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大漠鬼城
單一海麵對晨間的那輪太陽,深深呼吸。戈壁上的一切都隱在一片淡紅色的光線之中,漂浮的藍色夜氣正被陽光逼退,遠遠地顯出一種極淡的蒼茫。之後,那些光線一根根針似的,把大地給紮疼了。蘇醒的氣息開始一點點彌漫,大地艱難地從睡意中睜開惺忪的眼睛。不,太陽其實就是大地的眼睛。每次站在戈壁上遙看太陽從地平線上探出頭來,他都有種莫名的感覺。此刻,太陽仍鑲在戈壁的東方,它的半輪紅光被古跡後麵的焉支山給擋住了。隻有半輪紅色的太陽,更像是一個未睡醒者的眼神。
單一海無數次心曆其境,也無數次隨太陽一起蘇醒。自從來到山上,他就擬製了一個新的時間表。他不看表,隻用太陽來規範和提醒自己的作息。太陽升起來,擱在古城埡口時,他就會自動醒來。全連的官兵每天隨太陽起床,而當太陽收盡時,也正是他們休息的開始。
他凝神傾聽身後戰士們的洗漱聲,炊煙正在漫起,秋露掛在腳邊的草莖上,如同一粒粒的水晶。風聲輕搖,它們就又潛回大地,到了夜晚,它們又會攀上這些草莖,重新期待黎明。他緩緩轉過身,獨自一個人享受日出,對他已成為一種習慣。一旦麵對那輪紅日,他內心中也會有一輪太陽升起,這輪太陽其實隻是屬於自己,他堅信,這輪日出該有無數的人,在每個不同的地方注視它。那些目光多麽陌生,可卻都被它吸引。偶爾,他會誤以為這輪陽光的燃燒其實是被那些目光灼燃的。這太陽其實是無數的目光的凝結啊!所以,他一看到那輪太陽,自己的內心就會瞬間沉靜,因為他被一束陌生的目光注視著。發現這一點後,他像固守著這個秘密一樣,固守著這個習慣。
太陽終於像枚氣球一樣離開了地麵,霧氣仿佛被抹去般一下子幹淨了。戈壁上幹淨平坦,清晰得令人難以置信。眼前頓時開闊起來,人的心境也被拓寬了。他的全身一陣輕鬆,昨夜的疲倦盡情抖落,不由得輕舒雙臂,麵對極闊的戈壁,長嘯一聲。那聲長嘯又嘶啞又嘹亮,如同一聲裂帛,在寬闊的戈壁上,顫抖了一下,就消失殆盡,連點兒回音也無。單一海第二次長嘯,身後一片寂靜。他相信這兩聲長嘯一定會讓那些士兵們呆住,他心裏有些遺憾,內心中期待他們同樣用這樣的嘯喊來響應他,他堅信那些士兵們會響應他的。
嗷……嗬……嗬……他的念頭還未及抖落,一聲嘯喊已接著他的喊聲在身後驟然響起。隻是那嘯喊又蒼老又濁重,仿佛一匹老狼般傳達著某種難言的淒涼感。單一海心內一驚,這樣的嘯喊決不是自己的兵哪,他們的喊聲是一種活力勁迸的短呼,而決不會有這種深濁的老年之氣!他悚然回頭,看到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一塊土堆上的人,竟是子老。
子老似被那聲長嘯所傷,低頭劇烈咳嗽,身子被撞擊得輕輕抖顫。單一海急步奔過去,輕扶住子老,用力為他捶腰。子老著一身對襟棉衫的短裝,身上薄披著秋露。他判斷子老在自己身後肯定已站立良久,他也是來看日出的。他的長嘯是被自己激發出來的,不過,他的長嘯飽含著某種心境,而自己的呢,卻僅僅隻是出於某種情欲的蘇醒。發現這一點後,單一海內心悵然。
“你的那聲長嘯真的讓人震驚。”單一海由衷地讚歎。
子老從劇咳中平靜下來,掏出一方手絹,拭去唇角的白沫。“老了……哪!我年輕那會兒,不,像你那會兒,也愛跑到戈壁上長嘯。這兒太空闊了,空闊得人一見到它,就會有種被融化的感覺……不過,我的那聲長嘯現在不能叫嘯了,倒像呻吟。”
“沒想到我還會湊巧與您的愛好重複。”單一海心裏暖暖地一動,“我見過許多老人,他們總是一到老年就忘了自己的年輕,總把自己蒙上一層老人的顏色。您不同,您是個永遠對年輕感興趣的老人,或者欣賞年輕。”
“跟年輕人在一起,比如你,我老有種被侵犯的感覺。剛才我那聲長嘯還可以吧!可全是些老年人的心態。我明白了,老了就是老了,絕不可能被某種東西改變。哪怕你不敢承認。”
“敢於承認老了本身就是一種勇敢。”
“年輕本身對老人就是一種傷害哪!不過要看你怕不怕。我年輕過,所以我不怕。好了,不談這個,今天我想請你帶我去山後轉轉。你曾說過,有個神秘的老人,還有什麽玫瑰林、玫瑰酒,那個女真中尉說那酒真好,我的酒癮又上來了,我這人天生愛喝口酒。”子老把目光移向山後的方向,“隻要是酒……”
單一海的內心咯噔一下,他奇怪自己這麽長時間了,才忽然想起女真。他有些淡淡的心驚,隨即,又平靜了。“行,我也好久未去看過那片玫瑰了。”他的眼前閃過女真頭戴花環的影子,“那片玫瑰真讓人著迷!”
子老哈哈大笑:“那就請你帶路吧!我今天可以完全不用人幫忙,就可翻過那些山坡。”
“現在嗎?”
“對,就是現在。”子老拍拍單一海的肩,“走吧,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感覺像去赴個什麽約會!”單一海感歎,轉身去安排連隊當天的工作。挖掘已近一半,古跡中已堆滿十幾種出土的器皿,老人的心境卻一次次地陷入莫名的憂鬱。今天難得他竟有這樣的好心境,單一海決意陪老人去看那片玫瑰了。他知道,老人去,僅僅是去看看那個神秘老人。他呢,卻似乎隻是為了完成內心中的某個念頭。他想,回來時得采一百朵玫瑰,要用這些玫瑰編成個花環,再送給她。他的心頭掠過一絲淡淡的感傷,不知道這個花環是否還會再像以前的那個,能讓她驚喜呢?
單一海安排完工作,老人已停在山坡上等他。他步子穩健,在斜成六十度的坡上,紮實地走著。單一海急步走至老人身邊,老人的呼吸澀澀地粗濁著,鼻翼間呼呼地吸入、呼出著大股濁氣。
“子老,休息一下,好嗎?”單一海伸手去扶住他的右手。
“別扶我,你一扶我,我就走不下去了。”子老揩揩汗,望著山間漸顯矮下的古跡,“那個城堡簡直像個腳印,人哪,真該經常到高處看看自己生活的地方,就會知道自己的渺小了。”
“渺小與否不過是感覺上的事,子老,你看到沒有,我們在那個城堡裏掘來掘去地挖什麽渺小的東西,來證明某種更渺小的東西。其實我看就不必尋找了,這座城堡本身就是一種證據。”
“你的感覺很有意思。”子老邊走邊點燃一支雪茄,腳步有些輕鬆下來,他們已順坡向下走了,“其實,這座看似渺小的城堡,藏了多少我們看不清的東西哪!你剛才的話提醒了我,那城堡我感覺是個複製品。”
“你說這城堡不是當年建的,隻是個贗品?”
“也許是,我詳細看了當地的地質記錄和地質資料。此地每隔百年有一次毀滅性的大地震,而這種土質的壘築方式,顯然無法經受住那些大震的搖撼。”
“你懷疑這座城堡隻是仿製舊城的複製品?”
“也許是,我沒有證物。我那天看到那具戰士的屍骨時,就有此預感,我們見到了一座不是當年的城堡。”
“那它在哪裏呢?”
“它也許就在這座古城下麵。”
“你是說還有個城下之城?”
“猜想是,這幾天挖出了許多建城用的薄磚和灰黏土,我考證出那些才是真正的西漢產物。”
單一海有些恍然:“那天你見到的那隻戈,難道不是你要尋找的那種嗎?”
“不是,它很獨特,但決不是那支軍隊所用的。我以為隻有這麽幾種,可現在看來,我該對自己研究的這些東西,找一種新的思維方式了。”老人的神情轉瞬暗淡。
“我們找的這座城真的不是那座城嗎?”單一海驚訝地道,接著又意識到什麽似的,“我是說萬一不是怎麽辦?”
“會找到的,我直覺它該是,它應該是。”老人勃然變色,語氣蘊含萬千悲壯。
單一海默然了,他跟著老人的背影踽踽前行,他似乎現在才看清老人這些日子的憂鬱。老人的內心一直埋藏著某種巨大的隱秘,他似乎早就看清一切,但卻一直不動聲色,獨自咀嚼。這對於一個一生以尋找為己任的老人來說,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創痛。單一海被一種隱約的悲壯攫緊,他不知道,這一切萬一是真的,老人該會是何等的失落啊!
老人甩動步子,似乎在與某種心情較勁兒似的,大步向前。從背後看,隻是浮動著的一種心境。單一海盡量不去驚動老人的感覺,他知道自己這會兒隻該是一種沉默,這種沉默本身更像一種安慰。山上的景色閃著綺麗的光,與山下的枯色形成強烈的反差。他的眼神在掠過那些幽美綠草時,變得柔和而又明媚。漸漸地,他從剛才的情緒中退出,獨自浸在柔柔的遐想中。那條河在他們的沉默中如同一條白練蛇,嘩嘩地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子老沉思著站住,抬頭望定單一海。
“這條河是由山上的雪化下來的。我真信了那句‘山有多高,水就有多深’的話,這麽高的山上還有條河!”
“我嗅到了一種異香,一海,這周圍肯定藏著某種東西。”
子老深深地呼吸、品味著什麽。
“哎呀,你已經感覺到了啊!”單一海興奮地指著河對麵,“那是玫瑰的香味!那片玫瑰就在河邊兒上。你看,那一大塊隱約的紅色就是!”
子老也從沉思中醒來,臉上蒙著一層孩提般的笑意:“我說怎麽有種濃烈的苦味呢,我居然還可以嗅到玫瑰的香味!”
老人的笑像嬰兒,單一海的心境明亮起來。他發現老人有時候與嬰兒幾乎讓人難以分辨。一種是因為無知而顯出的天真,後一種則是曆盡各種滄桑之後的天真。後者比前者的天真,更有許多憂傷的成分。“可以嗅到玫瑰的香味,證明你還是個心存愛情的人哪!子老,我還未聽你講過你的愛情哪!”單一海扶子老過河。他的腳站在河水裏,水真涼,滋滋地穿透他的皮膚,貼在他的小腿上,像伏著一堆冰涼的蛇。他竭力讓自己自然些,子老似乎並未在意地,小心地越過河中的踏石,並不回答他。
單一海立即意識到,自己又問過頭了,尤其是向一個八十歲的老人詢問愛情。即使老人已把他當作朋友,甚至是自己人,但畢竟兩人中間隔著許多年的經曆。單一海有些尷尬地把頭望向對麵,再過一道坎就可以看到那片火紅的玫瑰叢林了。一想到那些火焰般浮動的花朵,他的內心立即盈滿無由的亢奮。
他扶著子老,從河中涉過。到了河邊,子老似乎無意識地把自己的手臂從他的挽扶中抽去,單一海怔怔地愣了片刻。老人太過於敏感了,他的敏感有時更類似於一個戰士,總是把自己保護得如此緊密,似乎任何無意識的舉動,都會是對自己的進攻。戰士的敵人是對手,可老人的敵人卻是青春。
他抬眼尋找子老的背影,子老已大步跨上那道巨坎,他的身子淩空高出了許多,似乎成了一個剪影。風把他的衣衫輕輕撩起,白發根根散亂,他已經看到了那片玫瑰。單一海快步爬上去,站在老人身邊。太陽此時正在淩空處,影子此時隻踩在足下。他輕舒一口長氣,狠狠地呼吸著空氣中濃鬱的沉香。可那些香氣此時卻隻呈現著一種發酵般的醇味,微風拂動那些緊緊扭擠在一起的花朵,像掀動一坑老酒的深潭。
他再次隱入一種微醉般的境界中。
可他卻聽到了老人的歎息:“這麽多枯萎的玫瑰,太殘忍了,簡直像是災難……”
單一海被老人的傷感打動,抬頭瞥見老人的眼角,竟是濕濕的淚珠。他再次望向那叢廣闊的玫瑰。
那些濃濃的花苞都垂下了自己鮮豔的頭,它們仿佛默悼什麽,一個緊挨一個,彼此重複著一種相同的表情,仿佛隱藏著的一個巨大的悲痛。它們似乎在一夜之間,被某種心情摧毀,全部枯萎了,花瓣上的顏色一絲絲地蒼白,葉片悲哀似的揮著手,可花朵卻頑強地保持著自己的表情。那種表情此時看上去,察覺不出悲哀的情緒,倒蘊含著一些令人詫異的東西。
單一海感動了,或者心驚了。他頭一回見到這麽多花朵,竟全是枯萎的,就像他頭一回見到它們都怒放著一樣。他踉蹌著站在花朵中,那些花在他的手觸中,發出幹燥的瑟瑟聲,波浪般地輕搖著。那種失去了鮮豔和生命的花朵兒,其實更像花,單一海看到子老站在花莖邊兒上,他隻用目光去感受它們,他的目光變得更憂傷了,他的目光因為憂傷而顯出了明亮。
單一海無言地看著老人,一切都像是某種征兆嗬!老人與一片幹枯的玫瑰。他有些後悔帶老人來了。他忽視了一個問題,就像那個問題忽視了他一樣。哦,秋天了。他想起了時間,秋天如此快地來了。它在不覺間就已走進了自己的身邊。他揪起一朵幹玫瑰。玫瑰的花質十分脆硬,它即使幹了,也保持著它原來的樣子。單一海被這種心境擁緊,他一朵朵地采著那些幹枯的玫瑰,直到采滿了一百朵,手中已經滿是幹玫瑰的花片了。他發現,子老與他一樣,手中也捧滿了一大捧玫瑰。他的隻有自己的一半,大概三十多朵,編成了一個別致的花環。子老的花環很小,可比單一海編得精致。
“子老,您編的這個花環可真好看!”單一海故意讓自己輕鬆起來。
“你的比我的好嗬!一百朵吧!年輕人總是把這種感情表達得滿滿的。讓我猜一猜,你會送給誰?是那個女真中尉吧,那小姑娘可真幸福呀!”子老似乎並未傷感過,“采這些玫瑰時,可沒想過給她。你提醒了我,我是該送給她,就是她帶我看到這片玫瑰的。”
“送玫瑰可不能讓人提醒嗬,那可該是自願的。”子老責備地看他。
“嗯,可有時候自願把玫瑰送給人,也有送錯的時候。”他的腦中閃過女真戴著那個花環站在這兒的情景,“我送過一個花環給她,可卻不是為了愛情。”
單一海領老人沿著玫瑰間的小徑上,向那片房屋走去。
“玫瑰也有枯萎的時候,可再枯萎,也是愛情哪!隻要心中的玫瑰不枯萎,即使它們真的枯萎了又能如何?”
單一海意外地回過頭:“你手中的這捧玫瑰,會獻給誰?”
“我的一個學生。她那年死時二十九歲,我也隻采了二十九朵。這二十九朵枯萎了的玫瑰,正好與我的心境相仿。”子老臉上閃過短暫的紅暈。
一個八十多歲的老者回憶著二十九歲的女學生,這件事本身就讓人感動。他把手中的花朵擁得更緊,感覺是在擁著……他想起那天晚上女真撲在他懷裏的溫軟了,心頭不由得一陣暖熱。
這時,他的眼睛被一束閃亮的光給抓緊。他仔細一看,那片房屋前,懸掛著一麵奇怪的鏡子,而在那片鏡子前,是一個巨大的墳包。他呆了一呆,衝子老低聲說:“那個老人回家了。”
“在哪兒?”子老有些急促地問。
“我們又來遲了一步,我直覺他就躺在那裏。”他指指墳包。
子老無言地走到墳前,墳包周圍被石塊箍著,上麵覆蓋一層新土。他的墓碑被埋在一大堆的玫瑰裏。那些玫瑰相互擠壓著,淹沒了那麵青石碑。子老深深地三鞠躬,然後把那堆碑前的玫瑰刨去,那麵碑便孤單地顯露了出來。單一海湊到跟前,奇怪地發現,這上麵竟隻有一個刻畫得十分精細的人身像,其餘不著一言。人像刻得十分生動,眉目之間,傳達著一種自得的神情。隻是這人像令人訝異地呈現著一種異族的感覺。他的全身高壯,鼻梁挺直,一雙深目凹陷在寬闊的額頭下麵,頭上亂發蓬鬆。很顯然,他就是這座墓的主人。他竟然隻用自己的形象作為墓表。有的人死後隻想讓人記住自己的姓名,而他則似乎要讓人記住他的形象。
單一海竭力回憶女真所描述的那個老人的形象,卻怎麽也對不上號。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衝到屋裏。房間裏仍保持著他上次來時的情景,令人詫異的是,房間裏一塵不染,仿佛定期被人打掃過一樣。
他失望地退出來。
子老仍站在墳前,他的目光死盯著那個墓碑,深陷在其中,他的頭發似乎一瞬間變得更加白亮了,背也令人驚奇地佝僂了。單一海發現,子老老了。
他輕聲說:“我去看過房間了,他們真的消失了。”
子老驚醒似的抬起頭:“我發覺他的臉上顯著歐亞人種的特點。”
“是嗎?”單一海再次凝視那麵巨碑,“你認為這個墳中主人是他們的後裔?”
“你的猜想很深刻,隻是我不敢確定,你幫我想想,那些古羅馬人與當地土著通婚後,會不會流傳下某一支後裔或者同種血統者?”
單一海略作沉思,斷然道:“從公元前45年至今,已有兩千多年的時間了,如果古羅馬人與當地土族通婚,按五十年一代計算,也有四十代了,而曆經這樣的血緣變遷,這麽多代的同化,難道真的可以保持原來的特征嗎?”
老人的臉色微變:“有道理,他真的存在了,而女真中尉也親眼目睹了他們,還有那個皮囊,可這些人種又該作何解釋?”
其實你早就知道了結果,何苦要我說出答案。單一海故意講出另外一種可能:“中國古代部族繁雜,也許是另外一族的變種吧?”
老人忽然把手按在空中,仿佛要抓住某個念頭似的,半天不落下來:“如果有這種可能,將會是一種奇跡。”他的臉上浮出某種含意不明的笑意,他拍拍單一海的雙肩:“我決定了,繞城牆下挖十二米,我想找到那座真正的古城。”
“萬一那座城又是一種猜想呢?”單一海此話一出,立即就後悔了。他總是在不適當的時機充當著令人不愉快的角色。後來他發現,自己潛意識中其實與子老的內心一樣,害怕失敗。因為失敗也會使他枯萎。
“那我就自己來承受這種失敗!”子老的手重重地落下,像一聲歎息,“假如真的是一種失敗……”
他的話音剛落,一陣劇咳使他的身體顫抖起來,身子如同一片淩空的落葉,輕微地抖動著。他的臉被一口痰給憋得通紅,青筋在脖頸上顯露著。單一海趕緊扶住,輕輕捶著他的背。片刻,他哇地吐出一口濃痰,痰跡中滲透大量膿血,潑濺在他手中的玫瑰上,令人心驚地豔紅著。
忽然,他仿佛被抽去了某種支撐,一下子摔倒在地。單一海吃驚地把他扶起來,子老的身體極度虛弱,身子伏在單一海半抱半扶的手臂中,又輕又軟。他的神誌清醒著,一雙眼睛很亮地看著單一海,下意識地幾次努力掙脫著他的抱扶,直到他覺出自己的徒勞無力之後,眼中的光悄然暗淡,似乎一下子耗盡了心力,雙目緊閉。單一海頓時覺出手中一陣死沉。
單一海扶子老回到營地時已是深夜時分,連隊一片寂靜。帳篷區隻有幾點淡淡星火。他走近自己的帳篷,看到帳前一人急步迎了過來:“連長?”
單一海聽出是馮冉的聲音,這麽晚了這小子還等在這兒,有事?他皺了下眉頭,低聲說道:“幫我把子老扶進去。”
馮冉從單一海的語氣中似乎已聽出了什麽,他上前把子老用力抱起。單一海掀開帳篷簾,幫馮冉把子老放在行軍**。子老已經進入昏睡,臉色蒼白,亮銀色的白須此時軟貼在他的喉上,像一聲歎息。
“子老病了?”馮冉有些吃驚地問。
“你先去把軍醫喊來,另外叫炊事班給子老做點兒熱湯。”單一海吩咐道。
“什麽病?”
“目前情況不明,估計很重。”單一海簡約地回答。
時間不長,隨隊軍醫急急地從另一片帳篷區跑來。
等待是一種煎熬。單一海此時才覺出累,斜倚在行軍**,眼睛掃視著軍醫的背影。他忙碌的時間越長,單一海的擔憂就越深。
那個軍醫終於檢查完了,回過頭,凝視單一海,半晌無語。
單一海有些緊張地小聲問:“怎麽樣?”
“怎麽說呢,我從未見過這麽多的病症,集中在一個人身上。”軍醫稍微停頓,“尤其是一個老人的身上……他有嚴重的肺病,從呼吸看,不下二十年的曆史,我估計還有心肌上的缺陷,心髒也有問題……不過還有待進一步檢查,我隻是粗略感覺。”
“你是說老人身患多種疾病,隻不過一直沒有被誘發而已?”
“是的,他的病很奇怪,平時都潛伏著,似乎受到了什麽刺激,竟全部蘇醒……”軍醫感歎著,“他必須先送醫院,否則我無法保證他的生命在這兒能度過十天!”
這回輪到單一海驚訝了。他湊近子老,輸液瓶中點滴的**正緩緩地流進他的血管。老人的唇緊閉,牙齒似乎緊咬著什麽,麵部的皮膚在燭光中透明般地閃亮。
他在深睡中。
“今晚你們兩個,誰來看老人,自己決定。有事隨時來喊我。”軍醫指指他們,轉身走了。他這個軍醫是師醫院派來的,軍銜少校,比單一海的資曆老多了,這些家夥見慣了多少各種各樣的病,他們的同情和溫柔早就被磨光了,剩下的便是例行公事式的職責。
單一海覺得疲倦濃濃地撲來,此時真想睡啊!
“你先休息吧!連長,我來照看他。”馮冉的眼裏溢出一絲關切。
單一海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問他:“你等了我一晚上,有事嗎?”
“……哦,沒有。”馮冉有些慌亂地搖搖頭,“我隻是在等你,我預感肯定有事。”
“沒事就好。”單一海懷疑地看了馮冉一眼,未及深想,眼皮又打架了,“那你就先照看一下子老吧!”頭一歪,便昏睡過去了。
帳篷裏一下子清靜下來,馮冉感覺到醒者的孤獨了。他摸出一支煙來,想想,又放回去。這時,行軍**響起清脆的鼾聲,是連長的,他的兩條腿斜放在床架上,身子隨便擠壓著床,仿佛一袋隨意丟棄的穀子,又大又臃腫。他忽然想起今天下午的那個消息,心中竟多了幾分憐惜。那個消息如果得不到證實,他將永不會告訴他。
他站起來,因為某種懸而未決的事情終於有了結果,反而覺出一陣輕鬆。他走近子老,看到瓶中還有半瓶**,這至少還得滴一個多小時。他決意出去看看,帳篷外已是一片薄暮,太陽露出一半的臉孔。他看看表,已經六點多了,又是一夜未眠,身上被晨間的風一吹,立即清爽起來。他信步向前走去。這樣走路真舒暢,尤其是大家還在睡夢中,隻有他一個人醒著時。
他在空曠的戈壁上一氣做完一百個俯臥撐,身上透透地出了一身臭汗。汗液粘著他的內衣,感覺舒服得透透的。他晃動著手,快步走回帳篷。該為子老換**了,連長也該醒過來了。
馮冉貓腰閃進帳篷,臉上立即凝起一絲驚異。子老的**淩亂地團放著衣被,人卻不見了。**正順著針頭緩緩地掉落在地上,針頭輕微地晃動著,看樣子,人剛離開。馮冉呆了片刻,大聲喊醒正在打鼾的單一海。
單一海被從夢中喚醒,聽馮冉講完,竟沒有任何激動。他緩緩地把外衣套好,望定那張空了的床:“他能起來就好,就怕他躺著,他不能生病,他不會允許自己有病!”
“你是說子老早就知道自己的病?”
“他的身體他應該最清楚了,否則,他不會拔掉針頭出去的。”
“可他會在哪裏呢?”馮冉有些內疚,他仍然怕老人出事,出了事,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安寧。
單一海沉思片刻:“他應該在那兒!他一定在那裏。”說完,大步向外走去。馮冉愣了愣,轉身跟了上來。
外麵天色已大亮,士兵們都在緊張洗漱,單一海從他們中穿過,大步向古堡走去。今天的陽光不太好,戈壁奇怪地凝結著一層薄霧。古城的半邊隱約在霧中,平添了一種難以敘述的美感。單一海此時顧不上欣賞,心裏被一個念頭給撩撥著。
轉過帳篷區,前麵的霧越來越濃。這時,透過霧層,傳過一陣激烈肅殺的聲音,那聲音相互傾軋,重濁而又激烈,像一根根針,在曠野上來回旋轉。單一海停住腳,仔細辨聽。那聲音真熟悉呀!他在心裏仔細搜尋那聲音的出處,倏地,他想起來了,這不是那種奇怪的“嘶啵”奏出的音樂嗎?這音樂隻子老才可以奏響。他的內心一動,循聲望去,老人正端坐在點將台上,似乎已經吹奏許久了。
單一海停住腳,傾聽他奏完,輕輕鼓掌。子老沒轉身,似早已料到他會來:“這曲子我好久未吹了,口都有些生了。”
“這曲子如同某種軍中陣樂,狂放激烈,隻是中間夾了許多的傷感,感覺上近似一種心境了。”單一海趨前,他吃驚地發現,老人臉色紅潤,身體沉穩、有力,仿佛昨夜未曾病過。
“吹曲實際上是奏自己的心聲罷了,你是個極好的聽眾。”子老瞟瞟單一海。
“是嗎?”單一海在子老的感慨中沉吟,“你的身體?”
“沒事。”老人淡淡地回答,“昨天,謝謝你。”
“醫生意見,必須把你送回醫院,住院治療。我已經派好了車,今天下午你下山吧!”
子老把眼睛望定單一海:“決不。”他的話中充滿一種深深的執拗。接著,他似乎解釋般地說:“我的身體已經恢複了,我昨天要的隻是休息,我最討厭那些醫生了,他們往往把一個人的疲倦當成疾病。”
單一海費力地解釋:“其實最不了解的恐怕就是自己了,甚至自己的身體。子老,醫生的診斷很準確,他是個有經驗的醫生……”
子老沉默半晌,才低語:“我知道自己的病,這種病已伴我十五年了,可我還活著。”他點燃一支雪茄,狠吸了一口,“它是在提醒我,我的時間不多了。”他說話時,手在輕微地抖動。
單一海低呼:“你早就知道自己的病?”
子老點點頭:“我不能躺下去,一旦睡下,就將再無法回來,甚至永遠無法看到這個謎底了。”
“子老……”
“靜靜地躺著結束我的生命,不是我的本意,我會為此遺恨終身。”
“所以,你還將選擇留下?”
“是的,我的墓地該在這兒,而不是焚屍爐。”老人愴然地說,“你該理解我。你也會成全我的,對嗎?”
“為什麽?”
“因為你與我一樣,是個情種。”老人講完,飄然而去,他的雙腳有力地踏動腳下的浮塵,一會兒,便消失在了薄霧中。
單一海再次肅然,內心湧滿許多感受,竟無一種是自己的。老人的肌體似乎被無數的疾病裹挾著,它們一個個潛伏在藏在老人的身上,卻被老人控製著。不,是用一種力量抗衡著。他一生麵臨多重戰場,但更多的卻是精神上的。老人是個被欲望牽引著前行的人,一旦這種欲望遭到了毀滅,那麽也就是他的身體被摧垮之時。
單一海喃喃自語:“子老本身就像一種病樣,令人著迷。我佩服他,甚至恨他。”
“為什麽?”馮冉無聲地靠過來。
“隻有他才像個戰士,而我們則似乎成了贗品。”他歎息著。
“他會讓世上所有的軍人失色的。我想起了丘吉爾見到羅斯福時說的一句話——與你同處一個時代我很高興。我也想說,與子老共事,我很幸運。”
單一海神往地說:“可惜,他走在了我的時代前麵。”
“你打算怎麽辦?”馮冉問。
“什麽?”
“他的病,我是說,要堅持送他回去嗎?我預感老人過不了這個冬天了。”馮冉深深地歎息。
“他有權選擇對自己生命的支配。”單一海悲愴地說。
“你真的要把他留下?”
“我隻是尊重他的意願,或者服從。”
馮冉默然不語,半天才喃喃地低呼:“我們會不會是後悔?”他故意說出“我們”,而不是“你”。
“不知道。”單一海望一眼霧海中那團紅雞蛋似的太陽,那枚太陽總想要掙紮出什麽似的,一浮一浮的,讓人擔心它會不會撞到戈壁的石頭上,被碰碎!
“你這幾天脫離工作,專門陪子老,他到哪兒你去哪兒,多帶他轉轉。”單一海收回目光,指示馮冉,“還有,不許再出現任何差錯。一旦病重,立即送醫院。”
單一海揮手,讓他離去。
馮冉猶豫著:“是。”
單一海有些不悅:“還有事?”
“嗯。”馮冉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昨天我老鄉來看我時,告訴我,咱們師有五個人失蹤了。”
“在哪兒?”單一海駐足。
“就在這片戈壁,他們去180公裏處的達瓦哨卡一帶去慰問演出,回來時失蹤了。”
“宣傳隊的小姑娘們嗎?”單一海望著眼前這片戈壁。這塊戈壁方圓上千公裏,大得幾乎令人絕望。宣傳隊的小姑娘們每年都要例行公事去慰問那些常年見不到一個人的士兵們。要從這麽大的戈壁把人找回來可真不容易。
“不,師醫院的。”
“什麽?”單一海吃驚地抬起頭,“師醫院的?”
“對。女真中尉也在這裏麵。”
“他們什麽時候失蹤的?”
“已經三十六個小時了。”
“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他有些憤怒地盯著馮冉。
“昨天你太疲倦了,我怕你受不了。”馮冉小心地說,“據說師裏正在部署人找,已派出去了一批人,但沒有找到……”
“真是荒唐。”單一海把帽子抹下來,頭上的汗珠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沁出,心情一下子糟到了極點。他麵對著那個倏然出現的影子,在心裏大叫著,怎麽偏偏就會有你!轉身快步離開點將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