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沙暴之怒

女真在劇烈的震動中驚醒,她倏然睜開眼,看到遠處天際一塊巨大得令人駭異的黑雲團正急速壓過來。大卡車在急風中像漂浮在海麵上的船,左右搖擺。被顛醒的兩個女兵驚恐地抓住車上所有可以扶住的東西。他們的恐懼此時在風中暴露無遺,車每劇烈震動一下,他們的驚叫就會向那個方向撲去,似乎驚叫聲可以幫他們暫時驅走這種莫名的恐懼。

豔芳從車廂的另一頭爬過來,她的手臂上紮著條止血帶,散披的頭發被風扯來扯去,但卻都拽向一個方向,發絲縷縷地飄展著,在瞬間竟有種駭人的美。她此時似乎被嚇壞了,猛地抓住女真的手,接著把身子依偎過來,全身莫名地抖動著。女真的右腿在她撲過來時,觸電般地灼痛著。她不由得“哎呀”驚叫一聲,手下意識地捂住那條腿。那裏也裹著條大止血帶。血跡已經浸透止血帶白色的紗布,結成了幹痂。

豔芳仍牢牢地依偎著她,女真的驚叫使她更加像隻小獸一樣,把女真依偎得更緊了,頭拱在她胸前,把臉深深埋下去,同時用手捂緊了雙耳。女真低頭看她,內心中湧起巨大的傷感。豔芳受到的驚嚇太大了,她歎息,腦際浮過那隻棕紅色的大狼,它居然一跳就把豔芳從車上給叨下去了,差點兒奪去豔芳的命。女真的心顫抖著,想起那個失去生命的老兵,是他換回了豔芳的命。豔芳從醒來後,就變成這樣了。她隻要一閉上眼,就會被噩夢嚇醒。沒有哪個女孩子可以不對那個末日般的時刻心懷恐懼,不管你是不是戰士。她下意識地伸過手,把豔芳攬住,繼而更緊地抱住。

那塊黑雲已成了一道巨大的黑幕,半個天空奇怪地暗下來,而還沒被黑幕遮住的半邊天空,太陽仍在明亮著。女真被這種異象驚呆,她莫名地看著那閃著駭人的沉悶呻吟的黑雲,不知這塊神秘的戈壁,又會帶來什麽樣的厄運。

大戈壁表現出的種種奇異,已讓女真覺出難言的震驚,以前她以為戈壁隻是塊鋪滿石頭的陸地。那兒除了多如星辰的卵石外,就是更多的卵石,根本別指望會從中找到什麽奇跡。可自從他們進入這塊戈壁後,幾乎所有傳說般的厄運像一堆黏液一樣,黏上了他們。先是迷路,在戈壁上迷路幾乎讓人無法相信,它原本就沒有路,有的隻是方向。可那司機幾乎是捆著方向盤向前開的。奇怪的是,它卻不動聲色地一直把你留在一個地兒。你以為向前開,至少可以離開它,可一會兒卻又神秘地返回了,仿佛大地一下子消失了距離,甚至空間。接著是那群狼,她的心抖顫一下,右腿和左臉下意識地抽疼著。她竭力忍住,不低呼出來,腦際立即浮過那隻棕紅色的大狼和一大堆呲著尖牙的群狼。那麽多狼啊!它們似乎根本不怕他們,也不怕死,它們也許隻怕饑餓,隻聽饑餓的命令。那種為奪得一點兒果腹之物的神勇簡直像種傳奇,那些狼追著他們的大卡車幾乎有十多公裏。她的心再次抖顫,能夠跑出來,本身就是種奇跡。她輕撫著左臉,那兒厚厚的一層血痂,已經高高地腫著,連說話也有些艱難。她又看到了那隻棕色大狼了,她將永遠記住它,這隻可惡的狼居然撕裂了自己的臉孔,接著是自己的腿。她幾乎不敢想象,自己臉上堆放著類似垃圾一樣的血痂的慘狀。

那塊黑幕在她的沉思中,唰地過來了。天際間立即一片蒙昧,她覺得自己被一種霧紗樣的粉末給圍了起來,呼吸已不通暢,稍一用力,滿嘴都是枯黃的沙子。四周幾乎見不到任何東西,風像一股暗流似的,在黑暗中疾速奔湧,石頭、冰塊一樣唰唰砸落。大卡車上的玻璃不斷在黑暗中粉碎。豔芳的身體嘩嘩抖動,如同一片正在飛速下旋的落葉。縮在車廂一角的兩個女兵,在暗中傳來尖銳的嘯叫。那叫聲又淒厲又無奈,顫抖著在風中絆閃,又立即消散。女真竭力掙紮起身,畢竟她還是這些女兵的頭兒。她低聲呼叫那兩個女兵,嘴立即被堵住,左臉發出被撕裂般的呻吟,她疼得差點兒暈過去。那兩個戰士摸索著過來了,四個人立即抱在了一起,人總是在災難中本能地緊依在一起,似乎這樣,才可以免除對自然的恐懼。

天際瞬間被各種沙石塞滿,女真把頭深深地低垂在豔芳的背上,豔芳此時竟不再顫抖也不再驚叫,她的手摸索著抓住女真,女真立即握住了。此時即使這樣伸過來的一隻手,也給她一種無言的溫暖,甚至感激。

風更大了,卡車像要掀翻似的,急劇顛**,一粒石子啪地擊在一個女兵臉上,那個女兵立即哇地驚叫一聲,隨即不語。女真伸手摸去,黏黏的**沾了一手,還有種粗澀的摩擦感,從手感上女真覺出是額部,那個女兵已被劇疼給驚昏了過去。這時,天際出現模糊的暗黃,隱約可以見到一些物體的輪廓。女真迅速扯下手絹,給她揩淨。豔芳半跪著,幫她包紮。她臉上神色安寧,麻木般地忙著,似乎恐懼一瞬間已盡消去,或者她根本就未曾恐懼過。

“把那個急救包給我。”女真命令著,有些詫異豔芳的神情。

豔芳麻利地撕開,遞給女真:“我們這樣待下去,非被風給掀翻不可,我們誰也跑不了。”

女真艱難地回答:“下去也不行,萬一那群狼再來怎麽辦?”

“我們不能等死!風真他媽的大。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風,滿天都是沙石,簡直像末日。”她咬著牙,“我們一定會走出去的。”女真使勁握住她的手,可說出這話,她的內心卻一忽悠,連她也對這一點產生懷疑,他們已經在這兒迷路四天了,沒有了糧,沒有了水。隻有這樣一輛不再能動的卡車,還有三個受傷的人。

“我們能出去,一定要出去!”豔芳低聲說著,“一定會走出去,我剛才還看到他了,他在喊我,我一定要出去。”豔芳未說完,已經哭倒在了女真懷裏。

女真無言地撫著她的肩膀,心情隨著豔芳肩膀的上下抖動而動**著。她沒有想到,給予豔芳生存下去的勇氣,竟隻是那個人的一聲呼喚,甚至隻是一個念頭。這時,天象已變成了一種枯紅色,空中蒙上了一層炭紅,熱烘烘地穿透懸浮在空中的浮塵,那些沙粒在急風中,竟不再動,後來她發現,那些沙粒不動是因為有新的沙粒出現。它們懸**著,如同一些散亂的奇跡。

豔芳的淚還掛在睫毛上,臉上被淚水衝出兩道淺溝,她的麵孔蒙著殘碎的紅光,世界似乎一瞬間已改變了顏色。空氣越來越少,他們都蒙上了大大的口罩,旁邊的兩個女兵還套了防風鏡。他們似乎都被這種異像給迷住似的,沉默了。

“真像夢中的某種神秘的景色。”女真用半邊嘴唇低語。

豔芳幫她捶捶背,把頭向車欄下更低地縮縮,狂風從他們頭頂掠過,石子尖厲的嘯聲不時鳴叫。

“到這會兒還有閑情想這些!”

“不是想,是這種景象太駭人了,又與我的夢境太相似。哦,豔芳,你在想啥?”

“我?”豔芳稍一愣,“我在想,我要是可以出去,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立即找到他,告訴他,我答應他的求婚!並且立即嫁給他!”

“哦!”女真再次被豔芳震驚。

豔芳喃喃地說:“我不願意再等了,以前我總是被一些莫名的幻想吸引,向前跑,自己老以為會有更好的東西等著我,可到今天我才明白,人的生命有時太脆弱了,脆弱得一碰便折。我從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就明白了,人其實最該抓住的是自己一把可以握住的東西,而不是到死時空虛、後悔。”

女真望著她,忽然無話,她用眼角捕捉著豔芳的神情。她想,人的態度甚至人生的改變,竟隻是因為某個微小的事件啊!

“就衝這,我們也要走出去!”女真胸腹間鼓湧起大片**,“哪怕走到戈壁邊上倒下,我們也要走。”

“你是說要棄車?”

女真悲愴地說:“生命比車更重要,等這場沙暴過去,我們就向前走。再不能等了,等待就是自殺!”

那兩個女兵木然地望著她,幾乎連說話的**也消失得一幹二淨。

“我背你,你的腿……”豔芳熱烈地響應著。

女真感動地:“你們結婚時,不介意我瘸著腿做你的伴娘吧!”

“哎,女真姐,你是不是也在想你的那個‘綠馬王子’?”

“什麽呀!我哪像你那樣幸福,有個人等著娶你。”她用手摸摸自己的左臉,心內掠過單一海,“誰會愛我呢?”

“別打岔了,誰不知道單一海那小子在喜歡你呢!那天在靶場我就看出來了,他的眼睛隻望著你一個人,連說的每句話都似乎隻是講給你聽的,我們這些旁觀者哪!可以聽但不可以往下想啊!”豔芳故意尖笑著。

風在她的笑聲中緩緩減弱,天際又變換成了一種土灰色。陰陰的,令人產生抑鬱心情。空氣滯澀著,越來越壓抑,呼吸已經不太順暢。女真低頭咳嗽,劇烈地抖動著左臉,她忍住疼:“那隻是你的感覺,其實,人有時候並不因為有愛情就行。我們其實是不可以的。”她想到那天單一海離去時的冰冷,心際湧起冰一般的感受。

“你不喜歡他?”

“我說不清。”女真低語,臉上浮動著令人詫異的灰暗,自從那天在戈壁上把自己的一切倒盡後,她的內心就已明白,他們之間已經永遠不可能了。有的事其實真如他所說,永遠隻應該成為一個秘密,哪怕是一個人的秘密。可她卻在莫名的心緒中,把這一切倒給了他。那天她再次體會到幸福,卻不知為何要說出這一切。她知道,自己等於把一枚刺拋給了單一海……她想到這裏,臉上浮出一絲殘笑,“我不會再去見他,我一回去,就將離開這裏,永遠不再回來!”

豔芳不明白她為何突然這樣傷感:“你想回避他?”

“不,我想回避我自己。”

豔芳笑笑:“離開也不是辦法,如果他傷你太深,離多遠了也沒辦法躲過那種思念。”

“是啊!我能躲過那些東西嗎?”女真低語。

片刻,天際忽然像被什麽攪動,浮塵嘩嘩地來回飛旋。風響著炸雷般地在周圍奔嘯,沉沉的呻吟如同有幾十頭牛,踏動著地平線,嘯叫著湧壓過來。那些霧紗般浮湧的沙塵傾斜著,向前壓去。天像不斷地變換著各種顏色,巨大的風再次滑過來。

女真從沉默中驚醒,她把防風鏡扣在眼眶上,沙粒吱吱地擊打著防風玻璃。豔芳用上衣把頭包緊,伏在車廂板上。天際又成了一鍋正在炸煮的熱粥,隻是這粥的顏色卻呈著一種褐色,厚厚的,遠看如同一張巨大的絨布。女真似乎要看透這一切,使勁兒捂住鼻孔,向遠遠的風吹來的方向望去。雲塊在布上像遇到了一隻神奇的手,那個無形的感覺不斷地變幻著雲的形狀。雲在扶搖中被刺開、擊碎,接著拚成一些奇異的圖像。她從未見到過這些雲的異象,它們不斷地呈現著她幾乎從未見到過的一些奇怪的物體。有一大片雲一忽兒竟成了幾千隻奇怪的羊,披著長長的白色毛絨,低頭向一個明亮的地方走去。它們太龐大,大得讓人看不見頭尾。後來她看清了,那不是雲,而是真正的羊,它們腳下是大片的綠草,那是真實的草原哪!女真驚異地站起來,那群羊前邊有個孤獨的牧人,他手中捏著支長鞭,似乎有隱約的牧歌傳來,但卻被那些風吹散了。那些散亂的音符也是真的啊!她奇怪地聽著那牧歌聲。這兒哪來的草原!她的想法還未及抖落,那群羊不見了,一大片黑色的雲遮住了她的視線,她揉揉眼睛,自己剛才一直是清醒著的啊!

這時,她的耳際傳來一片夾雜著噪聲的隱約的喊殺聲,聲音如同一絲絲針尖,紮著她。她循聲望去,在群羊遊**的地方,雲彩不見了,一大片奇異的光亮照得那兒出現迷彩般的燦爛。她凝神注視,那居然是一大群正在揮戈交戰的戰士。天際間晃**著的陽光照亮他們的戈尖、劍尖,閃出炫光。那些交戰的戰士都戴著奇怪的、從未見過的甲胄。他們排著一列奇異的隊形,大步壓向對麵騎馬馳來的戰士。他們似乎全無畏懼,手中的長戈有力地揮動,血肉在戈尖的砍擊中迸濺。血很快布滿了戈壁,石塊壓著那些傷倒在地的戰士。女真被那種殘酷的交戰方式震驚了,每倒下一個人,她的心尖兒就晃搖一下,那種奇異的戰爭令她連驚叫也失去了。她隻是默默地注視一場亙古的,不知道為何對她來說幾乎猶如奇遇的戰爭。

她仔細地辨認著,那隊在戈壁上步行作戰的戰士,引起了她的注意。他們都長著奇怪的長須,臉上雙目深陷,閃現著蔚藍色的光環,個子又高又壯。關鍵是他們作戰時,那種令人驚恐的方式。他們仿佛根本不怕死亡,頭、身子被砍中了,仍繼續爬起來,直到戰死。那些步兵人數雖少,但氣勢卻如潮般地向前撲壓著叫陣的敵軍。

女真被那些軍士感動著,這時,她看到在雲的邊兒上,浮現出一座奇異的古城堡。那城堡碩大高聳,黃土一律閃著毛茸茸、黃豔的光澤,那些步兵就是從這裏湧出來的。女真凝視那座城,心中閃過一些熟悉的暗影,似乎這城自己在哪裏見過。她凝神沉思,忽然看到城邊兒上的那座高聳的校閱台。她恍然大悟了,這不是那座古城堡嗎?它顯出一種沉沉的感覺,威逼著每個瞄向它的人。那台上屹立著一位將軍,正單手擊鼓督戰。他的手一下下地敲著進攻的鼓點。女真聽不見那聲音,心中卻響著進攻的鼓聲。那個將軍盔下一捋長髯飄動,雙眼閃冒著金屬之光。她再次詫異,此人居然是子老。她有些懷疑地看著那些殊死拚殺的戰士,難道這就是單一海所要找的那些戰俘、戰士嗎?他們居然真的存在過,並且出現了。

她木然呆立,一瞬間,她似乎感受到了單一海血液中追求的某種東西,如同一種物體般明晰,甚至不用撫摸也可以感受到那種質地。她在心裏低語:我看到了你沒有找到的。

這時,天際忽然滾過一陣劇烈的沉鳴。大地打擺子似的晃搖著。似乎地下有某種巨獸正試圖掙脫壓抑般地一聳一動。這會兒不是風在掀動汽車了,而是大地在劇烈顫動。卡車上下顛搖著,像被人撬動一樣。女真被某種可怖的預感攫緊,內心激動而又驚慌,但巨大的好奇還是使她堅持著站了起來。這時,她清晰地看到,那座城像被一隻手輕輕托起,來回晃動著。那些交戰的軍士們都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驚慌地拋下戈槍,跪伏在地。隻有那隊步兵,卻站著目視古城,手中奇怪地在胸前畫動著十字。城堡在大地越來越急的喘息中,像一個體弱的老者,轟然塌毀。古城所在之處,立即騰起一股塵煙。接著,大地暴怒般地猛烈顫動,那些戰士也被迅速滾湧過來的塵煙蒙住,剛才燦爛的一片天際迅速黑暗下來。風暴怒吼著又把那裏遮嚴。天空中奇怪地暗紅著,像那些戰士的血一樣。

那片古城轟然倒下時,女真幾乎下意識地驚呼:“不!”

豔芳被女真的驚叫驚動,在風中大聲喊道:“怎麽了,快蹲下吧!風這麽大!”

“那座城倒了,那些戰士們也被埋到了地下!”女真死盯著剛才古城出現的地方。她幾乎不敢相信,但她確實看見了那座古城。

豔芳奇怪地看著女真視線的前方,那裏隻有漆黑一團:“什麽也沒有啊?”

“它真的倒下了……可為什麽隻有我才目睹了它倒下的過程?”

大風在淩晨停止吹刮,天空中呈現著一種浸滿毒液般的暗黃,風中那些細小的浮塵來回緩慢飄浮著。女真一夜未眠,躺在風中,整夜被一種心情撫摸著。那種感覺一直在她的心裏邊,直到她醒過來,那就是見到單一海,把昨天那幕怪異的景象告訴他。哪怕隻是一種幻覺。何況,自己當時是真的清醒著呀!

她在晨間暗淡的天光中抬起頭,身上蒙著厚厚的一層灰塵,頭發糟亂幹硬,已經與粉塵混在一起,幹幹地爬伏在她的頭上,像幾條纏結在一起的繩索。她稍微一動,頭竟有些暈眩。她不由得靠緊車廂板,輕微呼吸。她的腿仍腫脹著,左臉的腫脹已經擠壓著她的左眼了。她的那隻眼睛,肯定可笑地腫著,中間隻有一條細微的小縫了,在那小縫中她已覺出了注視的困難。她暗自感傷,自己肯定很醜。以前從未想過的醜,這會兒竟真的成了自己的了。同時想到,也許我們等不到別人來救,自己就已經躺倒在這裏了。她的腦際再次閃過單一海,心中凝起一個疑問,他現在在哪裏呢?

她從挎包裏找出日記本,她記日記已經有十多年了。那些日記本像另一個她的影子一樣,忠實地追隨著她。記日記其實是與自己的對話,每當她經曆某種心境,或者遇到讓自己難以克服的困難時,她最好的排解方法,便是孤坐一隅,獨自在日記本子上傾訴。這種傾訴由於是麵對自己,所以更多了幾分動人的色彩。她可以放肆而不必有所顧忌。每次書寫完畢,她都會感覺出莫名的欣慰快意。那些鬱結的事實化成了一種文字和心境,當她重新審視時,隻把這當作別人的心情去咀嚼,於是許多看不清的事實便有了新的視角,許多傷害現在看去竟隻是一種誤解。

日記本捧在手中,掉下許多沙土。她凝神靜思片刻,在本子上寫下昨天的一些感覺:“今日遇沙暴……我們迷路已進入第五天,食水皆無,仍沒見救援人員。我的腿已化膿,臉上仍痛。豔芳和其餘兩位戰士已近於崩潰邊緣,我們再也不能等了……”她落寞地寫畢那十二行字。手抖得厲害,胸腹中傳出咕咕的餓鳴。她咬住筆杆,似乎在用這種古老的動作來幫自己減輕饑餓的侵襲。

太陽這時如蛋黃般浮起,它一躍一躍地在沙塵間飄動,天際呈現著深深的土黃,深深地吸引著女真。那些景象此時清晰地浮出來,她竭力捕捉那些一閃即逝的記憶。回憶越來越清晰,那些戰士呐喊著衝向對方時,她已決定把那些東西記錄下來了。

她旋開圓珠筆,用文字太貧乏了,那種傳說般的景象幾乎沒辦法用文字來表達,何況那些東西如同一種幻覺,也該用幻覺般的東西來呈現。她下意識地想,還是用圖來畫吧!把自己見到的那些東西,用圖存起來。女真被這種計劃激發得興奮起來,胸腹中的饑餓似被擠到了一邊,手也不抖了,哦,**原來是可以幫助人精神起來的啊,至少可以替代饑餓。

她再次打開日記,紙堅硬光滑,正好適於繪畫。女真想起那隊死神般勇敢的戰士,幾乎不用思索,便繪下了他們拚殺時的身影,那些戰士的頭像在她的腦際交替出現,擠湧著,出現在圖板上。女真感覺不是自己在畫,而是有種神力在幫她運筆。她在那種慣性般的思維中,恣意畫去,心際暢快得如同在淘洗某件生鏽的器具……不到一個小時,她已繪完四種場麵,那些畫都呈現著一種幻覺般的**,但所有的細節卻都呈現著驚人的逼真,連她也覺得驚訝。這時,她逐次審視,發現竟忘了繪出那座古城塌毀的情景。古城也許仍在,可它為什麽卻倒下了,並且隻成為一堆塵煙?這種傾倒像一個謎,在她的內心旋轉。不知為何,她有種莫名的擔憂。她真希望這城不倒,這城的倒下更像某種象征啊!如果讓單一海,不,還有子老看到,他們將會作何感想?她知道,這座城其實永遠不該倒下去,因為它已像他們尋找的理想一樣矗立著了。

而她卻看到它倒下了,並且毀成了一座殘垣。

她歎息一聲,同時下定決心,把它的倒毀給畫出來,她想,也許這城的倒毀是另外一種奇跡呢?或者隻是一種她的幻覺吧!她揮筆在紙上疾畫,城的輪廓驚人逼真。它的殘碎更像某種詩意畫,殘缺也是一種美,一種殘碎的意境。

“呀,這些圖你畫得真……動人。”豔芳不知什麽時候已醒來,一直遠遠地注意著女真的神情,“怎麽都是些士兵相互打架,還是些古代的兵,還有這樣一座廢城……”

她可真敢想,士兵在打架!

女真仍浸在剛才的**中:“這些就是我昨天看到的。”

“簡直像是幻覺,女真姐你是不是發燒了,你看到了我們沒有看到的?”

“不發燒時我也可以看到你沒能看到的東西,甚至更真實。豔芳,你相信嗎?他們是真的!”

豔芳驚笑道:“喝醉酒的人才會說自己不醉!你那些東西充其量是在做夢吧。那些古怪的兵,現在到哪兒去找?”

女真似被觸動:“可有人一直在找他們。”

“你是說單一海吧!聽說他們是去那兒挖什麽寶貝的,他們找這些人幹嗎?”

“有時候人的尋找隻是想找到一種依托,精神上的依托,而不在乎那些東西是否真實。”女真若有所思,“像這些我昨天見過的場麵,也許就是他們要找的人,可他們也許一生也看不到,卻讓一個不信他們的人撞見了。”

“你是說單一海他們在找一支軍隊?”

女真聳聳肩:“尋找一隊失蹤的古羅馬戰俘!聽起來就像一種傳說,可實實在在地有人為找他們,甚至用了一生的精力!”

“聽起來真感人,不過太悲壯。”

“有時候你以為是笑話的東西,有人卻當成了一種事業。而我們所認為的生活,卻被嘲笑著。”女真歎息一聲,“人總是隻在為一些自己不懂的東西發瘋啊!”

“女真姐,今天你怎麽這樣傷感?”

“不是傷感,是難過。”女真的頭略微垂下,“豔芳,我們要活著出去,就不能再等了,我們隻有一條路,那就是走出去。”

豔芳有些驚異地看她,不知她今天為什麽表現得這樣決絕:“現在嗎?”

“現在。”女真把日記本放好,想想,又取出,在那幾幅畫背後,注上一行小字,標明時間。

那兩個女兵虛弱至極,搖晃著站立起來,她們的憔悴幾乎讓女真不敢正視,臉上是一層層皮膚樣的黑斑,眼睛深凹,連說話都帶著顫音。畢竟還是孩子啊!過度的饑餓讓她們失去了說話的渴望,甚至變得木訥起來。

女真強忍疼痛,這兒身體好的人隻有她和豔芳了,豔芳已卸下車後擋板,站在車下,接那兩個女兵。那兩個女兵抖晃著,身子貼到車廂板上,一點點地向下滑。輪到女真了,她的右腿鑽心地疼。她輕輕地滑過來,一個趔趄,幾乎要摔倒,急得豔芳差點兒驚叫起來。

這時,那兩個已經站到地上的女兵,忽然驚呼起來:“聽,飛機來了,飛機來了。”過度的驚喜使她們的低呼如同嘶喊。

女真抬起頭,一架直升機夢遊般地在浮塵中滑行,聲音幾乎被浮塵給隔離開了,傳到耳朵中時隻是一些碎裂的呻吟。女真奇怪那兩個女孩子居然可以聽到,人也許在絕望中,對一切的聲音都太敏感了吧!她眯住眼,看到那飛機爬得太高。它也許是在躲著什麽,一忽悠一忽悠地在太陽附近徘徊。

女真興奮了,下意識地驚呼起來,她們在地上大聲衝那架飛機呼喊著。豔芳在戈壁上胡亂地奔走,邊跑邊舞動手中的一件白色的罩衣,白色的衣服在她的揮動中,無力而又耀眼。但那架飛機卻在空中盤旋了一會兒,像沒發現她們似的側身轉向西北方向,一會兒,便消失在了暗黃色的天空中。

正在大聲呼喊的女兵,一下子呆在了原地。豔芳手中的白衣服,此時降旗般地垂落在身邊,她的眼裏蘊滿了無言的失望。那兩個女兵忽然抱頭大哭,一種強烈的被遺棄感漫了過來。女真自己滑下汽車,她奇怪自己的性格,似乎越是強大的失落越能激發起她的**,甚至憤怒,似乎連身體也是這樣。

她很滿意自己的心境,但這樣的場麵也太讓她傷感了。她忽然暴怒地衝那兩個女兵喊道:“哭什麽哭,給我站起來!你以為哭就能救你們嗎?不,現在能救我們的隻能是我們自己!”她使勁地瞄一眼豔芳,“我們就是爬,也要活著出去,這片戈壁不配做我們的墳墓!”

那兩個女兵似被她的暴怒給嚇住了,她們的臉上凝著某種悲壯,略顯稚嫩的眼睛,似乎一下子塞滿了與她們的年齡不符的成熟與堅毅。

女真略有些內疚,但她知道,曆經這次生死之後,她們將會迅速成熟,將會因為她的嚴厲而感激她,並且會悟出更多超出她們的同齡人的不一樣的人生感覺。

她拐著腿,撿起她那天用來保護自己的紅柳棍,此時它正好可以做一根不錯的拐杖。她們把許多物品放在車上,隻拿著一點兒路上也許用得著的藥品,一切都輕裝到了極限。女真示意她們先走,望望那輛大卡車,失去了人的卡車隻是一堆死了的鋼鐵。她繞到駕駛室,那兒大團的血已染紅了座位和車門。她們走了,而那個司機留下了。她無言地向他告別,心想:我將一輩子記住你,我要回來為你舉行一次最隆重的葬禮。

她回過頭時,眼裏已經蘊滿了大滴的淚珠,幹澀的嘴輕輕吸著眼淚的澀味,已經有三天未飲水了,竟然還有眼淚。

她們一直在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行走,太陽落下去的地方就是異國的領土。女真想,隻要向前走,一定就會走出去。

時間像她們的行走一樣,又緩慢又痛苦。此時的戈壁在腳下可怕地綿軟著,每走一步似乎都讓人付出巨大代價,雙腿顫悠。女真用力搗了搗戈壁,戈壁堅硬地回應著,震得她的手一陣酸麻。她明白了,是自己太虛弱了。她有些艱難地望望身後,已經走了有兩個多小時了,那輛卡車似乎仍在身後清晰著,好像她們並未走多遠。她覺得眼睛發緊,頭昏得要裂開。有幾次她幾乎要躺下了,但還是竭力控製住自己。她把手伸到嘴裏,使勁咬去,劇疼使她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但隨之卻是更劇烈的疼痛,那條右腿也像被喚醒似的,沉沉地傳送著一種劇痛。她不由得停下來,大口喘氣。

豔芳聽到身後的異樣,鬆開扶著的那個戰士,向她奔來:“沒事吧你?”

女真張開嘴,艱難地呼吸著,左臉的肌肉針刺般地抽搐,她的左眼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了。她擺擺手:“走吧!我不會有事的。”

豔芳幾乎要哭了:“你的臉腫得太厲害了。女真姐,你可要堅持住嗬!”

“我會的,我還要做你的伴娘呢!”女真努力讓自己鎮靜些,“天黑前我們一定要走出這一帶,否則,遇上那群狼就糟了。”

“媽的,我跟它們拚了。”豔芳的臉上閃出短暫的憤怒,手下意識地捏著手中的棍子。

女真撫撫她的手臂,向前蹣跚著走去。豔芳用手扶著她,猶豫道:“女真姐,你說師裏會派人找我們嗎?”

“當然會。一下子丟了這麽多人,部隊比我們還會著急。”她抬起頭,望望天空,“剛才那架飛機也許就是找我們的。”

豔芳忽然憤怒地說:“別提那架飛機了,剛才我都快失望死了,你知道嗎?一個溺水的人想抓住一隻河邊的手,而那隻手卻沒事似的,抽走了。該是多大的難過和憤怒。”

“也許他們沒發現我們,今天的天況這樣差,也許我們在他們眼裏隻是幾塊大石頭哪!”她的頭忽然劇烈眩暈,向地上軟軟倒去。

她在倒下去的時候,看到單一海正焦急地向她奔來。他低呼著她的名字,她想答應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女真感到自己一直在晃動著,身子像浮在一條船上,左右漂浮著,被奇怪地擺來擺去。她下意識地睜開眼,看到自己居然伏在豔芳的背上。豔芳正吃力地低著頭,脖頸上沁出微微的細汗。旁邊的兩個女戰士幫扶著豔芳,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女真的淚水輕輕湧了出來,內心被一種明媚的感動擦洗著,她的淚水打在豔芳的脖子上。豔芳驚喜地回過頭:“呀,你醒過來了,剛才我們真擔心喲。”

“快放下我!”女真輕輕地拍打豔芳,身子出溜著向下滑,“我自己可以走,你會被壓垮的。”

豔芳堅持著:“我能行。”身子卻一鬆,女真被那兩個女孩子扶住,豔芳眼裏含著淚,癱坐在地上,大口地喘著粗氣:“你真重嗬!我還以為你比我輕呢!”

女真歉意地笑笑,一陣虛弱向她撲來,她支持不住地坐在地上,她有些驚慌地試圖起來,但試了幾次,卻都沒能起來。豔芳驚慌地撲過來把她扶住。女真靠在豔芳懷裏,內心浮起一團陰影。忽然覺得也許自己再也不能走出這片戈壁了,這個念頭嗡地盤旋在她的心頭,但卻沒有一點兒的難過和不安。她示意豔芳把她的那隻小包拿過來,豔芳有些狐疑地看著她,聽話地把那隻小包遞過去。女真從挎包裏取出那本日記,打開那幾幅畫,再一次看去。那幾幅畫暗淡地貼在那裏,此時已失去了剛繪就時的那種凸凹的質感。她摸摸它們,把頭轉向豔芳:“有筆嗎?”

豔芳無言地把鋼筆遞過來。

女真有些費力地旋開筆帽,在紙上抖抖地寫著:

謝謝你愛過我,我也愛你。再見。

想想,她又畫掉。她還想寫下去,一陣風吹來,隻好停住。她咳嗽一聲,再次看去,眼中淚珠閃爍。一切真情竟要在最後,才會表露出來,哪怕是愛情。這幾句話,其實多麽像是一篇遺囑啊!豔芳奇怪地看她,忍不住流下了淚水,她似乎預感到了什麽。半晌,女真臉上泛過一陣紅暈:“你見到單一海後,把這交給他,我的那些日記以後由他全權處理。甚至包括我……我的骨灰。”

豔芳激動地按住她:“不,我就是背也要把你帶出戈壁,把你交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