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軍人的姿態
鄒辛站在人叢中,傾聽著列車哐當停住的聲音,心裏也哐當響了一下。她凝神傾聽播音員冰冷地報送列車到站的聲音,臉上竟無任何表情,雙腳釘住似的,無法動彈。她的內心此時蘊含一種怪異的情感。昨天,她接到單一海的電話,他將坐這次列車回來。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給撫摸著,陷入對他深深的想念。這是他從軍校畢業後第一次回來。她心內一算,已經有兩年了,不,還該多一個月。兩年來,她已習慣了沒有他的日子,或者說是習慣了那種想念和等待的日子。她翻來覆去地想象他的樣子,卻隻是一團模糊的影子,甚至連照片都有點兒對不上號了。她被這種複雜的情感給揉搓著,直到天亮。她一個人踩著單車,恍惚地站在車站前的欄杆邊上,等待他出現。
單一海最後一個走出那個地下道。他目光平視,帽子扣得一絲不苟。那身製服雖舊卻鮮亮筆直,黃肩章上居然已綴上了兩顆星輝。鄒辛的心跳驟然加快。她還是頭回看他戴上星輝的樣子。他的樣子變化了,也更成熟了。那張臉上爬滿了一叢叢的青楂,也閃著一種陌生的光澤。他的手裏拎著個野戰背包,裏麵鼓鼓的。他隻用目光找尋著自己。他的目光總是無法掩藏他自己啊!她的手下意識地舉起來。他點點頭,臉上綻出燦爛的笑,迎著她走過來,目光深情地將她罩住。鄒辛忍受著燙灼,羞澀地接過了他手中的包。
那包真沉,她的身子被帶得一趔趄。“什麽寶貝啊,怎麽這麽沉?”
“這回可不是寶貝了。”他用力抓起包的半邊,“全是給你的,還有鄒老的。他老人家身體還好嗎?”
“整天跟一幫老頭打門球,還愛上了釣魚,很忙!不過聽說你要來,心裏又高興了,還念叨與你擺擺龍門陣呢。他老人家近來又迷上了什麽外軍的東西。不過,他說要派車來,我沒要。”鄒辛引他來到自己的單車邊,把包夾好。
“要個車也未嚐不可,難道你還要創造兩人單獨的機會?告訴你,這回,我可要好好陪陪你。我都……”他四顧無人,湊近鄒辛耳邊低語,“想死你了。”
鄒辛嬌嗔地:“又肉麻了。”
“還別說,兩年多未見你,連肉麻也忘了。剛才那句話還是我下決心才說出來的,所以有了黴味兒吧?”
“討厭。”鄒辛快活地笑,不由得扯住他的袖子,跟著他向前走。車站距家隻有四裏多點兒的路,剛好可以走上半小時。有這半小時,她想,我就會盡快地熟悉他,不然至少到晚上以前,都不會有機會與他單獨在一起。她無法忍受這一點,所以她就用這種略顯自私的方式來迎接他。
這會兒,她沉浸在他的胡說八道裏,心裏又複蘇出剛認識他時的嫩芽般心情。
他們拐入一條小街。街邊被修剪得十分方正的各種花草掩著,嘈雜的聲音和浮塵都仿佛被那些花草吸去般靜寂著,花架下是一排排果綠色的長凳。
鄒辛摸出手絹,揩揩汗:“我們坐一會兒吧!走這麽久,我都有些累了。”話畢,他已經一屁股坐那兒了。
單一海把車子支在一邊,全身舒服地仰坐在長椅上。
“身上全是味兒,怎麽搞的,累不累呀!你坐了幾天車?”鄒辛伸過手去,揩著一海額角的汗,他的軍裝已被汗水洇濕,軍帽上已有了一層白堿。
“坐了六天車,不過,終於坐到了你身邊,來的時候覺得時間太慢,有種走了一個世紀的感覺。”單一海目光灼灼地一把抓過鄒辛的手,尋找著鄒辛的眼睛。
鄒辛被他盯得麵目緋紅,眼睛迷蒙地閃躲著,終於,她不躲了,把溫柔的目光送過去。兩束目光的火焰吱吱地交響著,都可以聽到灼燃的呻吟了。
“想我嗎?”一海顫抖著問,現在他不矜持了,一把攬過鄒辛,一雙熱唇飛快地找到了她的眼睛,接著是鼻子和嘴巴。鄒辛沉浸在一種飛速的欣快中,全身迷醉般的抖顫,柔軟的身子散發出熱熱的氣息。她迷醉地依偎著他。倏然,單一海輕輕地然而是堅決地推開她。
“哦,對不起。附近有人。”
鄒辛從迷醉中醒來:“有人怕什麽?”
“我還穿著軍裝哪!”
“那你剛才為什麽要抱我?”
“我有些太激動了。”
“穿著軍裝就不敢愛了?”
“不…不是的。”單一海抹去頭上的細汗,有些口吃地說。鄒辛最喜歡看他這樣子了。他平時伶牙俐齒,可一旦涉及情感問題,總是膽小地立即怯場了。
鄒辛不再追問他了,她輕輕地倚靠在他肩上。單一海半邊身子立即僵硬,另外半邊身子向外張開著,似乎以此來抵禦那些偶爾走過的行人的目光。實際上行人都匆匆而過,根本顧不上看他。
鄒辛斜依著他,輕輕地揉搓著他的手,仿佛揉著一種想法:“你這回回來該辦手續了吧?”
“什麽手續?”單一海低下頭溫柔地看她。
“你的調動手續啊!到軍區作戰部。我托爺爺的部下辦的,拖了好多天才辦成哪!”鄒辛嬌嗔地抬起頭,“我查過了,調令已下達到你們師裏了。隻是沒想到你這麽快就回來了。我真的好高興。一海,你知道嗎?我們以後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調令,我怎麽不知道啊!”單一海唰地起身,似有些不信地盯著鄒辛,“你準備把我調回來?”
“嘿,這事辦得太急,沒來得及跟你商量。我以為會讓你驚喜一下的呀!”
“就為這!”單一海忽然急躁地在原地來回急走,汗液嘩地布滿額頭,“你為什麽不與我商量一下呢?”
“這有什麽可以商量的呢?你不是說盼著與我在一起嗎?”
“可我並沒盼著你把我調離那兒。”他的眼睛裏噴著火,“你知道我最討厭什麽嗎?那就是被別人任意主宰,你這是在打擊我,你懂嗎?”
鄒辛被單一海的表情弄蒙了:“可我是為了我們的愛情呀!你要知道,我不能再忍受你一個人在那塊戈壁灘上了,我是愛你才把你調回來的呀!”
單一海略微一怔:“愛,你以為這就是愛嗎?你把我調到這兒,我可以幹什麽呢?我將終身生活在別人的陰影中,別人將會永遠把我當成某某的人。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去西北嗎?那裏是我自己奮鬥來的,盡管它是一片戈壁,可西北有我的位置呀!這兒有什麽呢?隻有別人的陰影,你這樣做等於是在否定我呀!”
鄒辛在單一海的暴怒中,出現片刻的驚慌。她還是頭一回見他這樣發火,他發火時的樣子如同一隻急躁的公雞,一頭短發豎立著,眼睛要掙破似的看著她。她喃喃地說:“你真的不願意回來?可你想過我們的以後嗎?”
“以後。”單一海愣怔了一下,情緒似稍微平緩了過來,“以後……”
“是,以後,我們也許會結婚。可結婚以後呢,就這樣天各一方地待著嗎?每年有一次可憐的見麵機會,靠不斷地寫信來相互聯絡情感。可你為我想過沒有,我們現在是戀愛階段,我還可以忍受,也許還有某種浪漫。可就這樣,我們兩年了才見一次,你知道嗎?你的形象在我的心中都快成一團影子了,我都快認不出是你了。”鄒辛情緒激動。
單一海似被她的話驚動,凝成一株樹般的呆呆獨立一邊,盯視著她:“我剛才態度不好,原諒我的激動。這太突然了……”
“你根本對我就不好,你喜歡的那個西北都比我強。”鄒辛已有些撒嬌般的扭著身子。
單一海坐在鄒辛邊兒上:“我以前想得太簡單了,我以為隻有愛就可以有一切。”
“那你同意調回來啦?”鄒辛的心情再度複緩,她輕輕抓住單一海。
“嗯。”單一海躲過她的眼睛,“你能再給我一段時間,讓我想想嗎?”
“西北還沒待夠啊你?”
“我早就厭倦那兒了,真的,把誰放在那兒,都會是一種傷害,可是……”單一海點燃一支煙,深吸兩口,“我在那兒已待了八年,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嗎?我幾乎所有的理想、前途都擱在那兒了。”
“可你放不下那兒的是什麽?”
“我放不下的那一切是我自己拚來的東西。我要是調,早就走了,一個軍區作戰部也裝不下我的雄心。我隻是想把我想幹的事幹完,我請求你讓我做一件自己願幹的事,好嗎?”
“什麽?”
“在西北再幹兩年,兩年之後,我就把自己歸還給你!”
鄒辛的心被碰疼般地閃跳,從剛才單一海的暴怒中,她已經預知到了結局。沒想到,他還是兩年前的樣子。她以為一切都會變的,但這一切卻似乎被他咀嚼得更加堅實了,似乎他對自己的固執與驕傲有著本能的偏愛。誰說的,男人,隻會付出感情,而女人,卻要付出心,甚至一生。
她覺出深深的悵然:“哦,好吧,這個問題以後再討論!我們先回家,爺爺早等急了。”鄒辛站起身,默默地帶著一海向回走。
上樓時,她凝視那個堅實的背影,卻從中讀出了一種令她驚異的陌生。
鄒辛敲開單一海的房門,床空著,被子疊得齊正正的,人卻沒在。她有些驚訝,正要掩門,卻聽見房內某處傳來一聲輕微的鼾聲。鼾聲似乎貼著地麵微微抖動著。她走過去,看見單一海的頭伏在床下邊的纖維毯上,雙手抱緊著枕頭,身上隻罩一件毛巾被,正呼呼大睡。
鄒辛奇怪地注視他,她還是頭一次看單一海在睡夢中的樣子。他的樣子又憨又醜,隻是那雙緊閉的眼睛似乎永遠在深思什麽,傳達著某種隱約的倔強。
她有些心疼地拍拍他的肩,手還未離開,他已經倏然睜開眼,同時伸手抓住她的臂。一看清是她,他立即快活地笑道:“你的手一挨我的皮膚我就覺出是你。”
鄒辛把手抽出。“快起床吧!都九點多了,你怎麽睡在地毯上?”
“這床太軟了,讓人有種不踏實的感覺,還是炕和硬板床好啊!人的身子放上去,骨節就放鬆地舒服,一會兒就睡著了。”單一海站起來,拍拍那床,“唉,真舒服,我最喜歡這種累過之後痛睡的感覺。”
“一醒過來,就這樣清醒,真讓人疑心你剛才睡沒睡著。”鄒辛打量著單一海,他的身體硬硬地凸顯著深深的勁道,隻是皮膚越來越糙了,玉米皮似的黝黑。“沒想到,一進家就讓你有這麽多的不習慣,早知道,我該給你買張硬板床了。”
“還是你了解我!”單一海披上件衣服,做幾個擴胸動作,“做農民有做農民的好處,做一個城裏人也有城裏人的苦哪!比如這兒,就沒有人可以享受一下土炕的舒服!”
“可這是在城裏啊!”鄒辛忽然怨道,“那你為什麽不去做你的農民,還要來找我這個不喜歡土炕的城市姑娘?”
“唉,誰讓村裏的小夥子們太優秀了,沒辦法呀!隻好委屈城裏姑娘嘍!”單一海故意逗鄒辛,“唉,今兒星期天,你有什麽安排沒有?我可不願隻待在家裏看電視呀!”
“美的你,今兒個上街,陪我逛街!”
“逛街?”單一海故意搖搖頭,“還不如陪你去看看海浪呢,最次也可以看場電影吧!”
鄒辛被他的怪相給逗笑了,推他一把:“走吧你!我現在就要鍛煉你的生活能力,至少把以前你欠我的全給補回來。知道不,一提逛商場我就會想起誰?”
“我?”
“當然是你,那麽多的東西沒有人拿,累了也沒個人可以罵罵,我都不敢去了。這回我天天讓你陪我去。”
單一海有些瞬間的觸動:“我答應你,今天正好上街給你買件衣服。我居然這麽久了,都沒給你買過衣服。”
“謝謝!”鄒辛動人地看她一眼,“不用了。”
“為什麽?”
“我有很多衣服,我都快穿不完了。”鄒辛的眼神飄忽一下。
“可這是我給你的呀。”單一海強調。
“好啦,好啦,別爭了,先去洗把臉,我們就上街。”話音未畢,隔壁響起一陣深長的電話鈴聲,鄒辛匆匆地轉身去接電話了。單一海注意到,鄒辛在接電話時,下意識地把客廳的門掩上了。裏邊立即傳出一陣低語聲。單一海搖搖頭,去洗臉。那個電話鄒辛講得很長,單一海洗漱完畢很久了,她仍沒出來。
單一海無奈地在走道裏來回徘徊,不知道該不該進去。他的心裏忽然蒙上了一層陰鬱。一個電話不該這麽長啊!他抬腕看表,足有二十分鍾,似乎也不該是個女的,再親密的女友也不該有如此多的話啊!那麽是男的?他被這種想法嚇了一跳,也許是工作吧!他悶悶地拿起床邊的一本雜誌,無聊地翻看著。
十分鍾後,單一海忍不住推開客廳的門,看到鄒辛呆呆地坐在沙發上,眼中似有淚水。她臉上凝滿深深的憂鬱,似乎被某件事觸動,沉默著。單一海的內心罩上某種不祥的陰影。他走過去,靜靜地坐在她對麵,堅持著不說話。
鄒辛不自然地笑笑,站起來,拿過身邊的包,低語:“走吧!”轉身向前走去,神情中蘊含著許多的話語。
晨間的街上潑著一層嫩嫩的金黃的陽光,這個城市很幹淨,到處都像被清洗過,散發著新鮮的潮濕味道。單一海努力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一路上隻用眼神掃視著鄒辛,不主動說話。他知道,自己的沉默其實就是一種態度。鄒辛會懂的。
可鄒辛的心情似乎一直罩在剛才的電話中。單一海有些氣惱地瞥了她一眼,臉上做出種莫名的快樂,他盡力不去想那件事。他想,既然她仍保持著沉默,那就說明她內心有更大的隱痛。他堅信她會把一切說出來的,他甚至已想好了各種安慰的措辭。
這時,路邊出現一家花店,名字很好聽——小雨點。他看到鄒辛的步子略微慢了下來,不由得內心一動,有這麽好聽的名字的花店本身就是一種意境。他停住腳步:“這店出現得真及時,辛子,我還沒送過你花呢,我今天想給你買束最好的玫瑰送給你,好嗎?”
鄒辛輕輕地點點頭,臉上閃過一絲短暫的笑容,僅僅一瞬。憂鬱的女人都很乖,他們的憂鬱使自己多了許多溫順和柔軟的味道。隻是這憂鬱從何而來呢?單一海迷惑地瞥她一眼,牽著她的手,走進了花店。
花店裏一排排的鮮花相互疊積著,滿滿的清香溫熱地撲來。那些花朵如同隱藏著的熱情,但又都無比沉靜,在這樣素雅的情境裏,幾乎讓人醉倒。單一海基本叫不上那些花的名字,它們都陌生地站在花架上,噴吐著芬芳。這時單一海看到有一束斜插在水裏的素潔的花朵,伸展著寬厚的葉質,在地上一角裏獨自搖曳。單一海緘默不語,他隱約覺出此花肯定不適於某種心境,甚至無法作為禮品與祝福送出去,所以,它是孤獨的。單一海凝神片刻,眼睛移開,指定一束玫瑰。他從中拿了一枝,那枝玫瑰含著半個苞芽,內中似乎蘊含著某種露珠似的心境,它欲開未開的樣子真動人,也最讓人憐愛。他心中浮動片刻的遐想,同時下意識地惋惜,為什麽隻有玫瑰才可以是愛情呢?
鄒辛用眼睛觸觸單一海遞來的那束花,讓它依在胸前,紅紫的花朵點綴著她。單一海聽到她有些不自在地說:“謝謝。”
走出那個花店許久,單一海仿佛無意地說道:“我都快不想送給你這朵玫瑰了!”
“為什麽?”鄒辛詫異。
“因為你居然說謝謝我。你的禮貌讓我很陌生。當然,必要的時候也應該是一種非常好的武器。嗨,你捧著玫瑰的姿勢真動人,我還是頭一回送玫瑰給你。當然,也是我第一次送花給女孩子。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麽人們要用玫瑰表達愛情。”
鄒辛忽然轉過頭:“其實,你根本就不相信這束玫瑰,你信的是它?”
“什麽?”
“那束白色的花……剛才你的目光一直放在它上麵。當然它很獨特,也很孤獨,更重要的是它在花中有著另外的一種韻味。”
“它是有不合群甚至感傷的韻味,我真想用它來代表我,可我卻不知道它叫什麽。”
“白莆菊……”鄒辛的臉色瞬間低沉,“它的獨特是因為它最暗淡,在這個城市,這花隻代表一種意味,那就是感傷和離別。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它成了一種借口,分手的借口。男孩子要與女孩子分手時,才會送它!”
單一海吃驚地盯住她,內心湧滿許多複雜的情感:“我覺出悲哀了。沒想到花會在某些時候成為一種道具。人類其實很殘忍,把許多美好的東西化成一些殘酷的意境,這種意境其實打碎了多少真實的心情。相信我即使給你那束花,那我也是真誠的。”
“其實,人無法躲過的隻是一些下意識的東西。知道嗎?當你注意那束花的時候,我就有些心驚。”
單一海沉默片刻:“你今天的情緒怎麽總這樣感傷。看什麽都灰灰的,透著股憂鬱,似乎有什麽極深的心事,這種感傷不該屬於你。”
“它當然屬於我。”鄒辛飛快地瞥他一眼,“可惜,它隻能讓我一個人承受。”
“為什麽?”單一海狐疑地聳聳肩。
“別問了好嗎?”她停在一家商廈門前,“我現在不再去想那件事了,我隻想,今天我與你在一起,我的心是快樂的。”說完,輕輕挽起一海的胳膊,隨著人流湧進大廈。
單一海的胳膊被她緊緊地挽著,似乎鄒辛在竭力讓自己遺忘什麽。單一海內心再次湧過不祥的陰影。她今天怎麽這麽感傷?
人流浪頭般不斷地撲湧著,單一海內心埋藏著某種巨大的疑問,他的心在這種疑問的輕撫中深深地沉默了。鄒辛已擠到化妝品櫃台前,她似乎被那些口紅給吸引了,臉上露出開心的笑顏。她用力旋開一支玫瑰紅的口紅,在上麵點了一下,擦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後問單一海:“漂亮不?”
單一海被她的小女人樣給弄得心頭一動一動的,女人似乎在化妝品前才更像個女人哪!他一邊想,一邊殷勤地為她挑選,鄒辛最終選了一支暗色的玫瑰紅。她當即就掏出小鏡子,在唇上麵塗了一圈。她的唇立即充滿了誘人的質感。這時,單一海發現,她的臉上素淨著,隻是塗了紅唇,顯出種別致的美,甚至性感。他目光有些呆滯,低聲讚美:“你的唇好性感。”
鄒辛嬌羞地一笑,把錢塞給他:“那就買這支,你去付賬吧!”
單一海略覺意外:“我有錢,隻要你喜歡,我給你買就是。”
鄒辛卻低下頭:“我不能花你的錢,這是我用的,怎麽可以花你的錢呢!”單一海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女孩子似乎天生應該讓男人給自己買東西。而他早就把這一切當成了自己的特權。他心中暗歎:在錢的問題上區分得如此幹淨的戀人,還能叫戀人嗎?可當你要給自己所愛的人付錢時,她卻不要,至少也該算一種尷尬吧!
單一海摸出支煙,想抽,猶豫了一下,又用手取下,一把揉碎。那煙在他的寬掌中,輕輕呻吟著,滿掌都是芬芳的煙草味。鄒辛付完賬,回來時麵目奇異地平靜著,似乎對這樣做並沒有什麽不安。她一把扯住單一海:“別待了,二樓上新進了一批時裝,聽說是從韓國進的,去看看吧?”
單一海無語地隨她上電梯,商場內的一切都彌漫著一種豪華得近乎於俗奢的感覺,到處都令他不習慣或者陌生。他自己對這兒的一切竟有種深深的不安和慌亂,甚至已不習慣於這樣在人叢中擠擠挨挨著走,驀地,他發現,這兒的一切距他太遠了,他下意識地想起那片戈壁,那兒又太開闊了,闊大得連人與人之間的想念也有幾十、上百公裏,這種擁擠簡直隻是夢中才會有的情景啊!他暗歎。同時心內產生一種深深的落寞。是生活距他太遠了,還是生活疏忽了他?
鄒辛捅捅他,似乎奇怪地詢問:“你怎麽了,恍恍惚惚的。”單一海驚醒般地抬起頭,他們已到了間精品屋。擺放著的各種服裝在柔光的照射下,散發出某種絨絨的光澤。“沒什麽,哦,你看中哪套衣服了?”他把目光從鄒辛身上移開,故意去看那些服裝。
“不知道有沒有合適的。”鄒辛離開他,徑自去架子上翻看,偶爾觸摸一下。這時,單一海看見一套略微黑紅的套裝,感覺鄒辛穿上也許會不錯,就招呼她過來。鄒辛遠遠地瞄了一眼:“太老了,那是三十歲以上的職業女裝,你怎麽選那樣的款式?”
單一海愣住了,他看著鄒辛的著裝,不由得有些發呆。唉,挑選服裝比訓練一個士兵還費勁,尤其是給女孩子選衣服。這時單一海覺出旁邊有雙目光罩住他不放,他不自然地回過頭,那是一束男人的目光。他長得不很精神,頭發深深地向後梳著,著一套合體的西裝,這麽熱的天,他居然穿著筆挺的西裝。單一海轉回頭,發現那束目光仍盯視著他。他有些不自在了,重又回過頭。那男人的唇角露出一絲微笑。漸漸地,他明白了,他在笑自己的軍裝。他這才發現自己這一身軍裝在這樣的場合,真是太不合時宜了,甚至有種寒酸的感覺。單一海略微局促地扭扭身子,倏地,把腰挺直了。軍裝就軍裝吧!媽的,退後十多年你也許還穿過黃布軍裝呢。那會兒軍裝也是時裝。
那男人一直跟著他們,走過了好幾家精品屋。單一海感覺他一直在注視,或者說在偷窺自己。他有些不舒服了,在跨進又一間房子時,故意候在門後,等那人進來,他平靜地凝視他。那人顯然沒料到似的,略顯尷尬地搓搓手,繼而冷靜地說:“你好嗎?”
這小子居然問候自己。可我並不認識他呀!他剛要開口,卻聽見身後傳出一聲略顯喜悅的問候:“怎麽是你,你也來買東西呀?”
那男子稍一怔,把頭轉向單一海:“怎麽,逛商場呀,這就是你的那個‘綠馬王子’?”
單一海冷靜地打量他:“我是單一海,你是……”
“哦,我一位……朋友。”鄒辛忽然截斷他的話,“來,給我參謀參謀,我剛好看中一件連衣裙,南韓真絲的,你看怎麽樣。”
那男子無意似的瞟了單一海一眼,用手觸觸那裙子:“料子不錯,這件衣服的款式正好適合你,瞧,你的皮膚正好與衣服的顏色相配,隻是便宜了些。”
單一海伸眼望去。1230元,自己一個月的工資,他居然還說便宜?
鄒辛笑笑,不語。
“剛好你的‘綠馬王子’可以付賬啦。哦,我還有件事,告辭啦。”走出門邊幾步,他又回來,對鄒辛說,“今晚我等你……們。”
鄒辛點點頭,目送他離去。那邊服務小姐已把裙子包好,遞過來。
單一海把那件衣服掂掂:“小姐,這衣服太貴了吧!”
鄒辛似乎尷尬地拉拉他,低語:“別老土了,這店不還價。”說完,摸出一個包要去付賬。
單一海堅持地攔住她:“這衣服算我送給你的,好嗎?”
鄒辛看著他的眼睛,輕輕點了下頭。單一海快步付完賬,內心竟有許多新異的感覺。這個陌生男人,鄒辛竟如此信任他。他說的這件裙子,單一海看上去總覺得別別扭扭的。自己難道越來越不懂生活了?難道……他有種深深的疏離感,提著那件裙子:“回吧,我不太習慣這種商場味,我寧可待在房間裏,哪怕無人處也行。”
“唉,一種正常的‘偏遠孤獨症’。許多長年在邊防上待慣了的人,都不太習慣這種生活。其實,他們是害怕。自己在偏遠的地兒待了那麽多年,一切都平靜得令人心安理得。一到了真實的生活中,卻發現自己什麽也不是或者是覺出了一種距離。原先的價值觀一下偏離了方向,心理上一時調整不過來也是正常的。”鄒辛理解地隨他下樓,右手似乎無意間伸進他的口袋,單一海感覺口袋中多了一卷東西。
單一海似被觸動:“其實,我內心中渴望這種生活比渴望戰爭的情感更濃烈。可卻發現,生活有時比戰爭更複雜,也更難對付。唉,軍人哪!我不會是那種隻會在沙盤上演示戰爭的人吧?”
鄒辛低頭,臉上又蒙上了層陰鬱,帶他走出商廈,忽然指定海邊上那排防波長堤:“你看到沒有,失去戰爭的軍人更像是這個時代的一道防波大堤,那些巨浪也許永遠不會來,所以它們就永遠在那裏沉默著,甚至隻成了人們消閑之後的一道裝飾。”
“你是說我們也是裝飾?”單一海自嘲地聳聳肩,“如果是裝飾也就罷了。可惜的是有時你連這也不是,可有誰知道這些沉默的石頭也是一個個與他們一樣的人呢。”
鄒辛低眉,看著波浪嘩嘩拍擊大堤,似乎陷入孤獨和沉思中,背影也有一種意境般的動人。單一海有些氣餒地從口袋中摸出那卷紙來,竟然是幾張百元大鈔。他一瞬間枯萎般的呆了:“這是為什麽?”
鄒辛用目光回答他:“那是剛買衣服的錢!”
“我說過要送給你的嘛!你……不喜歡我?”
“不,你不要把金錢與感情聯係起來。你不明白……”
“我太明白了,一個女孩子居然拒絕男朋友給買的東西,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鄒辛平靜地依偎過來:“按平常的理解,是情感上出現危機的信號。可一海,我不希望你把我與他們等同起來。你知道,我有自己的工作,工資比你還多。更重要的,我是一個獨立的人,喜歡用自己的錢,我不想因為錢而成為誰的附屬品。”
單一海吃驚地望定她:“連我也是如此?”
“是的,也許我的感情屬於你,但我卻屬於自己。我不想在未結婚前,花你一分錢。這樣,也許我會更輕鬆些,更能讓自己清楚地認清自己的感情,你理解嗎?”
單一海呆了好久,才重重地點了下頭:“可能我並不太理解你。”
“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哪。”鄒辛輕輕地點點頭,“不理解才有尋找的**,如果我們一下都看透了對方,多可怕。其實,你是我認識的朋友中最有魅力的一個。他們也許有各方麵的長處,但跟你的長處一比,一下就抵消了。知道我喜歡你什麽嗎?”
單一海心頭波浪般翻湧,臉色卻異常平靜:“什麽?”
“不想告訴你,一旦說出來也就沒有多少意思了,可我還想告訴你一點,你有時顯得像父親!”
“父親?”
“今天早晨,我那個電話你知道是誰來的嗎?”
單一海不語,期待她說下去,隻是不知道她為什麽到現在才告訴自己。
“是我的朋友,別緊張,是個一般的男友。你不在的時候我常與他在一起。他很愛我,可我不愛他。隻是喜歡與他在一起說話罷了,有時其實我也很寂寞的。”
“是那個幫你選衣服的男人?”單一海平靜地問。
“嗯,他是個合資公司的職員。他追了我兩年,早晨他在電話中哭訴了至少有二十分鍾。”
“後來來看我,也是他早就告訴了你的,是嗎?”
“他一直想知道你的樣子……早晨我的情緒不好。我一直害怕你來問我,因為當時我還沒想好如何回答你。從你的表情上,看出來你早就預感到了什麽,可你就是堅持著不說,這一點上你像我父親,很像。”
“他看到了我,隻會增加他追你的決心!他沒失望,反而變得無所懼怕了。他今晚邀請我去純粹是故作瀟灑嘛!哎,今晚去幹嗎?”
“他要在家開Party!你去不去?”
“去,當然去。我隻在書上看過,還真沒見識過呢!”單一海攤攤手。
單一海從容地吃完飯,在客廳等候鄒辛。鄒辛正在細心地描繪著那並不複雜的麵部。他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一口。
許久,鄒辛從裏屋出來,單一海的眼睛立刻直了。她已穿上了上午剛買的那件裙子,足底一雙似草編的休閑鞋,頭發隨意地披在肩上,臉上淡有淡無地施著薄妝。在客廳的柔光下,她簡直如同一個全身噴著香氣的洋娃娃,比洋娃娃又多幾分成熟。他禁不住地低呼:“你今天都快讓我認不出來了,辛子,我發現你的容貌幾乎是隨著天時在變化,到了晚上比白天更有韻味。簡直……都舍不得讓你出門了!”
“得了吧!又來肉麻,你一肉麻我就覺得你是在挖苦我。”鄒辛看著他,“你怎麽還是這身軍裝?這是去參加Party,可不是去打仗。哎,我剛才送給你的那套西裝呢,快換上呀。”
那身西服單一海剛試過,那料子又垂又挺,可一披在他身上,卻似乎與他的身體分開似的,吊掛在那兒。單一海怎麽瞧也不舒服,連走路也僵僵硬硬的。他索性一把扯下,一換上軍裝,全身又都恢複過來,透出一股精神氣兒。
“我剛試過。那西裝怎麽跟布片兒似的,與我的身體粘不到一起,還是穿這身軍裝舒服。”
鄒辛說:“那是我專門給你訂購的,正好適合你這種體型呀,怎麽會不適合呢?”
單一海無言地起身,飛快地把那身西裝換上,站在客廳的中央,讓鄒辛看。那樣子仿佛一個生產隊長穿了件中山裝。“西裝並不是所有人都適合穿的。不過,我也挺悲哀,當了這麽多年兵,連便裝也不會穿了,似乎離開了軍裝,連件合身的衣服也不會找到了。”
鄒辛深深地看他一眼:“你真是個天生當兵的。唉,你還是穿上你那身軍裝吧!”單一海從她話中聽出許多無奈和失望,但他不語。這種東西應該有,如果沒有,那倒顯得有些不正常了。兩人相繼下樓,一路上,竟都沉默了。
他們到達時已是晚上九點左右,那家夥住得挺遠,可也真別致。他家的房子懸在海灘邊兒上的一座土山上,獨門獨院,全由石頭壘就。
鄒辛按響門鈴,輕聲向他介紹:“這是他們家的老房子,父母都在加拿大,家裏就他一個人住這麽大一幢房子,這房子幾乎有上百年了呢。”
單一海摸摸石頭上的青苔,那些石頭在月色中閃爍著冷光,月亮低在樓頭。隻有樓上低緩的若有若無的音樂,擦洗著深深的夜色。
片刻,門自動開了,並無人出迎。鄒辛熟練地踏進門,在樹叢間幾乎看不見的小徑上來回曲繞,似乎對這兒很熟。
他們剛走近樓前,門後的燈悄然亮起,燈光中早就站定了一個人。單一海認出那正是中午來看他的那個男人,他的頭發向後梳著,身上隨便穿件白襯衣,感覺又幹淨又紳士。
“怎麽到現在才來,大家都以為你不來了呢。嗬,還有個小跟班呢,你的綠馬王子今天可真敢穿,我就佩服這樣的大兵。來,咱們上樓。”他側立一邊,雙臂相擁,話語熱情,臉上卻絲毫沒有表情。
鄒辛笑笑,那一笑似乎已經打過了招呼。兩人親熱地向樓上走。單一海忽然覺出,自己像個多餘的人。
客廳裏的燈全部熄滅,隱約有幾束淡淡的燭光,在角落裏四處搖曳。一曲低抑而又舒緩的薩克斯仿佛從四麵流過來似的,令人心動。他凝神傾聽,居然是那支著名的《歸家》,他循著樂聲,坐在鄒辛的身邊。
鄒辛一直與那個男人私語,單一海不知道他的姓名,現在更不想知道了。有時候少知道一些東西,也許可以少受一份打擾,何況……他抑製自己往下想,抬眼掃視屋內,目光很快便適應了這種燈光的幽暗。他看到,在暗色中圍擁著七八對男女,他們都醉了似的相互擠擁著,仿佛一個人。單一海頭次經曆這種陣勢,內心中湧動許多狂躁,額上的汗液迅速擠出。他覺得胸悶不已,取下帽子,鬆開扣子。
這時,那曲《歸家》已輕輕消失,新的舞曲又流出來,燈卻被那個男子按亮了。一瞬間,單一海看到那些緊擁在一起的人立即分開了。這隻是一間略大些的客廳。桌子上麵擺滿各種酒類。片刻,燈又熄滅,人們重又相擁到了一起。
單一海雖沉默著,卻感到暗處射來的目光。就氣質而言,他是今晚這些人中最佳的。可後來,他覺出來了,他們看他,並不是他的沉默,是因為他的軍裝。意識到這一點,他有些下意識地縮縮身子,他再次覺出不協調,甚至寒酸來。這身軍裝此時竟是如此的尷尬。這時,鄒辛被一個男人邀走,鄒辛用目光瞥了他一下,便消失在了暗中。那男人站起來,遞給單一海一杯酒。
“單先生,別客氣,來我這兒的都是些朋友,你可以放開去跳舞。”
“哦,謝謝。我休息一會……”
“單先生在部隊常跳舞嗎?”
“偶爾跳跳。”他遞給那男人一支煙,“也就會些國標吧!新疆舞也會一點兒。”
“沒想到啊,軍隊上也這麽開放嗎?”
“當然不是,那兒不會有這麽暗的光,而且也不允許跳這種舞,這種舞似乎這兒也不讓跳吧?”
“現在誰還跳那種舞,隻是消遣而已吧!何況現在誰還管誰?”那男人忽然咯咯地狂笑不止。單一海有些惱怒地盯視他:“你笑什麽?”
“哎喲,我真服了鄒辛。不過也算她有眼力,還可以找到你這麽個古典的男人。”
單一海輕啜一口酒,那酒的味道有種異味,他含住,半天才咽下去,心內仿佛被觸碰似的不適。
“怎麽,喝不慣這酒吧!”那男人有些抑鬱地看他,“這是純法國杜鬆子酒,一瓶要一百多美元哪!”
“還行,這酒的純度不夠,有種樟腦味,似乎打開過,可能存放的地方不夠好吧!”
這回輪到那人吃驚了:“你也懂這酒?許多人都喝不慣呢。”
“慢慢就慣了。人哪,什麽都該嚐一嚐。不習慣的嚐過就可以永遠不再去動它;習慣了,可以讓它成為自己的一種習慣。”
“講得好,可單先生似乎對今天的這一切並不習慣,按你的說法,也該嚐嚐哪,嚐過後可能你就會習慣了。”他壓抑著笑意,刻薄地說。
“是嗎?不過,有的東西我永遠也不會變,永遠也不。”單一海有種狠狠的堅決,他這會兒似已習慣了那種昏暗,剛才的話又讓他恢複了自信。媽的,我是老土,就給你老土個樣兒出來瞧瞧。
這時,鄒辛似乎意識到了什麽,過來拉起單一海。單一海有些不自然地說:“你跳吧!我有些……不舒服!”
“你怎麽了?”鄒辛靠近他坐下。
“沒什麽,隻是有些不太適應這種黑暗。”單一海點起一支煙,感覺自己這樣,鄒辛也沒法跳下去,而且會破壞她的情緒,她似乎興致蠻高的。他站起來,“我去陽台上坐坐,一會兒就好!”
“用不用我陪你去?”鄒辛似乎擔心地問。
“不用了,我想一個人待會兒。”說完,快步離開鄒辛。那麵陽台真大,爬滿各種綠色蔓狀植物。透過夜色,他認不清楚它們,手搭在綠葉上,他的心可以聽到它們在不安地顫抖。這時他聽見對麵嘩嘩的湧浪聲,凝神瞥去,隻見水浪在月波中翻騰著魚肚白色,它們暗暗地湧濺著種細微的呻吟。單一海沒想到,在這兒還可以望見海。他的眼睛在暗中撫摸著想象中的大海,獨自沉浸其中,內心也仿佛被洞開似的,傳達出某種意境。不過,這種意境卻讓他不寧,不知道是自己變了,還是周圍的世界變了,一切變得好像哪兒出了差錯,又找不到原因。這種現象最可怕了,因為對對方的不安,甚至無法看清,反而使兩人都在某些問題上回避著。而這種回避,其實隻是暫時的隱藏而已。而隱藏愈深,暴露出來時也愈會像匕首一樣,紮傷對方……
身後驟然響起激烈的搖滾樂曲,那急匆匆的重鼓震得他的內心嘩嘩搖顫。驀地,他從音樂中聽到了荒野沙暴的節奏。戈壁的風暴也是這種旋律啊!他仿佛發現什麽似的轉身衝進客廳,客廳裏被暴烈的節奏淹沒著,能夠依稀辨清的隻是人們瘋狂跳躍和抖動的肢體。那些來回閃動的人形如同一些風中抖落的紅柳的殘枝。他被音樂撫摸著,內心似乎找到了某種依靠似的,一下子安寧了。他拿起一杯酒,坐在沙發上,閉目,深深地呼吸著那些暴烈的韻味。此時的風暴是一些音符的風暴,這種風暴一下子讓單一海呼吸到了那種以前厭惡到極致的幹燥和無奈。連他也奇怪,自己竟一下子陷入進去,並且就尋找到了那些暴風留給自己的美感。他發覺,自己其實一直在心底裏下意識地愛著它們。發現這一點時,他的手幾乎有些抖顫,戈壁一下子變得幽遠而清晰……
“怎麽,單先生,你好像對這種樂曲很感興趣。這種節奏刺傷了你,你似乎挺傷感?”
單一海從沉靜中醒來,他看到那個男人正略含笑意地盯視他。人們都停止了跳舞,坐在一邊,談笑著什麽,但更多的人卻顯得沉靜了下來,每次瘋狂的發泄過後隻會是更深重的失落啊!他抬眼瞥見鄒辛,她正與一個女孩子談著什麽,但從那個女孩子不斷飄來的目光中,他覺出他們正在談論自己。他點上一支煙,深吸一口之後,淡淡地說:“這種音樂很像沙暴的聲音,我想起了戈壁。哦,戈壁你知道是什麽嗎?”
“戈壁……不就是連根草也沒有的地方嗎?聽說那兒連水也沒有,全是石頭,你們就在那兒保衛石頭?”那男人略略誇張地聳聳肩,旁邊的幾個人都附和地笑笑。
單一海被刺疼:“是的,還有那些可怕的風暴。”
“你就在那兒服役?中尉,聽說西北都是黃沙、勒勒車、戈壁……過去流放犯人的地方。你們當兵的就在那兒生活……哎喲,真讓人不可理解。”朦朧中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飄過來,似乎很同情地拋給單一海一個媚眼。
單一海覺出種無奈甚至好笑,他辨出那女孩子似乎隻有十幾歲,即使在夜色中也無法掩飾住她的青春。單一海見慣了這種對大西北一知半解的人,西北在人們的心目中,真的太遠了。在許多人的心中,蘭州也許隻是一個小鎮,而他說出自己所在的鎮子時,卻似乎連村莊也算不上了。也難怪這些整天蜷縮在父母羽翼下的小鳥兒們對西北的誤解了,他有些敷衍地笑笑。
“所以你覺出很失落,是吧……”那個男人略有些嘲弄地看他。
單一海被再次刺疼,原來剛剛好一點兒的心情喪失殆盡。他不明白,這些人不知從哪兒來的這些莫名的優越感,似乎都有權對他表示同情似的,似乎他在西北從軍本身就是一種值得可憐的經曆,他心中悲哀地想。可你們配嗎?
“是嗎?在真的沙暴中掙紮?哦,天哪,你真的見過沙暴,我在電視中看過,真是太可怕了,黃沙彌漫的,不過一定很刺激吧!”那女孩兒噴著滿身的香氣湊過來。
單一海略略一笑:“是太刺激了,三個月前,我們那兒刮過一次沙暴,把三隻羊和一頭豬給卷走了,還有一個戰士至今下落不明……”
“真刺激。簡直……”那女孩子神往地說。
單一海被她的表情給弄得有些愕然,殘酷的東西居然被她當成了刺激的。這就是這些人和自己的區別嗎?他們的生活不正是自己所希冀的嗎?自己卻正好又成了這些人的夢想或者尋找新的刺激的替代品!
“中尉先生,我覺得你真優秀,優秀到了像一個過時的人,我在生活中都見不到這種樣子的人了,你好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回來的……”那女孩子愣怔地看他,繼而瞄向鄒辛,“你是怎樣把他給找出來的呀?”她的話音剛落,四周就響起一陣嘩嘩的低笑。
鄒辛臉一紅,不再說話,單一海覺出,她似乎感到很不自在。他低低地在心中衝她喊,你有什麽難為情的呢?同時,內心有種受到戲弄的不舒服:“小姐,我想告訴你,其實生活並不僅僅是你過的這一種。你沒資格去評論另外一種你不了解的生活。”
“就像你過的那一種,保衛石頭和沙暴,等待死亡。聽起來真浪漫,可恰恰最浪漫的往往就是不真實的。”女孩子似乎被激怒了,狠狠地說。
這時,鄒辛這時用眼神示意他,別再說話。單一海故意裝作沒看見,顧自講道:“可以很坦然地告訴你,我喜歡這種生活方式。隻有這種生活,可以讓我覺出生活的真實感覺。”
“可軍人隻是一種時代的點綴,你不覺得你隻是一種點綴或者所從事的是一種可笑的職業嗎?”那男人冷冷地看著他。
單一海的內心波濤般的洶湧:“在軍人不是點綴的時候,你們還會在這裏過這種生活嗎?很不幸,我喜歡你們的這種生活,但卻不會去追求它。我隻會欣賞,遠遠地去欣賞。”
話畢,眾人都有些愕然地沉靜了。單一海在這種短暫的沉靜中,有種發泄之後的淋漓的快意。他從來沒發現過自己在生活中的樣子,如果軍外的生活更真實的話,那麽他永遠都無法適應它。那一刻,他悲哀地想到,他其實天生隻屬於一種生活,那就是軍隊。以前從來沒認清這個問題,現在,他反而一下子看得更清楚了。他的這種不適應是因為有另外一種生活更牽扯著他啊!想到這裏,他的心竟有些淡淡的顫抖,腦際驀地浮出戈壁的奇景,那些看得過於多而顯出平淡的各種景色都呈現出新的感覺。此時,那些枯荒的火和巨大的戈壁仿佛成了一種意境,媚眼兒似的一伸一縮。他下意識地想到,該回去了,隻有那兒才屬於自己,也隻有到了那裏,才會讓他坦然而自尊。一個人應該終生在屬於自己的地方,而不是像今天的自己。他的眼睛無意間尋找到了鄒辛,鄒辛的眼睛罩在他身上,可她的眼神更多地顯示著一種失望……乃至淡淡的不自在。
單一海凝視她片刻,站起來,輕輕地對那些人說:“對不起……告辭。”說畢,轉身走到鄒辛麵前,期待她走。鄒辛似乎有些抱歉地衝周圍那些人笑笑,咬咬嘴唇,隨他走下樓梯。
鄒辛似乎還浸在某種情緒中。她隻是略略笑笑,就又退到沉默中去了。單一海被她的神情給撞了一下,這種瞬間的感覺總使他覺出一種陌生甚至距離。女孩子的沉默和客氣都是一種可怕的先兆,你見過哪個戀愛中的女孩子是冷靜的呢?單一海用眼睛瞥瞥她,不再說話,內心泛起許多波濤般的感受。他驀地發現,自己今晚上似乎一直都被一些東西刺激著。他是個一遇到刺激就渾身散發魅力的人……可她卻一直遠遠地看著他,一晚上都在冷靜地傾聽,仿佛從不認識他似的。也許是自己讓她吃驚了,可她的表情告訴他,她似乎很冷靜,甚至增添了許多他不熟悉的東西。
“你在想你的西北……”鄒辛似乎不經意地說。
“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感覺……”單一海狐疑地看她。
“你晚上的話已經告訴我了。”鄒辛顧自向前走,話語平靜得讓人覺出冰涼,“很奇怪,我居然頭一次聽你這樣談西北。我還以為自己很了解你。可我卻發現你變得越來越陌生,陌生得令我覺出可怕。”
“也許他們會笑你選擇了我……”
“他們不會聽懂你的話。”
“我其實有許多的話隻是說給自己聽的。當然,我沒想到你也聽出了我的內心。鄒辛,你理解我為什麽不願意回來吧?”
“理解,可正是這種理解讓我心寒。”鄒辛停住腳,“我的心裏很亂。我說不清自己了,或者看不清自己了。我感覺累,以前與你在一起時,也許分享到的是浪漫,所以我們都是快樂的,可現在呢?”
單一海內心轟轟作響:“你後悔了……”
“沒有,或者說不清楚。我現在似乎才體會到,我們也許在精神上彼此鍥入得太深,可在生活中其實有著巨大的差異。這種差異讓我一下子變得無所適從,我頭一回覺出尷尬,不是為你而是為我。我這幾天不得不麵對一個問題,我似乎越來越不懂生活了,或者是不懂你了。”鄒辛看著他,輕聲說,“走吧!夜已經深了。”
單一海看到月亮正站在頭頂上,黑暗的大地被蒙上一層晦光,一切都變得晦暗而迷蒙。單一海輕聲歎息,她居然如此冷靜。他平息一下自己的呼吸,忽然站住腳。
“也許,我該回去了。在這兒再待上一段日子,我怕自己都會給捂得發黴了……”他努力笑笑,試圖讓自己的神色變得自然些。
“你已經決定了,才告訴我的嗎?”
“是的,我想也許我該回去了,到了那兒,我也許會冷靜下來,在這裏,我無法安靜。”
“什麽東西才可以成為回憶呢?”單一海有些愕然地看著鄒辛,他沒想到,他們倆在談這個問題時,居然如此的平靜,似乎早就會料到這種結局似的,竟都沒有半點兒的詫異和驚訝。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竟發覺一些彼此熟悉的東西,他的心裏沉了沉,低語:“走吧……”街上響起兩人冷靜的腳步的回音,聽上去像有無數的腳步在伴他行走。他在那無數的腳聲中,尋到了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