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戈壁之海

單一海驅車趕回師部時,已是晚九時。他在吉普車駛入師部大院門口時,才把方向盤交給司機。他不想讓人看出是自己在開車。師裏嚴格規定了不準幹部駕車,即使是車技一流。原因是莫名其妙的安全問題。他很遺憾這個規定,一個軍官按規定必須會開車,可學會了卻又不準開,他怎麽也無法理清這其中的邏輯。那個司機在車後座上正舒服地打著鼾。他蒙矓著睡眼,看了一眼師部大院,不由得有些驚呆了。“這麽快就到了,我以為還在半路上呢。”他抬腕瞥了一眼表,“才三個小時,360公裏,你這是咋開的哪!”

單一海笑笑,不語,坦然接受他的驚訝和讚美,要放在平時,他會趁興大講一番開車的各種經驗。他最拿手的一種調侃對方的方式便是用外行的身份,大講比對方的專長更深刻的東西,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現在,他的內心正被一股莫名的擔憂擾得心緒不寧。他有些奇怪地長歎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從未如此深地擔憂過一個人,哪怕是——他的腦子中迅速閃過鄒辛——也沒有啊!

他以為自己已經把女真忘掉了,從她平靜地把那一切告訴他之時,他便有種無法忍受的痛苦,許多事情永遠該是隱藏著的啊!不應把它說出來。男人最不能容忍的似乎便是這些了,哪怕她的以前與自己無關。他很奇怪,自己一想起女真,便會想起那個人。那個人的身影他根本無從見過,可每次一想,卻清晰如真。他被這種無由的情緒擠壓著,幾乎無法忍受。愛情有時真是一種病啊!他想。幹脆把自己搞得累些,讓自己的心整天充滿各種事兒。果然,他的心結繭般的沉默了。但今天上午,他從馮冉處得到女真失蹤的消息之時,內心卻充滿一種針刺般的疼痛,被一種無由的擔憂揪緊著。他幾乎是奔跑著回了連部。

他把那張隨手攜帶的1:5000的軍用地圖,攤開在帳篷外的枯地上。他立即麵對另外一片戈壁,這片戈壁因為充滿各種暗示般的圖形符號,而突顯出全新的感覺。這張圖精確地標示出了各種單純細小的沙包和稍高些的獨立物。他的目光繞國境線的蔚藍邊線行走,估計著由他們師負責的防線範圍內的各個哨卡、瞭望塔到師部的距離。戈壁在圖上呈現著深凹的平坦,感覺似乎是一個巨大的圓鍋。戈壁其實隻是一種深深的盆狀體,而不是感覺上的過分平坦呀!他的目光越過十幾處標明獨立物的略高些的圓丘狀的戈壁高地。那些高地有上千個,彼此相連又彼此重複,相像得讓人輕易看不出任何通道。仿佛從哪兒都可以走過去,其實又都不是。他悚然了,如果迷路很可能是在這兒。戈壁上根本沒有路,全憑司機良好的識路能力和指北針加緯度行進,他用目光測量那塊地域,居然是在這片戈壁的中央。這片地距師部162公裏,而距團部160公裏,距國境線70公裏。他又審視自己與女真的距離,僅僅100公裏。他剛好處在團、師之間的三角地域。如果尋找,從他這兒將是最佳的方向。他為自己的這個發現興奮了,方圓上百公裏,僅他這一支連隊,如果師裏派人尋找,那麽他絕對有可能被委以尋找任務。但他同時擔憂,萬一師裏想不到他這支連隊呢?

他親自口授命令,讓電台值班員,將他的電文直接傳回師裏。按規定,他隻有權與團裏聯係,但他已顧不了那麽多了,寧肯回來後麵對團裏的處分了。他悲壯地口述:我是某團二連連長單一海,我的方位在戈壁正西,師醫院失蹤人員據我估計有可能在戈壁126號地域,我距126號地域較近,我請求首長考慮派我帶部分精幹人員,從此方向參加尋找。

值班員請示:“發給誰?”

“師作戰值班室。”那兒有他的一個同學,沙化,他是作訓科參謀。他堅信他會處理好此事的。他轉身離去,走到門口,又改變命令,“直接送達師長本人。”

電文發出後,他便陷入一種難耐的等待之中。單一海命令二班全體作好準備,攜帶武器和一周幹糧。馮冉默默地遵照命令準備著,他預感師長會批準他的這個計劃的。

回音直到下午五時三十分左右才到,作訓科的沙化參謀直接通過電台與他講話。電台的聲音十分清晰,沙化粗糙的聲音在電流中十分逼真。

“一海嗎?我是誰?聽出來了吧!我先講好消息,師長老頭批準了你的這一計劃。”

“我知道他會批準的,我隻是提醒他盡快批準,別到最後才想起我!”單一海大聲對老同學喊。

“再講壞消息,你小子這封電文開創了本師由連隊直發師長的紀錄。”

“你怎麽處理的?”

“我剛才值班,截下了電文,改為由你團直發過來的,並讓你們團長簽了字。你們團長的臉都成紫色了,不過,還算給他挽回個麵子。”

“謝謝。”

“還有一點,師長命令你今晚九時前趕回師裏,當麵領受任務!”

“讓我回去幹什麽呀,回去不黃花菜都涼了?”單一海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個意外,心內氣惱不已,嘴裏還夾雜了三兩句國罵!

“你呀你,怎麽還是那個老脾氣。”電台中傳來沙化傷感的聲音,“可以給你透露一個情況,軍區副司令員要當麵為你們動員……好,還是立即動身吧。”

“你四個小時可以趕回來吧?”

“三個小時就已足夠了。”單一海恢複平靜,不等沙化說再見已把電台關閉。

那個司機早已等候在車上,旁邊站著子老和馮冉。單一海無言地望他們一眼,轉身上車。車絕塵而去,身後拖起的塵霧也沒能擋住他們的身影。

單一海坐在駕駛座旁,心中一直晃悠著某種影像,每當他試圖看清一些,一種想不透的心境便擾得他內心充滿不安。他忍不住不斷地催促司機把車開快些,司機不作聲,隻是咬緊嘴唇,把油門踩到底。他還是覺得太慢,幹脆自己接了過來,一抓到方向盤,內心中的焦慮似乎一下子集中到了向前奔馳上。他在飛馳中體驗到極度輕鬆,精神也逐漸平靜,直至接近師辦公大樓。

作戰值班室在師辦公大樓的頂樓,占了整整一層,全部是各種便於作戰的指揮設施。從大門向前走時,他看到頂層燈光大開,人影幢幢,清晰的發報聲、喊話聲不時擠破夜空。作戰室越是緊張,越說明女真他們情況不妙,越證明尋找不太順利,他有些無奈地想,快步爬上頂樓。作戰值班室兩個邊門大開,沙化正一手挾一個電話在講什麽。他抬頭看到單一海,用下頜示意他先坐下。片刻,沙化把情況說完,撂下電話,有些誇張地走過來:“你可真夠快的啊!怎麽,又是你開車?還有十五分鍾會就要開了,正擔心你來不及呢!”沙化把他領進一個休息室,邊給他打水邊故意誇張,“女真真幸福哪,攤上了你這號情種,要是再看到你為她牽腸掛肚的勁兒,今生絕對非你不嫁!”

單一海把頭泡在涼水裏,足足有兩分鍾,涼森森地讓心跳加速,覺得頭腦清晰了。他這才把頭從水中拔出,深吸了一口氣,抓過沙化的杯子大口喝水,直到這會兒他才覺出了餓。“哎,先來點兒可以吃的,我八個小時滴水未進,媽的,連我都以為是奇跡。”

沙化打開抽屜,扔給他一個饅頭、一根香腸。單一海大嚼起來,饅頭估計是昨天的,已有餿味。

“先對付著吧你,我又不知道你小子沒吃飯,你先忍忍,我讓人給你找盒碗仔麵來,保證塞飽你。”說完,已拿起電話讓通信員去商店裏“搶購”去了。

“說說他們是咋丟的。”單一海邊催他,邊翻開桌子上攤開的作戰日誌,上麵逐日記著這個師的各種大事,此事肯定逐日有記載,可以與沙化的情況對照著理解。

“上月,師長老頭兒去邊防一些哨卡回來,講那兒艱苦,許多戰士有病,讓師醫院派他們去巡診!”

“不是說演出嗎?每年都去慰問的,例行公事而已。”

“以宣傳隊的名義去的,中間有師醫院的醫生,演出、巡診,兩邊都沾點兒。中秋節前兩天,師裏組織了六個小組,分赴十八個哨點巡診,以示上邊的關心嘛!”

“女真去的是哪個哨區?”

“他們組負責井泉子哨區的十二個哨點,她是在最後一個哨點巡診完向回趕時失蹤的。”

“是哪個哨點?”

“達拉哨點。按預先規劃,他們組去得最遠,路況最為複雜。師裏為安全起見,讓他們每去一個哨點都向師裏匯報,直到歸隊。他們從達拉哨卡巡診完往回趕的準確時間是十四日下午,可到今天了,他們仍杳無音訊,追問達拉哨卡,也證明他們在預定時間出發了。”

“有井泉子哨區附近的地圖嗎?”

“有。都在會議室掛著,師裏找齊了所有這片戈壁的詳圖。”沙化抬腕看表,“再有半刻鍾,人員就會到齊,我們先去會議室等著吧!”

他點點頭。

師會議室裏,煙霧如雲。一張周圍戈壁的軍用大地圖高高地懸在迎麵的正牆上,幾乎與牆一樣大。這樣的圖幾乎囊括了整個戈壁。師長和衣臥在一張行軍**,右手夾著一支仍在輕燃的雪茄,胸上是一張情況報告,看樣子,他是在工作時睡過去的。他鼾聲如雷,一呼一吸,幾乎牽動著室內的空氣。

“師長已三十六個小時未休息了,他太累了。”沙化似有些憐惜地低語。

單一海放輕腳步,輕輕走到地圖前,以免驚醒師長。他迅速地在圖上找到了達拉哨卡的方位。空闊無邊的戈壁在此被一條黑線一攔兩段。這邊是我們的,那邊則是鄰國的領土。他用手大概一卡,直線距離320華裏,曲線是多少?他們乘坐的新解放141輕型大卡車,時速100公裏的話,在空無一人的戈壁上也就四個多小時吧!可曲線呢?他驚訝地發現,在這片戈壁上還標識了許多突兀的凹狀坡地和凸狀高地,這兒居然不像別處的戈壁一樣平坦,可以很舒坦地望到盡頭。他皺了皺眉,慢步退出。

沙化輕輕地把師長燃了一小部分的雪茄取下,把一塊毛毯蓋在他身上,動作像與他說話一樣自然。“看出什麽來了?”

單一海陰鬱地說:“我覺得十二號哨區很像個陷阱,你發現沒有,那兒的戈壁不平整,全是大坡度的坑和高聳的殘餘的風化物。女真他們估計迷路了,再有一種可能是他們的車壞了。”

“這兩點與師首長估計得一樣,要是車壞了或者迷路了,倒也好了,問題是,他們在戈壁上找了三天,到現在了,還沒有見到他們一點兒影子,更別說他們的車了。”沙化有些無奈地攤攤手。

“你怎麽知道的,派出去查找的人已回來了?”

“恰恰是沒有回來,你想象不到,師裏一下子丟了五個人,簡直像捅了馬蜂窩。他們失蹤當天,此事便捅到了軍區,司令政委每天要求直接向他們報告尋找動態,軍區黃副參謀長親臨師裏,駐著督促尋找,難怪一向鎮靜的師長老頭也躺在了作戰室。”沙化感歎一聲,瞅他沒什麽反應,又接著向下講,“師機關從當天宣布進入緊急狀態,各部輪流戰備值班。師裏已成立了救援指揮組,第一批尋找人員共一個連,分成六個搜索小組,已出發三天了,至今無任何進展。”

“那怎麽辦?這幫膿包,肯定沒下力氣找,十二號戈壁才多麽大點兒地方,一個石頭摸一次也用不了三天,摸了三天還摸不到點兒人影子,你說不是廢物是什麽?”

“唉,你別自個兒不舒服罵人家開心哪。偵察連的素質你又不是不清楚,那幫兵都是我訓出來的,哪一點兒技不如人?”沙化喊冤叫屈為他們鳴不平,“估計明天先撤回來,他們的補給跟不上。”

“那就這樣算了,師裏敢放棄這五個人?”單一海大驚。

“少杞人憂天,師裏已申請軍區空軍出動直升機,重新組織人出去尋找。要不,你還能回來?”

單一海憂慮地問:“女真他們帶了多少食物?”

“兩天的……不過,據通報,十二號地域有大批狼群肆虐!”沙化故作無意地說。

“是嗎?”單一海內心一驚,“你是指他們有可能……”

沙化趕緊擋住他:“我隻是推測……副參謀長到了。”

單一海似從剛才的愣怔中驚醒過來,環視四周,會議室已經被擠得滿滿當當,各路搜尋人員已經到位。師長不知何時已醒過來,陪同軍區副參謀長端坐在前排。室內一片肅然。會議免除了往日的瑣碎,參謀長致幾句話,便開始通報情況,介紹和布置各分隊的任務。這次將分為八個搜索分隊,呈扇麵全線拉開,軍區空軍還將派出一架直升機從空中協助,地麵分隊配屬了四條軍犬。方案紮實而又可靠,幾乎無懈可擊。單一海留意著自己的任務,他們組將負責60公裏範圍內的正麵搜索,配屬一個司機,一部電台,一輛越野吉普,人員組成由他從連隊內挑。沙化對他耳語:“你計劃帶幾個人?”

單一海放心地舒了口氣,搜尋人員名單和方案已經在他心中草擬完畢:“我隻帶一個人就足夠,帶的人越多,麻煩就越大,何況我們隻要找到他們就可以了。”他講到此時,忽然隱約覺得,這次行動如此龐大,肯定有更深層次的背景,便捅捅身邊的沙化,“這麽興師動眾,難道僅僅因為女真他們失蹤了?”

“並不僅於此,第一批查找人員未有結果後,更引起軍區震動,現在人們擔心的不是他們失蹤了,而是是否還在境內!”

“你是說上麵懷疑他們越境……”

“小聲點,達拉哨卡前邊63公裏與某國毗臨,女真他們在境內未有任何蹤跡,這樣懷疑並不過分……”

“這不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軍區這回下了死命令,死要見屍,活要見人。要不,會有這麽大動作?沙氏憐憫地看他一眼,用手拍拍他,像在安慰。然後把頭抬向前排對麵的少將身上,專注中有種深切的凝視。

單一海順著他的目光,作傾聽狀,腦子裏卻一句話也無法容納。他一下子就被沙化掏空了,一切都是空白,滿滿的空白。

戈壁……海。

暗黃色的如同浸滿毒液的天空,低暗著。

各色雜種石頭的沙地。

單一海坐在越野車前座,有些心驚地看著一掠而過的戈壁。他絕對沒料到,外表看似平靜甚至空曠的大戈壁,會有這麽多讓自己坐立不安、心驚膽戰而又躁動不寧的感覺。起初,戈壁像個不動聲色的巨大空洞,越往深處走,越讓人難以捉摸。先天的石頭,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操縱,均勻地擺放在幹硬的沙土上,呈現著各種各樣的形狀。它們遼遠地向前延伸著,由於沒有明顯的路標,汽車的快速馳進僅是一種感覺,仿佛仍在原地,令人無法區分是在前進還是在後退,感覺像馳行在一個偌大的空洞中,沒有時間,也沒有距離,甚至沒有終點。天際開始蒙上一層暗褐色的黃,伸手摸去,感到滿手都是灰塵。浮塵的顆粒像空氣一樣浮在戈壁上,不往下落也不上浮。鼻腔中一會兒便嗆滿了這種幹燥。他忍住不咳嗽。這種浮塵他經曆過,沒想到剛一進入戈壁,便遇上了它們。

戈壁讓他再次感覺出自己的渺小。

自打進入這塊戈壁,那輛破吉普車就像個冷熱病患者,全身風吹似的抖晃。先是方向盤一遇到個大坑,就抖得無法握住,隻得熄火後重新啟動才能恢複正常。就這樣走走停停蹣跚了一整天,還沒走出100公裏。他都快被這破車給氣麻木了,他隻是盡可能地把目光瞄向夜間中的戈壁,隻是這種期待中的奇跡隨著夜幕的降臨,已變得越來越不可能。

單一海抬頭瞥了一眼一直飄在浮塵中的那顆太陽,它就掛在車窗的左邊,似一隻失去了電力的燈泡,散發著一點點粉紅色的光。戈壁上散生的紅柳、沙蓬,被染成暗紅色。他的心裏咯噔了一下,已經出來十二個小時了,但到現在卻似乎仍是漫無邊際。他抬手示意,司機吱地把車停下。

單一海回過頭,衝坐在後座上守著窗口瞭望的馮冉和王小根說:“放水。”他便打開車門走了下去,腳一落地,全身便舒服地酸疼著,身上的骨節哢哢作響。

“這狗日的戈壁都快把人抖散了。”仰躺在粗硬的戈壁上,馮冉有氣無力地咒罵著,敞開的領口被風沙打得肮髒不堪,毛茸茸的胡子上全是塵土,一雙大眼睛此時在濃眉下清澈潔淨。才十多個小時,戈壁就讓這家夥粗野了起來。

單一海想:再過幾天,這片戈壁還會讓你變成真正的男人。當然,也有熏成女人的時候,如果你害怕它……

他淩晨五時趕回古城遺址,馮冉早就等候在他的帳篷前。單一海看到他已把自己的行李打好,幹糧堆放整齊,心裏隱約閃出一點兒滿意之色,當下就定了帶他去,再帶一個,那就是王小根吧!人越少,麻煩就越少。他希望帶去的都是可以幹活的人,而不是人數。實際上,我一個就已足夠,他在內心裏遺憾。

單一海回望四周,焉支山已遠遠地隱去了自己的身影。戈壁四周是一層層霧狀的東西,它們穹隆般的覆蓋著戈壁,像一麵翻扣的大鍋。沒有一絲風,到處都是駭人般的寂靜。這之前也許有一隊駝隊或野狼走過,幹硬的糞便在腳下,比卵石還硬。從來沒有什麽征兆預示時間,這裏沒有時間,這裏太空了,空得似乎隻有他們自己。

王小根翻出一隻高倍望遠鏡,認真地四下瞭望。他忽然發現什麽似的,用望遠鏡凝住一個方位,嘴巴驚訝地張開著。

單一海看出異象:“發現什麽了?”

“媽的,這鬼地方居然還會有牛啊!你看,那牛多大啊!還有紅色的毛發……”王小根驚奇地低呼。平常在家裏見慣了的東西,到了這兒,卻幾乎成了罕物。

單一海拿過望遠鏡,向前凝視。高倍望遠鏡中的景物真清晰,他讚歎著,那片遙遠的景物立即被拉了回來,鏡中閃現出一片小小的胡楊林。那個被王小根稱作牛的畜生,此時正佇立在胡楊的邊兒上,聳著一雙瘦耳,似在傾聽般地望著他。他被那種凝視給驚住。牛的眼睛不會這樣充滿著深深的欲望。單一海調動焦距,那雙眼睛更近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幾乎可以聽清它的呼吸。他深深地在心底與之對視,因為處於一種侵略般的注目而使其更像一種窺視。他不由得感歎望遠鏡的另外一種功能,便是給人多了一種視角而且不會驚動對方。

那雙眼睛閃著琥珀色的光,它此時溫和地眨巴著,繼而,被什麽驚動似的,仰天嗥喊,扁長的尖嘴原形畢露,長牙尖刺著。天,這居然是一匹狼,是一匹如此碩壯的狼。他被那狼的孤獨打動,鏡中的狼連嘯片刻,身上的毛發嘩嘩顫抖。他感動地傾聽,因為他也長嘯過,尤其是一個人的時候,那才是一種對孤獨的由衷的吟詠啊!他看到那匹狼邁著小碎步,從容地向遠處走去,直走到曠野深處,他才把望遠鏡放下。他堅信這一幕將永遠被自己銘記,黃昏中,他注視了一匹狼的孤獨。驀然,他想起自己偶然看到過的一句話:孤獨像老鼠,它出洞了。其實孤獨更像一匹狼,它消失了,身上奇怪地披著火紅的色澤。

馮冉征詢地看他:“那頭牛真好看嗎?”

“是好看,不過它是一匹狼,一匹絕無僅有的狼。”

“狼?這片戈壁上居然有狼?”

“當然。”單一海冷靜地說,“咱們再走走吧!再過兩個小時天就會黑下來。”他的腦際閃過那片胡楊林和那匹狼,“爭取在那匹狼在的地方宿營。”

馮冉伸手把王小根從戈壁上拽起來,坐車太累了。全身給顛得又疼又麻木,肌肉都開始神經性地彈跳了。

“躺著真舒服,像按摩一樣,這些石頭硌得人全身都快舒坦死了,以後累了,建議大家就找堆熱石頭,把身子往地上一擱,疲累皆無。”王小根捶著背,爬上吉普,似乎留戀萬千地大歎心得。

“收起你那一套鬼理論吧!”馮冉把他往邊上擠擠。這家夥塊頭大不說,還占了近一半的麵積,身上又熱又燥的,全是鹹鹹的汗臭味兒,“有這種閑情,我寧肯花錢去按摩院享受一下‘馬殺雞’。”

“隻怕‘馬殺雞’沒做成,早被別人揪著耳朵回家抱孩子去了。人說從小看老,我從現在就可以看清你的以後,肯定也是個怕老婆的主兒。”王小根點起根煙,輕輕地蔑視馮冉。

“怕老婆有什麽不好?隻要怕得有理,那就怕出了感情。就怕個別人想怕老婆還得過段時間哪。”

單一海坐在車前,聽著這兩個小子逗嘴,臉上蘊著一絲笑意,內心卻莫名地浮動著剛才那匹狼的身影。他有種莫名的預感,自己還會遇到它。

吉普車在戈壁上嘩嘩地抖動著,隨著暮色的深暗,方向感越來越差,似乎四下裏都是同一個方向。起初車似乎向北開,後來有些偏西。反正戈壁上沒有路,隻有方向,單一海在車子的急馳中,眼皮有些澀澀的發黏,畢竟兩夜未睡了。他的眼睛直視著前方,頭腦中卻木木地開始了休眠。他就有這種本事,睜著眼睡覺。車內可怕地孤寂著,隻有發動機幹燥的轟鳴和汽油味的彌漫,司機在這種單調的急駛中,也終於麻木般的打起了盹兒。在西部的公路上,常常可以見到這樣一幕景象,許多坦直的大路上,不時有許多車輛開著開著就偏離了公路,而在那些崎嶇多險的地域,卻很少出事。其實,長久的駕駛比崎嶇的路段更危險。車在司機的手下胡亂地奔馳,單一海並沒覺出危險正在來臨。他的眼睛木木地看著車向一棵孤零零的紅柳身上撞去,才下意識地抓緊了保險杆。車身在撞到紅柳身上的同時,他才被驚醒。車撞到樹上後,又翻了個過兒,碰巧又顛倒在了一塊石頭上,車一側,就翻在紅柳旁的一個大深坑裏。在車來回翻騰的過程中,單一海頭腦清晰如水,並沒有體會出害怕,相反倒覺出一種特別刺激的漂浮的快感。直到車門啪地打開,把他甩出汽車,他才有些後怕地覺出恐懼。站在車邊兒上,有片刻,他竟有些呆了似的木訥,頭轟轟地直響,半天聽不到一點兒聲音。那位司機沮喪地揉了揉眼睛,這位老兄的臉給窗玻璃劃出個大口子,血緩緩地從臉上滲出。馮冉的右腿給夾在車門旁,司機這會兒變得又可憐又可氣,他忙不迭地把馮冉從車上拖出。馮冉氣得直喘氣,剛要罵娘卻又疼得呲牙咧嘴。這時,司機怪叫著說,怎麽缺了一個人。單一海也趕緊拉開車門,果然沒了王小根。剛才一慌,竟忘了還有個人。他不由得急促去喊,卻聽見不遠處傳來王小根有氣無力的呻吟:“我還沒死哪!”聲音中不見難過,倒有些淡淡的驚喜。

單一海奔過去,看到這小子被甩在紅柳邊兒上,估計車在翻過來的同時,他就被拋了出去。單一海去扶他,他立即殺豬般地叫起來,雙手抱著小腿直喊疼。單一海幫他把褲腿扯開,看到半條腿可怕地水腫起來,褲管已經無法箍住他的腿了。

他用手敲敲,判斷他的腿已經摔斷了,便把王小根放平,從身上扯出急救包來,撕了兩塊繃帶,折下兩根紅柳木棍兒,將他的腿給固定好。馮冉在旁邊默契地配合他,他似被剛才的變故,一下子給搞得沉默了。

司機愣在汽車旁,一邊檢查汽車,一邊偷眼觀望著單一海。單一海知道他的內心緊張。他故意不理睬他,和馮冉把王小根扶到車旁,心裏被一種不祥的陰影給籠罩著。這鬼戈壁,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他有些茫然地望著漸暗下來的曠野,這兒空曠得連個鳥毛也不見一根,甚至聽不見麻雀的嘮叨,怎麽卻鬼使神差地出現這麽一棵碗口粗的紅柳?遍野的小石頭中怎麽偏有這麽一塊碩大的青石?石頭旁還有一個大坑?戈壁此時在浮動的雲霧中,越發昏暗。它此時平靜著,仿佛剛才什麽也沒發生,一點點地在逼近的夜色中濃縮起來。單一海恍惚間有種錯覺,這片戈壁在某種程度上,更像是一個用石頭壘就的巨大兵陣。那些看似平靜無奇的每塊曠野,其實都隱藏著深深的危險,隻是這危險由於蒙著一層笨拙甚至過於冷靜的外表,而更多地傳達給人一種巨大的安全。真正的危機往往都蘊藏在巨大的平靜之中,大平靜其實就是大危險。他想,古代的那些富於攻擊和殺戮的兵陣,與這種自然的兵陣相比,幾乎不值一提。它僅用一種最平靜的方式,就擊敗了所有的人。他迷惑地看著這一切,使勁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這時天已經唰唰地黑暗了下來。

馮冉拖著夾傷的腿,一拐一拐地打開車上的125瓦電台,“黃羊黃羊我是野狼”地亂叫著。半晌,他把耳機一扔,絕望地看了司機一眼。“他媽的,全完了,這破機子也給弄壞了。”他有些無奈地看著單一海。

單一海無言,王小根的腿已經斷了,與師裏的聯係也到此中斷。這才真叫出師未捷身先……傷哪!他自嘲地笑笑。這時候,隻有他不能倒下!甚至不能流露半點兒失望的神色。他現在才真正是這幾個家夥的主心骨。他下意識地咬咬唇:“今天先住這兒吧!天亮後再說!”

星星開始出現在霧氣中,它們偶爾從濃霧中露出眼睛,看一眼他們,就把臉隱了回去,月亮也緊跟著照亮他們靜靜的脊背。單一海和馮冉張開簡易帳篷,打開背包。司機不知從哪兒扯來一抱幹柴,燃著,明亮的火光開始照亮他們的臉膛。馮冉靠在背包上,仔細地擦著攜帶的那支八一式衝鋒槍,一下一下,擦得十分認真,擦完後,又開始擦子彈,三厘米長的子彈被擦得黃金燦爛,躺在他的掌心,像個寧靜的嬰兒,恬靜美麗地呈現著溫柔。司機熬了一點兒大米粥,每個人喝了一小碗,肚裏有些溫暖了。司機又跑回車上,打開錄音機,亂七八糟的搖滾樂鋪天蓋地地湧來,十分嘈雜,同時讓他有種煩躁的感覺。

司機是個成都來的兵,這小子服役四年,渾身透著股老兵的油勁兒,對於軍隊上這一套似乎比誰都明戲。司機一般都較牛氣,尤其在機關待久了,又透著股勁兒讓人求,早把他自個兒墊得自己都不知有幾兩重。機關就這種怪事,兵比有的科長還牛。你還不敢得罪他,明裏暗裏他都會利用手裏這點兒實權整你一下。一路上,看他把車開成這德行,單一海早就憋著口氣兒,隻是一直忍著沒發火。到了這時候,他還耍出這股勁兒,真是不識時務。不過他也理解,在平地上開車,人更容易疲勞,開了一天多,他能挺下來已不容易了。這小子挺識趣,看大家都沒好氣,早早把碗一扔,到了一邊修車去了。

馮冉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故意不去幫忙,一發一發地往彈匣裏壓子彈。這次他們攜帶了兩支槍,一支手槍,再就是這支八一式自動步槍,基本上是為了防身。單一海喜歡衝鋒槍的感覺,就把手槍丟給了馮冉。人不管什麽時候,身上背支槍,就像背著種安全一樣,心裏有底,更不會害怕了。他拉了拉槍栓,這支槍太新了,連膛音也亮著股嶄新的韻味。這時真希望有敵人出現,最次也來隻野狼吧!他隻渴望用射擊來打破這種無奈和寂靜。他站起來,沿著沒有風的戈壁隨便行走,堅硬的卵石在他的腳下被踩踏得亂滾。這時的戈壁太寧靜了,隻有月光在空中懸照如初,大地一片銀色的平靜,似乎像遍布的潮水。

下半夜忽然起了風,嘩啦啦地掀動外麵的帳篷。他們三個人擠在一起,可惡的小個子司機臥在外麵的吉普車裏,豬似的打著呼嚕。他還能睡著覺?單一海有些淡淡的憤怒。他側側身,辨聽著風尖厲的呼嘯。在戈壁上,這些風比狼更野蠻,更讓人懼怕。有時是黑風,漫天仿佛忽然潑滿墨汁,陽光不知躲到了哪裏,風聲挾著大塊的石頭,卷起地上的沙子,碩大的石塊專砸營區的窗玻璃,夜晚起風時他總被窗玻璃破碎時的驚叫震醒,被那些蠻橫的風,撕碎遮光窗簾,把沙子石頭給你撒上一屋子。第二天,房子裏到處是均勻萬千的沙粒,嘴裏一吐是一大把沙。而外麵風平浪靜,太陽明媚,天空湛藍。這樣的遊戲幾乎每天上演。

風越刮越大,可以聽清石塊被風拋起來像瘋狗似的嗚嗚吼幾聲,之後,使勁兒砸在帳篷上、車上,叮當亂響,在帳布上發出沉悶的撲通聲。單一海靠帳布太近了,一塊石頭隔著粗帆布砸中他的腰,他驚叫一聲。王小根不滿地嘟囔了幾句,又呼呼睡去。

在這樣的夜晚,他一邊數著數催眠,一邊想著女真他們。寒氣浸透帳篷,更冷了,單一海裹了裹大衣,仍冷得不行,幹脆坐起來。他忽然想起也是這樣的黑風勁拂之夜,居然凍死了連隊養的幾隻羊。那深秋之夜,戈壁已是零下三十多度,現在,外麵也有零下二十幾度了吧!

這時,馮冉悄悄捅捅他,抱著被子擠過來,塞給他一支煙。

單一海知道馮冉肯定不會睡,能在這樣的夜晚睡著簡直就是種本事。“還沒睡?”有一點他沒講出,那就是他覺得馮冉與自己有某種默契。

“睡不著。”馮冉也給自己點上一支,“能睡著倒怪了,這樣的鬼地方。唉,頭兒,你說女真中尉他們現在會怎樣?”

“我也不知道。”單一海悶悶地抽一大口煙。

“你是不敢想吧?”馮冉往他身邊擠擠,“其實你現在就在擔心他們,你在想他們是否能忍受這樣的寒冷吧!”他詭笑一聲。

單一海有些意外地向邊兒上側側,這小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聰明了。聰明有時可比缺點更讓人不放心。單一海這時卻有種無由的傾訴欲:“這天是太冷了。”接著是長久的沉默。

“你們會結婚嗎?”馮冉在黑暗中灼灼地看他。

單一海竟不知如何作答,他隻好讓自己更深地隱入沉默之中。

“那你以前的女朋友,鄒辛怎麽辦?”他似乎並未察覺出單一海的不安。

單一海的內心針刺般的動了一下,他確實沒料到馮冉會談這個問題,他真的沒有想過這一切,哦,他其實根本沒敢想過以後。

“不過,你會跟她結婚的,我有種感覺。”

“誰?”

“女真。”

“為什麽?”

“一種直覺唄,你的眼睛告訴了我,我現在才覺出,愛情其實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

“你懂什麽愛情?”單一海故意岔過話題,“你才二十歲,二十歲會有什麽愛情可言。”

馮冉似乎急了。“二十歲就不允許有這個年齡的愛情了嗎?”接著他意識到什麽似的低語,“天亮了!”

他倆忽然無話,就這樣對坐著,各自撫摸著自己的心思。單一海感歎,還有什麽話可說呢?當兩個人都被對方觸動的時候,最好的掩飾就是沉默了。

天光這時已透過小小的帳篷,把他們罩在一片黎明前的晦暗之中,單一海的心情仿佛也被這縷亮色給映亮了。他撩開帳篷,爬出去,竟驚奇地發現,外麵滿天空都飄著絨毛似的雪花。戈壁的天氣就是如此,一天可以經曆好幾個季節,當然這是指夏秋之間,而到了春冬,則隻有一種臉孔了,那就是令人恐怖的奇寒。

馮冉也鑽了出來,看著雪光,竟有些短暫的激動。他仰起頭,任雪花灑到臉上,一臉笑容,燦爛得像嬰兒。

戈壁上的風此時已停止吹刮,雪埋住了石頭,樹上的冰淩晶瑩透明,單一海用雪搓了把臉。天氣的惡劣讓他更加思念女真。這時,他看見帳篷周圍有一堆亂七八糟的獸蹄印,不由得有些心驚。他仔細辨認著那些呈半梅花狀的蹄窩,判斷出是狼的足跡。他數了數,周圍一大片雪地上竟都布滿了雜亂的蹄跡。這群狼肯定是昨夜刮風時出現的,而奇怪的是,他竟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包括那些狼的呼吸。

他警覺地向四下瞭望,試圖看到那群狼的身影,他有種直覺,這群狼肯定沒有走遠,它們也許此時正佇立在某個地方,深深地注視著他們。可曠野在雪中豔豔地白亮著,視力所及隻是一片刺目的白光。

馮冉望著單一海的背影:“在看什麽呢?”

“那群狼。它們終於出現了!”

“在哪裏?”馮冉似有些心驚地喊。

“它們肯定沒有走遠,我覺得它們就在附近。”單一海轉過身,直視著馮冉,“把子彈裝好,也許我們很快就會遭遇。”

“是。頭兒,王小根怎麽辦?”

“他?……”單一海一愣。王小根某種程度上已成了一種累贅,他現在已經對這次尋找沒有任何意義,他略一沉吟,“那架電台已經失去作用了嗎?”

“是。”馮冉略帶沮喪。

“車呢?”他抬頭瞄了一眼吉普車,司機早就起來了。他此時呆呆地坐在那兒,眼中閃著絕望的神采。看到單一海走過去,立即站起來,同時無奈地攤攤手。“車完了,完了,油箱給撞破了,這他媽的咋辦咧?”

他哭喪著臉,司機這會兒特可憐,一般司機都隻是在車壞了的時候,使用這種表情。

“還有沒有可能修補過來?”單一海內心一揪,看到司機無奈地搖頭,眼中不由得迸出一股怒火。媽的,真是禍不單行,電台壞了,王小根受傷,車也壞了,在這樣大的戈壁上,沒有車幾乎不可能走出去,“你昨天為什麽不告訴我?”

“昨天晚上天太黑,我沒看出來。早上起來時,才發現油已漏光。”司機幹巴巴地說。

“還有多少備用油?”他竭力壓抑住自己的憤怒。

“還有二十公斤,隻能跑一百公裏,跑到了,我們就回不來了,一樣沒轍。媽的,這破車這回可把我們害慘了。”

單一海趨前,打開吉普車前蓋,檢查司機所說的損壞處,看到油箱上冒出個杯口大小的撞痕,被司機用棉花塞緊著,油珠順著棉花悄然滲漏,即使不漏油,他們也走不出這片戈壁了。

他轉過頭:“這車還能開回去嗎?”

“能,估計可以。”司機急促地說。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他平靜地望定馮冉:“情況你都知道了,我們已經沒有退路,我決定司機和王小根原路返回,我留下,繼續尋找。你是隨車返回還是隨我去尋找?”

馮冉此時竟平靜地說:“我無權離開自己的連長!”

“可也許我們再也走不出來了。”

馮冉悲壯地說:“不。我們會走出來,即使出不來,我也不會後悔!”

“謝謝。”單一海在內心中再次對他說出謝謝,盡管他知道馮冉會堅決地跟隨著他。一個軍官如果在關鍵時刻得不到士兵的忠誠,那這個軍官就將十分的悲哀了。在這一點上,他永遠對自己充滿著自信。

單一海拍拍他的肩,揮手示意他出發。王小根一直坐在車上,不語。單一海猜不透他的內心,隻是憑感覺他在忍受著什麽。單一海用手使勁握握他,他的淚水竟倏然而落。

吉普車一溜兒煙地離開了他們。戈壁上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似乎隻有他們倆的呼吸和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