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陣地

女真把口罩捂嚴,挾上查房記錄,向衛生隊後樓走去,進行例行的查房。

在進入靠近左側的病房時,她嗅到了一種奇怪的味道,似乎是來蘇味兒,但卻飽含著一種濃烈的酸臭。她透過口罩,也能感受到它們的侵襲。那是這些士兵身上特有的汗臭味兒!她一皺眉,走過去打開那掩得極結實的窗戶。風嘩地吹了進來,她的胸口才稍微好受些。

“你們也不嫌臭哪?也不知打開窗戶換換空氣!”她皺眉環視著那幾張**的病號,感覺似乎在訓斥他們每一個人。

那三個小子早在女真進屋的同時,把注目禮拋過來。女真的訓斥讓他們聽上去似乎比打針還舒服。

旁邊靠窗的那個兵,低聲叫嚷:“來蘇味兒太難聞了,還不如聞我們自己的味兒呢!”話畢,三個小子嗬嗬傻笑。

女真見慣了這些健康得身上全是“病”的士兵們,幾乎在每個部隊醫院,都有這麽一幫子愛泡病號的家夥,他們的病有時是真的,有時卻讓人無可奈何。這些得了“怪病”的家夥,往往在醫院被觀察上一段時間後,就莫名其妙地好了,宣布出院了。女真後來才發現,這種病是不需要用藥的。他們隻消在這個充滿異性的氛圍裏待上一陣兒之後,病就自然好了。因為那是“青春病”。青春是不需要用藥的,隻需用感覺就可治好。

團衛生隊隻能治一些輕度的傷病員,稍重些的都早已開了轉院單,到師裏、軍裏的醫院去了。剩下個團衛生隊,似乎成了專門對付感冒、發燒之類病號的中轉站。偶爾有手術,倒變得很稀罕。女真從到這兒後,唯一的感覺是太閑了。野戰團隊的官兵患病的比例控製在晝夜百分之一,也就是說,這上千人中有十個以上的人生病已算是太多了,何況這些家夥們整天健康得像牛似的。所以,衛生隊裏有時候醫生比病號還多。有時女真悶得真盼望有人生病。

五天前,她終於等來了個“重病號”。那小夥子患了急性闌尾炎,疼得滿地滾。半夜被從**敲起來,幾乎是在迷糊中,她便為那個小夥子把闌尾給切除了。做完那個手術她竟有點小小的快感。畢竟好久未做手術了,她倒懷念起以前整天忙碌不堪的日子了。忙的時候她整天充斥著的便是煩,不忙的時候也同樣是煩。後來,她歎口氣,還是忙起來好啊!人一忙起來就變得單純了,不會再被其他東西打擾了,也不會再……傷神。

她忽然看見**的人還睡著。這麽熱的天……居然還捂著被子。她忽然想起這小子就是五天前做闌尾手術的兵。叫馮什麽,對,是馮冉,他還是二連的呢。一想到二連,她的心裏忽然滑過一片溫軟的影子。她內心莫名一動,過去輕叫著:“四床。”床號是每個病號的統稱。

那三個士兵在她的叫聲中,都莫名地笑著。

女真納悶兒了:“馮冉。”她輕聲叫著,一把扯開那**的被子。被子下壓著兩個大枕頭,被子前麵的那枕頭套著隻破帽子。這小子竟然不在。她驚訝他居然有這樣的偽裝功能,如果不仔細看倒真的就要被蒙過去了。

她用嚴厲的目光瞅住那兩個兵:“馮冉到哪兒去了?”

兩個士兵齊刷刷地搖搖頭。

女真有些擔心了,這小子會到哪兒去呢?在自己值班時失蹤了個病號,她可擔不起這個責任。這個馮冉,臨走把被子偽裝得如此完好,走得肯定又從容又大膽。她忽然想起,上月師裏通報有的兵在師醫院住院時偷偷溜回家的事,心裏不由一緊,這小子別是也開溜了。

這時,王楚悄悄地溜進了門,女真一把抓住他:“馮冉到哪兒去了?他與你是老鄉吧!他去哪兒你肯定清楚。”

“我哪清楚他呀,他到哪兒去為什麽會告訴我?”

女真佯裝鎮定,把他拉出病房外,又把門碰上。“王楚,你可要說實話。剛才他們全告訴我了,說馮冉在走時與你密謀,一起開溜,而且那主意還是你給出的。我可告訴你,你不老實交代,我馬上給你們連長打電話,把你接回去!”

“別,別,臭小子,竟敢賣了我,好,我告訴你。馮冉今天早晨溜回去打靶去了。他們連隊搞什麽射擊試驗,這小子坐不住,就跑了。他回去可與我沒什麽關係呀!”

“打槍,在靶場?”女真滿腹狐疑。“是,這小子一提起玩槍就跟丟魂兒似的,我可把一切都告訴你了,沒我的事了吧?”說完,想走。

“哎,死罪已免,活罪難饒。你去把你們房子的地拖幹淨,玻璃擦了,過會兒我要查啊。”說完,丟下一臉苦相的王楚,疾步走了。

女真走到辦公室,把夾子扔到桌上,用涼水抹了抹臉,內心稍微寧靜了片刻。坐在椅子上,腦子竟一片空白。她拿起桌上的磁石電話,這種電話的優點是真方便。缺點是你講任何話,都無法瞞過總機。電話中立即湧來一聲異化了的男音,她發現所有野戰團的總機皆是男的,可這些男戰士都莫名地操著一口類似女人腔的口音。而那些女總機們則一律又粗又澀。唉,這個世界真讓人捉摸不清。她對總機說:“接二連。”

“二連沒人。”總機溫柔地通知她。

“值班員也沒在嗎?”她有些莫名地惱怒,“那就接靶場吧!”

半晌,聲音中噝噝的電流聲加重,接著,話筒裏傳來砰砰砰的槍聲,又刺耳又悠長,女真差點兒把話筒擱了,大聲對那個接線員說:“請你們連長講話!”

“連長正在組織射擊,他指示隻需我把內容記錄下來,轉述給他即可。請問你有什麽事?”電話中小兵的聲音,又冷又簡單,還挺有禮貌。

單一海也太會做連長了吧!女真有些惱怒:“轉告你們連長,我請他接電話!”

“是,請問你是誰?”

“我是女真!”

估計那個戰士在話筒前稍稍猶豫了一下,消失了。因為女真聽到電話中的射擊聲,越來越密集,感覺上是在聽某部戰爭片的片斷。她努力地判斷著,女真以前在軍射擊隊待過,打過各種槍,聽慣了各種槍聲,甚至從各種槍聲中就可以判斷出所射槍型號、彈藥的各種裝藥。她辨聽半天,竟發現這槍聲有些重重的鈍音,最後斷定,肯定是某種新型槍支,或者她沒有打過的新槍型。

“我是單一海,請問找我什麽事,旅長?”電話中傳來單一海的鈍音,女真稍一愣,有些啞然失笑地接過來。

“我不是你的旅長,我是女真!”

“嗬嗬,我說現在到哪兒去找這麽個旅長呢,剛才那小子是個南方人,唉,瞎改稱呼嘛!”單一海略帶些自嘲地喊。

女真已經被他逗得咯咯笑了,她判斷單一海故意裝糊塗。剛才那個兵的普通話很好,怎麽可能把“女真”聽成“旅長”,她故意不去戳穿他:“你的聲音還是那種連隊小軍閥的味道呀!哎,你現在打什麽槍呢?這槍聲讓人聽上去挺陌生的。”

“南方兵器公司的新產品,九七式突擊步槍。真過癮,每分鍾可擊發126發子彈,快趕上比利時的‘多明尼’係列了。他們拿到下麵讓試驗性能,給了5萬發子彈,隻管打,到時寫份試驗報告給他們就行了。哎,你什麽時候來,讓你也開開心。”

“先別提什麽開心不開心了,知道我找你幹什麽嗎?”

“明白,你找我肯定有事。”話筒中沉默了一會兒,“是問我要馮冉吧?”

“是的,他已失蹤了八個小時,再過八個小時,我就要報告全團去搜尋他了。”女真真的生氣了,“這居然是二連的兵,是你單一海的部下。”

“我代表他向你道歉,我也是剛才才看到他的。他比我還酷愛打槍。一個士兵一生中沒有幾次機會可以遇上一種新槍型,你理解嗎?”

“就為這?可他的闌尾手術剛做完,如果他感染或者弄破了傷口,誰負責?”其實她想說,這個手術是我到團裏做的第一個,萬一出點兒差錯怎麽辦?

“我沒想到這麽嚴重,女真,你不要這麽凶嘛!都快與心中原來的那個女真對不上號了。”單一海在話筒中有些低柔地說。

女真稍一愣,接著又喊:“是嗎?我本來就不是個溫柔女子,我打電話隻是要告訴你,十五分鍾後,我要在衛生隊的病**見到他,否則……”

“行,我聽你的,我把他親自給你送過去。”

“你親自來?”女真有些吃驚了。

“怎麽,不願意見到我?”話筒中的聲音低了,“我努力不去見你,再見。”電話嘩地落下,像一塊石頭砸在水泥地上。

女真呆呆地捧著話筒,半天不動。剛才聽到單一海的聲音,她的內心竟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唉,怎麽又是他,她恨恨地想。同時有些下意識地難過,她不知自己究竟怎麽了,變得又敏感又堅決。自從那晚離開單一海後,她就下意識地遠遠地躲開他,連她也不知為什麽。慢慢地,她發現自己其實有些害怕單一海,所以她拒絕他。可怕他什麽呢?哦,隻有深深的愛才會導致怕。愛上他了嗎?她一想到這個問題,就迅速地搖搖頭,像被燙了一下似的。這是不可能的,永遠不可能。

這時門外傳來兩行沉沉的腳步聲,其中一行走得又急又重,好熟悉!憑感覺是單一海。這小子就這一點讓她信服,他永遠都恪守自己的準則。她抬腕看表,剛好十五分鍾。她有些衝動地站起來,想走到屋外去。可站起來時,她卻又猶豫了,雙腿沉得走不動,頭腦竟有些深深的疲倦,她在屋外的腳步聲中,又緩緩地坐下了。

她在心裏感覺著他。

她聽到腳步聲到她的門前。他要敲門了,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可那在想象中舉起的手指並沒叩響她的門。少頃,她聽到那腳步聲,緩緩地離去,之後急促地走開了。

她深深地失望了,跳起來,衝到門外。遠遠地,隻見單一海的背影已消失在往靶場去的方向。那個背影仿佛隻是一種感覺,漸漸地,消失在了一片樓群的後麵。她站著,竟有些淡淡的後悔,剛才真該把門給他打開。

“醫生!”女真被一聲低沉的中音給叫醒,她從剛才的意境中抽出,臉上微微不自然地看著身後的這個不識時務的家夥。

“馮冉?”她略略驚訝,這小子精神很好啊,臉上除了有些蒼白外,竟看不出像幾天前剛動過手術的樣子,“你還敢回來?”

“對不起。”他的頭深深垂下,男人低下頭的姿勢最窩囊也最動人。女真不喜歡低著頭的男人,尤其是戰士。犯錯就犯錯吧!為什麽似乎隻有把頭低下,才能表示深深的悔意?穀子也老低頭,可那隻是習慣,人低頭是不敢正視自己。

“你的膽子倒蠻大,用自己的生命去換一次射擊體驗,聽起來倒蠻悲壯的。”

“是,闌尾已去掉了,可錯過了這次射擊,我將終生後悔。你知道嗎?我今年服役期滿,就該離開軍隊了。而這種新槍型最快作為裝備下發,也到2006年以後了。”馮冉抬起頭,望望剛才單一海消失的方向。“我為此謝謝你,也謝謝我們連長。”

“是你們連長默許了你?”

“他是個好連長,懂得一個戰士最需要什麽!”

“可這是在拿性命開玩笑!”

“可我卻會把這次射擊牢記一輩子!”馮冉認真地看著她。

“剛才是他把你送回來的?”女真不看他。

“是。”

“他為什麽不來見我?”

“我不知道,我看到他在你門前徘徊了一下,卻沒有叩門。也許他不敢見你吧!”馮冉莫名地看她一眼,說,“我可以走了嗎?”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深處,她不由得想,這小夥子簡直像極了單一海,從說話、派頭包括行事原則。從他的身上,她一下讀出了單一海的影子,也讀出了單一海所率領的這支連隊的素質。

女真被一陣奇癢給刺激著,雙腿一哆嗦,從深睡中掙醒了。她費力地睜開眼睛,豔芳正拿著支羽毛在她的腳心輕搔著,看她醒來,不由得壞笑著:“媽呀!你可真能睡!從下班回來,就見你躺著,你看都幾點了?”

“幾點了?”她費力地睜開眼睛。隻要可能,每天中午她必小睡一會兒。這種習慣她從一入伍就保留著。部隊上班時間間隔很長,剛開始,她怎麽也睡不著。現在倒好,一吃過午飯,全身立即疲倦,催著人想上床。再忙再累,也得休息一會兒,否則一個下午她都會打不起精神。今天這一覺睡得可真長,女真把身子又往毛巾被裏縮縮,睡過了頭,反而還想睡。

“三點整,你幾乎睡了有五個多小時了吧?真是頭大懶豬。”豔芳伸出一個指頭,按按她的額頭。

“反正下午又不上班,不睡幹什麽?”

“不上班就睡覺呀!哎,你每天這樣能吃能睡的,真讓我羨慕死了。我最怕睡了,一睡覺身子就發胖。”豔芳不住地歎息著,讓女真聽上去有些小小的造作。

“心中無事才睡得著啊!哪像你,白天一個電話,晚上一封信,就這還不夠,整天揪心掛肚的,連我看你這樣都累!”女真把身子從被子裏抽出,套上外衣。

豔芳故作抱怨地說:“也真怪。以前沒認識他時,心裏老空落落的。現在呢?唉,你知道嗎?有個人藏在自己心裏,會變得踏實多呢!不過,就是太累了,老讓人心裏掛著他。”

“我看你是被幸福脹的。”她的心裏卻無由地沉了一下,剛才豔芳的感慨真讓她心動。豔芳上次去軍醫院進修,認識了個男軍醫,兩人竟一見鍾情,熱乎得燙手。“怎麽,今天又有了什麽新故事?我就知道,你憋不住了,又來找我這對耳朵。”

“女真姐,”豔芳有些故作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你說的,我是怕你悶。哎,下午沒事,咱們到外麵走走吧!”

女真被她的建議給逗出興趣來了,拉開窗簾,注視窗外。圍牆外就是那片無垠的戈壁,戈壁遠遠地沉默著。風聲皆無,陽光也隱到雲層後麵去了。此時到戈壁上散步,真是一種極妙的享受。“行。”她極快地回答,同時心裏閃過一絲快樂。如果不是豔芳來找她,也許今天下午又是她一個人了,她真的太害怕一個人了。

她們悄悄沿著圍牆邊沿溜過去,在靠近團隊豬場的邊沿上,有個可容人穿過的破洞,是專供團裏那群寶貝豬進出的,那個喂豬的戰士,經常從這裏趕著豬出去放牧覓食。女真是在一次散步時,偶爾看見這個洞的。從這個洞一出來,就是那片極平坦的戈壁,還可以繞過團裏許多人。關鍵是有種偷偷的快樂,破洞周圍無人,她們快步溜出去,都被對方連滾帶爬的姿勢逗樂了。她們互視而笑,互相拍打了一下對方身上的灰。其實什麽也沒有,兩人隻是下意識地覺出了身上的髒,然後緩緩地向戈壁深處踱去。因為感覺是在散步,兩人反而一下子無言了。戈壁灘不動聲色地展現在她們的麵前,遠遠地像一個巨大的緩坡,起伏著一種鐵色的光澤。女真被這種寬闊來回衝撞著,胸中的塊壘仿佛瞬間消失。她有些感動地衝豔芳低喊:“我每次一出來就有種特舒服的感覺,心裏邊像這片戈壁一樣,又寬又直的,什麽也不用想,真他娘舒服啊!”

“你講粗話時,真動人哎。”豔芳嬌笑著,“不過,你一講粗話,就證明你近來情緒不好。我覺出來了,你肯定有心事。”

女真不置可否:“怎麽會?”

“我更懷疑了。告訴我,是不是愛上誰了,還是被哪個臭小子看上了,正發動夏季攻勢?有什麽難題馬上告訴我,咱可是專家啊!沒有談成功的愛情,不是還有十幾次失敗的底兒嗎?”

女真被豔芳給逗笑了,她倆到一起,豔芳總愛模擬什麽男性類的痞話來開心。“我會愛上誰?誰又會愛我呢?”不知怎的,說到後來,話語中竟多了分淒涼。

“我最看不慣你這樣了,那麽多男的把你盯著,你卻一個也看不上。至今沒見過你在這方麵透過什麽風聲,也沒見你對誰用過情,你想獨身呀!”

女真無言地看著遠處,半晌才勉強一笑:“愛情對我來說太奢侈了,我真羨慕你。其實,愛一個人是幸福,被一個人愛也是。可不能愛呢……”她忽然緘口。

“哦,我明白了。”豔芳詭笑一下,“原來你早有心中人了。”

“胡說什麽呀!”

“即使真的沒有,可我倒覺出,有個人挺適合你的。”

“誰?”

“單一海!”豔芳壞壞地看定她。

“單一海?”女真沒料到她會把他給揀出來,眼神兒激靈了一下,又斷然否定,“不可能,我們僅僅是普通朋友!”

“還普通哪!我見你來團裏後,從沒單獨約過哪個小軍官。你跟他倒是經常在一起呢!”

女真心亂了。“那怎麽可以算愛情?”她仿佛自語似的呢喃。

“那什麽才是愛情哪?”豔芳瞅住她不放。

“我也不知道,我們不要講他好嗎?”女真勉強笑笑。

豔芳無言地看她一眼,沉默了。這時戈壁上微風輕吹,遠處鐵色的霧,輕輕凝聚,仿佛大堆的鋼藍在遠處堆著。他們一瞬間都被這種奇異的景象所吸引,不知不覺已踱出了將近一公裏,身後的營房已變得影影綽綽了。

豔芳忽然凝起耳朵,作傾聽狀,半晌才驚訝地叫:“哎,你聽,哪兒的槍聲?”

“真是呀!是從前方傳過來的。哎,在戈壁上聽槍響真好聽,像是撕開什麽紙似的,又脆又刺人。”女真也聽到了那槍聲。

“左前方不是團裏的靶場嗎?今天是哪個連在打靶?女真姐,我一聽到槍聲就有些興奮,手就癢。咱們去打兩槍吧!”

“是二連!”女真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豔芳太敏感了,她其實早就知道前方是靶場。她有些淡淡的羞惱,我怎麽就向這個方向來了呢?而且是下意識地。

果然,豔芳曖昧地看她一眼:“原來你早知道是二連啊!還說是普通朋友呢。”

女真想解釋,卻忍住了。她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沉默,隻有沉默才是最好的回答。

豔芳卻興奮起來:“這回可逮著這小子了,正好到靶場過過槍癮。我隻在新兵連打過六發子彈,之後再無緣摸槍。娘的,這輩子兵不是白當了嗎?”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願意見他!哦,我不喜歡玩槍。”

“看,虛偽了吧!誰不知道你在軍射擊隊是神槍手。我不信可以把槍玩到這程度的人,對射擊會無動於衷。算了,算了,就算陪我去吧,求求你了。”豔芳上下左右地搖著女真,像搖著一棵樹,同時故意傷感道,“本來是人家想去,現在倒成了我求人家了。”

女真給她晃得心慌意亂,嘴上說不去,腳卻不由自主地隨豔芳向前走了。

靶場就在右前方五百多米處,女真頭一回到團隊靶場來,還未進去,就被震撼了。她見過至少不下十個靶場,原始的、半原始的、現代化的,但那些靶場都明顯地透出股小家子氣來,與這兒相比,還有股酸酸的精致。

天下還有這樣的靶場,如果這兒也能叫靶場的話。它足有十個足球場那麽大,可能還要大,她目測竟看不到頭。後來她明白了,這靶場根本就沒有邊沿,唯一可以區分的是那片略高些的戈壁坎一線,竟堆滿了幾米高的大麻包。那裏邊裝著戈壁上的沙土,一層層地壘堆在一起,就成了靶牆了,而這座牆竟蜿蜒出了近一裏地。這是何等大的氣勢。如果願意的話,這一團上千人,人手一支步槍,對著自己的靶子,同時開槍也不擁擠。她心裏有種莫名其妙的感動,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

他們悄悄繞過一片高坎,迂回到射擊陣地後方。她不願意讓那些士兵們看到,尤其是單一海。她隻答應豔芳遠遠地去後邊感受一下,槍她是絕不想打,尤其不願意在另一個人麵前射擊。

靶場見不到人,對麵是十二隻隱約的胸環靶。他們正詫異時,卻聽見一片極脆的槍響,劃過戈壁,撞在靶牆的碎石塊上,發出清脆的低鳴,偶爾有彩色的曳光彈,畫一個弧。戈壁上的槍響並不爆烈,即使這麽近,也仿佛是幾裏外響起的,低柔而又空曠。女真憑感覺,從槍聲處尋找那些射擊者,卻沒有發現人的蹤跡,仿佛是從戈壁的土層裏射出的。她不由驚異了,能在這麽平坦的戈壁上把人藏住,也可真不容易。正想著,卻見從土層裏站起一片綠色,接著又站起一排人。那些家夥仿佛從土裏忽然鑽出似的,一個個狼一般地向對麵的胸環靶奔去。她笑笑,想起自己當年在射擊隊時,也這樣奔跑過。那時一打完槍,首先想的就是看看自己的成績,但僅僅隻看了十幾次,便再也不屑於去看。因為每次射擊完畢,她從打槍的手感上,就可以測出自己的環數,八九不離十。好的射手總是在扣動扳機的一刹那,就可以預知到這顆子彈將會穿透對麵靶子的何處部位。

這時她看見射擊陣地上隻有一個人沒去看靶子。他站著,嘴裏叼著煙,頭上的迷彩帽歪斜著,手裏提拎著一支木棍。

“那不是單一海嗎?”豔芳用手捅捅她,“這小子還那麽股子狂傲勁,你看到沒有,他一個人時,似乎也放不下那種少壯軍官的心勁兒。”

“嗯。”女真不置可否。其實她早就看到,隻是不願意說出來罷了,她隻在心裏默默地承認他。

“我都等不及了,我們過去吧!”豔芳急不可耐地說。

“等一等好嗎?我想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們射擊。你知道,看人打靶也是一種感覺哪!”

豔芳奇怪地看看她:“看人打總不如自己來勁。哦,好吧!我聽你的,就陪你看看,你近來怎麽變得這樣怪怪的。”嘴上如此說,還是乖乖地擁緊女真。

那幾個戰士跑步回來,每人扛著一麵自己的靶子。單一海麵向他們,逐個講評。他用雙眼凝住每麵靶子,一路看去,像在檢閱什麽似的。女真緊盯著他的身影,他們站在他的側麵一百多米處。她奇怪地發現,自己居然可以清晰地看清他的臉。

單一海似乎對那幾個戰士的射擊成績不太滿意,他晃動著那根木棍,像晃著一條皮鞭。

“剛才的靶子我都看了,我很吃驚,你們居然這樣強硬地恪守以前的射擊經驗,並且用這打出了以前的成績。知道嗎?我不滿意。”他厲聲說,那幾個戰士雙腳都下意識地一並。

女真遠遠地聽著,內心被他的話撞擊著。她有些奇怪,他對射擊怎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稍息,我需要的是你們對一支新槍的全新感受,剛才那姿勢和射擊的感覺,明顯屬於那些五六式衝鋒槍和八一式槍族呀!可你們今天打的這支槍,比我們現在所有的輕武器先進十倍。”

他環視大家,“當然,我們麵對它肯定非常不習慣。但我不想所有的人見到它,都表現出這樣的手足無措。剛才二班的王小根,在射擊時抱怨後坐力大,擊發太輕,像呼吸似的,還未感覺就是一梭子,這隻能說明你不熟悉它。射擊要領我已講過,我隻有一個要求,今天下午大家還是體驗射擊,子彈盡情地打,直到把槍管打紅了。可有一點,在射擊時不許想起以前的射擊經驗,忘掉它,喜新厭舊懂吧?”他停住問大家。

“懂,當然太懂啦。”兵們鬧哄哄地亂笑。

“好,懂就行。我希望你們徹底愛上自己手中的每支槍,像愛一個你徹底想愛的人一樣,直到它與你融為一體。”士兵們越發鬧哄哄了,都咧開嘴哈哈地亂笑。

豔芳在旁邊咬起了牙:“這家夥真壞!”

女真的臉唰地紅了,單一海對槍的理解雖粗俗了些,但卻極妙地講出射擊的神韻。隻是這小子嘴太臭了,她恨恨地想,居然講得如此露骨又如此大膽。

豔芳的聲音已驚動了單一海,女真看到單一海抬起頭,飛快地朝他們瞥了一眼,然後,他離開那些已散開裝彈的士兵,大步向他們走來。

豔芳從那堆土牆後走出,有些招搖地衝走過來的單一海喊:“單連長,你可真行啊!一個人擁有這麽多胡亂射擊的權利,還說是實驗,還說有什麽好事也來叫我呢,原來純粹是騙人哪!”

“哪敢騙你呢,我這不是請你來了嗎?”一雙眼睛卻越過豔芳的肩膀,柔聲說,“你也來了呀!”

女真不得不從土牆後閃出,略略不自在地說:“沒事出來瞎轉,沒想到轉你這兒來了。”

豔芳說:“什麽沒想到,單連長,實話說吧,剛才聽你說扛什麽新槍,我就是想來打兩發。怎麽,批準不?”

單一海銳利地瞥女真一眼:“歡迎還來不及呢。沒問題,我這兒就是個合法的射擊試驗場。子彈隨你打,安全由你自己管啊!”

“有你這句話就行。”豔芳越過單一海,向射擊陣地走去,剩下他和女真走在後麵。

“聽說你以前在軍射擊隊待過?”單一海仿佛不經意地問道,“還參加過軍區比賽,得過名次!”

“你怎麽知道?”她有些詫異。

“你的一切我都清楚。哦,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知道的。”他稍微猶豫,“這種槍性能真好,待會兒你可以給我們表演一下嗎?”

“新槍太難打,何況我有三年時間沒摸過槍。”她不置可否地笑笑,抬眼看見豔芳已鑽到戰士中間,低頭看那些戰士哢啦哢啦地扣動扳機。

“真正懂槍的人,其實不在乎練沒練過。我見過一個老人,1964年大比武時期的神槍手,複員後一直沒摸過槍。十年後到我連隊探望兒子,我讓他打,居然還是個神槍手,十發子彈打滿一百環。”

“我不是那個老人……不過,你剛才對槍的理解倒挺有趣。”

“你都聽見啦?”他的臉唰地紅了,“瞎講,粗野是嗎?”

女真看著單一海羞紅的臉,不由得內心一動。她還是頭一回見他臉紅呢,害羞的男人總是讓女孩子怦然心動。

陣地上有一條條的深槽,剛好可容一人趴伏。女真心下一動,怪不得剛才沒有見到陣地上有人,不由歎道:“你的偽裝搞得不錯,不過,這有什麽用呢?”

“我不這樣看,我要求他們在陣地上首先要學會生存,然後才是進攻。”單一海一談到其他,立即恢複了常態。

“可這是平常的射擊啊!”

“越是平常,越需要這樣。我希望他們能夠養成這種習慣,知道生存習慣對於一支軍隊意味著什麽嗎?”

女真搖搖頭。

“是爆發的戰鬥力!”他輕聲低語。

女真看看他,似在回味剛才的話,半天才說:“光顧說話了,你的那種新式槍呢?”

單一海走到射擊陣地,提出一個精致的箱子,豔芳蹦著過來,喊:“你們這麽親密地說話,把我也給忘了吧?”

單一海把箱子放在一片平地上,嘩地開啟箱蓋,裏邊躺著一堆槍械,閃爍著幽幽的烤藍,像一個個緊緊依在一起的嬰兒,互相依附又互相遠離。一個零部件便是一個靜止的抒情,它們躺在那裏,隻是在等待相互的結合。

“這是九七式突擊步槍的全部殘體,看清了吧,這些零件一個個又小又精致,沒組裝在一起時,你都會把它們看作一些精致的玩具!”單一海唏噓著。

女真動容地注視著它們:“簡直太不像一支槍了,像堆可憐的孩子。”

豔芳用手抓起一隻零件:“這是什麽?這樣精巧?”

“是扳機,最精巧的往往是最致命的。”單一海飛快地說,“現在我把它組合起來,你就會是另一種感覺了,其實,對一支槍最好的認知過程該是組合過程。”

單一海蹲在地上,雙眼掃視一遍,雙手又極快地伸入箱內。一個個小小的零件在他手上來回轉動,隻聽見哢哢的金屬相互切合擰緊的聲音。不到半分鍾,那支槍已在單一海手裏組合完畢,像一個藍色的孩子似的,倚在他的身上。

女真忍不住用眼睛去撫摸它,這槍竟如此的粗澀和龐大。它有1米長,槍管粗碩,前方有小型支架,那支長長的射管輕輕地趴在支架上,像是一雙支起的臂,又動人又殘忍。隻有那個屈柄的槍托靜靜地斜歪在地上,整個槍支給人一種冰冷的沉重感。正是這種沉重,從本質上也給人一種深深的依靠。到了戰場上,唯一可以信任的隻有槍和自己,擁有一支好槍與擁有一個可靠的上司同樣重要。

女真打過不下15種軍用輕武器,五六式過於鈍,八一式有種澀澀的不適,AK46呢?兼有一種笨和鈍的雙重優勢。這槍的殺傷力令人恐懼,美製的突擊步槍倒是沒這種感覺,可打起來令人總有種被帶動的不適,她不喜歡。她在心裏咀嚼著各種槍支的感受,其實是在感覺這支槍。

“這支槍是南方兵器公司結合AK46和美製某型突擊步槍的特點研製的。它有三套發射槍管,一套是90毫米的狙擊槍管和50毫米的重機槍管及35毫米的常規槍管,當然,還有三種槍的可調射速和光學瞄準具。它的設計發射子彈常速為每分鍾168發子彈,可以壓製任何常規武器火力。”

“這槍在任何時候都會變成另外一種槍。嗬,這也就是說,它的功能越多,給戰士們減輕的生存壓力越大,越可靠。”

“可它的毛病是功能太多,我的士兵們在射擊時根本顧不上去調它,甚至忘記調整!”

“明白了,戰場上需要的武器,實際上越簡單越好。”

“我也有此種預感。但這槍還會裝備我軍,因為書案上的預測比實用價值更大,決策者並不親自去操作它。”

“是嗎?”豔芳抱起那支槍,“這槍我看真棒,我一見到它就想撫摸它。呀,真光滑,它的表麵簡直像真正的皮膚。”

單一海似乎不為所動,繼續講:“不過新東西總比過去的好,它的性能是目前國內輕武器中最好的。私下裏講,我喜歡這槍。”

女真已不滿意去觀賞它了,有些衝動地講:“我們可以去打一下嗎?”

“當然,隨你們怎麽打。”單一海說完,對旁邊的一個戰士喊道:“三班長,你去搬一支槍來,再拿一百發子彈,放到射擊陣地。”

那個戰士應聲而去,單一海讓手下的十幾個戰士繼續預習,然後過來,給他們講解槍的射擊要領。

單一海指示二班長給豔芳做示範,他自己則臥到了女真的身邊。女真第一次與單一海並排臥在一起,並且挨得如此近,她的內心閃過一絲異樣,渾身充滿莫名的感受。單一海輕聲講述著幾種射速和瞄準具的使用,然後,遞給她一匣子彈說:“三十發,可以把靶子整個打爛。”

這槍的手感真好,一支好槍最基本的感覺便是要讓持槍者覺出舒適。原本毫不起眼的槍支,一到手裏,便像自己的一條胳膊一樣,緊緊地依在了她身上,與她連成一體。手握在擊柄上,仿佛握著一隻手,舒適而且感覺良好。她的眼睛透過瞄準具,那個大十字牢牢地套定在對麵的胸環靶上。她驀地抬眼看了一下旁邊的單一海,手竟有些慌亂,一梭子彈噴瀉而出,一路上穿破了許多石子。她這一槍太低了,低得連她也不相信。光靶!她有些懊惱地自責,你怎麽啦你!

單一海驚訝地望望她,仿佛沒看出來似的,繼續望那塊靶子。女真舒口氣,把身子壓低些,等待呼吸均勻。稍過片刻,她氣韻平息,心無旁騖,眼中隻有那隻小小的靶子,終於有感覺了。每次射擊時都如此,仿佛靈感一樣,一旦捕住那種淡淡的直覺,她必有上佳的射擊表演。她在寂靜中屏住了呼吸,手指輕扣。

嘩!一股後坐力舒適地摸索著她的肩窩。嘩!那種淡然的撞擊輕輕擊著她的手指。她被這種感覺吸引著,頻頻觸動扳機。每一槍射出去後,都仿佛聽從她內心呼喚似的,準確地擊在那隻胸環靶上。

單一海用望遠鏡凝視著那塊靶標。仿佛她在繪製某種畫似的,子彈先擊中左眼部,依次右眼部,再是鼻子部位,之後是胸口,左肩右肩,簡直令人不忍直視。靶紙在每一聲脆響中,輕輕炸成碎末,繼而又有新的碎末滑落。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每響一下,他的心都下意識地**一下,仿佛打中的不是那靶子,而是他。他看到子彈已掃描到了胸部以外,該是最後一發了吧!他剛要舒口氣,卻見那靶子的直杆應聲而斷,她居然把這個靶子全部給擊毀了。

女真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土,輕聲向單一海道歉:“對不起,我很久未打槍了。”

單一海擺擺手:“但願那個人已被你打得粉碎,但願他早已死亡,像那塊靶子。”

女真渾身一顫,眼淚再次淌下來。她囁嚅著要說什麽,卻無法開口。單一海從口袋中摸出一方手絹:“先把淚抹了,這是在陣地……”

女真溫順地接過來,輕輕地把眼淚拭去。旁邊的豔芳看見這一幕,卻自顧打自己的槍,陣地上的士兵們早被女真的槍法給震住了,都不由自主地喊起好來。二班長竟高喊:“女真醫生真行啊!這麽好的槍法,給我們講一講你的體會吧!”

單一海把目光轉向女真,仿佛征詢她的意見似的。女真望望他,痛快地說:“好啊!”轉身走到士兵們跟前。她的這種瞬間變化,連單一海也有些吃驚。他已準備好了被她拒絕,沒想到女真忽然間變得如此豪爽。

他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

女真罩在那一堆陌生的目光裏,竟無半點兒怯意。她站到一塊射擊台上,使自己高出大家的視線:“……我唯一的體會便是,把對麵的靶子當成自己的敵人,沒有敵人就找一分仇恨,沒有仇恨就找一分不愉快,總之,你心裏恨什麽,就把那靶子當成什麽,直到把你的仇恨凝成一種直覺,然後扣動扳機,射擊。我的體會完了,謝謝你們傾聽。”說完轉身離去,丟下那排士兵們,傻在那兒,半天才嘩嘩地用鼓掌追加自己的敬意。

單一海被女真的話給驚呆在那兒,他由衷地對女真說:“真精彩,簡直讓我聽呆了。”

女真笑笑地望他:“謝謝你給我這麽一次機會,哦,我真高興。”接著她又補充般地強調:“我從未像今天這樣痛快過。”

豔芳此時過來,用手挽住女真的臂。她真是聰明,恰到好處的沉默。

女真拽起豔芳,向他低語:“再見。”

單一海向她揮揮手,看著女真和豔芳向回走,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向她追去。“哦,忘記了告訴你,今晚我想請你出來一下,好嗎?”

“可以拒絕嗎?”

“不可以。”單一海堅定地望著女真。

不可以。女真第一次聽到一個男人用這麽決絕的口氣對她講話,並且不容推辭。奇怪的是,那一刻她竟再沒像往常那樣,表現出哪怕一丁點兒的拒絕,而是無言的沉默。她呆呆地看單一海轉身而去,一瞬間,對那背影產生了一種錯覺。忽然覺出,自己以前做出的堅強是多麽脆弱。

豔芳輕輕觸她的手臂,女真無言地轉身,兩人踏著暮色往回走。營區裏傳來溫柔的歌聲,一切的一切,都融化在了一片晚飯前的氣氛中。

女真有些心驚地問:“誰?”

豔芳自顧自走路:“你今晚去不去赴約?”

女真呆愣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其實你知道的,你沒有拒絕他!”

“可我也沒答應他呀!”

“沉默其實就是默許,我看出來了,你不願意承認你喜歡他。可你這樣做,表現出來的全是喜歡的味道。你知道嗎?你一直在否定這種想法,可你的內心又下意識地一次次表明你喜歡他。女真姐,何苦要難為自己?”

“我沒有難為自己。”女真喃喃道,她驚異於豔芳的敏感,她太聰明了,但總給人一種傻傻的感覺。難道我也是這樣嗎?可我已經無權去愛了。我也不想再愛。她的腦中驀地閃過一個人,那個人是她心中的一顆刺。她以為自己已把他徹底地忘掉了,可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身上全是那些過去的味道!她不由得渾身顫抖:“不,不可能!”她忽然下意識地站住,衝豔芳低嚷。

“你又在說假話了,喜歡一個人可並不因為你說不喜歡就不是。”豔芳銳利地看她一眼,“你今晚肯定會去找他。”

“為什麽?”

“因為你無法欺騙你自己。”豔芳說完,挽住女真,進入營房。晚飯的號聲剛好響起。身後一陣整齊的跑步聲掠過,傳來單一海喊隊的口令,他們也已經列隊回營了。

女真竭力不去回頭,仿佛沒察覺,同時在內心低語:不去,就是不去,我不去!

她們走到樓口,各自分手。女真走回房間,竟覺全身無力。房間裏蒙著一層琥珀色的暗光,戈壁上的輕風伸進房內,撫著窗簾。她呆呆地站了片刻,傾聽晚飯的號聲響畢,竟全沒了食欲,身子一歪,斜倚在**,腦子裏昏庸而雜亂。她竭力讓自己沉入到那種深深的昏庸中,疲倦又舒服,被內心的某種感覺漲滿著,身子似乎休眠般的麻醉,腦子裏卻奇怪地清晰。很久以來,她就處於這種奇怪的狀態之中,理不出頭緒,竟出現了許多無由的焦躁。

這時,她聽見豔芳的聲音從樓下升上來,她剛去打飯了。從直覺上,她知道豔芳肯定把飯給她打回來了。兩人已形成某種默契,凡是她不去或有事,她必會代她打回。她忽然有些害怕見到豔芳,尤其是讓她見到現在的自己。她的眼睛太尖太賊,不會有任何東西可以滑過她的眼神的。她深深地吸口氣,從**爬起來,離開宿舍,從樓道的另一側樓梯,悄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