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向千年前的戰士致敬

馮冉係好風紀扣,在衛生隊那麵整容鏡前,把帽子扶正,臉上做出肅穆的表情,直到認為那表情已經足夠協調了,才離開鏡子,來到值班室門前。

他輕輕叩門,門內傳出一聲含意不明的“嗯”。馮冉聽出那聲音正是女真醫生的,便毫不猶豫地推開門。

女真抬起頭,招呼他:“有事嗎?”

“我想辦出院手續。”

“你的刀口還沒長合,線都沒拆,按規定你該下月三號才可以出院呢!”女真的表情充滿驚異,也難怪,基層有的士兵們泡醫院久了,你得攆他才肯離開,這個馮冉可倒好,傷沒好卻提出了出院,簡直……

“沒事,我盡量不做劇烈運動,刀口長合後,我會趕回來拆線。”馮冉冷靜地道。

“為什麽這麽急著出院,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馮冉警惕地:“我們連隊要去焉支山,我不想被剩下。”

“去挖那個古城殘跡?”

馮冉驚異:“你也知道!那個古城你見過的,別說挖了,光是站在那兒體驗一下,都是種享受。何況,這事還奇跡般地落在我們連。”

“可你並不能從事重體力勞動。”

“我不在意,我隻在乎我參與了這個過程,體驗了挖掘另外一部分士兵的行動,就已足夠!何況,這事可不是每一個士兵都能碰上的,失去這次機會不是太讓人後悔了嗎?”

女真含意不明地望定他:“你是已經決定了,才來告辭?”

“是。”

“那你為什麽還要來征求我的意見?”

“我不願意讓你為我受累!”

“謝謝,如果我不同意,你將如何?”

“我仍將偷偷離去,隻是那樣走開,我會內疚的。”

女真微笑著站起來,把手伸過去:“小夥子,我被你說服了,你出了院,但病還在。十天後,請你回來拆線!”

馮冉興奮地把腳使勁兒一並,短暫的用力使肚腹輕微疼痛,他的笑容稍微凝固了一下,立即又舒展開,給女真致禮:“謝謝,中尉。”

女真點點頭:“祝你順利,中士,可你怎麽去呢?”

馮冉靦腆地笑笑:“我早已打聽過了,他們八點三十分準時出發,十分鍾後將途經衛生隊前的中心公路,我在那裏等他們。”

女真故作生氣地喊:“原來你早就設計好了逃跑方案。”

“唯一不同之處是得到了你的批準。”馮冉抬腕看表,“還有五分鍾,我得走了。”說完,轉身離去。

午間的陽光在營區疏闊的樹影間流瀉,風幾乎消失了似的,到處是一種靜到極致的亮麗。馮冉穿過一條小路,拐上中心公路,遠遠就望見一溜大車滑過來。他有些莫名的緊張,跳到公路中間,攔住緩緩滑過來的卡車。抬眼望見連長單一海正端坐在駕駛室。車停下來,單一海搖下邊窗,皺著眉,征詢似的望他。

馮冉熱烈地喊著:“連長,我出院了,特來報到!”

“報到?”單一海冷冷地看他,“病好了?”

“好了。”他使勁一拍肚子,驟然的疼痛幾乎讓他驚叫起來,但他強忍住,努力讓自己沉靜下來。

“還好了呢,你下個月才該出院,你是不是又溜出來了?”單一海跳下車,“你小子肚裏想什麽,我還不清楚!這回要是再敢溜出來,我可饒不了你。”

馮冉委屈地揚揚手中的出院單:“瞧,這是衛生隊的證明,女真醫生簽的字。”

“女真?”單一海的臉色有些異樣,他下意識地望望衛生隊的方向,眼睛呆了似的不動了。

馮冉被連長瞬間的神情給弄蒙了,他順著單一海的目光望過去,遠遠地看到女真站在衛生隊的樓前,癡癡地向這個方向望著。

馮冉內心一動:“不信你去問問女真醫生啊?”

單一海呆愣片刻,從馮冉的笑意中覺察到什麽,臉唰地閃過一片紅顏:“問個鬼呀!還不上車去,就坐在我左邊。”

馮冉興奮地喊:“好嘞,連長。”把背包轉身扔上車大廂內,然後爬上駕駛室,同時驚異連長怎麽突然間變了主意。

單一海臨上車時,又回頭看了一眼剛才女真在的地方。樓前已經空無一人,仿佛她沒出現過一樣似的。他的內心不由得一陣空曠,被某種情緒困擾,他沉默了。

司機發動汽車,東風141型開起來比北京吉普還要輕。不到十分鍾,汽車已經拋下營區,轉身拐上了公路。

馮冉靠坐在司機和連長的中間,這個地方視野開闊,兩邊的廣闊戈壁和群山飛速向後。他偷眼看看速度表,上麵已達到80公裏,兩邊的枯山在他還未看清輪廓時,就已經閃到身後去了。他內心中的興奮無法壓抑,直把眼睛看得疲倦起來。他知道是自己這些日子憋得太久了。一個闌尾害得他在那個充滿汗臭和病菌的屋裏被關了十五天。他側側身,試圖把身子放得更舒服些,卻觸到了身邊連長寬厚的沉默。光顧興奮了,他竟幾乎忘了身邊還靠著個自己的連長,他偷眼看單一海,連長的雙眼正緊盯著車前,眼睛幾乎不眨,似乎全身都被凝到了一種意境中。

馮冉被這種沉默的姿勢打動,內心中湧出許多無言的感觸。唉,連長肯定陷入到某種深刻的戀愛中了,但熱戀該是一種愉悅的表情啊,那麽就是單戀了。單戀最可怕了,連長難道也會失戀?他腦際閃過單一海遇到女真時的各種表情,不由得心內一抖。他忽然想起連長似乎有個挺漂亮的女朋友,那照片他看過,好像還挺熱乎的嘛!難道,他……不過那個女真醫生還真不錯,似乎很適合連長,可為什麽又讓他這樣呢?

他在內心深處來回咀嚼連長的愛情,漸漸地,覺得與連長有了某種默契,心境中充滿一種男人間的同情。他下意識地從包內摸出一盒“三五”,啪地敲開,伸至連長麵前:“連長,抽支煙吧!你這樣沉思簡直讓人受不了。”

單一海仿佛驚醒似的,無言地把煙接過來,同時湊到馮冉的打火機上,把煙點燃,並不答話,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含住,像在品味似的,半晌才使勁兒傾吐出來。那些煙居然不絕於縷,噴了半天,仿佛吐盡某種感情。

這時,車悄然顛了起來,汽車逼近一片翻漿路。車速緩慢,顛簸卻重了起來,車身左右劇烈搖晃。馮冉與單一海在駕駛室來回晃悠,身子相互撞擊著。單一海似乎被迫從剛才的沉思中清醒,臉上恢複了以往的平靜,把自己也盡可能地在車座上放穩。

他把煙灰撣撣:“你小子近來抽煙的水平,大有長進哪!我才抽個三塊錢的‘龍泉’,是不是又問家裏要錢了?”

“沒有,我與連長不一樣,你是每天兩包,加起來也是我這煙的價。我是少抽煙,但必抽好煙,一個月也就一條左右吧。”

“還一套一套的!”單一海抓緊座前的扶手,“這公路真難走,每年這會兒都翻漿,鬧得像草地似的。”

話音剛落,車身已輕微一震,觸到了公路,汽車立即又滑似的飛馳了。馮冉興奮地說:“這會兒不出來了嗎?”

單一海淡淡一笑。汽車已經行至一片廣闊的戈壁中間,兩邊茫茫,落著無數的石頭,隻靠左邊有一堆堆土包似的枯山。那些山上都奇怪地燒著紅,仿佛是被人脫去了衣服的一堆醜陋的**,又難看又生動……迎麵又是一些嶙峋的枯紅色,在飛速的後退中如同堆堆燃燒的火焰,閃爍著一種逼人的灼燒感,刺得人眼仁子疼。那些山單一海早就看過,甚至爬上去過,它們都呈現著一種殘燼的樣子,仿佛大火剛剛離去,隻是一種殘傷。他當時幾乎被驚得癡了,後來是尊敬,再後來就是麻木。可今天坐在高速中看山,他竟再次被那些山感動。

“他媽的!”他喃喃低語,此刻似乎隻有這個詞才能貼切地涵蓋它。

“簡直是一塊巨大的沙盤!”他有些興奮地籲口氣,“你看,這些枯山包和那些到處零落的物體,多麽像是手塑的一個個大沙盤!”

馮冉也似乎被他的情緒感染,興奮地低喊:“簡直太像了。西部山脈……哦,西部沙盤,這樣大的一個沙盤,該用多少世代才可以堆起來?可我們此時正穿行在沙盤中間!天,那些所謂的沙盤跟這兒一比,立即就會暗淡,造物真絕妙,塑這麽大個沙盤,供我們檢閱。”

單一海大笑,用眼睛瞄瞄馮冉:“我最喜歡你胡說八道了,敢於異想天開,思維沒有拘束,似信口開河又驚人的準確。我還發現你似乎對西北有種莫名的情感,我指的是,一旦把你放到這兒——當然,還有比這兒更荒涼的地兒——反而會激發起你的好奇和衝動。我很奇怪,按常理,這該是孤獨和寂寞橫行的地方,這兒的敵人應該是它們,而你的敵人呢?你似乎害怕繁華。我記得你是從那個廣東東莞的地方入伍的吧!”單一海仿佛掀起內心的一角似的,默默看著馮冉。

馮冉被深深觸動了。他打心眼裏對連長充滿一種敬畏,這種敬畏使他們永遠陌生著,即使他們之間偶爾親密的談話,那種親密也被塗上了層厚厚的東西。他始料不及地看著單一海,內心中湧出一股暖意,這個問題本身就說明他一直把他放在心裏,這種疑問能讓他覺出困惑,至少證明他也有不理解他的地方。馮冉不由得興奮了:“別說你奇怪,連我也看不透自己。我對西部有種天然的好奇和喜歡,不知為什麽,我一見到這裏的山、荒漠、戈壁,甚至嗅到這裏的空氣,內心就有種興奮甚至悲壯的感覺。我覺得人天生屬於或相似於某種地方,最少應該有一種能夠讓自己靈魂發生顫動的地方。”

“哦?”單一海被他的話吸引,側轉頭注視著他。

“我十一歲時,看到一本畫冊,那本畫冊一個版上全是這些枯黃的山嶽。那些山太奇特了,我第一次看到世界上居然還有這樣一種豔黃的大山。還有那些戈壁、沙漠、荒原,一律呈現著一種毛茸茸的亮黃色。它們雄立在深藍色的天空下,神秘而幽遠。我被那些奇怪的山給震住了,當時潛意識認定自己有一天會見到它,並且會擁有它們。三年前,我看到征兵廣告,潛意識覺得當兵也許可以幫我實現這個理想。果然,當列車停穩後,我就被外麵出現的這些荒山給驚得跳躍起來。盡管別人都沮喪自己到了西北,我的驚喜倒成了罕有品。”

“你隻是因為這樣一個原因才來當兵?”

“是的,我是為了自己這麽一個稱不上理由的借口當兵的,這就是我喜歡這裏的理由了。”

“可你今年已經提出複員了,你似乎討厭南方?”

“但那兒卻是我的家,其實在這兒待上三年就夠了,我不想讓自己對這兒厭倦了才離開,我願意留一些遺憾供自己來回憶。”

“這種感情真是奇怪,我倒是喜歡一些綠柔的世界,我去過一次湖北,那兒整天都濕漉漉的,竹子和小巷中的雨傘,幾乎成了我常常麵對這些大山時的一種替代品。我一旦厭倦了這些山、這些戈壁,就不由得想起南方。”

“你在這兒待的時間太長,已經體會不出那種原始的美了。”馮冉認真地看定單一海,“即使最偉大的東西,你見多了,也會覺出平常。可我奇怪,你是如此地討厭這兒,卻又不想走!”

單一海不置可否地把煙頭撣出窗外,沉聲說:“還有比這兒更好的地方可去嗎?我有意到南方待過一段時間,隻待了一個月,就受不了了。我並不習慣那些鳥語似的方言,滿是青苔的屋簷和雨霧。”

“你似乎天生屬於西部?”

“為什麽?”單一海被這個問題吸引。

“隻是一種感覺,後來在這兒待久了,我才明白,隻有西部,也隻有西北才是唯一適合軍人生存的地方了。隻有在這裏,才會讓人感覺到一點兒那些遙遠的戰爭氣息,喚回內心中已漸漸銷蝕的戰爭氣質。

“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怪念頭?”

“從你帶我看到那個古城堡時,這種感覺就出現了。那天你帶我們站在那個古跡的點將台上閱兵時,知道我什麽感受嗎?我的胸中被一種說不清的悲壯鼓湧著,幾乎聽到了血液要衝破血管的聲音。我當時真想大哭一場,後來卻是聲嘶力竭地呐喊,那個場麵我將銘記一生!”

“這就是你要離開醫院的理由嗎?”

“是的,沒有比這種尋找更讓人心動的了,尤其在這個已經消失了戰爭的世界上。我有時真傷感,我們難道都多餘到了要靠尋找兩千年前那些戰士的勝利來安慰自己的地步了嗎?”馮冉壓抑著內心的不平靜。

單一海被他的話擊中般微微一顫。“不是安慰,而是銘記。戰士應該記住戰士的榮譽,如果連我們都忘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想起他們!”

馮冉沉默了。汽車此時已駛入山上,空氣逐漸開始稀薄,那些枯黃的石子在輪下飛濺,黃塵在風中不時浮起,劇烈的顛簸讓他的傷口隱隱作疼。他屏住呼吸,皺緊眉頭,在沉默中等待疼痛消失。

良久,汽車嘩地停下。馮冉被單一海的低呼驚醒:“到了。”他睜開眼睛,看到那座殘跡遠遠地呈現在眼前。

馮冉揮起鎬,在地上輕輕一砸,破開一圓錐形的小坑,又連砸三下,算是為這塊即將被開挖的遺址破土。旁邊列隊直立的幾個士兵們故意把巴掌拍得嘩嘩亂響,馮冉把鎬一扔,喘息著:“第三塊遺址破土開工了。”

站在左首的王小根故作不滿地喊:“班長光開墾處女地已經三次了,每次都是你砸這第一鎬。我建議大家以後輪流破土吧!”

他的建議立即贏得一片回應。馮冉憋住笑:“好,下次再開挖,咱們輪流破土,不,先從王小根開始輪起。”

王小根露出一口大白牙:“那本人下次就不客氣了,也來開塊處女地。”

馮冉他們班負責城外一公裏範圍的外圍開掘,這裏到處都用白粉灰抹上了各種記號。他們已挖了三天,地麵上已露出了好幾個大坑。被翻出的沙土**著新鮮的濕氣,亂亂地堆放著,遠看這兒已成了一片工地。

馮冉曾經在第一次挖坑時,忽然想到每次開挖前,都應舉行一個破土儀式。全體士兵一致列隊致禮,由他揮鎬破土,然後才可以開挖,這種儀式剛開始還有種莫名的新意,但幾次這樣下來,士兵們卻把這當成了一種玩笑,他有種深深的失望。後來他明白了,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理解這一切啊,即使是戰士。

馮冉的傷口還隱隱作痛,就在坑外麵帶大家倒土,這活兒輕,但卻把大家覆蓋在了眼皮底下。坑土已取掉了三分之一,外表的浮土一除,馮冉便囑咐坑下的幾個士兵們,把鐵鍬扔上來,換上考古隊發的那些小型圓鍬和掃把。這樣幹活簡直像繡花,又小心又不痛快,旁邊的王小根又嘟囔了:“我說班頭兒,這兒已挖了三分之一,還像以往那個坑一樣,全是沙土,這個坑別又是啥也沒有吧!”

“怎麽沒有,上個坑你不是還挖出個寶貝嗎?”副班長笑著拍拍王小根。那個“寶貝”是王小根在挖第一個坑時,撿到的一塊類似鐵疙瘩的墨石。當時天色已晚,看不太清,王小根的鎬頭剛一撞那個石頭,就發出一片火花,夜幕下特像個鐵盔。王小根瞞著大家沒吭氣,晚上一個人拿上汽燈,想挖出個什麽寶貝,饞饞眼前這幫小子,至少他王小根在這次挖掘中是第一個挖出東西的人哪。沒想到,忙了半夜,他扛著那塊狀如鐵塊的家夥,放到考古專家組裏,人家一看就樂了,說這是塊變異了的化石。這件事成了全連的笑話,許多戰士見了王小根,就大叫他:寶貝。鬧得王小根羞惱不已。

“我最恨什麽?就是那種動不動就把別人的一點點事常常宣揚的人,倒像是我真的做錯了什麽似的!”王小根故意嚴肅。

馮冉被他逗笑了:“別爭了,這坑我估摸有戲,剛才我去周圍看了下地形,咱們站的這塊外圍距那座殘跡五百米左右,正好是兩軍相互交戰之地,往往攻城者與守城者的戰鬥,就在這裏,我料定周圍肯定有大片殘跡。”

“預料可不是現實,我隻信我的鎬可以碰到什麽。”王小根仿佛認真起來,小鍬揮動得卻更加小心了。

“你的鎬肯定可以觸到曆史!”馮冉被這句話驚動,抬眼看見子老挾著一卷圖紙,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們身後。他也許已經傾聽他們的談話多時了。

馮冉有些意外地站起來,向子老點頭致意:“子老!”

子老點點頭,用手掬起一捧沙土放在鼻間嗅嗅,半天,才輕輕地把土扔到了地上,拍淨雙手,整個過程從容而又自然:“這些土太幹了。幹得讓人都沒辦法相信。”他沉聲道,“這把土裏有種鏽和腐爛的氣息。小夥子,我有種預感,也許這土裏埋著某種不同尋常的東西!”

王小根有些愕然:“你聞出來了?”

子老微笑著點點頭。

王小根下意識地捧起一把土,用鼻孔猛力吸,卻吸進去一股塵土,嗆得“哇呀”一聲全吐了,惹得周圍的士兵們哈哈大笑,連子老都被逗笑了。

馮冉卻收去笑意,垂首請示老人:“這種挖掘太奇怪了,我們一直沿著畫定的坑線去挖,卻沒有挖出任何東西,這些坑真的有東西嗎?”

“理論上該有。你知道嗎?剛才你說這兒是兩軍對壘之地,你的推測很對。這一線正好該有他們的遺跡,哪怕是一些屍骨。”

“可萬一要什麽也挖不出來呢?”

“隻能說明這座城自從築起之後,從未經受任何戰爭洗禮,但不可能一座兵城未經過戰爭,我直覺這一線肯定會有大量遺物。”

馮冉低聲說:“這兒西連戈壁,右接山巒,他們怎麽會被湮沒地下?”

“是戈壁。”子老雙眼深邃地望向身後的戈壁,“兩千年間,這兒的沙土整整將古城淹沒了有四米到五米,我們站的這兒,據地表層資料,原是一片坡地,最低處達六米,而且,幾乎每隔百年,便有一次大地震,且沙暴常年不斷。”

“可這座古跡為什麽從未被摧毀呢?”

“也許是曆史留給我們的證據吧!記住,任何東西都會被大地以各種形式存留下來的,隻要它在大地上存在過。”

“嗬,子老,你講得太精彩了。我有時都有種錯覺,你的這些東西該是一個軍人身上的。”

“謝謝。”

“我聽說過一句話:穿上軍裝的不一定是軍人,倒是那些不穿軍裝的人更像軍人。”

“此話精彩,不過聽上去耳熟,誰說的?”

馮冉有些口吃了,他好不容易想起一句話,卻還是別人的:“是我們連長單一海的。”

“我聽第二回了。被兩個真正的軍人認同我有種被欣賞的舒服,何況還是年輕人的欣賞。”子老哈哈大笑。他的笑聲感染著周圍的空氣,士兵們幹活的同時都豎起耳朵捕捉著老人的聲音,“其實,我更喜歡欣賞你們,那是一種真正舒服的享受哪!”

子老微微停頓,點燃一支雪茄:“我觀察你有好幾天了,從第一天開始,你帶著士兵們,站在那塊未知的地表上,舉行什麽破土儀式,向未知的陌生的士兵們認真地致禮,這種行為本身就讓我感動。到底是軍人哪!”

馮冉略顯羞怯:“子老過獎了,我隻是有種慶幸。我當時被各種預測中的奇跡給感動著,我那樣做,隻是一種形式上的敬意。”

“後來呢?”

“後來就有些平靜甚至麻木了。我現在後悔了,當初辦這種儀式,隻該有一次,太多了,就成了一種形式。”

“不,當這種東西不再感動人的時候,你應該堅持做下去,把它變成一種習慣吧!習慣有時也是一種最好的表達,在驚奇和神秘永遠消失了的時候。”

“我現在不信年齡了,年齡隻讓人生理上衰老,可隻有心理上保持年輕,人才會永遠保持青春,尤其是您。”

子老頷首笑笑:“我喜歡一些與我年齡無關的東西,比如我崇拜青春,所以衰老就成了一種表情。這些天,我天天都站在你們的中間,感覺心理上卻老了。我有時是強作銳利,哪能跟你們這種自然的流露相比呢?我隻配與老人相比,站在他們中間,我一下子就會被人看見,倒不是看見我太老,而是我氣質上的年輕。當然,站在你們中間我被人發現,卻是一種蒼老的氣質。”子老喟然長歎,仿佛道出某種心事般,竟增添了些許蒼茫。

馮冉有些內疚地望望老人,與老人談論年紀真是一種失策,甚至冒險。沒有人不怕自己年老的。越是老人越怕老,年輕人不怕,因為他們不知道老,隻知道一味地用欲望占領各種欲望,甚至年老。聽聽,身邊多少人因為懊喪自己年紀輕,而無力實現各種抱負。而一旦走上位置,卻發現自己已經無力去做了。

驀地,他有些衝動地看著老人:“你似乎天生喜歡一些與戰爭有關的東西,這種愛好……當然,似乎天生應屬於軍人,發現這座古跡甚至研究它,可偏偏是你,我一直有種意外,並被你的這種愛好打動著,因為它太出人意料了。”

“我很不願意聽你談這個問題,我覺得你該理解。”老人又續上了支雪茄,他的牙在談話間隙不斷閃爍著被熏黑的痕跡,“我尋找它們隻是為完成自己的一種願望!”

“願望?”

“是的,每個人的內心都有自己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欲望,這種欲望以一種不明形式出現,有時簡直是遺傳下來的,它們潛伏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幾乎不動聲色。可回過頭來,卻發現自己的一生隻是為幹這麽一件事而來!”

馮冉詫異地看他。

“我十六歲時也是個軍人,二十多歲留洋時,我第一次知道了這個古城和傳說。我知道它時竟是在歐洲,我以為這隻是一種學識上的偶遇罷了。可二十年後,我卻鬼使神差地回來了,接著又到涼州。我是一步一步地在接近它啊!在我剛遇到它的時候,這種尋找其實就開始了。可沒想到,尋找幾乎耗去了我的一生!”

馮冉呆了:“一生?就為了那些傳說中的戰俘,這值得嗎?”

“不可以如此評價一個人的一生。一個人一生能幹多少事呢?就一件,那個叫什麽詩人的這句話真不錯,何況我還一事無成,不過我很滿足,我隻是在為一種東西而戰鬥。”

“什麽?”

“欲望,人一生能夠滿足自己的欲望嗎?我看很難。小夥子呀,人應該永遠保持一種勇氣樣的東西,哪怕是失敗!”

“我直覺你的血液中殘存某種戰士氣質,你越來越讓我感動了。誰說與一個老人談話,等於在偷他的曆史?我看我是被你提拔了好幾十年!”

子老再次大笑,回首看看那些仍在小心挖掘的士兵們,半晌不語,似在咀嚼馮冉話中的某種情緒。下午的陽光柔和細媚,落在光禿禿的沙土上,透明般地發亮。

“你太愛總結了,你總是被人打動,被人打動證明你內心幹淨,同時又對自己不太滿意。”子老鋒利地看看馮冉,“這很危險,也讓人感動。年輕總是如此啊,誰都有種被窩在刀鞘裏的感覺,年輕就像要拚命掙出刀鞘的劍哪!到了我這個年齡,你就隻想縮在刀鞘裏了,不出鞘的劍才更具威力!”

與子老對話又刺激又痛苦,他幾乎不留絲毫餘地,處處逼著你,這種自信本身就讓馮冉覺出一種深深的壓力,他的口氣低沉:“您真的不怕失敗嗎?”

子老猶豫地盯著他,不語。

“我有種感覺,你等了一生,其實在期待某種成功,像一個戰士渴望某種勝利一樣!”

“嗯!”子老望望他,顧左右而言他,“西北太神秘了,又太博大。它讓無數的人深陷這裏,又無法深入進去。愛上西北是一種最危險的悲劇,可這兒卻吸引著無數人的目光……”

馮冉被老人的歎息給弄得傷感起來:“可你想過沒有,萬一你這一生,最後得到的隻是一種失敗,而且是一種真正的失敗呢?”

子老的神情一下暗淡了,雙目嘩地無神了,半晌他才艱難地說:“我也不知道。”說完,竟轉身而去,步伐有些短暫的慌亂。馮冉呆呆地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古堡內,後悔自己不該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去傷害一個老人,尤其是一個保持著某種理想的老人。失敗隻會是一把殺死他的刀啊!想到這裏,他的內心不由得一陣內疚。

這時他聽見身後響起王小根的驚呼:“我找到它們了……”

馮冉迅速地轉過身,他被那露出地表的一隻手般的骨頭給驚呆了。

單一海跑步趕到二班的挖掘地域時,那片古屍骨已被馮冉他們清理出輪廓。士兵們坐在清出的沙土堆上,背對著夕陽,隻用沉默的目光遠遠地望那片被他們挖出來的人形骨架。

他有些詫異,他們應該高興啊,這至少是他們挖出來的證據,也是全連這幾天來最先挖出來的實物。剛才他正在古堡內察勘各班的挖掘現場。正在思慮時,沒想到馮冉派人來報信,說他們已挖出東西了。他被一種說不清的預感給壓逼著,快步跑到現場。士兵們自動站起,讓開一條路,用目光引導著他,仿佛給他一種暗示。

單一海走至坑沿,坑已被挖出三米餘深。坑四周被窄窄地挖下去,掏空,中間立著一堆足與坑沿相齊的土堆。那土堆被用小鍬和掃把清出一片淡淡的輪廓。落日的餘暉此時將豔紅的光線斜射進來,沙土上蒙著一層絨絨的亮色,顯出深深的質感。單一海終於認出來了,那是兩具早已腐爛的屍骨,他們仿佛被鑲嵌在沙土中,隻露出淡淡的刻痕般的形狀,不仔細看,還以為是被人用淡色描塗上去的簡單的線形畫。那些骨骼閃著奇怪的白色光澤,靠右邊的一隻頭骨被一道黑色的痕跡奇怪地壓斜著。另一隻,該是手臂吧,在土層中扭曲著。那隻頭骨在掙紮似的,深深地扭過來,隻有兩隻黑洞似的眼睛,傳達出某種深深的恐懼,伸進另一隻屍骨的腹中。那兒也有一道鏽色的長直的尖戈似的東西,深入泥土。單一海被這種奇怪的姿勢打動了,內心湧出許多的念頭。他使勁兒讓自己平靜下來,看看周圍的士兵們,士兵們仍然不動,仍在看著那兩具古屍,同時也在看他。

單一海跳下坑,湊近那兩具屍骨,漸漸地,他看清了。那兩具屍骨互相扭連在一起,他們似乎在很親密地對話或者是在商量著什麽,那種表情在瞬間凝住,可那兩隻頭骨呈現出的憤怒和痛苦卻一次次地打動著單一海。他輕輕撫摸那道嵌在右邊頭骨上,該是額上吧?一片淡淡的鏽跡輕輕地滑落。天,居然是一塊鏽鐵。

“剛挖出來時,這塊鐵還鋥亮如銀,類似於一把鐵戈吧!沒想到,僅用半個時辰,它就奇跡般地蒙上了這層奇怪的黑色!”馮冉湊近單一海。

單一海用手觸動那黑塊,果然是一把鐵戈狀的東西,不,它就是戈,可它該是什麽戈呢?單一海回憶在子老家見到的那些戈,卻沒一把與這把戈相像。它呈現著某種蛇似的細尖和扭曲。戈麵上不僅有刃,還有深深的齒痕。那齒痕此時正卡在那具屍骨的脖頸上,喉骨已經蝕爛。它似乎已經太累了,單一海一碰它,它就落在了鎖骨部位,輕輕地搖晃,被觸過的地方,閃出幾絲淡光。

“這塊鐵戈在地下時間太久了,它已經不習慣在空氣中生存了。”單一海若有所思,“它居然還一直呈現著戰鬥的姿勢,它在這人的喉嚨上,一直長了這麽多年!”

“這個人被砍死時的痛苦表情一直被保持著!”單一海回過頭,找到那塊伸進另外一具屍骨肚腹中的黑痕,輕輕地一觸,那塊鐵居然發出低沉的呻吟。單一海輕輕地將它擦淨,竟然是一柄直刀,他被震驚得後退,靠在坑壁沿上,再次凝視那兩具屍骨。

屍骨在他的凝視中漸漸地混為一體,那兩具屍骨原本竟是纏結在一起的,似是兩個正在拚死交戰的人,一下子被某種神秘的力量給固定在了原地。那具屍骨手中的戈砍擊在了對方的頭顱上,而那個被戈擊中的人,也一下把致命的刀插進了對方的肚腹。兩個決鬥的人把對方的生命給牢牢地攫住了。他們的皮肉銷蝕了,但暴怒的骨頭仍呈現著當時的力量和表情,他們在一瞬間把死亡同時賦予了對方。

單一海被那兩具屍骨呈現的戰鬥姿勢給震驚了,他的目光久久地罩住他們,目光凶狠而又堅決,內心中傳出短暫的低鳴。他以前一見屍骨或者屍體,就會有種深深的惡心和某種恐懼。而現在,這兩具屍骨卻傳達出某種令人難以言傳的感覺。這還是自己頭一回如此近地欣賞兩個拚死交戰的圖像。簡直就是一種生命力最後迸發時的凝結。他以前隻在夢中體驗過那種提刀相見的虛幻戰場,現在,這一切如此真實地出現了,他的內心竟出現一種深深的悲壯和難以言傳的傷感。他在心裏向這兩具最後戰死在一起,並且永遠呈現著一種戰鬥姿勢的戰士深深地致禮,眼中同時湧滿淚水。

他被某種深深的神秘感攫緊了。

他輕輕地拿過一把掃帚,一點點地拂去那上麵的浮土,兩具屍骨的形象越發清晰了,此時呈現的那種最後的形象一下子讓周圍安靜了下來。士兵們也許早就看出這兩具屍骨的表情了,他們隻是用沉默來表達自己對它的感情。

單一海不由得低呼:“兩個肉搏的人,不,兩個同時把刀伸進對方生命的戰士!感覺像兩個巨大的奇跡!”

單一海回頭注視著馮冉,意猶未盡。

“似乎是兩個瘋狂的人,同時取走了對方的命。我都有些受不了了。我還是頭一回看到這樣令人震驚的交戰方式。我不知道生活在現代的戰士該慶幸還是不幸。從古代戰爭到現代戰爭,似乎隻是改變了距離,一個是時間距離,再一個就是從這種貼身肉搏到遠距離甚至不用見到對方,在幾千公裏外瞄向那個從未見過麵的敵人。你殺死了他,可你甚至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咳,我都有些羨慕他了。”單一海的眼裏閃著一種奇異的光,他竭力克製著自己的激動,喘息著注視那兩具屍骨。

馮冉動容地說:“我羨慕他們,現代戰爭越來越像純技術的較量了。隻有這才是真正的生命與生命的對抗,力與力的搏殺。”他略微沉吟:“你認為的第二個奇跡該是他們為什麽這麽多年還保持著這樣一種臨死的姿勢吧!你發現沒有,戰士隻有在最後的時刻才是美的,盡管這種方式真殘酷,甚至令人驚駭,可它呈現給人的卻是美。”

“最殘酷的東西最美麗。多麽殘酷的辯證!”單一海點點頭,“這本身就是一個謎!感覺像是他們在把刀砍向對方的同時,突然被某種神秘的力量給卷到了地下,是這次變故讓我們看到了他們。”

“可又會是什麽呢?”

“讓我來揭開這個謎吧!”身後傳來子老的聲音,他從士兵們的身後走出,來到坑前,剛才他一直站在戰士們身後,那兩具屍骨呈現出的某種神秘的衝擊力讓他有種深深的心驚,同時被某種預感攫緊。他對此有些不太相信,因為對於某種東西的過分期望反而會使人對這些突然出現的事實產生一種懷疑。

單一海扶住子老,子老卻把手唰地抽回,仿佛受了屈辱般地瞪了單一海一眼,同時穩住情緒,努力使自己平靜。他用了好半天才站到那兩具屍骨的麵前。他的小個子立即被罩在那片暗影中,隻有滿頭白發在風中簌簌。他下到坑底時,身體佝僂著,令單一海生出莫名的哀憐;但當他站定在那兩具屍骨前時,胸膛卻倏然挺直,身子在風中如一柱晃動的塔身,隱約有種老軍人的氣質。

子老用力掬起一捧沙土,放到鼻邊嗅嗅,又抓起坑沿上方的沙土來回對比著。他辨識沙土的方式怪異又讓人心動,不像隻是在嗅一種土,倒像是在咀嚼著某種感覺。他的眉頭一會兒舒開,一會兒又皺緊,幾個站在坑上方的戰士被他的神情逗笑了,忍不住哧哧笑他。單一海雖被老人這種奇怪的方式所打動,但也忍不住為他的神情產生某種擔憂。他回過頭,掃視了一下那個戰士,笑聲戛然而止。子老似乎對此不以為意,固執地一次次辨識著那些沙土。良久,他才歎息著:“真的是那場大地震哪!”

“是的,簡直無法想象。這兩個戰士居然是在他們將刀與戈相互砍進對方的身體的同時被埋進地下的。我查看了砂樣和土質層,他們是在最殘酷的一刻遇到了自然中更殘酷的災難。這種事真的太偶然了!”

“就像幾千年後他們又被我們從地下翻出來一樣,世界總在偶然中讓人驚異啊!”單一海沉吟著,“可為什麽他們埋到了地下,而那座城卻還存在?我猜測,那場地震肯定不亞於七級,否則無法將他們陷入這麽深。”

“我也對此充滿疑問。有資料記載,這兒正處於地球36°緯線附近,而36°緯線簡直像條神秘的鏈條。”子老用手在空中描了一下,“凡經過這條緯線的地區,時常發生奇異事件,比如地震,比如海嘯,甚至各種超自然的神跡。”

單一海被好奇和欲望驅使:“你是說這個古城也屬於某種奇異事件?”

“我猜測該是!”子老若有所思地望向那兩具屍骨,“你沒覺得,在這樣高的海拔上建一座這樣怪異的城堡,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嗎!這兒幾乎每隔百年,便會有一場毀滅性的大地震。可居然仍舊無法撼倒它!”

“聽上去簡直像傳說,那這兩具屍骨又該如何解釋呢?”馮冉打破老人的感慨。

“是啊,是啊,我總是被這些無由的東西打動。我有種直覺,也許它們的出現,就是我們解開這道謎的一把鑰匙。”子老的雙目中閃射出某種沉重的顏色。

單一海喃喃地說:“我都等不及了。”

“我也是!”子老忽然湊近單一海,“我隻是故意在拖延時間呢!”

單一海驚異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為何突然這樣傷感。

子老屏住呼吸,仔細地掃視那具屍骨。當他的手輕輕地取下那嵌在屍骨喉間的長柄鐵戈時,竟驚駭得呆住了。他的手微微抖動,那片鐵戈上殘碎的鐵鏽順著他的指縫滑落。這柄戈的存活時間太長了,鐵質已發生變異。單一海看到他輕輕一動,那戈刃竟開始扭曲。子老有些激動地把那戈放在鼻孔上嗅,他吸得很深,像品味某種飲品般,半天不動,接著又吸……偶爾把那柄戈放到耳旁彈彈,戈發出嗚咽般的沉聲,又鈍又老,如同一個老人的咳嗽。單一海被老人怪異的舉動吸引,默默退到他身後,像退出老人的精神一樣。單一海在很多時候,都習慣於從背後去讀一個人。人的麵孔可以偽裝,但後背卻永遠是一種樣子,坦然地呈現著那種輕易就會露出的真相,並且從不掩飾。

子老把那柄戈在手中捧讀許久,又鄭重地將它包在一塊絹布上。之後,老人退後,向那兩具屍骨深鞠一躬,右手又緩緩地伸向了那柄插進屍骨肚腹深處的直刀。單一海莫名地揪著心,不知為什麽,他在老人的手伸向那柄直刀時,竟有種無由地驚慌。

“哦?”子老緩緩抬起頭。

“它該一直在那個地方,隻有那才是它的家呀。那具屍骨沒了它,才會是種真正的殘缺。”單一海激動地低呼。

子老在單一海的逼視中轉過身來:“我是個考古者,我的職責隻是將它們取出來,而不是讓它們一直待在原地。”

“可它們是這兩個戰士身上的一部分!你看清沒有,這是兩個戰士搏殺時的最後瞬間,這個瞬間簡直有種令人震驚的美。我覺得,作為一個戰士,保留他們最後的姿勢,才是對他們的尊重。”

“該讓他們休息了,這兩塊鐵取走了他們的命,可卻還卡在他們的身上,你不覺得他們其實很疼嗎?”子老平靜的臉上閃爍著模糊的表情。

“疼?”單一海被老人的話問得一愣,“戰士感受到的永遠隻應該是死亡,不是傷口!”

“你太理想化了,所以你太不像軍人!”子老深深地瞥了一眼單一海,“但又太像個軍人了,過於理想化的軍人都很痛苦。不過,你不該如此。你現在麵對的隻該是一堆古跡,而不是戰士!”

單一海激動地搓著雙手:“不,我現在才覺得自己像個戰士了,尤其是在麵對他們的屍體的時候。我慶幸自己目睹了他們,又為自己不幸,居然在他們死後,還來打擾他們的安靜,他們太需要平靜了。”

馮冉有些不自在地說:“簡直不該發掘他們,該讓他們永遠埋在地下,地下才是他們的家!”

子老沉默了,環視身後,坑邊密密地圍了一大群士兵。他們不知道什麽時候趕過來了,身上的軍衣在風中嘩嘩扯動,密密的身影遮住了暗淡的夕陽。有個戰士將一支火把插在坑邊的土堆上,火把與夕陽的光攪在一起,在人們的臉上來回明滅。士兵們都沉默地注視他,更確切地說是在凝視那兩具屍骨。他從未見過那樣怪異的目光,一大束、一大束地閃亮著。那目光是一種令人驚異的語言啊!

子老被這些目光攪擾,半晌,才穩定下自己的情緒。他望定單一海,其實也在望著那些戰士。“我被你們打動了,這種感情其實就是對這兩個無名士兵的讚揚。可我以為,還是讓他們出土吧!他們站出來比埋在地下更像個軍人,我想他們至少該是一個標本,一個軍人的標本!”

單一海知道老人的心思,但他也更明白如果自己說出內心中的選擇,老人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他。但他知道自己無力主宰以後,即使他們將這兩個戰士葬埋了,那麽還會有人將它掘出。它們已經不屬於自己了,從發現它們的那一刻開始。單一海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時候,旁邊的戰士們拿來的十幾支火把,把暮色中的深坑照得亮如白晝。

單一海望望馮冉,馮冉無言地歸回士兵行列。他站在士兵的目光下麵,忽然很孤獨,也很灼熱。他此時處於雙重士兵的擠壓之下了,心髒狂跳,為自己即將要做的某件事激動不已,但他強忍著,等待自己的平靜,果然,片刻之後,他的心跳安寧了。

他在戰士們的目光下,挺起了胸膛。“立正!”他在下麵嘶聲喊。戰士們在他的嘶喊中,神經般地抖動片刻,立即站成了一根根捅條似的棍兒,甚至連正在燃燒的火也在瞬間筆直地燃燒了。他的餘光一瞥,看到子老站在人縫兒裏,兩條腿緊繃在了一起,滿頭白發在戰士的肩後燃燒,單一海被這種瞬間聚湧起的肅穆衝激得內心熱血狂湧,他幾乎聽見了血在血管中嘩嘩衝突的聲音了。他用目光與每個戰士對接,從那些目光中他讀出了許多新的感受。在挪到王小根臉上時,王小根卻把眼睛給閉上了,他似乎在躲什麽,身體繃直,雙目微微抖動。

“王小根!”他厲聲道。

“到。”王小根下意識地一並腳。

“請你回答,我們麵對的是什麽?”

“是戰士最好的雕像,也是末日!”

“為什麽要把眼閉上,你不敢正視他們?”

“不,我隻配在內心向他們致禮。”王小根有些喃喃地說,“他們的勇敢讓人心驚,他們太殘酷了。”

單一海掃視大家一眼:“是的,是殘酷,可這隻是一種屬於戰士的殘酷。殘酷是戰爭的性格,我隻想告訴大家,我們麵對的才是真正的戰士。”

他從坑底跳上來,站在大家的目光中。他看到這群目光中的一半都在燃燒。他們應該燃燒,如果沉默了,那將不是他一個人,而是整個連隊的悲劇。他壓住那片目光:“可我們卻得把他們的勇敢拆散,讓他們的軀體回到大地上來。”

他停住,期待某種反應,但他失望了。那些目光仍一如以往的平靜著,他們也許都在瘋狂地期待那兩具戰士的屍體被擺到陽光下的樣子!一瞬間,他看清了,這些家夥眼中燃燒的其實隻是好奇和欲望。可他卻在期盼著有人響應自己,把他們重新掩埋,盡管這隻是一種心境,可他卻為自己湧起的這種心情悲哀了。自己不是也渴望看到這一切嗎?可他卻真的無法預知自己,竟會產生這樣的念頭。他以為自己是勇敢的,可抓到手中的全是傷感。

他把剛才短暫的感傷揮去:“我們無權為他們舉行葬禮,可我們有幸目睹了他們的勇敢。我提議,讓我們為他們的勇敢,致禮。”他側身成九十度,半麵向戰士,半麵向坑中的那兩具屍骨,厲聲喊出口令:“敬禮!”暮色中戰士們唰地舉起一片手的叢林。單一海用餘光感覺著這凝成一個姿勢的軍禮,一種遙遠的激動淘洗著他。他堅信那些戰士也會如他一樣,被這種相隔至少兩千年的軍禮激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