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狼的戰爭

早晨的戈壁奇寒,風像柔軟的刀鋒,緩慢地劃過。雪已經停止飄飛,一輪紅日奇怪地豎在一丈高的地方,仿佛一伸手就可觸到。單一海有些費力地向前走。他和馮冉的背上都負著各自的背包。剛開始,單一海曾想一身輕裝,隻把武器帶上就行了,但昨夜戈壁宿營,使他又改變了主意。這樣下去不僅走不到底,說不定在半路上自己就會被凍死,別說去找他們了。

在戈壁上走路太累了,那些原先凹陷進戈壁很深的石頭,在他們腳下奇怪地凸出著,他們不時被圓滑的石頭絆倒。馮冉的心情卻有種莫名的興奮,他一路亂踢著落雪的紅柳枝杈。一塊石頭被他踢中,一路呼嘯著前進,碰著一棵碩大的沙蓬草,竄出兩隻灰色的兔子。它們驚立片刻,便像兩道灰色的閃電,隱進了曠野,惹得馮冉大呼小叫著追了半天。

太陽這時已經爬到了頭頂,它的臉不再是紅色的娃娃臉,似乎有些什麽東西發散,拚命放射著白色熾熱的光芒。單一海有些燥熱,隨手把帽子抹下,掖進腰間。背包此時成了累贅,他有些懊惱,隨手把背包在自己肩上放得更舒服些。馮冉在不住地哼著一首歌曲,挺簡單,他聽出是一首花兒。那花兒在馮冉略帶些南方味的口音中,有種怪怪的味道。

圓不過月亮方不過鬥,

十三省好好不過蘭州;

麻不過花椒辣不過酒,

甜不過妹妹的小舌頭。

單一海聽出是支“酸曲兒”,那曲子他以前也聽過。可此時聽去,竟有些不一樣的感覺。花兒在馮冉類似於喊的唱吟中,在曠野上彌散。他沒想到馮冉竟有這樣的**,也許是憤怒吧!他深深地注視著馮冉,感到他在一瞬間距自己遠了,又那麽陌生。

馬藍花兒者藍死了,

懷抱了瓶,

手拿了花盅了,

維我的花兒難死了。

你費了心,

我舍了真身子了。

這歌像一支火把,一下點燃了單一海內心中的炮撚子,他真切地聽到了內心深處的爆炸。他想起這歌女真也唱過,那是他與女真一起散步時,她偶爾哼出的。那會兒,她一連唱了十幾首,可唯有這幾句話在他心中留下了印痕。許多東西其實是無法躲避的,哪怕是一支歌!他仿佛下意識地,哼出了這歌子的後麵……

大燕麥攤的者場裏了,

牛拉的碌碡碾了,

我你哈刻給者心裏了,

晝夜天明地想了。

單一海嗓子啞著。他的脖子上青筋暴出,這幾句詞他覺得仿佛吼了幾十年。那些嘶啞聲音一粒粒地消散了,隻剩下了他。那一刻,他忽然強烈地想,一見到女真,就把這首歌再吼一遍。

馮冉似被他的歌聲驚動,他從未聽單一海唱過什麽花兒,這一帶的老百姓幾乎都會唱一口兒。馮冉無事時常溜出去,聽那些放羊的老漢唱,一來二去就學了幾十句,他覺得這些詞和曲子都太美了。那些流行歌曲跟這些描寫愛情的花兒一比,幾乎不值一提。這才是真正的流行歌呢!隻是他不知道,單一海為何唱得這樣愴然?

單一海唱完,便陷入到深深的沉默中去,腳下的雪已經化淨。**的沙土上平淨潮濕,風暫時沒刮。偶爾爬上一塊高些的沙丘,就會看得更遠些。戈壁仿佛永無盡頭似的,在視線的盡頭蒼茫著。

走在前頭的馮冉忽然駐足:“頭兒,我們怎麽又走回來了?”

單一海站定,看到雪上有一大片雜亂的腳印,還有兩道清晰的汽車印痕,旁邊是那棵已被撞毀的紅柳,這正是他們早晨出發時的地方。走了一上午,又走回來了,單一海懊惱地卸下背包,身上一下子失去了力氣。早上他記得,他一直向太陽升起的偏北方向走的啊!他站到一片高地,茫然地看著巨大得令人失望的戈壁。他有極好的方位感和辨圖能力,在學校野外生存時,他僅憑北鬥星的位置,便可以找到走出森林的路徑。現在,似乎他的這種能力在瞬間消失了。

單一海竭力讓自己鎮靜下來:“馮冉,把圖拿來。”

馮冉無言地遞過去,他知道在此刻所有的埋怨都是多餘的,甚至是一種傷害。

單一海隻一眼,便找到了自己在圖上的位置。他憑記憶將早間走過的那塊戈壁的地貌和圖上對照,不由得有些呆然。這塊戈壁竟是橢圓形的,在地理上極度偏西,太陽其實隻在偏東南方向,從戈壁上望出去的太陽,並不在正東。單一海有些無奈地說:“我們上太陽的當了。”他用手在地上隨手畫一條弧線:“順太陽提示的方向走,隻是一種錯誤。當太陽從低處到達我們的頭頂時,我們其實剛好又回到起始處。我說自己的方位怎麽會出錯!”

“極好的方位感也是種錯誤,頭兒,太陽和你的感覺都沒錯,錯的是常識。”馮冉為單一海的發現驚奇不已,“聽上去簡直有些奇異。”

“沒想到我們無意間發現了戈壁的這個秘密。看來,下次我們野外生存訓練時,這一章又該改寫了。”單一海興奮地自語,同時迅速用指北針測出他們的方向,拍拍馮冉的肩,“走吧!小夥子,走到天黑再宿營,我預感到天黑肯定會有奇跡出現的。”

“但願如此。”馮冉嘟囔著,負上自己的背包,踢踏著向前走。戈壁忽然失去了平坦,忽高忽低,有一片竟然不時出現一些深坑或用小石頭壘起來的墳堆。偶爾有幾根白骨,在石頭叢中,白晃晃地閃著異光。翻過一道深溝,一條戈壁上幾乎見不到的深溝,他倆開始爬一道極陡的高坡。

馮冉有些吃驚地說:“以前我還以為戈壁隻是一片平坦呢,沒想到,裏麵與外麵其實是兩種感覺。”

單一海喘口粗氣,忽然有些詫異地使勁皺皺鼻翼,一股奇怪的腥臭味正從坡上漫下來,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又使勁嗅嗅,味道越來越濃,還隱約聽到一種怪異的低吼。那種低吼聲帶著聲陌生又熟悉的旋律飄過來。“你聽……”他捅捅馮冉。

馮冉似乎也已聽到那怪異的低吼,他神情悚然:“頭兒,會不會是狼群?怎麽還有這麽臭的味道。”

單一海凝神聽聽,從肩上卸下槍:“不知道,也許是它們!我剛說完它們就來了。”臉上神情肅然,“你從那邊上去,我在這兒,一有危險,立即開槍。”說完,已經一把卸下肩上的背包,身子貓樣地貼著坡麵向上奔去。他的軍事動作絕對棒。哧啦哧啦的聲音不時讓一條條細小的蜥蜴倉皇遠離。還有一些微弱的樹葉,一塊小小的石頭打動另一塊小小的石頭,一起滑下了坡底。

這時,他的頭頂忽然響起一聲奇異的嗥喊,那聲音像從空中抖響的脆鞭,又亮又脆,撕裂人心似的擊打著四周的空氣。單一海和馮冉都被這種聲響驚動,他們下意識地停止了向上的奔躍。

單一海抬起頭。

馮冉抬起頭。

兩人被一種奇怪的景象震撼住了。

坡穀頂頭,一個纖小的孩子正咧開墨黑的牙齒向他們微笑。他的右手有一杆十分長的紅柳牧杆。陽光穿過蓬亂的頭發,還未及照到他們身上,便被風吹散了。他的身邊簇擁著幾十頭碩大的黑豬,正觀看他們的爬行。那些豬們一溜兒排開,堵死了他們的去路,隻用一雙雙沒有感情的眼睛,凝視著他們。

單一海被這幕景象給驚呆了,他下意識地想起一幕夢中的景象,這一切仿佛末日來臨時最後的昭示,上帝派他的牧豬使者來到多災多難的人間,那些善良的人將騎著這些豬到達天堂。上帝,他的心裏低歎一聲,這時,他看到那牧豬小孩手中的長鞭一抖,似乎一把刀子似的,將那些豬驅開一條通道。豬們士兵似的後退著,隻剩下那個小孩,站在陽光中,向他們微笑。

單一海意識到這孩子在示意他們上來,他給馮冉擺擺手,馮冉似乎已被這個小孩的出現給震驚了,也有些發呆地看著他,手中的槍溫順地垂著,仿佛一條手臂。見到單一海的手勢,他才清醒似的緩過神來,一個漂亮的跳躍,已經躥到頂頭。單一海也趕緊爬了上去。

頂頭又是一片平坦無垠的戈壁。大大小小的石頭同樣均勻地在沙地上井然有序。唯一的區別是一個神秘的小孩,站在這個穀頂微笑著,盯著他們的綠色軍衣。

那孩子臉孔肮髒破敗,手上積垢成甲,羊皮襖上有幾粒羊糞。腳下的豬們在悄悄翻動石叢中的草根,十分仔細,像一群虔誠的尋寶者。

那男孩向他們笑著,他的笑又神秘又燦爛,眼中閃著溫和的光。

單一海用眼凝住那男孩,他的心裏被一種神秘的感覺攫緊了。

“你從哪裏來呢?”他抬頭看看空曠的戈壁,望酸了眼也找不見一點兒人煙的樣子。這個小孩的出現本身就像一個傳說或者又太不像。他彎下腰,企圖得知他的由來,也許他見過女真他們!

“你見過一輛卡車嗎?上麵有五個與我們一樣的人。”馮冉有些急切地湊近他。

那男孩堅持著沉默,他似乎對馮冉和單一海的問話並不感興趣,隻用一雙謎樣的眼睛打量著他們。單一海忽然意識到,那男孩其實與他們一樣,對他們的出現同樣充滿著疑惑。在這兒,其實每個出現的東西都是一種暗文啊!他感歎,看到小男孩伸出那隻髒手,輕輕地撫著吊在單一海胸前的那支衝鋒槍。他幾乎沒有任何羞澀,甚至不安,仿佛他伸出的手隻是一種友好的表示一樣。單一海再次驚奇,人類其實天生屬於槍,哪怕是一個神秘的沒有來曆的孩子。他把子彈退出,驗槍,交給那男孩,那孩子的眼裏蒙上了一種興奮。他用手緩緩撫摸,像摸一頭豬的絨毛似的,小心中透著種好奇。單一海看到他隻用單手就把槍舉起來了,興奮地向遠方瞄瞄。忽然,他像是想起什麽,把槍擲還給了他,伸手操起那支紅柳牧鞭,匆匆奔去。

單一海看到,兩隻碩大的牛似的豬正在撕咬。它們的戰鬥很激烈,一隻豬壓著稍小些的,血盆大口正咬緊在那弱者的喉間。那孩子隔幾米遠,便抖開牧鞭淩空甩去,隻聽半空中一聲厲鳴,那隻正在逞凶的豬已被一鞭給抽到了地上,身上立即現出一道鮮紅的血棱,疼得滿地亂竄。那孩子卻不依不饒地追著那豬。那隻豬不論跑多遠,都被那孩子的鞭子給抽到。它哀鳴著,一次次地被抽翻在地上。單一海驚異地看著那孩子,不明白他一瞬間怎麽會變得這樣殘酷。

那隻豬似乎已被抽打得沒有絲毫力氣,乖乖地跑回豬群中,周圍的豬立即圍上去,吮著身上的血。這一切,讓單一海看得毛骨悚然,半天回不過神來。這個小孩太讓人看不透了,他甚至有種隱約的恐懼。對於無知的陌生的恐懼其實是人類的弱點啊!他想。

馮冉一直不動聲色地看著那孩子,似乎對那小孩的鞭技很感興趣,他興奮地低語:“太棒了,簡直是神鞭。媽的,我可從未見過這麽神秘的孩子,簡直像是從天上來的。”

“但願是天使。”單一海低語,看到那孩子已經回轉身來,他似乎很興奮,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單一海卻怎麽也無法把這個孩子的弱小與剛才的殘酷都放到一個人身上,“這孩子也許可以幫我們找到他們。”

“我也有這種預感。”馮冉興奮地低語,“可他好像不懂我們說的話。”

“我直覺他聽懂了,可卻不知如何回答我們,也許他不會說話。”

“你說他是個啞巴?”

“一會兒就清楚了。”單一海大步迎向那孩子,伸出大拇指,說,“你可真棒呀!”

那孩子臉上閃過一絲羞赧,他還會害羞哪,似乎他還在因剛才的表演興奮著。他張開嘴,啞啞地發出細弱的聲音。那聲音稚嫩,又帶著雜亂的卷舌音,手中有規律地比畫著,他的左手畫了一個大圈,右手做成一個向前走的姿勢。他真的不會說話。單一海失望了。

“他好像在說這塊戈壁有個什麽東西一直在追我們,或者是一大堆東西?”馮冉迷惑地自語。

“你是說一大群人嗎?”單一海驚奇地問那孩子,“還有一輛卡車,那車有四個輪子……”他的手上下舞動著,似乎一下子找到了表達方式。對一個啞了的孩子,你又可以說清什麽呢?

那孩子不住地點頭又搖頭,他的髒臉上一派莊嚴。這時,一頭純黑的豬走到單一海腳下,咬住一塊他腳邊的石頭,嘰哩哢嚓地咀嚼起來。這種怪異的聲音,讓單一海感到一種恐懼,它的糧食居然是石頭?

那小孩在單一海有些迷惑的注視中,手上下舞蹈著,有點兒巫術的味道。單一海竭力辨別他手舞動的含義,想從中找出某種他所熟悉的暗示。他越看越覺出神秘,他根本不懂那些手勢,他失望了。與一個也許掌握著他要找的秘密但卻不知如何表達的人對話,幾乎是一種探險。

那孩子終於停止了手勢的舞動,他注視單一海片刻,眼中竟蘊著一層失望。他臉上掩著深深的無奈,忽然拿起那支紅柳牧鞭,仿佛沉思般地沉默了一下,在地上唰唰地畫著。他畫得很仔細,周圍的石塊不住被他碰飛。他的牧鞭在手裏如同一根竹枝,輕巧地來回擺動。那支鞭杆上的紅纓隨著他手的抖動,來回晃悠,如同一束小小的火焰。單一海被這孩子瞬間聚湧起的這種類似於瘋癲的行為給吸引了。那孩子一直低著頭,似乎他的畫僅隻是一種即興的表演。他的髒發忽悠、閃動著,他的背影本身更像是一種圖畫。可他要用畫來告訴自己什麽呢?他試圖看清,卻被那孩子攪起的黃塵遮沒。

片刻,那孩子把牧杆收回,仔細地看了一眼他刻畫的那些線條,仿佛在看有什麽疏漏,直到終於滿意了,他才收回目光,轉身甩出那支長杆牧鞭,仰身在空中一擊,一聲裂帛般的脆響鳴起。那群豬仿佛受到召喚,從四散的地域抬起頭,尋找著那孩子,仿佛尋找著自己的主人。那些豬從四麵向他的身後聚攏,簇擁著他向落日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下午的陽光下一點點變小,頃刻間便消失不見了,仿佛從沒出現過一樣。

單一海有些驚駭地注視著那孩子飄去的方向。他怎麽也無法相信,他會從自己的眼際深處消失。剛才那孩子居然沒有回頭看他們一下,整個過程仿佛他們根本不存在。那孩子對他們很失望?他想,內心中湧起一絲疼痛。

馮冉已經走近剛才那孩子刻畫的地兒,他蹲在地上,似被打動:“頭兒,快看,這孩子畫的簡直像幅傳說圖,太讓人奇怪了。”

單一海仔細向那圖瞄去,幹硬的沙土上是一大片粗線條的圖畫,畫的似乎是一大群羊……不,是狼,有十幾隻,前麵站著兩個人。在狼與人的中間,隔著一些河流似的曲線。那圖真簡潔,透著動人的稚嫩。狼群好像在急促地追尋著什麽。最前麵的那隻,隻用線條構出了它的輪廓。它可真大呀!隻是那輪廓傳神得表現著一種無法掩住的尊嚴與凶殘。他忽然想起,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這樣一匹狼。至於在哪裏,卻一下記不起來了。前麵那兩個人,他有些奇怪了,那樣熟悉,會是誰呢?

“頭兒,前麵這兩個人好像是我們呢!你看,那個高些的人,手裏提條槍,你提槍的姿勢不就是這樣嗎?哎呀,太像了。”

單一海也看出來了:“這孩子畫我們幹什麽,還有一大群狼?”他略略沉吟,“這圖好像在提醒我們。”

“提醒什麽呢?”馮冉疑惑地看看四野,“我當然希望他提醒我們了,可他卻什麽也不說,就留了這麽張圖,我都快被弄糊塗了。這孩子太奇怪了。”

“這群狼似乎在追什麽?”單一海沉思片刻,猛一拍腿,“是在追我們。這群狼一直在跟蹤我們!”

“你是說,這孩子告訴我們,有群狼在跟蹤我們?”

“我想是這樣。”單一海若有所思地望著那孩子消失的方向,無言地在腦海中尋找著那孩子的蹤影。奇怪的是,那孩子竟化為一團模糊的影子和一杆裂帛般響起淒涼聲音的牧鞭。

那鞭子上的紅瓔珞火焰似的輕拂著。

天黑得十分特別。

先是太陽被一片片烏雲遮住,接著有一顆明亮些的星星從地麵上升起。巨大的圓盔式的藍色天宇緊緊包住這塊戈壁。許多星低得幾乎就站在地平線上,如同一盞盞電燈一樣,一晃一晃地耀人的眼。

單一海第一次體驗這樣的黑夜,巨大的深藍色的天宇閃現出迷人的深邃。天氣不太冷,他們就沒有撐帳篷,都靠在睡袋上,身子舒服地放平。兩人疲倦得話也不想說了,一天的急步行走已使他們疲累不堪。單一海對照地圖,今天走了40公裏,比強行軍還累。行軍速度按正常規定,也隻有45公裏。他們已經走到了戈壁的腹地,再向前走60公裏,就會看到國境線了。他有些莫名的沮喪,已經兩天了,卻幾乎沒有發現女真他們的任何蹤跡,馮冉甚至已開始失望了,他的頭發沾滿了泥灰,結在了一起,兩隻手十分髒,身上全是灰土。他從身旁摸過水壺搖了搖,絕望地把壺扔到了一邊,壺聲淒厲的哀鳴傳出了很遠,在孤寂的夜空中又深又孤獨。

他們的水已用完了。單一海無言地望望馮冉,他的唇幹裂著,白花花的唇白沾了滿嘴。他有些心驚了。在戈壁上失去水,意味著什麽?他沒敢深想下去。現在,他們有兩個敵人了,一個是幹渴,再一個就是那群未知的狼。馮冉伸直了兩腿,懶懶地銜了一根草,在嘴裏嚼著。良久,他忽然望定單一海:“頭兒,你說女真醫生他們會不會已經回去了?”

單一海似被這個問題給問住了,他愣怔了一下:“我直覺他們沒有回去!”

“萬一他們回去了,我們說不定又成了師裏要找的人。”馮冉認真地望定單一海,“我們如果找不到他們怎麽辦?”

“再堅持一天,我有種預感,也許他們就在附近。他們應該在這一帶!”單一海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首先陷入慌亂中,可他仍在心中低語,“我一定要找到她,一定……”

馮冉輕微地點點頭,轉身起來,去找了一些幹草和枯紅柳枝杈,堆在地上燃著。那團紅火抖動著,像一匹火焰的舞蹈。單一海感到一陣溫暖撲湧過來,全身暖熱著。在火光中,他才覺出自己不再孤獨。

馮冉鑽進自己的睡袋,他的上半身都露在外麵。單一海感動地看著他,這才像你嘛。這家夥在某些方麵竭力讓自己成熟,可一旦真正陷入困境,麵對這無處不在的恐怖時,他才是他,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哎,頭兒,你聽……”馮冉驚醒般地低呼。

“什麽呀?”單一海被馮冉的神情驚動,他屏息尋找那聲音的出處。夜空中除了這堆火焰的呻吟外,沒有任何聲音。“你別是聽錯了吧?睡吧!你也許太累了。”

“不是,我真的聽到了一種聲音,那聲音真怪,我一閉上眼,它們就出現了。”馮冉喃喃低語,“像有許多心跳似的嘣嘣聲。”

單一海疑惑地望一眼馮冉:“那……你先睡吧!我來守一會兒,下半夜我再叫你。”

馮冉欲言又止,重新把身子縮回到睡袋中。不一會兒,他就打起了輕微的鼻鼾,他真的太疲憊了,單一海輕輕地幫他把睡袋往上提了提。

戈壁陷入更深的寂靜之中。

他抽罷一支煙,和衣靠在睡袋上。頭腦立即有些昏庸般地被一陣疲倦淹沒。在昏睡中,他的眼前不時晃動著一個人。這個人安詳地笑著。剛開始似乎是鄒辛。她搖晃著模糊的臉孔,晃動著向他走來。他有些驚異地盯視她,其實隻是凝視內心深處的那個遙遠的感覺。那個影子搖擺著,終於清晰了,卻是女真。他有些莫名地感受她的注視,她的臉上有一道黑影,似乎滲著一絲黑色的血,綴在她的臉上,如同一隻小小的蚯蚓,曲延著一種暗淡的形狀……他剛要伸手去撫摸她,女真卻一閃,消失在暗中。單一海的手空曠地伸著,他看見女真在前邊不遠處一閃,不見了。他驚叫一聲,覺得自己在輕盈地奔跑,他像畫省略號似的省略掉一些不時冒出的小樹、山石、土溝。這時他看見一輛汽車在前麵急馳,它偏離了太陽的方向,快速地接近一個坑,他清晰地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坐在車上。他低呼著女真、女真,一邊伸出手拉她……他抓到的手臂毛茸茸的,有一種說不清的氣息在他的手上滑過,似乎像一隻柔軟的舌頭在輕輕地舔吸著。單一海被這種氣息喚醒。他輕輕地睜大眼睛,看見一匹小牛樣的動物正在輕嗅著他的手,它的眼中閃著一種單一海不熟悉的光。單一海驀然睜開的眼睛,似乎嚇了它一跳。它愣怔著盯緊單一海。居然是隻狼!他旁邊的背包已被撕得遍地都是,馮冉的身邊也圍了幾隻,它們閃著綠幽的光,陰森森地盯視著他。單一海內心一激靈,幾乎同時,已下意識地迅速躍起,一個翻滾利落地滾到了狼的外圍。他拔出手槍,隨手已扣動槍機,子彈掠過那隻狼的耳梢,發出尖厲的嘯鳴。單一海暗自慶幸昨夜睡前將子彈上了膛。

槍聲清澈脆響,劃破寂靜的夜空,馮冉在槍聲中已然驚醒,這小子比單一海還機警。他把頭往睡袋裏一縮,轉身滾出幾米,爬在地上,就拉開了衝鋒槍的槍機。突如其來的槍聲使幾隻狼受到莫名的驚嚇,它們迅速逃散。

單一海繼續向那幾隻狼散開的方向鳴槍,他知道遇到狼群不能打其中任何一隻,否則它們會一擁而上。馮冉已經靠過來,他似乎還浸在剛才的驚嚇中,竟莫名抖動著。單一海瞄一眼他,看到他的左肩已被狼撕了一個口子,汩汩地淌著血。

單一海打開一個急救包,幫他裹上。馮冉似乎此時才覺出疼,呲著嘴呼疼:“媽的,簡直像場噩夢,差點兒沒命了。”

“都怪我,剛才迷糊過去了。”單一海冷靜地往彈匣中裝子彈,心中隱隱有些許的歉意,“把子彈壓好吧!這幫狼不會放過我們。居然跟我們這麽多天了!”他想起那個牧豬小孩,他可真是個天使哪,他不由得感歎。

“沒事,算又多了吹牛的資本吧!咱哥們也差點兒死過一次,這機會可不是誰都能遇上的。”馮冉竟有些短暫的快樂,他興奮地往彈匣裏壓子彈,“讓那些雜種來吧!”他看看單一海,“我有種直覺,這回得開殺戒了。”

“那你就小心點兒,子彈節約著打吧。”

單一海說畢,心中又倏然驚住。他看見那些逃散的狼又圍了上來,站在遠遠的地方,或趴或站地盯著他們。一匹豹似的狼邁著穩健的步伐在狼群的身後徘徊。月亮此時玉盤般地清冷著,暗幽的光線照著它蓬亂的毛發。偶爾,它會停住,仿佛沉思般地睥睨著他。單一海被它那種奇異的冷靜吸引,甚至有種暗暗的欣賞。這匹狼壯如牛犢,兩雙瘦耳豎著,頭卻是奇怪的小。一雙瘦眼鑲在那張長條形的坡臉上,精光迸射。光是那雙眼,也一下讓它與所有的狼區別了出來。單一海以前在城市公園見過許多隻狼。它們在深深的桶狀的溝裏,萎縮著一種可憐的形狀。它們即使憤怒時,也像一隻狗,最多像隻還未馴化的野狗。現在越來越多的狼,更像狗了,隻有在曠野裏狼才可以找回自己的精神哪。真正的狼永遠隻屬於這些荒原、戈壁,甚至高山,它們是天生的孤者。

這時他看見那匹狼已蹲坐在他的對麵,它似乎故意讓單一海看著他。它把自己放在單一海的麵前,那情景似乎在說,我將站在你的槍口前。那隻狼的表情深深激怒了單一海。明目張膽地蹲坐在人類的麵前,何況是槍口的麵前。就衝這,單一海也覺出一種動人的悲壯和憤怒。這時,他忽然覺出一種莫名的熟悉,尤其是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他稍凝神,回想起在望遠鏡中看到的那一幕。這一切,其實早就開始了,隻是它到現在才露麵,它可真能忍耐啊!

“那隻狼好像是個首領?”馮冉低聲嚷道,右手同時已把槍瞄向了那隻狼,在馮冉槍口舉起的同時,群狼有些騷亂地站起身,它們不安地相互抖動著身子,有的前爪飛快地刨動地下的沙子。隻有那隻狼不屑地看著他們,保持著那種沉靜的姿勢。

單一海擺擺手:“先不要動它。我們還沒打死它,估計就會被這群狼給分吃了。”

“你是說它們懼怕我們?”

“應該是,我們永不射擊,它們就永遠不敢進攻。我想,狼與人類一樣,它們也怕那不知射向誰的第一槍,它們也許都心存僥幸呢!”

“好像挺有趣,不過,這樣一直讓它們跟著也不是個事兒呀!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擺脫它們?”

“它在一直跟著我們,我估計隻有一個結局!”

“什麽?”

“不是把它們殺死就是把我們的屍骨留在這裏。”單一海悲壯地掂掂手中的短槍,“這會兒,隻有它才是我們最忠實的朋友!”

馮冉淡淡地說:“還有我。”

“當然。”單一海望一眼馮冉,內心湧滿深深的感動。他深看他一眼,說:“謝謝,兄弟,我將會把你完整地帶出去,不讓這些雜種傷你一根毫毛。”他把馮冉扶住,走到一個高土丘的邊兒上。狼們不動聲色地追蹤著他們的腳步,他們退一步,那些狼就跟一步。它們小心地保持著一種距離,並且不超過它。那個距離單一海目測,估計有六十多米遠,正好適於進攻,但更適於轉身逃散。

單一海讓馮冉持槍盯著狼群,他則點燃周圍的野草,扯下旁邊的紅柳枝放在火焰的上麵。狼們看見火光開始後退,片刻又向前湧,這樣不住地循環,隻有馮冉緊握衝鋒槍,死死盯著那些狼,他在尋找那個撕碎他的血肉的畜生。

漫長的對峙開始了。

狼一步不敢上前,他們也一步不敢動。那些狼似乎是些極有耐心的優秀分子,它們都慵懶地趴伏在那裏。隻有少數幾隻狼張開燈籠似的眼睛,瞄向他們,其餘的竟都在那兒休眠。這時,單一海注意到那隻狼的眼睛幾乎從未閉上過,它一直蹲在遠處,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他們。它偶爾呲出一口尖牙,在藍色月光中,閃著利刃的光芒。單一海覺出一種威脅,甚至失意。這麽好的狼,居然是敵人,而不是朋友。他忽然有種馴服它的欲望。盡管他知道這幾乎沒有可能,但他還是強烈地被這種想法打擾。他甚至堅信這隻狼此刻也有類似的欲望。既然不是朋友,那麽就隻能是敵人了。他依偎著這種感覺,像依偎著支堅強的步槍,靜靜豎在那裏。

夜開始了蒙昧狀態,強大的寒流四處彌漫。那顆月亮瑟瑟了幾下,抖落到了地平線上,像一滴蒼白的露珠。群狼的身上蒙上了霜樣的白色絨光,它們的麵部黑黑的,單一海看不清它們的表情,似乎它們與夜色一起隱入即將蘇醒過來的蠕動中。

他抬眼看了一眼東方,那兒已顯出了魚肚白一樣的天光。黎明就要到了,到了白天也許就有辦法了。他舒口氣,疲倦像被喚醒似的漫過來,柔柔地撫著他。馮冉斜依在背包上,眼皮在不住地下墜。此時正是人最容易失去警惕的時候,即使對麵站著一群虎視眈眈的狼群。但漫長的等待比那些遠遠的恐懼更強大,等待會讓原本清晰的一切消失,也會讓那些恐懼隻成為一種漂浮的害怕,而不是危險。

他捅捅馮冉,遞給他一支煙:“這會兒可不能睡過去。”馮冉深吸一口煙,眼中的疲倦似已被煙霧擦去。

“頭兒,我都有些崇敬這群畜生了,媽的,還懂圍而不攻,隻把恐懼扔給你。嗨,簡直就像一群戰士!”

“真正的戰士,其實更應該像狼。”單一海把煙蒂彈出,看暗紅的煙頭在空中畫了一個漂亮的圓弧,消失了,“與這群狼在一起多待會兒,我都覺得有種被感染的感覺。我好久沒有這樣了,血性噴發,全身強硬,內心中強烈地想出擊。”

“一種殺戮欲?”馮冉舉起槍,又瞄住那隻狼,半晌才放下來,“它是我瞄準具中的第一個活物,群狼剛開始出現在我的瞄準具中時,我都有些不習慣,甚至不敢扣動扳機。”

“其實這不是你一個人的悲哀,我們已有多少年未這樣麵對活著的敵人擊發了,哪怕是群狼。”單一海似被觸動,“媽的,死了算,也算經曆過一次戰爭了。”

“與狼的戰爭?”

“人與獸吧!其實更是純動物間的戰鬥。不過我覺得屈辱的是,竟然不是我們主動發起攻擊,而是這群狼!”

“並且還把兩個戰士圍困在了這裏。我們真的退化到了連狼也蔑視的地步了嗎?”馮冉的話語顫抖著。

單一海顯然被他的話觸動,他注視著對麵的狼,恨恨地然而是堅定地說:“是我們該蔑視它們。這群狼隻會成為我們的屍骨。英雄該是我們。你知道我想起什麽了嗎?”

馮冉認真地看他:“天亮後,我們必須把它們解決在這片戈壁上,我們沒有時間了。這些狗雜種。”這時太陽悄悄顯出一抹紅暈,它睜開半隻眼睛,慵懶地看著人間。戈壁上立即顯出一種仿佛被過濾幹淨的墨青氣象。大地上毛發畢露,狼群倏然顯現在天空中。它們仿佛被喚醒似的,都不安地站立起來,有幾隻狼來回馳跑著,它們單調的腳步聲打在晨間僵硬的沙土上,居然沒有絲毫聲音。

單一海吃驚地注視那群散亂的野狼,這群狼沐在陽光中,竟不如夜晚那樣令人不安了,它們都散漫在那裏。白天的狼更像是一群狗,它們的長尾拖在地上,甚至連偶爾露出的尖牙也令人覺出柔順。單一海凝神數去,正前方三隻,左右兩邊三隻,正北方八隻,共十七隻。他數了一次又一次,連他也震驚了。居然有這麽多的狼,而他們隻有兩個人。這種懸殊的對比讓他產生極大的不安,更令他不安甚至難以容忍的是它們居然表現得那樣肆無忌憚,有兩隻狼也許被這種對峙給搞得興味索然,幹脆在一起互相撕咬。還有兩隻緊靠在邊兒上,相互親昵!它們不像是在隨時發動攻擊的狼群,倒像是在度假的狗,臨時聚在一起,在搞某種“party”。

他隱忍著內心的劇痛,轉眼去尋找那隻狼。那隻狼此時蹲在他右側一片小小的山包上,兩隻前爪前伏在地上。它的身子伏在日光中,如同一尊石獅。更令他驚訝的是,這隻狼的渾身披著一片長亂的紅色毛發。那些長毛被微風掀動,像掀動著一片紅色。它的眼睛依然柔和寧靜,凝神望著他們。它的眼幾乎不眨動一下,陽光柔和的光線穿過它身上,鮮紅毛皮像披上了層聖光。單一海覺得,它一定打心裏看不起自己,甚至連手下這群狼他也不滿意。他從它的眼睛裏讀出了這一切,內心中不由得湧起一種複雜的心緒。他盯視著它,心想:也許你才是極好的對手。有個好對手等於為自己的勇氣找了一種理由。我,定會殺死你的。他的手下意識地摸摸那支槍。

太陽很快升在空中,它冷靜地傳達著熱燥的意誌,狼群開始變得不安。幾隻也許非常小的狼似乎已耐不住漫長的等待,不住地用銳利的前爪刨挖身前的沙石,那種不安的咆哮牽動著滿天的空氣,隻是它們不斷地向前躥著,又返回來。單一海注意到它們返回去,隻是因為那隻狼。那隻狼一直不動,它隻是用沉默來壓製它們。

單一海暗自喝彩,隻用一種姿勢就可以震住手下。除了他,居然還有它。

馮冉站起來,活動著手腳。50米開外。那群狼仿佛受到某種暗示似的,倏地停止了各自的嬉戲。它們都警覺地看著馮冉,有幾隻狼已開始低嘯。

“這些雜種想把我們困死呀!頭,我看咱們不能這樣等下去了,等也是死,不等也是死,幹脆跟這群雜種拚了吧!”馮冉喊。手中的衝鋒槍在他的緊握下,發出了輕微的呻吟。

“等一等。”單一海站起來,環視四周。這時他瞥見不遠處有一大片幹枯的沙棗林與野草。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呀,“我們先到那片樹林去,總得讓我們的背後,沒有後顧之憂吧!”

馮冉點點頭,兩人拖著背包,背靠背地向遠處的沙棗林移動。

狼群緊張起來,他們向前走,它們就後退,這些狼其實更怕死。單一海手中捏緊那支八七式手槍,這槍類似於手提衝鋒槍,握在手中,像鑲著的某種依靠。他竭力控製自己不開槍。他知道,此時打死一隻狼,其他的群狼就會在你還未來得及放第二槍時把你撕碎。他聽說過駐地附近的一個牧人,在遇到狼群時,開槍打死了兩隻狼,其他的狼則趁機把他撲倒,連屍骨也未留下。他緊張地注視著那群狼,其實他隻在尋找那隻紅色的狼。那隻狼此時失去了平靜。它隱在群狼的身後,來回不安地奔跑著。它的後臀一晃一晃的,它撲到哪兒,哪兒的狼就會被撲倒在地,發出一陣尖厲的長嘯。嘯聲激烈而又孤獨,像牛鳴,隻是比牛叫傳達出更多銳利。

單一海被這些狼的氣勢震驚了,他的手因緊張而把手槍柄潤濕了。狼繼續靠近,馮冉把槍支在一棵沙棗樹的杈上,他的槍晃動著瞄準那隻來回行走的紅狼,單一海的槍也大致套住了它。他想隻要群狼一湧來,他首先就會把它打死。

那隻狼似乎已意識到了危險,它開始向左、向右不住地奔跑,顯然它在躲開單一海的槍口。單一海不動聲色地隨著那隻狼的移動,變換著槍的角度。槍在他手裏移來移去,槍口始終套在紅狼的身上。那隻紅狼終於累了,它有些遲疑地停下奔跑,一雙亮亮的眼睛憤怒地向他張望,周圍的狼也在瞬間停止了奔跑。這些狼就在他們麵前五十餘米左右,單一海已經可以清晰地看清它們的獠牙與棕色的眼睛。

但狼們的舉動讓人懷疑,它們身上的野性並不是什麽東西可以製服,這時那匹紅狼忽然雙腿並立,站得比一個人還高,仰身長嘯,周圍的狼,似乎接到衝鋒的號令,凶猛地衝了上來。

紅狼的嘯聲未斷,馮冉與單一海已將子彈同時射出。紅狼打了一個滾又站了起來,單一海又開了一槍,槍打中它完美的左耳,立即有片葉子一樣的東西耷拉下來,遮住紅狼的眼睛,強烈的哀鳴加快了狼的進攻。一隻狼已靠近了他們,隔著樹叢,馮冉冷靜地射擊著。那些狼在快速地奔馳中,像沉重的布口袋,一隻隻嘩嘩倒地。單一海打中了一隻跑得最快的小狼,它的腦漿當即迸射,哀鳴一聲,竟躥出兩米多高,又在空中嘩地落下,掛在沙棗樹下,血濺了單一海一身。這隻狼的勇敢幾乎驚呆了單一海,馮冉似乎覺得趴在樹下射擊不過癮,血紅著眼睛,站起來,嘴裏哇哇地叫著,向那群狼潑去稠密的子彈。那些狼像急刹的高速列車,相繼倒下。但狼群似乎沒有絲毫的後退,它們密集著,更勇猛地衝了上來。這種令人深覺駭異的自殺式的進攻,讓單一海有種深深的悲壯,同時預感到一種極深的恐怖。

那隻紅狼此時已像一道紅色的閃電,它疾速地奔馳過來。在逼近樹叢時,凶猛地跳躍而起,一個跟頭翻過高大的樹枝,在落下的同時,已把單一海撲倒在地。單一海已來不及開槍,與狼扭在一起。槍身橫在紅狼與他的肚腹之間。他的右手覺出一陣硌疼,下意識地觸動了扳機。一串子彈尖嘯著從紅狼的腹部斜穿而過,一股燙熱的**噴湧在他的手上。槍在擊穿那隻紅狼的一刹那,斜插在它的腹部。紅狼似被突如其來的一擊震驚了,它劇痛地低嘯著,利刃似的尖牙銳利地插進單一海的肩部。單一海被那隻紅狼擠壓著,紅狼柔軟滾熱的身體壓在他身上,他幾乎聽到了紅狼因為劇烈奔馳而狂烈的心跳聲,那些咚咚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撞擊著他。他覺出一種短暫的寧靜,單一海的右肩立即失去了知覺。一股被扯去心肺般的劇痛,一下子注射進了他的血流。他怪叫了一聲,右手已從腹下伸出,一拳擊在那隻狼的右眼上。紅狼的頭如同舊鐵一樣,發出沉悶的鈍響。那隻眼睛立即充血斜歪了,它再次被激怒,利嘴一歪,單一海隻覺得右肩撕裂般地發出壓抑的斷裂聲,皮和一大塊衣服已經全部被扯了下來,露出粉紅的肉。奇怪的是,那一刻他腦中清晰如水,竟未覺出疼來。他再次瘋狂地伸出右手,伸向那隻眼睛。那隻眼睛柔軟如同一隻雞蛋,在他的撞擊下,他清晰地聽到了一聲破裂的聲音,接著是水樣的**溢濺而出。他一咬牙,眼珠嘩地被他摳了出來。紅狼疼得一激靈,一聲悲慟的異類的低鳴響起。單一海被這聲低嘯驚呆,他看到那紅狼怪異地轉身,張開血盆大口,向他的臉上撲來。那條陡坡般的扁嘴中,鮮紅的舌頭,如同一把紅色的利刃,堅硬地伸縮著。單一海在紅狼撲躍下來時,頭腦中片刻空白。他被壓倒在身下的左手,閃電似的伸進那隻狼的口中,左手奇異地觸到了那條舌頭。他下意識地一把擰緊,同時用力向前捅去。那隻狼一下子失去了活力般地從空中撲落下來。它奇怪地張開嘴,兩隻尖牙嵌在單一海伸進它的口中的手臂上,血汩汩湧出,它痛苦地扭動著身子,癱軟在地。

單一海狂嘯一聲,把那條舌頭往那些衝過來的狼群擲去,紅色的血漬濺得滿天空都是。他被一種神秘的悲傷攫緊,伸手從樹枝上搶過那支衝鋒槍,瘋狂地向撲壓在馮冉身上的那兩隻狼衝去。狼與人擠滾在一起,馮冉的全身已被血漬塗滿,但他掙紮的欲望仍使那兩隻狼無計可施,單一海無法開槍,便用槍托沒命地撲打著那兩隻狼。一隻狼從馮冉身上躍起,沒命地撲咬著單一海。單一海有些異樣地狂怒著,一槍撞在狼頭上,那隻狼哀嚎一聲,掉落在地,馮冉似也被單一海的舉動喚醒,他扼住那隻狼的咽喉,使它沒法動彈。單一海一槍,又把那狼砸傷,那狼軟軟地壓在馮冉的身上,馮冉仿佛力竭般地一鬆手,暈了過去。

單一海把那隻狼從馮冉身上拖起來,舉在手中,餘下的三隻狼又撲擁過來。單一海的右腿被撕咬了一口,他悲涼地一呼,掄起那隻狼向它們砸去,狼體相撞時沉重的撲撲聲,仿佛一聲異樣的鼓點,擊打著寂靜的戈壁。

三隻狼在單一海可怕的舉動中,顯出短暫的驚慌,另一隻已經閃現出了片刻的猶豫。單一海狂怒地把那隻狼向它們拋去,趁它們稍稍愣神的瞬間,撿起衝鋒槍,向狼群射去,扳機在他的手指中清脆地空響一聲,便失去了聲音。沒子彈了,單一海悲涼地想,同時迅速把槍掄起,向那幾隻狼揮去,遠看很像一個孤獨的人在跳一種奇怪的舞蹈。那三隻狼在他瘋狂地追擊中,終於顯示出了一種深深的恐懼,靠左邊一隻狼,被單一海用槍撞倒之後,另外兩隻終於向後退去了,它們張皇著哀嚎兩聲,散逃而去。轉眼,剛才雜亂的戰場一下平靜如初,周圍死一般安寧,如果不是那些堆在一起的狼的屍體,似乎什麽也沒有發生。

馮冉的全身血肉模糊,左肩被狼撕去一塊,右手露出偶爾的白骨。他的身體很虛,單一海無言地把他抱扶起來,馮冉的手**著抓緊單一海,似乎要說什麽,嘴嚅動了半天,卻什麽也沒說出來,隻有兩行淚水悄然滑落。

單一海抬起眼睛。馮冉的淚水令他無言而傷感。他望著這片巨大得令人失去信心的戈壁,覺得心中也越來越空茫了。

這時,馮冉喃喃地說:“他又來了……”

單一海努力爬起來,視野裏,髒黑的牧豬小孩靜靜地站在紅狼剛才蹲著的地方,他的腳旁幾十頭豬靜立巡望。牧豬小孩手中仍緊握著那根很長的鞭子。他又出現了,單一海內心一動,望著那孩子,眼裏濕潤了。

那孩子伸出滿布髒垢的小手,輕輕地撫著單一海的傷臂。單一海在他的撫摸下,覺出一陣難言的心疼,此時才顧得上去審視自己的傷情。肩骨一帶已成了糟爛一片,臂肉和布條相互翻攪著,凝結成了一堆幹痂。他的左手已經麻木,他試著用力,竟然無力抬起,他有些絕望地看一眼馮冉。馮冉呆望著孩子,似乎仍沉浸在剛才的搏鬥中,對於這種短暫的傷感,竟顯出了迷茫。他的傷奇怪地反而不重,除了胳膊不便活動,右肩上麻木著之外,竟還可以走路,也真是奇跡。

單一海輕聲歎息,變故來得太突然了,一切簡直如同夢。隻是這夢醒來後,讓人無法正視,讓人無法清醒。他再次歎息,內心湧出片刻的柔情。那孩子把鼻子湊到他的傷處,似乎在嗅著什麽似的。單一海心中竟產生了一種依賴,聽任那孩子察看傷口。人其實都需要依靠,有多大的失落就需要多大的依靠。那孩子的臉緊繃著,從身上抽出那隻斜掛著的皮囊。單一海嗅到一股極濃的酒香,從味覺上已知道那是青稞酒,此時他可真想喝酒,似乎隻有飲酒才可以表達他此刻的心情。

他伸過右手,抓住那隻皮囊:“孩子,讓我喝一點兒好嗎?”語音中充滿了懇求。

那孩子無言地搖頭,眼裏布滿執拗的拒絕。

“我就喝一口!”單一海幾乎是在哀求了。

那孩子不語,堅持地抓緊那隻皮囊,眼睛亮亮地看著他,單一海被那雙眼睛給灼傷著。半晌,他終於鬆開了手。

那孩子往嘴裏含了一口酒,對準他的肩部,嘩地噴去。他的鼻翼上濺滿了酒液的濃香,他貪婪地嗅著,繼而一陣巨疼讓他皺起了眉頭,酒精衝幹了那些幹痂,新鮮的皮肉上沾滿著醇醇的酒香。單一海忍住不出聲,聽任那孩子麻利地用一塊不知從哪兒扯來的布給裹緊。這個過程裏,他奇怪自己表現得那樣溫順,而那個給自己包紮的人,卻隻是個十歲左右的孩子!

“這酒真好!”單一海有些感激地衝那孩子一笑,同時用手摸摸他的小臉,那孩子臉上溫暖光滑。他真的是個孩子啊,可卻怎麽讓人以為是天使?

那孩子羞赧地把臉晃離單一海的撫摸,隨手把酒囊塞給了馮冉。早已幹渴得嗓子冒煙的馮冉,拿起就往嘴裏灌,誰知一口沒喝完,他的臉就被嗆得通紅,不停地咳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怎麽全是酒呀?”

那孩子已高興得驚叫起來。單一海感動地看著他,居然是這樣一個孩子救了自己。他從褲帶上解下一支筆筒式的照明小手電,那手電是太陽能的,白天在太陽下曬曬,夜晚可以持續放電四小時,是偵察兵專用的。單一海在偵察大隊工作時,拿了一個,算做紀念吧!

他輕觸開關,一小圈光射了出來,那孩子奇怪地看著那支小手電。單一海遞給他,教他使用,那孩子被那手電給搔弄得玩興大發,他來回地看著,試圖找到那光的來曆。許久,他才不舍地把那隻手電還給單一海。單一海又給他,並比畫著手勢送給他。那孩子才又興奮地拿過來,放在貼身衣袋裏,臉上更加燦爛地望著單一海,手中同時還來回比畫著,似在向他道謝。

馮冉湊過來:“這孩子太神秘了。他總是在我們絕望時出現,並且還是個啞巴,他是從哪兒來的?”

“他不說,我們將永遠沒有答案。”單一海把臉轉向那個孩子。

那孩子一直靜靜地坐在邊兒上,似乎對他們的議論很不感興趣,把玩著那隻小手電。

“是他預言了那群狼對我們的追蹤。居然真的應驗了,這孩子好像具備了某種神秘力量。”

“可他並未覺得,他也許隻是與我們一樣的一個普通孩子!”

“可我們並不知道他從哪裏來?”

“這並不重要,也許他會幫我們找到女真他們!”

“可他不會說話啊!”

“但他卻會畫出來!”單一海堅持著。

“但願如此!”

單一海拿來一根枯枝,在地上用力刻畫。轉眼,便描出了一輛卡車和幾個人的形狀,不過他畫的可沒那孩子生動。那孩子一直看單一海在那兒畫著,眼睛一刻也不離開那些繪就的圖形。

那孩子凝神看了一會兒單一海,又看著圖,臉上綻出一絲笑。他伸出手,在胸前拍拍,又用鞭杆指指遠方,然後不等單一海說話,轉身趕上豬向前移去。

單一海被一種強烈的預感擊中。那孩子的表情似乎在說,他見過他們。他被這種莫名的發現興奮著。

“他好像說他們在前麵!”

馮冉仍抓著酒囊,臉上泛出油油的光亮,此時他竟冷靜了:“別是又有一群狼追了上來吧!我這次感覺不一定是女真中尉他們……”

單一海奇怪地:“為什麽……”

“頭兒,你覺出沒有,他們就像被這塊戈壁給藏了起來一樣,我都在擔心他們還會不會活著!”馮冉冷冷地望著單一海,嘴中呼出大團酒氣。

單一海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似乎未聽見,愣了愣,轉身追那孩子去了。

馮冉拖著背包,醉醉地跟在後麵。

豬群在他們的身前緩緩移動,那孩子低聲咿呀著一種他從未聽過的旋律。那聲音如囈語般飄在周圍的戈壁上,連空氣中也似乎浸滿了那聲音的氣味。單一海傾聽著那聲音,感覺中似有一隻鈍鈍的手正撫過心壁。他忽然想起子老吹的那支“嘶啵”的音律。盡管一個是吼出的,另一個是吹出來的,可卻傳達著一樣的意境,似乎連音樂的感覺也神秘地重合著。

豬群在翻過一片稍高些的緩坡後,站在一個小小的沙丘前不動了。那孩子停止了哼唱,一臉燦爛的表情。他指著土丘的前方,咿呀著比畫兩下,用手指著眼前那片淩亂的地域。

那塊戈壁仿佛經曆過巨大劫難,地上的石頭被胡亂攪成一堆,裸出沙土的質地。在靠近單一海腳邊的地方,竟有大團潑墨似的血跡,它們已經幹黑成了一種皮膚,蒙在戈壁表麵,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厚厚的垢。

馮冉指著那片戈壁興奮道:“頭兒,這兒像是個搏鬥過的現場。”他向前走走,“呀,這麽多腳印,還有車印呢!這不是大卡車的輪印嗎?”

單一海驚訝地走過去,被翻攪成殘跡般的地麵上,踩滿了許多淩亂的腳印,似乎是一群慌亂的人的心情。他仔細辨看,在那些淩亂的鞋印周圍還覆著一層亂亂的、深深的爪印。那些爪印交叉錯橫,相互踩疊,已經無法辨清了,隻隱約呈現某種輪廓。而那幾道闊大的汽車輪印,似乎是在遭受到某種驚嚇般,臨時倒車和緊急刹車出現的,戈壁上印著深深的黑膠印。

一瞬間,他似乎醒悟過來似的明白了,頭轟地一響:“這肯定是他們,他們居然也遇到了這群狼!”

“你是說這裏是他們與狼搏鬥過的地方?”

“頭兒,我覺得他們也許還沒我們想象的這樣慘,他們不是還有車嗎?他們可能就在前麵。”馮冉安慰地說。這時一隻豬哼哼著不知從哪兒銜來一團綠色的布。那孩子從豬嘴裏取出,遞給單一海。

那團綠布居然是一隻小挎包,已被撕成了許多布條,上麵殘留幾滴血漬,一大塊綠布上凝著深深的血痂,單一海捏著那隻挎包無言了。他們真的在這兒遇到過狼群,一陣虛弱的感覺漫湧過來。他忽然覺出深深的、巨大的擔憂,那擔憂以前隻是極小的,這會兒那種感覺像座山似的壓著他,仿佛一大團烏雲。

他已經在竭力鎮定了,他閉上眼,努力不讓自己表露出絲毫的脆弱。即使內心中脆弱,但外表也絕不能暴露出來。所以,他的鎮定更像是借來的一個麵具。

“你在擔心?”馮冉敏感地看他一眼。

單一海不語,佯作沉思,這小子的聰明有時真讓人討厭。

他用手拍拍馮冉,表達某種連他也無法說清的意圖。

這時,那個一直呆立在一邊看他們私語的孩子,忽然發出一聲怪叫般的呻吟。他的那聲驚叫太突兀了,以致單一海和馮冉立即就被驚得一愣,同時把頭轉向了他。

那孩子像被某種神秘力量凝住似的,站在那兒呆癡著,眼睛裏閃射出恐懼的光芒。單一海被那孩子的眼神驚呆,他詫異地向那孩子奔去,那孩子畏懼地抱緊單一海的雙腿,臉卻從腿間扭過來,用手指向遠方的天際。

單一海凝神望去,天際深處混沌一片,彌漫著某種巨大的暗雲,幾乎什麽也沒有呀!太陽還在半空斜照著,戈壁上寂靜得連風聲也無。他奇怪地看那孩子,那孩子把他的腿抓得更緊了,單一海覺出種被箍痛的難受。這孩子莫名的恐懼讓他心驚,他輕輕地拍拍他,心中暖暖的。隻是不知他為什麽忽然間表現出這樣巨大的恐懼。

身邊那些豬都不安地哼哼著,有幾隻在地上不停地深拱著,沙土被它們拱得到處亂飛,其餘的則全部溫馴地臥伏在地上,眼中隱著某種不安的神色,似乎在被某種遙遠的暗示驚嚇著。單一海忽然想到,這孩子也許得到了某種暗示吧!也許是預感。可這回又會是什麽呢?

他迷惑地看看馮冉,馮冉似乎仍沉浸在那孩子的驚嚇中,眼睛一眨不眨看著那片混沌的天際。

“看,那塊黑雲……”馮冉忽然叫道。

單一海循聲望去,隻見西北方向陡起一團巨大的黑雲,其勢類似於原子彈爆炸後的蘑菇雲,那團黑雲所過之處,如同一團棉花似的不斷膨脹,又不斷裂開。半個天際立即處於一片奇異的濃黑之中,仿佛一道黑幕牆似的,直直地向前湧來。一股氣流遠遠地撲湧著,戈壁上立即像開鍋似的響起令人驚駭的異響,鈍鈍的回**著沉悶的呻吟。

他的思緒還在轉動,那道巨大的黑幕已唰地壓過來。他覺得那團烏雲像一大團神奇的抹布,一下子抹去了剛才還灼亮著的太陽,接著,就像聽到召喚似的,被拉進了那塊黑雲中,眼前立即一片暗黑。僅僅片刻,戈壁便在他的眼前消失了。

狂風挾石而至,周圍不斷傳來豬們被擊中的驚叫,他的鼻子被按緊了般地抑製著喘息,實際上他根本不可能再大口呼吸了。暗黑的狂風抖落著無數的沙粒,它們針尖樣降落在他**著的皮膚上,又刺又癢,還有種澀澀的幹疼。他摸出一隻手絹,堵在口上,隔著一層布,他立即嗅到一種難言的幹澀,喉嚨裏像塞了無數隻小手,來回抓撓。他忍不住劇咳起來,他的咳嗽立即被更多的沙粒掩住,胸中難受異常。單一海眯著眼,看著黑烏一團的天空,有種呆了的感覺。這種異象他還是頭一次遇到,並且是在戈壁上。

這一切多麽像是末日嗬!他的喉嚨中咕嚕著,大口吐出一團泥沙,轉身向剛才馮冉倒下的地方爬去。風聲更大了,掀著他的頭發,頭發被吹得向後倒去。臉上不時被一兩粒石子擊中。“馮冉。”他低呼著。

“我在這兒!”馮冉不知什麽時候已爬到他的身邊,他的手用力抓緊單一海。像抓著一根繩索一樣,抖個不停。兩人雖都看不見對方,但卻都有種無言的踏實。

“這鬼天氣,太奇怪了,感覺像是發生了某種巨大爆炸。唉,頭兒,別是在核試驗吧!這麽大的能量,要是那樣我們就徹底完了。”

“別開玩笑了,核爆炸不可能在這兒出現,好像是大沙暴。”

“大沙暴?”

“嗯。我八年前來這兒時,也經曆過一次。不過那次沒像這樣劇烈,風也沒這樣大,哦,並且還似乎伴有地震?”

“你是說是地震引發了大沙暴?我說怎麽剛才戈壁像個搖椅似的,晃個不停呢。”

“地震不可能引發沙暴。可沙暴卻會誘發地殼的某種潛伏的能量。”單一海又用力按住手絹。他的話語從手絹中飄出,又被風撞散。到了馮冉耳中隻是幾種不全的意思了。

兩分鍾後,一陣狂風掠過,像是拉去了某種屏障,天色開始變紅。天氣悶熱起來,似乎突然被注入某種能量。空氣中飄浮著大團熱氣。戈壁開始顯出短暫的昏黃。天色開始不斷變化著。一會兒呈灰黑色,一會兒呈土黃色。橘紅色的天出現時,隱約可見到戈壁上的紅柳。這種奇怪的天象,每隔片刻變換一次。單一海看見馮冉用迷彩帽捂著嘴,頭上奇怪地套著個不知從哪兒扯來的塑料袋。這小子可真會隱藏自己,他想。回轉身去尋找那孩子。

卻見四周一片空茫。那孩子剛才跪伏的地方隻有半根鞭杆,似被剛才的狂風折斷了。它此時依在地上,半麵的新茬全被沙子給埋住了。單一海爬過去,拿起那半根鞭杆,看到一大片雜亂的蹄印隨著一行孤獨的腳印,消失在了風吹來的地方。

“那孩子又走了。”馮冉說。

“……他還會回來!”單一海幹澀地說。他忽然對那孩子,充滿了一種深深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