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勝者的敗仗
鄒辛在夢中聽到叩門聲。
她推開門,看到爺爺滿臉陰沉地站到門口,他不看她,隻是說:“院裏那堆沙,是誰堆的?”
“哦。”她的睡意頓時全無。昨晚真是太累了,她一覺睡到天亮。這會兒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衝爺爺笑笑。“是單一海呀!”
“單一海,就是那個小軍校生?”爺爺滿臉狐疑,看她一眼,“快起床吧,太陽都一竿子高了。”說完,又似乎考慮什麽似的,把手背在身後,來回地踱著步。踱著踱著他竟又回到了那堆沙前,低首垂視,之後就再也沒動靜了,似乎已經浸入到了那個沙盤的意境裏去了。
鄒辛看看他的背影,不再言語。昨天晚上,他很晚才回來,回來後竟一語不發便睡去。今天這麽早又起來,爺爺肯定有心事。鄒辛知道他的習慣,隻要心中有什麽事,他總是會被脹得滿滿的,再用散步、沉默啦什麽的慢慢消化它。
可令她有些吃驚的是,他竟看到了這個沙盤。更令她吃驚的是,她看到單一海早就起來了,捧著一本什麽書,坐到陽光中,默默地讀。但鄒辛感覺上他不是在讀書,倒像是在用讀書掩飾什麽。這時她想到昨天他的那些怪論,心中竟泛起淡淡的隱憂。這樣兩個男人到了一起,簡直是太可怕了,她有些短暫的驚慌,同時又有種期待。憑直覺,她覺得單一海會去找爺爺的。並且,他們的爭論也許會十分獨特。她又一次回味他的那些話,仿佛回味著一種心情。自己心下竟渴望單一海走過去,與爺爺說上句什麽。她覺得,爺爺挺孤獨的,他也許需要個對手,不管是誰。
她轉身返回屋內,簡單梳洗之後,重又走出來。爺爺和單一海不知什麽時候,都站到了那堆沙前。他們仿佛在沉思什麽,都不說話。但鄒辛覺得,他們的沉默其實隻是一種表情,他們用沉默相互抵觸,是因為他們同時麵對著這樣一堆黃沙壘就的遺址。她遠遠地坐在他們的沉默之外,裝作讀書。男人之間有時會因為女人的在場,而削弱許多對話的質量,或者說隱藏起許多的東西。因此,她隻用目光偶爾加入到他們中間,去撫摸一下他們的表情。感覺上,她已遠離他們。
果然,爺爺打破了沉默。他用手指著那堆沙低語:“這個沙盤質量上乘,至少是專業參謀水平。我推測,你在軍校學的是初級指揮專業,但你卻比你的專業更進一步。你練習了許多你自己的功課?”
單一海似乎預料到爺爺會問,把眉一挑:“那點兒東西我隻消用三分之一的精力去消化它們,初級指揮專業是最基本的軍官形式,我本來已考上了本科生,可我不想越過這一課。所以我隻上個大專。”他的語氣平緩,仿佛隨便說什麽似的,輕輕地就把這麽個讓人震驚的意思給拋了出來。
“你野心不小,小子,你今年多大歲數。我想是22歲吧!感覺上你的雄心已不止二十二歲啊。我二十二歲的時候,哦……”爺爺忽然緘默不語。
“你二十二歲的時候已經幹上了連長,那會兒,你已經用槍至少毀滅了十餘個真正的敵人。”單一海略帶些悵然的神往。
“你小子對我了解挺多的啊!這些天,我老見不到你,還以為你對我一無所知哪。”爺爺哈哈大笑,連空氣也跟著顫了幾顫。
“當然了,你是中國少數幾個在對日軍作戰中取得過輝煌勝利的老將軍之一。光我學的戰役學,就有好幾個戰例都是以你為主首創的。如果不見到你,我會一直把你遙遠地當成一尊神的。”
爺爺有些開心:“你爺爺如果健在的話,他還會有更多的戰例供你研究的。”
“你與我爺爺在我心中永存。”稍微沉默,單一海有些動容地說,“可有一個戰例,我永世不忘,也沒辦法忘掉。”
爺爺一怔,用手一指那塊沙盤。“你是說韓略村的那次戰鬥嗎?哦,我早就盼望有人給我講講它。可認識我的人,都似乎忘了這件事。可我知道他們都記著哪,永遠都記得哪!他們隻是不敢說罷了。我知道你會說起這件事的。昨天晚上我回來見到這塊沙盤時,就想把你叫出來。”他激動地跺一下腳,要踩住什麽似的,望著單一海。
“那場戰鬥我爺爺不該死,他不應該在那次戰鬥中死去,可他死了。在一場不必要的戰鬥中死去,這正是我的傷心之處。”單一海不看爺爺,隻把頭偏轉過去,眼神示意著院中那棵大樹,仿佛是對著某種意境說。
爺爺臉色一變,沉默了,他堅持著沉默。
“我是十七歲開始看到爺爺的故事的,是在一本傳記上,我也是從那上麵看到了你的名字。我爺爺犧牲在家門口,對他也是一種安慰。我是從十七歲才回到範村的,此前我一直隨父親在城市生活。那年我看了那本傳記,就想回來看看。你猜,我看到了什麽?”
爺爺嘴角一動,仍不說話,隻用眼神鼓勵他向下講。
“我一看到爺爺犧牲的那個地方,就有種直覺,這場戰鬥是敗仗。可那時我不懂什麽是戰爭啊!我連最基本的戰鬥隊形、伏擊什麽的,都不懂!可這個事弄得我心力交瘁,我總對自己不懂的事發生興趣,而這種不懂往往會使我愛上這種事業。那年冬天,我一直在翻各種軍事書籍。冬天過去後,我發現自己已經沉浸到了這裏邊,無法自拔。我告誡自己,從那天開始,我將以軍人為終生職業,所以,從這一點上,我永遠地感激你。”
爺爺抑製不住地漲紅了臉:“那次戰鬥不應該是敗仗,至少是我們打掃戰場的,而不是那些鬼子。”
“剛開始我也以為那場戰鬥是勝仗,可三年後,當我重新審視它時,我對那場勝利產生了懷疑。”
“你太感情用事了,雖說你爺爺犧牲了……當然,我理解你。”鄒辛遠遠地看過去。哦,爺爺終於憤怒了。他總是頑固地堅持著自己的意見,即使他心底裏承認了,也要自己說出來,而不容他人評述,他無法戰勝自己的自尊心。
“不,與我爺爺無關,我爺爺犧牲得很光榮。”單一海漲紅著臉,他有些仰視地望爺爺,“剛開始我還有這樣的感情,如果不是在軍校熏陶過兩年的話。可現在我隻在乎,這次戰鬥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的結局?當時日軍是一個中隊,476人,輜重武器精良,而我們伏擊的是一個團,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雖說因當時戰鬥減員,僅有500餘人,也在人力上占有優勢。可那次勝利的結果卻是:日軍死傷267人,我方死傷302人。”爺爺稍微怔了一下,似乎未料到單一海會有如此精確的資料,他有些喃喃地說:“那隻是你的感覺,那次戰鬥我們的確是勝者。這一點,連日本人也承認的。”
“可從現代戰爭觀點看,隻有取得絕對殺傷效果的戰鬥,也就是說,隻有實力上的過度不平衡,才可算為勝者,而我方付出了超過勝利的代價。所以,我悲哀地發現,我爺爺死在一次失敗的戰鬥中。”
“你研究這些就為說明這是一次敗仗嗎?”爺爺低吼著。鄒辛看到他那種麵對下屬時的硬脆和凶凶的神色又漫浮上來。
“當然不是,我隻是心存疑問。這個戰例,除了爺爺的因素外,我尚有許多疑點。這些疑點想通了,也許會使我對戰役的研究有另外的意義。當然,不瞞您說,我選了中外一百個戰爭史上的敗仗,把自己扮成當時的指揮員。我身處他們的角色,在沙盤和心理上把當時的戰爭重新推演,我覺得都不是難事。因為我是站在他們的弱點上打仗,所以我總是勝利。可當我拿到這個戰例時,卻一下子有些拿不準了。我最大的疑惑是,我無論站在何方立場,戰爭勝負的實際效果總是不出其左右。所以,我心裏佩服您了。我覺得,這場失敗,即使失敗,也是一次了不起的失敗,何況形式上還是你贏了。”單一海滔滔道。他的雄心隨著語言在院子裏彌漫,似乎天下都在他的雄心裏變小了。鄒辛有些驚奇地被吸引了。她手中的書早已掉到了地上,也似無從察覺。
爺爺從剛才的不快中拔出,輕輕地問:“你在你推演的這次戰鬥中扮演誰?”
“你!”
“哦,站在我的位置上,你會怎樣打這場仗?”
“我會比你更慘,也會把自己搭上去,甚至不如你。說真的,我不欣賞你的方式。可現在那種方式隻會像一些傳奇一樣稀有了。我試過用你的方式去打這次仗,可我根本就不是對手。當我用另外的屬於我們這一代的方式去推演時,我發現,我不但可以贏那些日軍,還可以贏你。”
“哦?”爺爺興趣很濃地看他。現在他們已不再看那個沙盤了,而是在互相欣賞對方。
“我將不在此地設一兵一卒。我假設,仍定此地原形,我將在此域上空埋伏一支陸戰直升機大隊。我觀察過,韓略村位於霍山右麓,天上常年濃霧覆蓋,我的機群將在霧中等候。”單一海侃侃而談。
“可那時恰恰沒有這些飛機嗬……”爺爺半是長歎半是抑鬱了。
“所以那次戰鬥隻能是肉體與肉體的相抗了,誰強蠻誰就會勝利,全憑個人素質。我爺爺素質不如對方,那個砍死他的軍官,恰好是個空手道高手。我爺爺隻是個農民。”單一海麵無表情地說,繼爾一怔,“謝謝您!從見到你的今天開始,我將再不會去研究那個戰例了。”
“可你還沒問我的想法呢,小夥子。”爺爺已經是在微笑了。
“也許不用了,與您交談,我自己講得太多了。可我慶幸在與你交談的過程中,我自己在不斷地肯定和明白一些我久研不明的問題。也可以說,是你啟發了我。”單一海的小臉上又恢複了往日的燦爛,他的變化令爺爺和鄒辛都有些措手不及。
爺爺輕輕拍拍單一海的肩,單一海順從地與他一起向前走,聆聽他說:“小夥子,你知道我想起誰嗎?”
“我爺爺!”單一海站住腳。
“是的,你知道嗎?”他輕輕地對他耳語,“你像我。大膽死、死大膽。狂人一個哪!可是我恨你。”說完仰天微笑。
“為什麽?”
“因為你比我年輕,我無法戰勝年輕。所以,我是失敗者。”他一臉迷茫,“昨天我是最後一次看那塊戰場,你以為我良心不安吧?錯了,我是去緬懷我的勇氣和青春,也去嗅嗅那些比我先死的人的腥味兒,包括你爺爺。”
單一海怔住了,他以為自己戰勝了這位老人,可這位老人根本無視失敗。他的心目中沒有失敗,所以他永不言敗。意識到這一點,他有些憤怒了。可卻又不知怒從何起。所以,他木在那兒,呆呆地看著他向門外走去。
他的步子忽然間沉緩下來,單一海有些感動地笑了。他看出,老人終於被他的話擊傷了,因為他的背影一瞬間老了。
鄒辛緩緩走過來,認真地盯視著單一海:“你答應過我,不去與爺爺談這件事的。”
“是的,可我不與他談,他會更難受。”
“可你去找他了,你故意接近他。”
“我是說了。所以,他的難受並不屬於那次戰鬥了。他難受隻是意識到,他自己老了。”
“你太殘酷了。”
“你是第二次說我殘酷了,我是個戰士,我將終生保護殘酷。”單一海轉過頭,看定鄒辛,“就像要愛一個人一樣,我隻愛她的一樣東西。而我呢?隻愛自己的個性。”
鄒辛愕然,默默地盯視他片刻,轉身去追爺爺。
單一海衝她的背影喊道:“我今晚將返回軍校,我以後可以給你寫信嗎?”
鄒辛狠狠地回過頭,恨恨地低語:“不……”
鄒辛是在半個月後收到單一海的信的。不知為何,一看到信皮上那幾個極醜的鋼筆字,她竟有些莫名的激動。盡管她堅信單一海會給她寫信的,她有這種直覺。可當單一海的信寫來後,她還是有些小小的驚喜。她把信揣入褲兜裏,佯裝鎮靜地向校園深處的竹林行走。鄒辛有些奇怪自己的感情,她還從來未有這樣認真地要為讀一封信,而去尋找一個環境和心境的時候。
她選擇一塊石條凳,這時正好是中午,戀人們到黃昏時分才會出現,所以這裏的靜讓人有種心驚的舒暢。她摸出那封信,再次仔細端詳那個信封,他的字像他的人一樣醜。看那些字時,她總是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張臉。她一想象,那個人便像一個浪頭撲過來,讓她心驚。她用力揮去那個念頭,撕開信。天,這個信寫得真奇怪,是用幾張不同形式的紙寫的。他說:“我不會寫信,可有時候想起你,我就隨手在紙上寫下這麽幾句話。有的是瞬間感覺,有的是我自己的一些想法,這裏麵的東西有一半是寫給你的,還有一半是寫給我的。把寫給自己的東西寄給你,是因為我覺得這些東西太妙了,我不想一個人享受。你可以理解我,所以我把它們也給你。”
鄒辛翻閱著那些卡片式的短語,深深地陷入了進去。這個家夥真敢寫,也真敢想。她看到單一海在另外一片紙上寫的一句話:今日上課,無聊。信筆在紙上寫出“鄒辛”二字,是為什麽,存疑?她有些吃驚了,同時有些微微的得意漫上來,信筆寫出我的名字,證明我給你的印象太深了,傻瓜。眼裏竟溢滿淡淡的溫柔。她像跟一個人對話似的,逐條回答和揣摩單一海的心情,竟像又一次跟他說話,心裏嘩嘩地似被擦洗了一次,清爽起來,明明亮亮的連自己也變得仿佛擁有了那些奇怪的念頭一樣充實。
竹園裏的風漫浸過來。鄒辛忽然覺得,這信名義上是寫給自己的,可卻又與自己沒有多少關係。她隻是看到了一些奇異的想法,可這些想法隻是單一海的呀!他也許整日裏被這些念頭給憋著或者激湧著。一個人被各種念頭給充塞著也是一種難受!他也許太需要一隻耳朵了。可在沒有一個可以傾聽並理解他的思想的耳朵的時候,他要的也許是一雙眼睛或者一個精神上的容器。他被那些東西壓得太沉重了,就擠出來給她一些。他輕鬆了,卻把那些東西甩給了別人,鄒辛有些悻悻地想著。她堅信自己的判斷,她似乎對單一海太了解了。可不知為何,想到這一點時,她竟有些淡淡的失望。他也許隻要一雙眼睛呀!這時,她對他竟有些恨起來。這家夥還是像隻小公雞一樣,抖擻著精神,連寫信也挺著胸脯。她想著,同時把信折起,起身往回走。在走出竹園的幽靜時,她決定了,不給他回信。讓他的高傲見鬼去吧!她也保持著高傲,隻有高傲才可以打敗高傲,她再一次想。臉上流露出淒淒的悲壯。
單一海似乎並不在乎她回不回信,照例每周寄來一堆各種卡片式的東西。似乎他隻是在定期履行一種手續似的,把自己一些偶爾的思想原樣奉上。鄒辛從這些東西中,了解著單一海。她很快發現,單一海從來不屑於在信中寫一些什麽瑣碎的細節,他隻是在寫自己的精神。即使偶爾的事實,也隻是因為它讓單一海的思想發生了變化。仿佛僅僅是一些思想上的顆粒,但很貼切地凝固了他的想法。鄒辛剛開始還有些深深地厭倦,甚至討厭。有一次,她故意把那信放在床底下,不讀它。她躺在那些信上,仿佛躺在他的思維中,她抵禦著讀它的念頭。可越是不想它,那種欲望就越是強烈。後來,她還是在半夜時分取出它,走到月光下,讀完了他的信。內心才稍微平靜了下來,可又立即被信中傳遞過來的思想給刺激著。她坐在月光中,終於明白,她已無法抵禦這些信件了。這些信像他一樣,硬生生地闖進了她的生活,甚至影響著她,並且已成了一種習慣,一種精神上的習慣。
每周一,她都會準時去收發室,取回那封印著紅色軍郵戳的長牛皮信封,然後整整一天沉浸在他的氣息中。她被他的思想給撫摸著,感覺到整個人就像又與他相偎在一起,互相被對方刺激著、打動著。她在這些信中,逐漸淡漠了他的形象。那些真實的容貌被他思想的俊秀給替代了。她常常把他的思想當成了他。那個真實的他,她反而忽略了。
但她堅持著不回信,她覺得這樣傾聽他一個人的獨語,像看一麵鏡子,一麵男人的鏡子。這麵鏡子雖然孤獨,卻恰到好處地映著她的麵孔。重要的是,她覺得這人雖然孤獨,卻智慧。後來她猜測,他也許太寂寞了,寂寞到了隻有寫信向她傾訴,才可以安寧的地步。她時常可以想象,他像一頭暴怒的獅子一樣,把自己按在紙上,低低地咆哮著的樣子,因為她總是可以從信中讀出他的憤怒和氣息。不過他太狂傲了,狂傲到勇敢地把自己的思想交給一個女人的地步,並且不管這個女人是否有所回應。
一個孤獨地懷抱著眾多理想的男人,需要的聽眾竟是女人。
隻有女人,才可以讓他們平靜下來呀!後來她又否定了這樣的想法。隻有女人,才可以激發起他們更大的狂傲和孤獨,她忽然為自己感到一種深深的不幸。
自己竟真的成了他智慧的滑板了嗎?
她在這種胡思亂想中澄清自己。每次思考過後,她都覺得自己越來越冷靜,也孤獨了,這使她有些淡淡的難過。她時常發現自己是站在他的基礎上孤獨的。
他的信戛然而止是在三個月後,仿佛三個月前一樣,他主動把信拋了過來。三個月後,他又不再寫信了。鄒辛在周一取信時,第一次沒拿到。那一天她整個人都變得有些枯萎,她發現自己離不開這些信了。他的信像一種激素,她覺得一直被這些信推動著向前,她可以靠它來支撐很長時間,現在它們忽然消失了。她像丟掉了一種習慣似的,茫然了。
第二周,第三周,一直到一個多月後,單一海的信再沒來,鄒辛就在這種等待中枯萎著。後來她發現,她那樣地渴望著他的信。她已離不開這些信,離不開他了。意識到這一點時,她發現自己似乎有些喜歡這個家夥,同時想自己也許太過分了,居然可以三個月不給一直寫信給自己的男孩子回信。這本身就是她的態度呀!也許她認為不是。可他呢?意識到這一點,她有些惶恐了。她忽然決定,寫信給他。告訴他自己喜歡他,他必須寫信來。
信寫好投進郵筒時,她仿佛把自己交出去了,不安了許久。她呆呆地看那個撿信的職工把信撿走後,覺出一陣心疼,她已經不屬於自己了。她將被單一海檢閱,像她審視他一樣,來回咀嚼。
可單一海仿佛消失了似的,鄒辛的信寄出去很久了,仍不見回音。她的自信隨著時間一點點地被毀壞、消解。她已經開始在等待中憎恨他了。這種憎恨在心裏憋久了,忍不住就寫到了紙上,寫到紙上,還不解恨,她竟像單一海一樣,把那些紙扔給了他。她知道他麵對那些感覺肯定會像她麵對他似的,又吃驚又難受,到最後不得不承認和消化它。
吃驚的居然還是她,單一海仿佛沒出現過一樣,根本不回信,也不解釋,甚至她打過去電話,那個隊裏一個粗濁的聲音居然說他不在,並且告訴她,不允許軍校生接地方電話,尤其是女士的。她幾乎憤怒了,這樣的決定在大學裏簡直像笑話,可在軍校裏卻是紀律。她徹底氣憤了,但她的氣憤卻沒有對手,因此就很像一個人鬧情緒。於是在各種猜測中,她變得憂鬱了。
她第一次陷入對一個男孩子的思念中,並且連自己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她一直在內心想象著他的信,盡管收發室天天沒有,可她直覺他還會寫信來,並且一定會。於是,她就揣著這種想象,整天忙來忙去。內心裏有個掛念和想頭真充實啊,她甚至已經習慣了等待。
等待使她變得沉重起來,在這種沉重中,日子一滑就到了寒假。她離開校園的最後一天,去打開信箱,仍不見他的信。她有些悵然地在車站上寫了幾行字:醜小子,我已返回海邊。你呢?然後用電報拍向他的軍校。
然後,她獨自踏上當夜的火車,回家了。
鄒辛騎上單車,拚命地往海邊踩。她從沒這樣驚慌過,腦子裏混亂卻莫名地驚喜著。剛才,也許是十分鍾前吧,她正慵懶地坐在電視前看一台昨晚的晚會,那晚會虛假地嬉鬧著,她看得有些難受與無奈,頭腦似被一些什麽東西充滿卻顯得空****的,令人難受。從一回到家後,她第一次覺出了孤獨,即使與家裏人在一起,也覺出內心深處的空**。她竭力用各種事讓自己忙碌起來,可一閑下來,卻反而是更深的孤獨。這時,電話鈴響了,她搶先去接。這幾天,她變得越來越愛接電話,盡管有百分之四十的電話不是他的。她有些煩地喊:“你找誰呀?”
電話中傳出一個堅定的男低音:“我找你。”
“你是誰?”她奇怪地問,覺得那聲音既熟悉又陌生,但卻一下子想不起。
“單一海!”
“你……”她呆愣了片刻,內心中唰地湧起一陣激流,她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了,“你還好嗎?”
“好!你呢,也還好吧?”
“嗯,不好……”她忽然覺出一陣委屈,眼旁兩行淚水簌簌下滑,“我的信收到了嗎?我指的是全部的信件!”
“收到了,一共二十七封信,我都打上了編號,真精彩,像你本人一樣精彩。”
“可你為什麽不回信?”她咬著牙,“你真心狠!”
單一海似乎沉吟片刻:“我都寫好了。”
“那你為什麽不寄給我?”
“我想親手帶給你,也許會更有意思。我想親眼看一下別人坐在我麵前讀我寫給她本人的信的樣子。”
“可那要等到什麽時候呀!”鄒辛有些氣惱了,這個古怪的家夥,竟輕易用這樣一個理由,就搪塞過去了。
“不用等很久,三十分鍾後,請到鴨嘴海灘來,我會當麵交給你。”他的語氣平淡。
“什麽,鴨嘴海灘?你現在在哪裏?”鄒辛吃驚了。
“我現在就在你家樓右邊的亞細亞飯店。”
“你來幹什麽,出差?”
“不,是來看你!”他熱烈地說,“我不再講了,我現在已等不及了,我要先到海邊去,我還沒見過海呢!”說完,他把電話撂了。他可真堅決,住在她家的樓旁,不先來看看她,而卻先去看什麽海。她有些氣憤了,他分明是來看海的吧!她記得他說過他沒見過海,難道海真的比我更重要?也不問問她會不會去。鄒辛氣惱地想。但她甚至來不及想是否去,就已經穿好大衣,向樓下走去了。
鴨嘴海灘是這個城市最好的旅遊沙灘,上麵像金子一樣覆滿了一層細細的沙子,又柔軟又舒服。雖是冬天,海灘上仍聚了許多的遊人,他們都散漫地走著,似乎都在散心。她站在岸灘一隻翻扣過來的船上,向人群眺望,隻遠遠地一望,她就看到了那個孤獨的影子。他站在很遠處,麵對著大海,似在沉思,他的沉思似乎逼走了許多遊人,他的周圍竟奇怪的一片空曠。
她靜靜地靠近他,他麵對著大海,似乎呆住般不動。他一直沒有移動一下身子,就那麽深情地看著麵前波濤暗湧的大海。冬天的大海顯著一種蒼老的顏色,溫暖地漂來漂去,一個小浪一個小浪地追趕著。他瘦了,臉色更黑,頭發根根立著,顯得又奇兀又堅硬,要刺開什麽似的。她奇怪自己在見到他的一刹那,竟沒了那種想象中的喜出望外,一切平靜得令人驚奇。她奇怪地揣度著自己。這時她看到單一海的臉上竟然湧動著淚水。他似乎抑製著自己,不讓淚水洶湧。可當那幾滴淚閃著晶亮的光,掉到沙灘上的時候,她還是震驚了。她沒想到單一海如此容易動情,以前還以為這小子一定狂傲得甚至已經忘記了哭的感覺,卻沒想到會親眼看見他落淚。
她輕輕遞過去手絹,他仿佛知道她早已站在身邊似的,接過來,輕輕把眼淚抹去,然後,仔細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征詢意見似的,把它放進自己的衣袋內。這一切做得既從容又溫馨。鄒辛忽然很感動,兩人用眼睛打著招呼。
“你什麽時候來的?也不給我打個電話。”
“來不及。我接到你的電報,就趕來了,我喜歡讓人驚喜。不過,是不是讓你意外了?”單一海稍微收斂自己的情緒。
“有一點,不過意外的是你的淚水,我很奇怪,你是第一次見到海嗎?”鄒辛抬起眼睛,注視著他。
單一海把臉轉回大海,憂傷地說:“是呀!海一下子在我麵前時,我幾乎不敢承認。我幾乎要驚呆了,這坑水真大呀,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呆了,我從來沒在任何東西麵前折服過,可見到海,我一下子就覺出自己的渺小、無力。我害怕同時驚訝於自己的渺小。你知道嗎?認識到自己的渺小也是艱難的。”
鄒辛有些驚訝地注視著他的憂傷,她從未見過一個男人會因為意識到自己的渺小而落淚,而單一海落淚了,並且是為自己。她有些不知所措了,呆呆地看他。
“你知道嗎?我麵對大海還想起了什麽?我下意識地掬起一捧水,可它們太苦了。整個兒一大坑,全是苦水。知道我有多震驚嗎?一個盛滿苦水的物體,它將不再怕任何狂烈風暴。任何大怒大喜,已對它不起絲毫作用。大海,其實就是一個真正的曆盡生活的智者,一個被苦水泡大的人,還有什麽苦澀可以擊倒他,讓他一蹶不振,成為一個失敗者?”
“你似乎總有許多新奇的感受。”鄒辛幽怨地說,“好像你隻是來看大海似的。”
“不,不是,我隻是抑製不住自己。我太好激動,不過能讓我激動的東西太少了,所以,我放縱自己的激動。”他有些歉意地望著她,“我見你的願望比見大海的願望強多了。”
“可你還是先來看大海!”
“我沒見過海,可我喜歡海。我來的時候,想象過我們的見麵。在你家裏,我將十分拘謹,三分之二時間得給你家人,三分之一時間才會屬於我們,倒像是去看你家人了,主題也不明確。後來我就想,還是到海邊來吧!在海邊等於我一下子實現了兩個願望。可以見到你,還可以見到大海。”單一海熱烈地望著鄒辛,“可我還是先被第一個願望給驚呆了。”
“你真的愛大海?”
“當然了,很小的時候,在我還沒聽說過海時,我就夢見過這樣一片大水,那時我還奇怪這些水是藍的。後來在電影上見到了,我才恍然大悟,天哪,竟是海,可卻一直無緣見到。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真正的大海,可我看了這一切以後,還想起了另外一片海!”
鄒辛微笑著鼓勵他往下講,聽他那些鼓湧著怪味道的談話,真過癮。她再次發現,她喜歡把自己放在他的話語中,就像放在浴室的蓮蓬頭下一樣,被他的思想衝刷著。
“還有另外的海?”
“對,是戈壁海。我沒上軍校前,在那兒當過兩年列兵。每天早晨,我都喜歡站在山坡上,望那片戈壁。那戈壁真巨大,空闊的曠野上,風聲像一個個大浪,可是她卻沉默著,我常常在瞭望中就把自己也融進去了。所以,我更多的沉默是那片戈壁給的。我一沉默,就想到了那片戈壁。”
“一見麵,就聽你滔滔不絕地講大海,倒讓我這個在海邊生活多年的人臉紅,沒想到你有那麽多的發現。”稍停,她直直地盯視著他,“感覺上你與我分手時見到的那個人,一點兒也沒變,還是老樣子,隻是比以前瘦了,也更偏激,更愛指點江山了。”
“是嗎?可我不會改,愛激動是我的優點,我不會像別人一樣把它像缺點一樣剔去,一剔掉,我就不再是我了。”單一海笑嘻嘻地迎著她的目光,“不過你可變了呀!”
“我哪兒會變呢?要變隻能是你看人的想法變了。”
“是變了,變得美了,還多了點兒憂鬱。知道嗎?憂鬱才是女孩最佳的美容品,你有了這種氣質上的美容品,更讓人動心了。不過是在什麽時候變得讓人陌生和凶巴巴的了呢?”他故意歎息著。
鄒辛被他的話說得更憂鬱了,她的憂鬱在別人的讚美中,才越發像憂鬱:“其實,變的真是你!人家什麽時候凶了嗎?”
“那不是凶難道還是溫柔呀,聽聽:醜小子,昨晚上我夢見你被我扇了十個耳光,疼嗎?請速告我。再有:你的醜陋真讓人難受,想起你太醜了,我就有些高興……”
“得了,得了,別念了。”鄒辛有些羞赧地打斷他,“你老不給人家回信嘛,人家當然生氣了。唉,還沒問你哪,我的信都收到了嗎?”
“收到了,我都能背下來了。”單一海動情地看著她,輕輕地說,“謝謝你的信。”
“那你為什麽忽然不給我寫信了,連我的信也不回?你剛才的解釋太假了,我不願意聽,也不信。”
單一海略停片刻,仰頭歎息,然後用一雙眼睛罩住鄒辛:“當然那是托詞,剛開始你不給我回信,我很憤怒,自尊心也仿佛被損傷了。我是個不怕失敗的人,越是失敗,越會激發起我的戰鬥欲望,我一封信、一封信地寫,像堅持著一種持久戰一樣,我計劃用一年時間攻下你這個山頭……”
“可你三個月後為什麽忽然不寫了呢?”
“當時我們接受三個月封閉訓練,三個月內不準接電話和向外寫信,隻能接到別人的信,而無法往外寄。而這時候,我接到了你的信……”
“你勝利了……”
“我隻是有些意外,我是平生第一回收到除母親以外的女性的信。知道我當時的心境嗎?我偷偷地流淚了,同時下決心再不給你寫一個字,我還以為你隻是尋開心,或者與我一樣是因為寂寞……”
鄒辛有些吃驚地喊道:“你寫那麽多信,僅僅是因為寂寞?”
“剛開始是,後來我一寫信就想起你的麵容,我才知道,並不僅僅是因為寂寞。”單一海動容地繼續講,“後來發現這一點時,我已沒辦法給你寫信。我隻好繼續在紙片上記下一些感受來,它們才是我真正的感情,今天我全帶來了。”
單一海打開那個挎包,取出一個碩大的信封,信封鼓鼓地飽脹著。
鄒辛感動了。她接過來,捧在胸口,動人地看著單一海。一刹那,她覺出了一種深深的幸福。她覺得真踏實,抱著那個大信封,就像抱著一個人一樣,她的心平靜了。
“你為什麽不打開看看?”單一海笑著鼓勵她。
“不,我想躲到自己房子裏,一個人讀它們。一個人去感受這些文字,才是一種真正的享受呢!”
“跟我的習慣一樣。”他輕輕舒口氣,動情地看她,“其實,我真的很喜歡看你的信。知道嗎?是你的信,幫我度過了三個月的‘野獸營’生活。那些日子,我們的訓練都是極限性的,身體超常地工作和付出著,內心裏卻是一片可怕的荒蕪和空白。那些日子,沒時間讀書、看報,隻有課間休息時可以看看信。生活的苦對我算不了什麽,我其實最怕的是精神上的艱苦。這時候,是你的信幫我抵禦住了精神上的空白。我是靠你的信度過了這三個月的。”
“是嗎?”鄒辛再次被感動了,她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可這樣的結局難道不是她一直在盼望的嗎?“所以,你很感謝我,來看我?”
“不,如果僅這樣也就太不值得了。我發現,當我畢業時,我已經喜歡上了……你。”他深深地注視著她,從他的眼裏,放射出一股她陌生的光。她有些害怕了,可卻抵禦不住地迎上去,竟然有種觸電般的戰栗。
他竟然說愛她,鄒辛不禁抓住他的手,無言地低下頭。兩顆淚珠啪地在單一海寬闊的掌中迸碎。單一海禁不住用手把她攬過去。她像一團氣息一樣,貼在了他的懷裏。他就那麽用力抱住她,一雙眼睛火一樣灼燒她的臉。
她不由得把眼睛閉上,聽任他的唇小心地吻著她的額頭、眼睛、鼻子和耳朵。感覺幸福像潮一樣,漲起來了。他可真大膽,沙灘上很多人在看呢!
良久,鄒辛從幸福中抬起頭,她有些不相信地問他:“你喜歡我什麽呢?”
“我也說不清,反正第一次見到你,連你穿拖鞋露出小腳趾的樣子,我也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