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神槍手
暗夜中的軍營靜得駭人,遠處的樓房裏一律亮著針尖般遙遠而枯黃的燈光,那些燈火此時靜寂著,傳達著某種溫柔的意境。她沿著營區的公路向前走,這路筆直得可以一眼望到頭,路邊兒上立著幾個哨兵般的路燈。人似都聚在營房中看電視,此時該是《新聞聯播》了吧!隱約中到處都回**著一種相似的播音聲,遠遠地環繞著。她有些散漫地向前走,全身都放肆地鬆懈著。在暗中走路,人最容易暴露自己。人隻有在孤獨時的表情才是最真實的,可惜她從來未能親眼看看自己孤獨時的神情。世界就是如此奇怪,讓擁有者永遠無法認識到自己的擁有。
……往前走,路上多了行人。那是一些團裏的領導,他們正從飯廳出來,剔著牙,打著酒嗝,到這路上走走,正好適於消化和議論一些事情。女真避之不及,不斷地站住腳,向那些人頷首或打招呼,剛剛醞釀出來的一點兒情緒給碰散了,心中嘩地多了幾分煩躁和無奈。她瞅準無人處,離開中心公路,來到營區西側的營門,轉身走了出去。
一旦走出軍營,她又立即恢複了自己,仿佛剛才的情緒又被她找回來,細細品味,竟是另外的一種味道。她忽然悲涼地決定,今晚既不去見單一海,也不去見豔芳,更不待在房子裏,她要一個人待在自己身邊,隻和自己待在一起,直到待累,待得疲倦了,就回,就睡他娘的痛快!她被這個決定給弄得又悲壯又頑強,內心閃爍著一種淡淡的憂傷,腳下竟倏地有了些沉沉的勁道。她從周圍的民房區走出,又步入戈壁。
暗夜中的戈壁才是一種最妙的意境,星星如同繁珠係在目力不及之處。小小的石頭都蒙著藍幽幽的黑暗,靜幽而又溫暖,女真覺不出自己的孤獨了,有些莫名地走著,雙腳交替踢飛一些偶爾撞到她腳上的石頭。
後來她走累了,看到一棵孤獨的胡楊樹。這棵胡楊在暗中遠遠的仿佛一個墨塊,隻閃著樹的原形。女真有些奇怪這麽大的戈壁上怎麽會有樹,隻是一棵,而且還站在這裏,被自己遇見了。她忽然有種感動,這樹真孤獨,像自己。她內心中某種東西一閃,眼淚已湧至眼眶。她回頭望望已變得遙遠的軍營,任淚水滑到麵頰。她沒有悲傷,她相信這僅僅隻是感動。月亮升起來時,戈壁暗暗地亮起來。她的右手下意識地觸到衣袋裏的一塊硬物,那是一隻小小的微型口琴。她上次把那隻口琴送給了那個老人以後,就讓家裏人給買了個更好的。這口琴又小又精巧,吹出來音卻很大氣,她就一直把它帶在身上。她內心怦然,摸出那隻琴來,仔細地抽去封套。這些日子她竟很少吹它,隻有在需要的時候它才悄然出現。她輕輕地把琴放在唇邊,仿佛流瀉似的,立即滑出一串低低的琴聲。那琴聲又低緩又憂傷,剛開始連她也沒覺出要吹什麽,她下意識地隨口吹著。後來她才覺出自己是在吹一首烏克蘭風味的民歌《小月亮》。一首很憂傷的情歌。女真一直喜歡這種憂鬱的味道,不過,她還是心內一驚。本以為逃離了那種情緒,原來還是一直沉浸其中呢!她心內歎息,唇上竟還是吹著原來的曲調,隻是它的聲音更憂傷了。
女真吹畢,沉在剛才的情緒中,半天竟然不願自拔,仿佛要把那種感覺給抓住,整個人都下意識地蘊成那曲子。良久,她忽然被一種低低的聲音驚動,直覺有雙眼睛正在盯視自己。她從什麽資料上看過,人的皮膚往往會感知到目光,尤其是異性之間的目光。她下意識地起立,轉過身去,看到單一海站在自己的後邊,孤獨地遙望著她,在目光的碰碎中,閃著偶爾的光。
女真有些發呆,半晌才有些羞惱地問:“怎麽是你?嚇死我了。”
“……是我,對不起,你剛才的憂傷打動了我。我頭一回被這種憂傷的意境打動,你吹的那個曲子真好聽,是《小月亮》嗎?”
“你也知道《小月亮》?”女真奇怪地問。這首曲子流傳範圍極小,是他教給她的。她從未聽人吹過所以才更珍貴,也更吃驚。
“聽過一次,不過不敢確認。那還是很早以前在一部黑白片上聽到的,那時我隻是覺得好,可沒感動。我聽你吹它,才發覺這曲子原來還有另外一種感覺。”
女真無言地看他一眼,我怎麽就不可能躲過他呢?我一直在躲他啊!“你怎麽來了?”她臉上已是責備的味道。
“我說過今晚要請你出來的。”
“可我並沒答應你。”
單一海不置可否地看看她:“可我以為你會來的,你應該來,但我的判斷錯了。我看到你走出營門,後來往這個方向走,我就知道你不願見我。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躲我?”
“我不需要躲避!我需要靜,單一海,我希望今後你不要再打擾我,好嗎?其實,你真不該在那個古城堡出現的。你知道嗎?有的東西是注定的,我難以違拒。”
單一海怪異地看她:“……我努力答應你,不過在我答應你之前,你答應我一件事好嗎?”他把目光盯住她,“我想請你今晚赴約。”
“我們不是已見麵了嗎?”
“不,我要你答應我。”
女真不語,她從單一海的回答中覺出一種深深的憂傷,可以感覺到他在努力平靜自己。“好,我答應你,你……說吧!”
他臉上浮出一絲笑意:“謝謝,請隨我來,我們還得回到那個老地方。”說完,轉身走去。
女真猶豫了一下,下意識地跟了過去。一路上,兩人都不說話。女真從他的背影中看出,他一直在克製著某種情緒,這種男人讓她時常無言以對。
單一海在一塊平坦的戈壁上停住腳,轉過身,語氣平淡地看她:“到了,就在這兒。”臉上竟全無半點兒剛才的傷感。
女真看到這片戈壁上的小石頭,奇怪地曲延成了一些圖案,還有隱約的汽油味,不由得有些淡淡的驚奇:“這兒與剛才不是一樣嗎?有什麽區別嗎?”
“當然,這兒會讓人溫暖,而那兒隻有風。”他故作俏皮,轉身拿出一隻打火機,臉上現出燦爛的笑:“到我後邊來,看看,我送你的禮物好看嗎?”說完,把打火機點燃,用一張紙引著,放到地上。
那張紙一著地,地麵便像爆炸似的哆嗦了一下,轟的一聲,一條小小的火線便被點燃了,緩緩地向前燒著,微弱的火苗在地上慢慢地粗壯、明亮,繼而以很快的速度燃燒起來。
女真莫名地看火焰躥騰,漸漸地,她看清了,那居然是個字。再隔片刻又是一個字,僅僅半分鍾,那堆火焰已燃成了六個大字,而那些字全由石頭圍住,裏邊注著汽油,難怪他要把自己領到這裏來,她從火焰的形狀上,竟辨認出是:女真生日快樂。
她的心仿佛被撞擊般地戰栗著。天,今天居然是自己的生日,而自己竟然忘記了,或者說她故意忘記了。從來到這個團後,女真就再也不願去過什麽生日了。生日一年比一年冷清,一年比一年過得讓人沮喪,她幹脆有意識地不願想起。可他居然記住了,她內心一動,眼淚湧在眼眶,忽然覺出種莫名的溫暖。他可真細心,她忽然內疚,自己是否太過分?單一海不知從哪兒摸出一隻小小的絨狗,遞給她:“呀,這火燃得真旺,這可是個好運道啊!祝你明年像這隻小狗一樣又幸福又溫柔。”
女真下意識地接過來,這狗真好看,在明滅的火光中,瞪著憨憨的眼睛。渾身散著種嬌憨的氣息,她禁不住把它抱緊,自己也是屬狗的呢。而且她天生喜歡收集各種狗的玩具,如果不是部隊不允許,她還差點兒養一隻小狗呢。他送這禮物可真是太適合自己了。她喃喃道:“謝謝。”一雙眼睛有些癡癡地看單一海。單一海望著她做個鬼臉,他做鬼臉時反而使自己變得有些好看了。女真不由得啞然失笑,單一海越發手舞足蹈了:“你一笑,這些火都亮了,這就對了嘛,我就愛看你笑。”
“誰愛笑了。”女真嬌嗔地摟緊那隻絨布狗,忽然想起什麽似的,“你怎麽知道我的生日?”
單一海有些尷尬地笑笑:“這很重要嗎……其實,你不必把自己搞得這樣冷清,對自己殘酷其實是對自己的委屈哪!讓自己快樂起來,好嗎?”
女真有些癡癡地看他:“謝謝,這是我今生過得最特別的一個生日了。這麽大的戈壁,有一堆這麽大的火焰做的名字,有這樣一堆驚喜,連我都有些意外了,我真的很感動。”
“你不要老謝謝、謝謝的,你這樣說,反而讓我有種還債的感覺。”
女真臉紅了,低下頭,輕輕地說:“我說的是實話,我過了二十多個生日了,唯有今天讓我特別感動,真的謝謝你。”
單一海笑了起來:“又來了,是不?其實很多事是不必說謝謝的。”
女真抬眼望著他:“自己可以感受到,其實就是最好的。”
“就像今天?”
“對。”
單一海把目光從她身上收回,望望那堆火,說:“別光顧上說話,該吹蠟燭了。”
女真有些吃驚地看單一海,他竟然搞了這麽多東西,還有蛋糕。不過那蛋糕真小,像一隻小小的搖籃,或者嬰兒的拳頭。那裏麵密集著二十五根蠟燭,那是自己的年齡。單一海小心地引燃,端到她眼前:“這塊最大的蛋糕就是我的祝福,來,吹滅它,可千萬不能吹滅祝福喲。”
女真被逗笑了:“真小氣,這麽小點兒蛋糕還不夠塞牙縫兒呢。”
“可正好跟我的心一樣大。”
“你的心原來這樣小呀!”她深深地看他。
“是的,小得恰好隻能裝下一個人!”
兩人的目光不經意地相撞,都下意識地相互躲閃著,卻又不斷地重合。漸漸地,女真不再躲了,目光脈脈地罩住單一海。單一海被這束目光感染著,雙目中閃爍出許多亮亮的光。
女真溫柔地凝視他,發現他害羞時簡直像一棵含羞草,幽幽的,讓人心動。她的眼睛迷離了,癡癡地望著他,其實隻是在望著一堆幻影。
“我渴望那人是你。”單一海突然滿臉漲紅,抓住她的手。
“我?”她有些心驚地顫抖,雙手試圖從單一海掌中抽出。單一海抓得更緊了。他的手勁真大,把她的手都抓疼了,她不由得怨艾地望他一眼,“人家手都疼了。”
單一海的雙眼閃亮著,緊緊地擁住了她。女真的全身發燒似的滾燙,在他的懷裏顫抖得像一隻小獸,喃喃著:“我以為自己再不會愛了!”
單一海熱烈道:“你看,那火是什麽?”女真依著他的胳膊望出去,看見那堆火已經燃盡。隨著那六個大字的消失,那火竟成了一個心的圖案,那些火苗來回搖晃著,熱烈而又溫柔。他可真舍得下工夫啊!這些圖案什麽時候組成的呢?這些石頭壘起來也得很長時間啊!他居然隻是為了給自己過生日。
“那是我的心。”
女真動容了,把頭深深地垂在他胸前,像一穗懸垂多年的老穀子。他的手撫摸著她的滿頭青絲。那些頭發柔順而又刺疼!她在他的溫柔中醉了般地抽泣著,淚水悄然浸濕他的衣袖。
……後來,他們默默地望著那個燃燒著的“心”字,那些淡淡的火苗越來越淡,在漸漸大起來的風聲中,微弱地閃跳著。女真的心在那些越來越小的火苗中,越發顯得不安了。她的心跳得亂了,眼睛恐懼地望著那堆火。
單一海察覺出了她內心的不安,他有些期待地望著她。
那個“心”字中的最後一束火苗,在風中跳了幾下,滅了。女真有些恐懼地抓緊他的胳膊:“風終於把它吹滅了。”
單一海被她的雙手抓得生疼。他有些淡淡的不安,她為何說得如此淒涼?
“沒有汽油了。”
“你會像那顆心一樣嗎?”女真忽然掙脫他的手,定睛看著他。
“什麽心?”他伸手試圖重新抱住她。
女真一閃身:“你也會冷的。”她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即使在暗夜中單一海也可以看到那束光。
“你怎麽了?”
“我很正常。”她悄悄地向後退著,“對不起,剛才我太衝動了,我……該回去了。”
“你剛才還說要愛我的。”單一海幾乎是在咆哮了,他似乎越來越看不清楚她了。她變得那樣快,女真的形象交替閃現著,可他卻真的認不準究竟她與心中的哪一個形象最貼近。
“不,我不會愛的。”她有些歇斯底裏了,嘶啞的聲音在曠野上來回傳繞。單一海呆呆地望著她踉蹌的背影,消失在黑暗處。
“為什麽?”他愣了片刻,轉身追了上去。追了很遠他才攔住她。
她此時已變得冷靜而又沉默,淡淡地望定單一海:“這很重要嗎?”
“是的。”
“其實很多事你不必知道,並且你不該問明原因。”
“不,我想知道它!”
女真有些幽幽地望他:“我告訴過自己,今生永遠不去觸及那段往事。永遠不再愛任何人。我很慶幸自己遇到了你,同時我也恨自己遇到了你。”
“可你卻永遠被過去所累。你知道嗎?過去了的永遠就過去了,你為什麽還要像塊墓碑似的。你一想到過去,整個人都變得不一樣了。”
“不,不管多少年過去,那些東西都永遠不會變質!”
單一海沉默了,他點著一支煙,想想,又遞給女真一支。兩人都用香煙來掩飾自己的表情。
良久,女真把煙一扔,嗓音嘶啞道:“我想告訴你一件往事……”
單一海深深地望著她。
女真目光呆滯:“……這件事我沒與任何人說過,除了母親,再一個就是你。”
“謝謝!”
“我不需要你發表任何意見,我隻想告訴你,你知道,我不想對你太不公平!”
單一海有些奇怪地盯著她,內心中覺出深深的異樣。“如果可能的話,請不要講出來,好嗎?有的過去隻是個人的過去,其他人聽了隻會是一種傷害!”
“不,你應該知道它。你越這樣,我更想把它說出來了,這樣我才不會覺得對不起你!”
單一海思索片刻,沉聲道:“你說吧!”他已察覺出了某種不安,這種不安像暗夜一樣,迅速淹沒了他。
女真摸出那隻口琴,輕輕地吹奏起來。那些聲音嘶啞著,卻傳達出一種非常憂鬱的韻味。單一海輕輕地屏住氣,他被女真瞬間的神情打動,或者是那音樂太美了,讓人不由自主地浸入其中。
音樂卻戛然而止,那隻琴冰冷地落到地上,像一塊石頭一樣,發出脆亮的幽咽。她的舉動再次引起單一海的驚異,他有些掩飾地說:“這支曲子太憂鬱,隻是它太嘶啞了,我聽出了一些不舒服的聲音……”
女真卻不為他的話所動:“這支曲子就是他教我的。”
單一海悚然:“他?”
女真輕聲講述:
……那天,我奉令到軍射擊隊報到。在射擊隊宿舍前的草坪上,當時是夕暮時分吧,我看到有個陌生的背影,在輕輕吹奏這支曲子。我從小熱愛吹奏口琴,但卻從沒聽到過這樣陌生的曲子。我對陌生的東西總是抱有過分的好奇,有時候,這種好奇往往是導致悲劇的根源。我悄悄地站住腳,把自己藏在冬青樹後。隔著許多冬青的葉子,我無法看清他的麵容,但直覺上感覺他是個男人,因為吹奏中多了許多的粗糙和銳氣。我沉浸在那些聲音中,並在心裏來回默誦這支曲子的譜子。後來,我聽出來了,那些聲音明顯有種缺陷,可這似乎正好暗合了這支曲子的內蘊,倒好像它本身就該具有這種缺陷似的。我當時最大的不安就是,口琴竟還可以這樣吹。而他似乎並不太遵守什麽音律,常有靈機一動加上去的靈感。因為他連續不斷地吹了有三四遍,但每遍中間部分都有變化。
我聽得有些感動了,忍不住走出來,站在那裏。後來,他站起來,驀地看到我時,我們都嚇了一跳。
單一海默默地點燃一支煙,把眼睛閉上,隻用耳朵捕捉著女真的話語。
我當時似乎太慌亂了,幾乎有種小偷的感覺,手足無措地看著他。這人從輪廓上感覺似乎有三十歲左右,我看不清他的麵目,但卻能覺出他的眼睛很亮。
我有些不自在地說:“你的口琴吹得太不一樣了,隻是這支曲子有三個地方錯了。”我依次背誦出那支曲子的譜,當時也不知出於何種意圖,也許是為了掩飾什麽吧,連我都覺得有些唐突了。不知為何,說完了心中卻有種罕見的輕鬆。我就是這樣,一旦有某種發現,總想一吐為快。
沒想到,他卻沉聲說:“我故意這樣吹的,你能聽出這三個部分的錯誤,但卻創造不出這樣的錯誤。唉,你為什麽總以為那些譜子就是正確的呢?”
我的臉發燒了,從未見過這樣怪異的家夥。我張口無言,隻好轉身離去。
他卻滿不在乎,大步越過我,進入我要去的樓內。我有種被輕視的不安,那個人的麵容我從未看清過,但他寬厚的背影卻一直在我身前晃。我拎著沉重的行囊,一步一挪地進去,心中對那個背影充滿莫名恨意,一點兒風度也沒有,明明看到我拎這麽重的東西,竟徑自走開。
女真歎口氣,望望單一海,示意給她一支煙。單一海並不抬頭,把煙給她。夜色始終掩著他的臉,如暗夜一樣平靜。
我到了樓內,看到上麵標著“隊長辦公室”的房門,猶豫了下,敲開。房子裏開著三隻燈,照得屋內熾亮。我有些不適應地看到有個人正背對著門。正是剛才那個吹口琴的背影哪!他正低頭擦拭一支手槍。桌上擱著隻口琴,我一下就猜出他是誰了。可唯獨沒料到這家夥居然就是我的隊長。
我壓抑心中的氣憤,對著背影講:“請問隊長在嗎?”
“我就是。”他居然連頭也不抬一下。
我沒好氣地說:“我來報到。”
“我知道。”他繼續擦那支槍,那支槍擦得發出暗幽幽的藍光。
“你是女真,我一直在等你,通知下午三時報到,你遲到兩個小時。我已決定明天罰你做走廊衛生,連拖三天!”
我還從未見過這麽個霸道到了蠻不講理的家夥,他的傲慢激怒了我:“對不起,我不做走廊衛生,我是來搞射擊的。”
“那你先停止射擊,待衛生過關之後,再參加訓練。”
我憤怒了,不由得大喊:“你以為你是誰呀?”
“你的隊長!你可以辱罵我,但不可辱罵隊長。好了,今天太晚了,你的宿舍在二樓207房間,去睡覺吧!”他慢慢轉過身,這家夥滿臉平靜,一雙眼睛像這房間裏的另外一盞燈一樣,熾亮著看我一眼,順手把那隻口琴揣進口袋,逼視著我:“還有什麽嗎?”
我氣得一跺腳,轉身離去,而他隻是若無其事地看著我。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當晚一夜無眠。第二天,我在極度疲憊中,睡過了頭。起床後,誤點一小時,射擊隊已去了靶場。值班員遞給我一張條子,上麵寫著隊長留下的幾行字:射擊隊要的是真正的軍人,不是女人。我當時血氣上湧,我最討厭別人老在性別上與我過不去。這句話當時刺激了我,我潛意識中的那點兒狂傲的東西浮了上來,當時就把紙條給撕了。我覺得要讓這個家夥不再輕視我,就必須打敗他。我那三天,故意做出一副平靜的樣子。每天早晨起來,就主動去把走廊拖幹淨。這活兒我以前真沒幹過,沒幹過更要幹好,我不想讓他看不起我。我邊拖邊在心裏罵著他,用各種可以想到過的語言在心裏侮辱他,這樣邊罵邊幹讓我輕鬆了許多。三天後,沒人通知,我主動站到了射擊隊的後排。他則拿著一支手槍看我一眼,又遞給我,其間沒有任何語言,他甚至沒向大家介紹我。但我知道他在心裏已承認我了。
當天是射擊預測,我對衝鋒槍有種獨特的感覺,每次幾乎全部中靶!那天我最後一個出場。我先打衝鋒槍,取立姿衝鋒槍三練習是最難打的姿勢,並且是單手托槍。先單發射擊,六發子彈全都擊中十環。接著是點射,也全部點上了靶!我的衝鋒槍震住了大家。有人已開始叫起好了。我得意地瞥他一眼。他卻不動聲色地遞過一支手槍來。手槍不是我的特長,我老有種錯覺,手槍更像一種玩具。並且我一直怵它,它在我手裏從來沒有溫順過,甚至出現過光靶!我滿不在乎地接過來,舉槍就射。令人難堪的一幕出現了。五十米開外的靶標上無一彈擊中。接著又射,又全部脫靶!周圍人都沉默了。這種沉默本身就是對我的蔑視,我有些氣虛了。他卻不動聲色地讓裝彈員不斷地給我換彈,就這樣連續打出了五十發,那靶上竟還是一片空白。有時候射擊就是讓人無奈啊,你越焦急,它越是與你作對,根本不理會你的心情。當他又讓人遞過來一匣子彈時,我徹底撐不住了,把槍擲到地上,淚水如潮般湧了出來,那次侮辱我終生難以忘懷。
他命令我站到隊列中去,我羞愧難當,他接著講評。最後他竟作出了一個令我難以置信的決定:從今天開始,隻準我**,其他槍種一律不準我再打。
我幾乎暈過去,沒想到他如此狠。在隊列裏我沒敢發作,晚上,我到他辦公室,向他請求能否隻打衝鋒槍,比賽時單列有這一個項目啊!
他卻不容商量:“我已經定了,我感覺你更適合手槍!”
我衝動地說:“我的衝鋒槍的成績你又不是沒見過,你應該讓我發揮自己的專長。”
“你的專長就是手槍射擊,你的手槍一月後,就會比你現在的衝鋒槍成績好十倍!”
“可我目前全是光靶啊!”
“我要的是三個月後的成績,不是現在。”
我認為他隻不過是挾嫌報複,幾乎咆哮著罵他:“你這樣做太讓我失望了,你不是個男人。”
他一愣,半晌才道:“說完了嗎?”一副送客的神情。
我更憤怒了:“某某,”我叫著他的姓名,“三個月後我非用手槍打爛你。”
他笑笑:“先從據槍開始哦!”
我在身後門“哐”的關閉聲中,幾乎把嘴咬破了。我遇到挫折不會像別人那樣先流淚,而是更大的仇恨,隻有溫情才會打動我。
女真深吸了一口煙,單一海把頭抬起,含意不明地望著女真。他們坐在戈壁的石頭上。
手槍射擊的開始,也是我最痛苦的開始。射擊本身倒不痛苦,關鍵是每天他都用目光監視我,一個禮拜才跟我說一句話。這句話也隻不過是這一星期要練的一個動作。手槍的立姿射擊,光據槍這一個動作我就練了有半個月。那些日子我的右手腫得連筷子也捏不住,有幾次疼痛讓我幾乎要放棄了,但我一觸到他那雙略帶些蔑視的目光時,手又奇怪地抬起來了。當我被這種可怕的訓練方式給弄得筋疲力盡之時,就在心裏開始不住地罵他。一罵他,疲勞和不快就有些減輕。射擊隊的人們還以為我挺能吃苦呢,其實他們根本不懂我是靠這樣一種方式堅持了下來。
第二個月體驗射擊時,我有意識地最後一個打。本以為這次必定會有些好成績,誰知,仍是光靶!我幾乎暈了,連衝鋒槍十發子彈也隻打了六十環,簡直讓我無地自容。我徹底垮了,一個人癱坐在隊列後麵,腦袋裏亂亂的。
那雙目光此時竟不再望我。我忍受著巨大的屈辱,決定申請離開射擊隊,並且當晚就走。
一旦下定決心,我便心無旁騖。失敗既是注定了的,我竟變得坦然了起來。但那天,一件令我始料不及的事發生了。
射擊訓練結束,我尾隨在隊後,甚至想好了怎樣離開和怎樣告別,總之那一刻我竟然變得悲壯起來。他把我喊住,我坦然地望著他,準備接受他最後一次侮辱。
但他卻遞來一支手槍,又示意我到靶前,進行射擊。
我有些出乎意料,還有必要嗎?他堅持著不語,我被他的沉默再次激怒。
我據槍發射,甚至幾乎都不用瞄準。奇怪的是,竟有兩槍擊中靶心。我坦然地說:“你滿意了吧!”
“我不滿意,你可以打得比這還好,你以為你是與我為敵嗎?你是在與自己為敵。”他發火時簡直如一頭怒獅,“我希望你把自己那種不良心理擊碎,你打不好,隻是你主觀意識!”
“這不是你所要的結果嗎?”
“我要的是你最好的射擊狀態。”
“我已盡力了。”
“不,你沒有,你難道沒有敵人,沒有你恨的人嗎?”
“有。”
“誰?”
“你!”我咬著牙,喊著。
“那為什麽不把他打個粉碎。”
我舉槍就射,嘴裏哇哇大叫:“去你的,我打死你。”轉眼八發子彈全部射完,我又換上一匣子彈,邊打邊喊,靶子在我的咆哮中最後應聲倒地。我狂奔過去。天啊,彈著點密集,那幾十發子彈全部都集中在靶心。而最後一槍,竟把靶杆打斷了。
我的淚水嘩嘩湧出,良久,才想起他。我回過頭時,看到他正若無其事地大步走開,那個背影一瞬間竟讓我充滿了溫暖。
單一海輕輕歎息:“我明白你下午打靶時,為何那麽衝動了。你愛上了他,是嗎?”
“沒有,我隻是恨他。”
“恨有時其實就是愛啊!”單一海注視著女真。
也許吧!那以後,我的手槍射擊技術幾乎在一夜間發生了巨大變化。此後的多次射擊,我幾乎都保持了全勝。但奇怪的是,自此以後他幾乎很少管我,他幾乎一言不發。我常常有種奇怪的渴望,希望他可以再出現。我這種心理非常可笑,也許正應了別人那句話,當恨過去的時候,才是感激。我開始注意他,他的每一點兒傳聞都讓我如獲至寶。我從那些點滴的情況中,逐漸完善著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他那年二十八歲,孤兒,並且還沒女友。不知為什麽,聽到這些時,我的心竟突突亂跳。
三個月很快過去了,我隨射擊隊參加軍區比賽。很不幸,我隻打了個第二。他的衝鋒槍是第一。這個成績我已經很滿意了,當我從領獎台下來時,我看到他正注視著我。
我真誠地說:“謝謝。”
他隻笑著不說話。我忽然發現他笑的時候很好看,不由得對他說:“你笑起來,真好看。”
他似乎愣了一下,半晌才說:“是嗎?那我以後將努力保持微笑。”
比賽結束之日,就是射擊隊解散之時。宣布解散的當天晚上,隊裏舉辦了一次告別舞會。那天吃完晚飯吧,他拎來個破錄音機,大家把飯堂裏的桌椅挪開,就成了舞池。隊裏男女比例剛好差不多,很奇怪是吧,其實在射擊上,女的往往比男的更出色,就像每個女人都會做飯,但卻沒有幾個會成為廚師一樣。同樣,與射擊似乎不搭界的女人,卻不斷成為神槍手。那天我們喝了些酒,告別的氣氛很異樣也很令人興奮。不知為何,我卻有些淡淡的憂鬱。我發現他一直坐在桌邊不動,隻是眯著眼,仿佛在想心事。我心一動,過去請他跳舞。他羞怯地搔搔頭,說“啊呀,我可不太會”,扭捏著站了起來。我還以為他真的不會呢,沒想到他的舞步簡直可以說是技壓全場。我幾乎被迷住了。他跳的全是“國標”,動作特舒展。那天晚上我真的太開心了,我們一直相邀跳舞,雖然中間並不說話,但感覺上所有的話已經說盡了。
舞會散後,我故意落在最後,等他。他看到我,似乎知道我會等他,默默地隨我走。我們都堅持著沉默,我甚至已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後來,我們又轉到了樓前的那片草坪。我站住不動,他也不回頭,半晌才喃喃地說:“明天你就要走了……”
“我想聽你最後吹一次那支曲子,好嗎?”
他緩緩掏出口琴來,輕輕地吹奏著那首曲子。我再次被打動,這時,我看到他的眼裏滿是淚水。
我的心顫抖不已,我咬緊牙,輕聲說:“我可以記住這支曲子嗎?”
“它是獻給你的,這支曲子隻屬於你。”
我的淚水再次淌出,我怕自己忍不住哭出來,轉身跑開,我覺出一種莫大的幸福。
單一海忍不住說:“他真是個優秀的家夥,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們開始相愛,我正式成為他的戀人。三年後,他來到總部工作,在某機要局做秘書。他果真優秀,又過三年,他又以三十二歲的年齡,成為駐非洲某國使館武官。
“你們愛了至少有五年?”
五年又有何用?我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他,他自由出入我家裏,大家都把他當成我事實上的丈夫。我那時候還以為自己是幸福的女真呢,女人有時一遇到那些以為可以依托的肩膀時,就把他的一切當成了自己的,並把自己丟得連點兒影兒也無法尋覓。我那時就是這樣吧!整天把他當作自己的事業,可他卻一直是那種不平靜也不衝動的冷漠相,對我說不上熱烈也談不上冷淡,我還以為他的性格就是如此,反而更愛他了。可每次我提到結婚時,他都以各種理由推托,我還以為他真的是個把事業當成一切的男人呢!
那年他赴非洲前,家人促我和他辦了。那天我把來意告訴他,他卻冷淡地說:“以後再說吧!”
我有些生氣了:“你三年後才可以回國,我要等到何時?”
“那你可以不等。”
我啪地打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太狠了,連我也覺出了疼,可這種疼讓我清醒了過來:“你騙我?”
“我沒有騙你,女真,我不能愛你。”
“為什麽?”
“你對我太好了。”
我呆呆地看他,他居然如此冷靜。“我感謝你,沒有你,我可能不會如此順利。可我也不想因此欺騙你,與你生活在一起,我會失去自信的。我今生的愛人不應該是你這樣的名門之後。何況,我在農村還有個戀人,她等了我十二年。”
我幾乎給弄蒙了。我跳起來,拿起一支拖把,劈頭蓋臉打過去。他的臉上、身上全是血。他隻是一動不動地讓我打,如同一根木頭。
我大罵:“我他媽的不會讓你這樣出去的,你不怕我讓你出不去嗎?”
他呆呆地看我一眼:“你不會。”說完,他把臉上的血抹淨,轉身走了。那天我奇怪自己居然沒有流淚,這一切太突然了,反而使這一切顯得過於平靜。隻是他走得可真堅決啊,居然連告別也沒有,居然到現在一封信也沒有。
我竟然用了五年的時間,去體驗了一回愛的滋味,卻不是被愛。所以我常常覺得,愛真的太不牢靠,還不如愛一件沒有生命的東西,比如瓷器,比如玻璃,比如這把口琴。你愛它,它就會牢牢地依附於你,化成你的某一部分,緊緊與你相依,並且永不背叛。
女真說到這裏,深吸一口煙,緊緊含住,仿佛含住某種心情。
單一海沉浸在她的講述中,半晌才抬起頭:“你來西部,來這個乙種團,隻是為了躲開那個人,把自己藏起來……”
女真把煙吐掉:“不,是為了找到自己,那個人已死了,在我心中他已死過千回。”
“可他的氣味還在,你其實一直仍被他的陰影籠罩,並且為此而不惜把自己封閉起來!”單一海尖銳地望著她。
女真深深地凝望:“講完了。”
單一海有些艱難地回避她的眼睛:“你真不該把這一切告訴我,我被它傷害了。”
“不,這一切你遲早要麵對,說出來,我也許會心安……”
單一海的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麽。
女真理解地揮揮手:“不要急於告訴我什麽好嗎?這件事太突然,我不願你勉強自己。”
“……可我前天接到通知,後天將帶全連去古城遺址。”
“你終於有機會去證明你的那個理想了,子老也去嗎?”
“嗯,他任這次考古發掘的現場顧問,是他申請,點名要我們去的。他認為隻有軍人才配發掘它,軍區已同意,我將要在那裏待至少三個月。”
女真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三個月,正好適於思考,你還有更多的時間考慮這件事。哦,熄燈號已經吹過了,我該回去了。”女真轉身離去,從容而決絕。
單一海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暗夜深處,疲倦像暗夜一樣撫著他,他無力地躺倒在戈壁上。戈壁像一張大網,一下子淹沒了他,淹沒了整個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