攪得渾身不寧。他發現自己在向老人發出這種疑問的同時,其實更像是在問自己。
“因為我曾經是個戰士!”子老幾乎在低嘯了。他站起來,快步走到西牆前。那裏有一張碩大的世界地圖,幾乎鋪滿了整個西牆,每個地名都有核桃大小。把如此大的地圖放在自己的房子裏,可見此人的雄心了。隻是子老的個子過於矮小,他站在圖前,仿佛是一個小小的影子。可這個影子很有氣勢。他的雪茄一直夾在自己右手的中間,半天不吸,隻燃著一縷細煙,一如他的沉思。
單一海動容了,他哢地站起,雙腳並在一起,幾乎是下意識地用注目禮向子老望去。他一進房子時,就覺出子老身上蘊藏著某種狂狷之氣。這種氣勢並不是隨便就可以從人身上覺察到的。他似乎天生就是個軍人,全身上下迸著一種老式的勁道,鋒芒四射,卻並不刺傷你。他也見過許多軍人,但許多人僅隻是衣服架子,形式上的剛硬。而那種從骨子裏洋溢的軍人氣質卻像珍珠般罕有。如果有,那麽子老就算一個。他出神地注視著子老,幾乎是驚歎了。子老,簡直是一個軍人的標本!
“子老,你是那種脫了軍裝更像戰士的人,你似乎天生該是軍人,我可以知道你四十年前,曾在哪支軍隊服役嗎?”單一海熱烈地看定子老。
“過去已不太重要了,還是忘記過去的好。哦,剛才咱們說到哪兒了?”子老揮揮手,收束住自己的情緒。他的臉上又是剛才那種無法捉摸的平靜。
“那個法國教授的推論,聽起來很大膽,也頗具想象力,但推斷隻是一種假想啊!”女真把目光疑惑地投向子老。
“現在就剩下了證據。這個推斷的發表,當時就引起了公眾和考古界的極大重視。人們都極力想找到這座古城。尋找這隊神秘失蹤的古羅馬人,麵臨著許多新的困難。關於這支軍隊的記載,僅僅在古老的漢書上有極短的描述,並且再沒有在任何史籍上有所發現。而尋找這支軍隊的關鍵就在於找到這座神秘的似乎專為羅馬人修建的‘驪靬’古城。據我所知,當時國內外至今,共有三十多個國家的專家組成過考古探險隊,但沒有任何發現。”
“你剛才不是說《漢書?地理誌》上,曾記載了這座城嗎?”
“是的。但僅僅隻是十幾個字,並且沒有標明它的地理位置。到了隋代以後,這個縣已被廢除。至此,關於這座古城的記載也就此中斷。這在嚴肅的《漢書》中,也是一次小小的不可原諒的失誤。”子老吸一口雪茄,歎道,“許多史料似乎都很簡潔,簡潔到了隻告訴了你來曆,但卻遺忘了結局的程度。就為找這座城,我在河西走廊待了三十年。幾乎踏遍了這裏的每塊地方,可卻每次都與它擦肩而過。幾乎像是一種遊戲。”
“剛才那張布絹圖上,不是寫明了這個地名嗎?那張圖的方位明確,而且注明了詳細的河流、山川特征。”
“可恰好是這張圖,忘了標明它的緯度。我查對過中國地圖。把這塊地兒放到中國全貌圖上,幾乎是一粒米。我不可能從一粒米中找出它的山嶽和河流哪!何況此圖是我上月才得到的。自從你告知我看到過此城後,我就隱約直覺它該出現了。後來我在整理一批剛出土的文物時,無意中就發現了它,像是某種暗合,可又太不像!”子老微微搖首。
“你終於找到這座城了。我真該為你高興!”女真微笑著望定子老。
“不,我隻是找到了它的方位。它還不是完整的,它在我的心中隻是一個遙遠的形象。我還得找出它們的腳印。知道嗎?他們的腳印和遺址一樣重要!”
“你想親眼看看它?”
“是的。隻有用腳踩在那片舊址上和用手摸摸它們。我才會相信自己看到了它。它才是真實的。你知道,我的尋找應該有一個圓滿的結局。否則,它便是不完整的。”
“我有個羊皮囊,是在那片遺址附近的一個牧人那兒找到的。那個老人像你一樣,被這片遺址感動。他交給我那隻囊,上麵畫了許多神秘的符號和線條。那些圖都被他畫到了紙上,也許可以為你證明些什麽。”女真望望單一海。
單一海把那張圖紙從下麵抽出,鋪平在桌案上,示意給子老看。
子老沒再用放大鏡,隻是概略地掃視著。僅片刻,他就驚奇了。“這多麽像一個人對自己所走過的路的記錄呀!這麽珍貴的東西該是研究這個問題的人才配擁有,可卻被你們得到了。不過我真的很高興。因為到你們手中比到那些不懂它的價值的人手中要讓人欣慰。曆史在偶然中把鑰匙恰好傳到了二位手中,也真算是緣分了!因為你是軍人,還有你。”他略停頓,仿佛想起什麽似的,“還沒問過你的名字呢,可以告訴我嗎,中尉?”
“女真。”女真回答,同時站起來,微微欠身,“很高興聽你講這麽一支古老的軍隊,我都被打動了。”
“應該是驕傲。中尉們,還有什麽比這種兩千年前的傳奇更讓人驚歎的東西呢?”他神情激動,“你們也是第一個向我提出這種疑問和關注這支軍隊的軍人。我一直期盼有人來問問我。三十年了,除了偶爾有學者關注我的研究外,幾乎無人問津。我尤其渴盼那些軍人來找我。有時我看到街上走過的許多戰士、軍官,我真想拉住他們,告訴他們一下這支失蹤的軍隊。這樣一支兩千年前就被你們的先祖們給俘虜過來的戰士。可是我等了這麽多年,幾乎快失望了,並且這個願望像尋找這支軍隊的念頭一樣,被我自己藏起來了。而我就像這個想法,也被這個社會藏起來了。我幾乎像個隱士,一直在等著這一天。一種非常可笑而又無望的等待。”
“我為你的尋找而感動。謝謝您。我以一個戰士的身份謝謝你。”單一海感動地看著他,心被一種**擦湧著,“我想邀請你,到我的連隊去講講這座城,不,隨便講些什麽都行!”
“我答應你。不過,我想去看看這座古城。我怕自己等不到這一天啦。我的論文也該完了。到了七十五歲時,才去完成三十五歲時寫下的題目。這種時間跨度讓人聽起來就可笑。”子老站起來,拿起那隻“嘶啵”,“這個玩意兒我製成後,隻會吹一種調子。吹了十幾年了,該有新的聲音了,我想為二位吹奏,作為我的謝意!”
子老擎起那隻“嘶啵”,雙腮輕鼓,一股氣自全身心凝到那隻細小的孔中,立時一股粗澀的音線浮起。像陽光幹裂時的剝剝聲,繼而又傳出巨大的寬闊的風吹擊的聲音。
單一海和女真在飄拂的音樂中,悄然離去。
走出那間偏廟,站在屋外的陽光中半天不動,單一海的情緒在音樂如瀑的漂洗中變得更加亢奮和不安。老人吹奏“嘶啵”的聲音仍在追蹤他。每次與人談話之後,他都會有這種情緒上的“失衡”。情緒失衡是因為自己被觸動了,被另外一種思想給壓下去了。這時他更加渴望與人交談。因為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找不到一個對手,而對手太強大了他又被脹得難受,但這種脹滿感讓他有種無言的舒適。他變得更沉默了。
女真似又恢複了她的平靜,她在旁邊的樹蔭下,奇怪而含蓄地看他。單一海默默地走過去,示意她一起走。
兩人都沉默著,直到越過大殿。單一海才仿佛不經意地說:“你好像很壓抑?”
“是的,聽一個老人講這麽一個古老的傳奇,一個下午都被壓在一種陳舊的氛圍中,我都有些透不過氣來了。站在外麵呼吸才感覺恢複正常。”女真瞅瞅旁邊的玫瑰,並不停留。
單一海有些興奮地看她:“怎麽可能是陳舊的氣氛,我倒有種新鮮的刺激。這個發現簡直會讓曆史目瞪口呆的,明白嗎?如果這座古城中挖出可以佐證這支軍隊的實物的話,將意味著什麽?”
“什麽?”
“一個驚人的發現。而我,還有你,無意中參與了一段過去的曆史。而這段曆史與我們有關。”
“可那畢竟隻屬於過去,過去再輝煌也是過去的。我們重新翻出來,其實更像是一種懷舊,或者是一種安慰。”女真冷冷地笑笑。
單一海有些怪異地看定她:“不,不應該僅僅屬於過去。它應該屬於真正的戰士。真正的戰士是不能忘記哪怕隱沒在任何一點兒曆史石頭縫中的光榮的,即使它真的藏在石頭縫中,我也會把它摳出來,擦幹淨,讓它發出光亮。”
“你總是很富於**的。”女真看他一眼,“可你看出沒有,子老尋找那支軍隊有著我無法猜度的理由。可你呢!你尋找這支軍隊有什麽用?”
“我……”單一海顯然沒料到女真會問這樣一個問題。
“他老了,他甚至用三十年時間蝸居在這裏,等待和尋找這支軍隊,你以為他真的會以此為終生理想嗎?”
“你是說子老需要有這樣一種東西支撐或者延緩自己的生命?”單一海聲音顫抖著。
“直覺上是。你注意到他的憂傷了嗎?他在接過那張地圖時,你發現他內心中的恐懼了嗎?你覺察出他對自己曆史的回避了嗎?”女真冷冷地盯視單一海。
“你說他害怕真的找到這座古城?”
“我認為是。他也許期待的時間太久了,等待已成了他的習慣。他也許想帶著這樣一種期待直到最後生命的消亡呢!但他確實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麽快就找到這座城。這座城出現了,他精神上的枯萎期也開始了。你知道嗎?一個男人生命的消亡是從精神上開始的。”她抬眼看看身後,側身捕捉那淡淡的音樂聲,“他的吹奏已有了蒼老的節奏和音韻,唯獨沒有了期待。”
單一海愕然:“你太殘酷了,我不允許你這樣想一個老人,他是個真正值得尊敬的老人。”
“其實我比你更喜歡他,我從女人的角度尊敬他。他是個在精神上吸引女人的男人。你知道他像誰嗎?”她的臉忽然羞赧。
“誰?”
“哦。我忽然不想說他了,他永遠留在我心中。”女真掩飾地說,“在很多時候,我總是無法真切地區分他。他們都太相像了,相像得連自己交往的朋友,也有著各人的影子。”
單一海沉默了。這時夕陽已完全墜入山後。城市處於黃昏前最後的曖昧中,到處是一片模糊的灰蒙。他們相互都用沉默觸動著對方。單一海偶爾用餘光注視女真的背影,他越來越驚異於她的直覺了,她的直覺總讓他有種無言的壓抑,或者不斷地碰疼他。良久,他才緩緩地說:“這個人我已猜出來了。”
“誰?”這回輪到女真詫異了。
單一海淡淡一笑。“我也把他放在心中。不過我敢打賭。我們猜中的肯定是一個人。”
“誰?”女真堅持地看定他。
“我!”
“我知道你會猜出來的。”她似乎猶豫了一下才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的臉隱在黑暗中,單一海看不清她的麵目,甚至嗅不到她的呼吸。他的聲音顫抖著:“你對我也這麽熱衷地參與尋找這樣一支失去曆史的軍隊,表示懷疑?”
“我覺得你身上有太多的不實成分。你是個被幻想吸引著前行的人,有著過多的個人衝動。我有種感覺,你對你的工作不滿,或者是對自己不滿。你也許想喚醒你的連隊身上那股已經疲憊的戰爭精神。我猜得不錯的話,你至少想為你和你的戰士們,找到一種遙遠的精神!”
單一海有些艱難地望著她:“謝謝。你對我理解這麽深。隻是,我沒像你想的那樣複雜,每個人都該給自己的理想找到一個容器,或者至少是一種寄托。我同樣需要。”
“所以你與子老一起讓我有些悲壯,或者傷感。知道我當時如何想嗎?兩個失誌的男人。一個是因為丟失了以前的一切。子老肯定有過巨大的輝煌,也有過痛徹肌膚的失敗,所以他選擇這樣一個傳奇,來彌補自己。而你呢?”她把目光投向單一海。
“我想聽你說出來,你總是可以清晰地看透我。我很悲哀,看清我的不是我自己。”
“你的骨子裏更接近西部這塊土地的本質。從你自願到西部來,就證明了你的失落。你是個在精神上向往戰爭的家夥。可你生不逢時。你手中有槍,卻沒有敵人。你的敵人隻是那些遙遠的幻覺。你擁有戰士,卻沒有發動戰爭的權利……所以,你研究一切的戰爭,隻是在別人的勝利中充當了一次贗品,或者品嚐了一次別人的勝利。”
“可你還沒講我為什麽要尋找這支軍隊呢?”
“我剛想講,可我對你的感覺是零碎的。隻有零碎的感覺才可以組成你。你以為自己是在不知不覺地進入這種尋找中的吧?實際上你早就開始了對這座古城精神上的侵犯。你不自覺地研究它,隻能說明你什麽也沒有。你渴望在找到這座古城堡主人的同時,尋找到自己以前一直渴望的東西。”
“聽上去簡直像是一個病人。我真的不明白你會說出這樣的話。以前我一直以為你對這座古城與我一樣感興趣呢。原來你隻是個路過者。”
“奇怪了,是嗎?我隻是好奇。我以前一直搞不清男人與女人的區別。可今天聽完子老與你的敘述後,我終於看清了自己。女人對一件物體的興趣是因為好奇。而男人是穿過好奇,把那件東西打碎,變成個人的。”女真幾乎有些傷感了,“你是男人,而我是女人。這就是區別!”
“可你是軍人!”
“我隻對自己的軍事職責產生興趣。”女真默默地看定他。她的臉色在暮色中唰地凝重了。
“戰士應該銘記戰士的一切呀!不論是他的光榮,還是恥辱!”單一海激動地低叫,“我不可能在這樣一種巨大的榮譽麵前安靜,任何人也不會。我一定要尋找到他們。隻是,我現在有了一種深深的恐懼……”
此時路燈唰地刺透了暮色,女真望著他的眼睛閃著琥珀色的光澤:“為什麽?”
“我怕最後這一切不是真的!”
女真理解地低語:“那比一次真正的失敗還會打垮你的自尊心。我有種直覺。這一切不會是真的!那些古羅馬戰俘更像一種故事中的影子。”
“你不相信子老的推斷?”
“我保留個人的看法。”
“可我們已看見了古城堡,那些地圖,還有更多的史料!”
“那座古城堡將永遠被我珍藏在記憶中。我被它震撼,隻是一種印象上的。我喜歡一些殘缺的、帶著古舊光芒的東西,可卻不會在乎那兒曾住過什麽人。有時候對一個地方了解得太深了,反而使這個地方在自己的心目中越來越模糊。”
“可傳說才是一個地方的深度哪!我不喜歡沒有傳說的地方。知道嗎?那個古城堡如果缺失了這些傳說,將會一文不值!”
“就像你的西部生涯故事,如果缺失了這種傳奇,也會黯然無光嗎?”
單一海有些慌亂:“你今天怎麽如此尖刻!你今天真不像你了。”
女真仿佛被擊中似的,半晌才淡淡地說:“對不起。不知道為什麽,我有些激動了。”
“不,我感覺你在掩飾什麽,我敢斷定,你在試圖保護一種東西。”
“什麽東西?”
“以前的你!”
“我?”
“對,你這樣尖刻地對我,實際是在對你說話。你越在否定別人,其實隻是在否定自己。”
女真吃驚地站在路過的幹河橋上,有些呆呆地看單一海:“一海,我有種感覺,我們倆越來越相似了,相似得讓我害怕。你知道嗎?我經常從自己的身上讀出一些陌生的東西,這些東西不是我的。”
“所以你害怕它們,是嗎?”
“不,是在掙紮。我希望可以克服掉這種東西。你知道,我們是普通朋友。”她望定單一海,堅持著,“隻是普通朋友!”
“當然。”單一海抬眼望她的側影,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傷感起來。更令他吃驚的是,她怎麽說得如此突兀,“我們還是好朋友。”說完,他無言了。兩人快步向前走。剛才他們散步走時,已過了班車停靠站點。此去離營區還有十公裏。
單一海輕聲對女真說:“我們得走著回去了。十公裏,你能行嗎?”
“沒問題。我也真想這樣痛快地走走,長距離走動讓人心裏舒暢啊!”她望著前方,輕聲歎息,“有時還適合想心事。”
單一海異樣地看看她,低語:“走吧!”轉身向前走去。一路上,他始終走在前麵。頭向前聳著,走得不緊不慢,仿佛一個人似的,身上寫滿深深的孤獨。
女真跟定他的背影,並不超過他。兩行單調的步子,默默地敲碎夜色的寂靜,一直到暗夜的深處。
單一海被身後的腳步打動著,他忍不住回頭,看到女真孤獨的模樣好動人,月光披滿她全身,不由得輕聲說:“今晚月光真好。”
“是嗎?”她抬頭望望月亮。那輪月亮如同冰盤,掛在樹梢兒上,幽幽地注視著她。她有些喃喃地說:“其實真想永遠看見這輪月亮,永遠這樣隻在這種氣氛中。”
“為什麽不可以永遠像今夜?”單一海熱烈地看著她。
“為什麽?”她喃喃了,“我也不知道。也許永遠不會有答案的。”
單一海無言了,女真的話令他深深惆悵。同時他有些詫異,她今天為何突然變得如此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