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逃離戈壁

牧豬小孩是在中午出現的,他的豬群不見了。單一海隻看見他一個人,慢慢地由一個黑點變成人的形象走了過來。

他的臉上因急走而流著一些黃色的汗水,這些汗擦過他髒汙的臉流下來,像開了一個個小水溝,一道一道的,更像塗了迷彩。

單一海有些驚喜地望著他,他已堅信這個神秘孩子的出現,可以給他帶來好消息。他有些驚喜地抓住那孩子的手,幫他擦去額際的汗,同時打著手勢,那意思很明白:你發現了什麽嗎?

那孩子不等單一海的手勢落下,已急切地吱哇吱哇地比畫起來。他的一隻髒手指向遠處,一隻髒手撫著胸部,頭向天上仰了三下。單一海看著他那種巫舞般的手勢,連比帶畫地猜測著。後來,那孩子似乎累了,有些失望地輕輕歎息,用手拉住他的袖子。這回單一海懂了,那孩子是讓他跟他一起走。

單一海對馮冉說:“我有預感,女真他們肯定還在這塊戈壁上,他們就在這孩子帶我們去的地方。”

馮冉點點頭:“但願如此。”他受傷的右臂懸落在胸前,帽子已不知掉到什麽地方,臉上濺上去的血已結成了幹痂,頭發肮髒蓬亂,那支八一式衝鋒槍斜依在右肋,像個剛剛血戰過的西部牛仔。

昏黃的戈壁悶熱著,空氣仿佛成了膠狀,又黏又軟。渾身燥熱困乏,頭昏得像不是自己的,汗水迅速蒸發,使他的喉嚨又幹又燥,單一海使勁兒拉開胸前的扣子,才感覺稍微舒服一點兒。

馮冉的厚嘴唇已經裂開幹幹的血縫,每走一步,都有些費力,但他強忍住不讓自己出聲,隻是堅持著向前走。單一海抬頭望望天空中那輪隱起來的太陽,心中浮起許多感受。那孩子似乎永不知累地向前走。他幾乎從沒向後邊望過他們一眼,似乎他們不存在。他在翻過一道圓坡似的高壩時,停了下來。

他半躺在戈壁上,身子倚著塊石頭,一雙眼半睜著,似乎根本不在意單一海他們,顧自休息了。單一海內心中一鬆,坐到了地上,躺著真舒服啊!馮冉在戈壁上攤成個大字,槍支斜壓在身上,風中傳來身上骨節哢哢的鬆動聲。

單一海稍坐片刻,從挎包裏取出一塊壓縮幹糧,這是他們最後的一點兒糧食了。他默然分成三塊,一塊遞給馮冉,一塊交給那孩子。那孩子看了一眼,就又遞了回來,仿佛對那種食品不屑一顧似的,又默默低頭,沉浸在剛才的沉默裏。

單一海把那塊幹糧放到嘴裏,試圖洇出一點兒唾液,但卻什麽也沒有。幹糧的粉末順嘴角滑下,堵在嗓子眼裏下不去,喉嚨被咯住似的,發出咕咕的聲響。馮冉轉身取下那個幹了的水壺,仰脖對準壺口,希冀再有一滴水出來,但那壺仰了半天,還是空曠著發出嗡嗡的回聲。馮冉有些氣憤地扭身把壺遠遠扔掉,壺掉在石頭上的聲音,幹渴空虛得沒有一點兒回聲。

那聲壺的異響驚動了那孩子,他似乎早已看出了單一海和馮冉的焦渴,這會兒,他取出那隻酒囊,猶豫了一下,遞給單一海。單一海轉身遞給馮冉,馮冉幾乎沒有猶豫,捧起酒囊大口猛喝。此時隻要是**,哪怕是毒液,他也不會有所顧忌了。但他隻喝了兩口,還沒來得及潤濕嗓子,那孩子便滿臉通紅地抓住那隻酒囊,嘰哩哇啦地喊著。那意思這回馮冉可看懂了,是叫他不要再喝了。看著那孩子略顯執拗的神色,他無奈地鬆開了手,那孩子似乎並不在意他的神情,轉身又把囊遞給了單一海。單一海小心地含了兩大口,像含住一種感覺,心內的熱燥頓時消散。那孩子不等他喝完,已把囊拿走了,很珍惜似的用力搖搖,又吊在自己的後腰上。那隻大囊幾乎拖到了地上,可卻一點兒也不妨礙他走路,似乎已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他站在那裏,像要辨認出什麽,向遠方凝視片刻,對單一海打個手勢,轉身向前走去。單一海和馮冉站起來,默默地跟緊那孩子的背影。

一會兒,戈壁上便響起了他們輕微而又空曠的腳步聲。他們走得十分緩慢。每一步都要付出很大代價,不一會兒已累得氣喘不止。

單一海從馮冉背上拿過那支槍,馮冉已沒有力氣,隻是喘息著,竭力跟上那孩子的步伐。

“哎,頭兒。”馮冉忽然若有所思地問他,“女真中尉失蹤的事兒,她家裏知道吧?”

單一海略一怔,似乎未料到他會問此話:“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她父母是誰,隻知道她家在北京,其餘的我與你一樣,對她一無所知。”

“你真的不知道女真中尉的父親是誰?”馮冉略感驚異地看定他,滿臉的懷疑。

“不知道,怎麽,你小子又有什麽新發現?”單一海望望身前的那孩子,他似乎根本不在乎他們的話,沉默著。

“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呢,隻是隱藏得較深而已,沒想到……”馮冉怪異地看他,似乎很失落,“其實,不知道比知道好啊!我看出來了,女真中尉是真心喜歡你!”

“可這與她的家庭有什麽關係呢?”

“我說出來你就知道有沒有關係了。”馮冉一臉凝重,接著說出他的名字,那是個在軍事作戰方麵很有建樹、威望甚高的將軍。

單一海內心一沉:“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全師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但似乎與她有關的人,卻被蒙在鼓裏。除非是你故意瞞我,否則我都有些不相信了。”

單一海略感震驚,他真的沒想到。女真含糊其詞的家庭背景,竟是如此。

“你還愛她嗎?”馮冉問他。

單一海低語:“我一直在愛她,愛情比將軍重要。我將努力忘記她的家庭。”他的內心中翻騰起一些莫名的情緒,是什麽呢?卻又一下說不清,仿佛他與女真這件事本身,就讓人說不清一樣。

走過一片紅柳叢,那孩子忽然停住了腳步,臉上浮著一層燦爛的笑意,伸手指向前方,抬眼望去。前麵暗昏的天空中,隱約著一個龐然大物。

“汽車?汽車!我看到了汽車啦!”馮冉忽然驚呼著。那個龐然大物果然是一輛大卡車,在昏黃的天空中,暴露著淡淡的暗綠。馮冉已扔掉背包,跑了過去。

單一海認了出來,那正是女真他們出發時所乘的大卡車。他瘋了似的奔過去,卻看到馮冉呆立在一邊,驚詫地不語,車上空無一人,車身暴濺著許多的血跡,車廂板上還夾著許多獸毛,駕駛室的玻璃已成碎片。地上可怕地擺著一些淩亂的衣服的殘片。血腥的氣息暗淡地彌漫著。單一海呆了一般木立著,難道他們……他內心因這種可怕的想法刀劃割似的疼痛。這時,馮冉已爬上車廂,他虛弱的身體這會兒竟靈活異常。他忽然叫道:“頭兒,快看,這兒有他們的東西!”

單一海跳上車,看到車廂角整齊地擺著一堆物品,心內一鬆:“他們肯定還活著,隻要活著……就好。”他激動地低呼。

“可他們人呢?”

“他們真的遇到了狼群,你看到沒有,他們堆放的東西都是無法拖出去的重物,並且很從容。”

“他們是不是已經回去了?”

“我不敢肯定。哦,有了這輛車就好了,有了車,我們就可以找到他們。”

單一海興奮地打開駕駛室,那串鑰匙懸著條紅穗子在風中來回晃。車座上可怕地積著一攤厚血,居然還沒凝固,單一海極度震驚,一股不祥的陰影湧浮過來。他強自鎮靜,坐在那片血跡上麵,擰開電門,加大油門,車輕微地呻吟,片刻,又自動熄滅。他跳下車,查看油箱,兩個油箱已經滴油無存。這時,他似乎明白了女真他們走不出去的原因了。

馮冉和那孩子卻離開車,在車前左右搜尋著什麽。

那孩子忽然停住,嘴裏嗚哩哇啦地喊起來。單一海知道他肯定又看到了什麽,他總是可以看到他們看不清的東西,他跑下車。順那孩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幹硬的沙土上居然有一堆亂七八糟的腳印,向偏東方向逶迤而去。

他激動了,抓住那孩子的手。“他們肯定就在前邊!”轉身便向前走去,馮冉和那孩子稍微怔了一下,也快步走了上來。

單一海焦急地向前走,內心仿佛被人推動一樣,竟覺不出了勞累。他似乎是信步在走,把馮冉和那孩子拋在了後麵,腳步如同他的心情,又亂又蒙著一層焦慮。他抬頭望著空曠得近乎一無所有的戈壁,空洞的世界似乎不斷地呈現著希望,但等他興衝衝地撲過去,卻撫摸著深深的失望,失望過後又是巨大的希望。他被這種心情來回替換著,全身都快一分為二了。

他喘息著,低頭在緩坡上行走,石頭們冷靜地散放著。這時,他看到前邊不遠處,隱約著一團抱扶在一起的濃霧狀的東西。

單一海凝神注視,那團霧狀的東西逐漸清晰,分明是兩三個糾結在一起的人呀!他們相互挽扶著,向前行走,背影昏暗而又傷感。他的頭有些嗡嗡地低鳴:“女真。”他喃喃低呼。仿佛那一聲低語,已被他們聽到,他看到那團擠湧在一起的人,立即轉過了身。

一瞬間,那幾個女兵呆了樣地木立著,不相信似的看著急奔過來的單一海,臉上的麻木和木訥令人心碎。單一海出現得太突然了,也許他們與他一樣,曆經過多的失望反而對於出現在眼前的真實不敢置信,至少還沒法在心理上看清這一切。

單一海看到豔芳艱難地彎著身,她的身上伏著……哦,女真竟伏在她的身上,手無力地吊在豔芳的胸前,那兩個女兵扶著她,這幕雕塑樣的情景讓單一海內心泛起無言的感傷,一種巨大的悲壯撲壓過來,喉間湧出無數澀澀的感覺。

“豔芳,我是單一海嗬!”他搶過去,從豔芳背上把女真抱扶下來,女真軟軟地躺在單一海的臂彎裏。她翻轉過來的麵容,幾乎使單一海一驚,差點兒把她抖落。女真的臉部因為腫脹,已變了形,眼睛深陷在那可怕的發麵般的深腫中,緊閉著,全身又涼又輕,幾乎如同一枚羽毛。

豔芳木訥地聽任單一海把女真抱在懷裏,半晌淚水嘩地湧濺而出。她仿佛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哇哇地哭了起來,那兩個女兵也被感染般地抱在了一起。他們此時似乎才找回女孩子的感覺,尤其是在這種突如其來的驚喜中,似乎隻有哭泣才足以道盡自己的心情。

單一海輕輕地把女真抱緊,他很奇怪,多天來的想念,到了真正見到她的時候,自己竟隻是這樣一種深深的冷靜和心安的感覺。

這時,馮冉走過來對他低語:“那孩子又走了。”

單一海抬起頭,看到那孩子手裏捏著牧鞭,正在向他們來時的方向獨行。他的身影在昏黃的灰塵中越走越小,直到變成一個黑點。這時,他看到在自己的腳邊,那隻酒囊孤獨地蹲著,單一海的眼睛濕潤了。

單一海把女真平放在地上,拿過那隻皮囊,擰開塞子,想想,又把那隻囊中的水,傾進自己的口中。他在豔芳和馮冉有些驚異的注視中,輕輕地把嘴伸進她的口中,水帶著他的氣息滑進女真的嘴裏。他入神地看著那張怪異的臉,內心掠過一絲酸楚。他低聲喊著:“女真,女真,你醒醒,我是一海啊,你醒醒啊!”

女真仍處在昏迷中,嘴角緊緊抿著,一動不動。

豔芳停止了哭泣,臉上仍閃著淚花:“女真姐流血過多,她的身子太虛弱了。”稍頓,她的語氣裏浮出一絲喜悅,“沒想到是你來救我們。我差點兒以為自己走不出去了呢!”

“我也沒想到。”單一海抬頭看著她那幾乎變形的模樣,“你們遇到狼群了吧?你們好像還受傷了,那個司機呢?”

豔芳悲痛地說:“司機為了救我們,被狼咬死拖走了!”

她把頭轉向單一海,指著那隻皮囊:“那是水嗎?我們已經渴了好幾天了!”

單一海默默地把囊遞過去,這幾個女戰士渾身呈現出來的狼狽和極度的憔悴令他心驚。

豔芳和那兩個女戰士捧著囊,輪流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吸著,似乎在品味著某種極醇的美酒,臉上漸漸地平靜了。豔芳把唇角的幾滴水撫去,似乎回想起什麽,開始慢慢講述他們的遭遇。

“那是四天前的下午。我們向回返,汽車跑了一天,不知為什麽老轉不出這個圈兒。我們感覺已經離開這兒了,可車卻一會兒又走了回來。仿佛我們隻是行走在一個圓盤中。到了晚上,汽車忽然熄了火,沒油了。在戈壁上無油意味著什麽?我們都有些呆了。但卻又無可奈何。那司機罪人似的縮在地上,不語。見他這樣,我控製不住地罵了他。唉,那會兒我可真不該。”豔芳歎息一聲。

“到了後半夜,就遇到了那群狼。那些狼凶惡之極,拚命地撲過來。它們跑得太快了,我們還未來得及爬上車廂,就被狼圍住了。我們都嚇傻了,我頭一次見到這麽多的狼,並且根本不知道怕人似的,就衝了過來。那個兵真勇敢,掂起搖把就向那群狼衝了過去,一邊招呼我們上車。我和女真那會兒也急了,一看那司機撲過去了。我們也拿起那幾根做拐棍用的紅柳木棍,胡亂地掄著。那個沒受傷的女兵爬上車廂,剛拉另一個女兵上去。一隻狼就凶狠地叨住了她的腳。女兵上來了,腳卻被叨去了一截。女真姐一見,像瘋了般地狠命敲打那隻狼。女真姐敲瞎了一隻狼的眼,用手推我上去。我當時嚇壞了,爬上車廂時又掉了下去。那些狼一擁而上,把我圍了起來,我的左臂就是被那些狼給撕裂的。”豔芳把臂舉起來,用手撫撫。

單一海動容地:“那群狼你們也遇到了,我還以為它們隻是撞見了我們。”

“你們也遇到了狼?”豔芳這時才明白單一海身上傷口的由來了,“女真姐和那個戰士拚命地撲過來,用力抽打。那些狼根本不把女真和司機放在眼裏,但又不得不暫時收斂。那個司機把我抱起來,猛地扔上了車廂,一隻狼趁機咬住了司機的小腿,狠命撕下一塊肉。司機一聲慘叫,幾乎摔倒,另一隻狼也咬住了女真的右手,司機一搖把掄去,打死了那隻惡狼。司機忍住痛,大聲吆喝著讓女真快上去。”

“是那個司機救了你。”

“是,我將永遠記住他。”她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女真姐也是被他救的,是我們害死了他。如果他轉身就走的話,也許這會兒站在你麵前的會是他,而不是我們。”

“他不會的。”旁邊的馮冉嘴角浮起一絲悲意,“隻要是個男人,就不會走,何況是個戰士。”

豔芳注意地看他一眼,繼續講述:“那個司機逼退了那些狼,轉身招呼女真姐先上車。女真姐不走,讓他先上。那司機回頭,尖著嗓子嘶喊:‘你他媽的快滾上去,要死也輪不到你啊!’那司機的嘶吼讓女真受到極大震動。她略略一呆,順從地向車上爬。她剛剛翻上去,那隻狼,一隻紅棕色披著長毛的狼,一下就把她給撲了下來。那隻爪子一掃,女真姐的臉就給撕裂了似的耷拉了半邊。女真姐慘叫著摔到了車下。那隻狼一回身,又叼住她的右腿。那個司機此時正被其他幾隻狼圍困,一隻狼似乎已咬住了他的右腿。他一聲吼叫撲了過來,揮動搖把把那隻紅狼給敲翻在地上,趁那群狼們愣神的當兒,他一聲吼叫,掙紮著把女真姐舉了起來。我和他們一把把女真姐拉了上來,而那個司機轉眼被狂悍的紅狼撲倒。她一上車就昏了過去。我們把車上的儀器和藥品拚命向車下撕拉司機的狼砸去,那些狼根本就不在乎,有一隻狼甚至縱躍起來,試圖跳進車廂,卻終究沒能跳上來,那司機無力地與狼打鬥著,終於他被撲倒在地上了。他幾乎是在我們的目睹中,被那群狼給咬死了。那司機死得真慘,他的慘叫聲一直還在……我隻要一閉上眼,就可以聽見。”豔芳的眼裏出奇地沉靜,“我回去後,一定要尋見那隻狼,我要親手殺死它。”

單一海激動地:“那隻紅狼……我已經替你把它殺死了。它死得太容易了,這個雜種。”

“它已經死了?”

“是的,我們也遇到了它,不過,是最後一次了。”他歎息著。

“我們能活著已經像個奇跡了,女真姐昨天還念叨著你呢。”

“她說什麽?”單一海心頭一緊。

“女真姐以為自己走不出去了,給你寫了幾句話,讓我把這本日記交給你。她說,你會有用的。”豔芳從身上摸出那個日記本,遞給單一海。

單一海疑惑地翻開日記中夾角的部分。那上麵的圖畫立即吸引了他。他有些怪異地盯視片刻,嘴裏喃喃著:“這不是那座古城嗎?怎麽她把它畫成了廢墟……”他稍微沉思,把頭轉向豔芳道,“她畫這些時你在身邊嗎?”

豔芳點點頭:“在,這圖挺怪的,當時正刮沙暴,我們都伏在車上躲風。她卻一個人呆站著。後來她叫醒了我,說看到了城啦什麽的,我湊過去時,卻什麽也沒有。我還以為她身體虛弱,被刺激後產生的幻覺呢,可她第二天,就畫了出來,還說她看到的就是這些東西。”

單一海驚異道:“太像了……太像了。”

馮冉湊過來,凝視著他:“頭兒,可那城我們出來時並無損毀哪?”

“也許她真看到了什麽,我們回去後,就可以知道那座城的真相。”

“我們現在該怎麽辦?這回我們可不是兩個人了,還有了一個重傷員。他們呢?一個個也到了崩潰的邊緣了。”

“你去幫那兩個女兵處理一下傷,我們馬上就出發。”單一海說。

這時,豔芳忽然低下頭,說:“女真姐醒過來了。”

單一海收回目光,驚異地發現,女真的手在極微弱地掙紮。那隻好些的右眼,正在怔怔地半睜著,似乎有些不信地盯著他。

單一海激動地俯下頭,他的眼睛幾乎壓著她的臉:“你醒了嗎?女真,我是一海呀!”

女真的眼睛在他的驚呼中倏然睜開,那隻眼睛深深地抓緊單一海的臉孔。繼而,她呻吟般地說:“一海……”她的眼睛濕潤了,嘴角抽搐著,無法再講下去。

“是我,女真,我們回家吧!”單一海下意識地抱緊她。

女真有些不習慣地動動,繼而,雙手哆嗦著,抓住單一海的右臂。“回……”話未說完,眼淚就已溢滿全臉。

單一海拍拍她的肩。

女真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把頭轉向豔芳。

豔芳低語:“是找那個本子嗎?”

女真費力地點點頭。

單一海把那個本子拿出來:“我都看到了,畫得可真好!”

“那都是我親眼見到的。一海,我看到了你找的那一切。”她喘息著講不下去,半晌才回過神似的,“是真的嗎?我看到了他們在打仗,還看到了那座城,它被震塌了。”女真夢囈般地說著。

“謝謝。”單一海喉頭被堵住般地難受,“我也替子老謝謝你。”

“你們找到他們了嗎?”

“還沒有,不過,這已不重要了。”

女真用眼神詢問他。

單一海把嘴貼在女真的臉邊:“我慶幸找到了你,你比那座城重要,在我的一生中。”

女真的淚水再次湧出,她輕輕地抓緊單一海的手,浸入了深深的憂傷。

夜色迅速淹沒了過來,空氣中已沾染極深的涼意。馮冉與那兩個女兵把東西重新整理了一遍,其實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整理,他們隻剩下了那半囊水。

單一海無言地起立,把女真抱在懷裏,六個人在夜色中向前緩緩挪動,女真仍處在昏迷中,身上一陣熱一陣冷,偶爾醒過來,便用眼睛呆滯地看著單一海,她此時已講不出話來。單一海強忍住不去看那雙眼睛,盡管在夜色中,他也可以感受到那束目光的燙灼。

路真遠哪!黑暗中的戈壁張著深邃的大嘴,慢慢地等待他們走進去,那種巨洞似的深暗讓人產生陰鬱的直覺。似乎他們隻是在一步步地掉進一個深淵,那種墜落的直感一次次襲來,感覺幾乎要醉倒般地漂浮著。單一海竭力讓自己清醒過來,他知道自己太困了。困意像夜色一樣塗著疲倦的顏色,一點點地漫過來了。他低頭看著仍浸在睡意中的女真,身上湧出些許暖意。

他倒倒手,以便把女真抱扶得更舒服些。抬頭望見空中,不知什麽時候竟然浸滿了寶石般的星輝。大地上浮出暗青色的光亮。這時,他奇怪地看到北鬥星越來越大,似乎還夾雜著某種低弱的呻吟。

這時,那兩個女兵忽然驚叫起來:“飛機,飛機來了。”單一海順他們的叫聲望去,遠遠的暗黃中傳出一兩聲低沉的轟鳴聲。隨著轟鳴聲的逼近,單一海看清了,空中隱現出一架直升機的輪廓,它似乎在尋覓著什麽,極緩地在空中踱著步子。

單一海心頭一熱,衝著那飛機動容地驚呼,馮冉也被那突然臨近的飛機的轟鳴聲驚醒。他有些發瘋般地衝那飛機狂呼。那架直升機幾乎像散步般地慢慢滑動,腹下不時閃過一道白刃般的強光,仿佛一隻伸出去的眼睛般掃視著大地。

這時,馮冉嘩地扯下自己的上衣,用打火機點燃。那件衣服顫抖了一下,又立即興奮地灼燃起來。馮冉的手舉著那件衣服,在地上跟著那架飛機狂跑著。在若明若暗的火光中,像個奔跑的取火使者。單一海被馮冉瞬間的舉動震驚,他愣了一下,也扯下自己衣服點燃,舉起來在空中搖晃著。那兩個女兵也似乎被他們的舉動給感染了,他們也扯下自己的軍衣,伸到單一海的火把上取火。單一海驚異地看著他們,內心感動了,無言地幫他們點燃。

四束燃著的衣服,像四個大大的求救信號,在飛機下燃燒著動人的光團。那光來回晃閃,在昏黃的暗色中,異樣地明亮著。但那飛機卻未發現似的,仍在緩緩向前飄移。單一海失望了,他有些悲憤地看著那架飛機,手無力地垂掛下來。忽然,他被腰間的槍碰了一下。媽的,怎麽將這支信號槍忘了呢!他裝進一枚子彈,向飛機的左前方射擊。天空中倏然出現一朵紅色的光團,緩緩地降落。單一海又射出一發綠信號彈,接著是藍色、白色,那飛機周圍立即騰越起一團團花花綠綠的信號光。

那飛機似被這些突然射來的信號彈給驚動了。它搖晃了一下,懸住不動了,接著,那束燈光嘩地從空中罩了過來。站在那白熾的照射中,他幾乎有些暈眩般地站立不穩了。

飛機開始慢慢地向下滑降。

單一海疲憊地與馮冉四目相對,一時竟無言。他們默默擁抱,眼淚悄然溢出。此時隻有一種虛脫般的疲倦淹遍全身。

那架飛機顫動著,一點點地挨近戈壁。他們幾個人都呆了般不動,聽任螺旋槳帶起的大風拂著他們的頭發。

單一海看到師長掂著雪茄,從機艙中走下,大步向他走了過來,他不由得把女真輕輕抱起,伏在她耳邊輕輕地說:“我們要回家了。”

軍區總醫院斜倚在黃河邊兒上,黃河閃著金子般的波濤,繞醫院而過。單一海大步走著,一邊感受著黃河,一邊奇怪,醫院竟然在河邊上修了條公路,但又架了個高高的鐵柵欄,使黃河隻在鐵柱的縫間流淌。這簡直類似於對黃河的一種褻瀆。他想,當年規劃這條大柵欄的家夥,肯定怕黃河,至少是恐懼黃河。依他,不建這個柵欄,而是植一大片花,把這河當成一道風景。讓病員與黃河**相見,該是一種何等氣派。醫院這麽一來,把本來健康的一種風景,也搞得帶著某種病態了。

醫院真大!單一海喟歎道。他頭一回來軍區總院,但憑直覺,他覺得女真肯定該在住院部。他尋找著那幢想象中的大樓,內心充滿深深的期待。離開那塊戈壁,昏迷的女真被直升機直接送入了這裏,而他則和馮冉被送進師醫院,等待救治。在師醫院他一躺便是十天。十天裏,他沒有得到任何關於女真的消息。等待女真的電話甚至關於女真的病況,成了他整日裏最難以釋懷的事。直到昨天,他終於無法讓自己靜靜地等待了,便堅持著出了院。一出院,他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在沒回到連隊報到以前,先去看看女真。

住院區在一幢白色的大樓。單一海拐入三樓的通道,他剛剛經過一道門,一個隻露出眼睛的軍醫冷冷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請把腳步放輕,這裏是醫院,不是操場!”

不是操場怎麽了?單一海稍愣,不明白這女軍醫的冷漠從何而來,他強抑住內心的突兀,點點頭:“對不起,外二科在哪裏?”

那軍醫冷冷地注視了他足有三秒,把門敞開:“你好像不認識字,就在你眼前哪,我還是頭一回見你這樣的問路者!中尉。”

單一海抬眼掃去,那個女軍醫額頭上方的門楣上,正懸著塊牌子。他歉意地笑笑,為自己的唐突而不好意思,同時迅速把女真的病情和大致情況,結結巴巴說給她聽。

那女軍醫聽他說完,翻開一個病曆夾,半天,忽然停住,繼而,用眼罩住單一海,仿佛像被觸動似的,態度陡然間轉換了過來,問他:“你是她的……哦,我明白了,男朋友是吧?”

單一海臉瞬間變紅,但僅僅一刻,他就恢複了常態。女軍醫的態度至少證明了她就在這一層樓裏,他沉靜地點點頭,同時下意識地問她:“她沒事吧!”

女軍醫含意不明地看著他:“你居然不知道她的病情?這幾天,我正在奇怪,這個姑娘在我這兒躺了這麽久,竟然沒有一個年輕男人來看她,我還以為他們都被嚇跑了呢。唉,你倒是沒被嚇跑,但卻不知道她的病。不過,你不會在知道她的病後,一去不返了吧?”

“有人已經一去不返了嗎?醫生,請你告訴我她的真實病情。”

“腿部的傷口已被控製住,她的左臉部感染了。”她頓頓,似乎在注意單一海的表情似的,“我指的是她的臉,她的傷好後,左臉將可能麵癱,同時將留下幾道疤痕,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回單一海沒等她說完就明白了:“我明白醫生,我是說,還有沒有辦法補救?”

“她是我的病人!她的植皮手術一個小時後將由我來做。我已經做此類手術三十多例,最好的一例便是在臉部留下針尖狀的細線。可她的傷太特殊,我估計無能為力!”

“她知道自己會這樣嗎?”

“知道,隻是不清楚術後的效果,不過她也是醫生,我預感到她可能比一般病人更清楚自己的病情!唉,我真沒見過有這麽姣好皮膚的姑娘。她的皮膚真好,也真漂亮。這正是我的擔憂之處,一個漂亮女人一下墜入醜女人的行列,她的心理上能不能承受?更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承受?”她銳利地瞥單一海一眼,“都會對她是一種新的考驗!”

單一海略覺愕然,這個問題太突兀了,自己居然沒想到女真要動手術,並且還可能留下疤痕:“醫生,我還顧不上考慮這麽多。我隻想盡快見到她,能讓我看看她嗎?”

“再過半小時就要對她施行麻醉,你該去看她一下,她的心情一直很不安定。她沒有多少朋友,一直處在孤獨中。我希望你能讓她愉快起來,至少在手術前。”她繼續擺弄病曆夾,仿佛無意地低語,“也許你是真實的。”

單一海愕然呆立片刻,轉身離開她。

女真的病房在走廊中部的一間特護室內,房門半掩著。單一海推門進去時,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房間裏擠滿了可怕的淡白色。他吃驚地停住腳,牆上和房頂上,甚至連床也是白色。幾縷光從薄薄的玻璃中過濾掉,隻剩下白色的灰燼般的殘光一片片掉落在地上。女真深埋在**,手腕上紮著點滴。她的臉被紗布緊緊包纏起來,隻有鼻子和眼睛露在額下。那雙眼睛此時緊閉著。這種表情單一海太熟悉了,她想什麽事或者被什麽事困擾之時,必定使用這種表情。他深深地凝視她,心中充滿痛楚。

終於,他的目光觸動了她。她從沉默中醒過來,倏地睜開眼睛,繼而定定地注視著他,目光中蘊滿了許多的疑問,似乎在想:這個人是誰?

單一海被她的注視燒灼著,他的唇動了半天,竟然說不出話來。

女真終於確認出是他,眼睛竟然濕潤了,興奮地低聲怨艾:“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你能來看我,我真很意外。”

單一海靠坐在她的床邊:“不該意外,我早就該來了。可我的傷情不夠上總院哪,那天你一上飛機,咱倆就分手了,我被強按在師醫院待了十天,直到昨天才出院,我是不是來遲了?”

“不,你來得恰到好處,我今天做手術。”她的眼神立即暗淡下來。同時左手摸索著從被窩中伸出,找到單一海的手,攥得他的手發疼。

單一海聽任女真抓緊,內心湧起深深的柔情:“我都知道了,醫生告訴了我你的傷情。”他輕輕撫著女真的手,感覺像撫著她的心情。

“是嗎!”她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頭費力地又放回原處,然後隱入某種思索般的,再不語。

單一海在她的沉默中覺出一種針尖樣的刺痛,女真的感覺令他感傷而又無言,此時說任何話都隻顯出多餘。他默默地轉過頭,去看床頭櫃上一大堆說不出名的花朵。那捧花靜放在一隻廣口大杯子裏,有的已枯萎,斜歪在杯口。

“那是康乃馨,母親托人送來的。”她輕聲自語,臉上無絲毫表情,“我住院當天早晨,這束花就出現了,媽也住院了,心髒方麵的病。她也許這兩天就會飛來看我,我起初還以為是你的,我想它應該是你送來的,我多麽期盼是你送來的呀!”

單一海神情恍惚地看定那捧花,忽然想起什麽似的,隨手從挎包中取出一個大袋子來。他一層層拆開,居然是一個大花環,花環上綴著一朵一朵的玫瑰。但此時它們竟可怕地枯萎著,甚至幹裂了。有的花束之間已經折損,傳出幹燥的聲音。單一海捧起那個花環時,地上雪片般地落滿大瓣花片。他將花環輕放在女真的胸上,女真看著那個大花環,有些吃驚地伸手撫摸著。

“這花可真讓人震驚,這是我頭一回收到這麽一個枯掉的花環,這些花都失去了生命,甚至隻剩下了形狀,它們簡直是些花朵的殘骸。”她喃喃地說,目光中已蘊滿深深的寒意,“為什麽要把這送給我,我真的枯萎了嗎?”

“這束花是子老讓我送給你的,我在去戈壁上找你時,他就拿給了我。可我卻一直沒有機會把它給你。現在,我想這個花環該送給你了。”

“子老?”女真輕撫那些幹掉的葉片,花羽鋪滿了她的一身,“代我謝謝他,送我這麽好的禮物。一海,也謝謝你,這幾天,我總有些觸物傷情似的,心很亂。哦,子老他還好嗎?那些圖呢?”

“我已有半個多月未見到他了,自從離開他去找你,我已讓馮冉把那些圖送給他了,也許對他會有幫助……不過,子老可真是個漢子,有時,我真想他!”

“男人總是佩服比自己更強的男人,在這一點上,你輸了。”女真忽然俏皮道,臉上下意識地笑笑,身體的抖動牽扯著她的臉肌,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撲了過來。她下意識地驚叫一聲,額上豆大的汗珠不斷沁出。

單一海有些慌亂地跑出去,迎麵碰上那個女軍醫。她的口罩已經卸掉,暴露在外麵的臉孔顯出平易的笑容。他結結巴巴地把情況告知了她。她邊聽邊走,聽他訴說完,已走到女真身邊。她用手輕輕拍拍女真,安慰似的對單一海道:“沒有什麽,不過正常的疼痛反應而已,你現在可以出去了,我們馬上要對她施行麻醉!”

單一海點點頭,走到女真耳邊,低語:“我在外麵等你。”

女真仿佛從疼痛中驚醒似的,忽然從被中伸出手,緊緊抓住單一海,眼神中流露出某種深深的不安和恐懼:“別走,我好怕!”

單一海有些吃驚地看著女真的眼睛,那裏麵蘊含的柔弱使他內心湧出深深的感動。唉,女孩子其實天性都是柔弱的哪!不管她的外表多麽堅強。他拍拍女真的手:“別怕,我會等你,你安心地去做手術吧!做完後,我就接你回家。”

單一海移步挪開,他真誠地望定女醫生:“拜托……了。”那醫生似乎見慣了這種表情,輕輕揮揮手,示意他離去。

“哦,她的手術時間要多長?”

“十四個小時……也許十八個小時吧!”她麵無表情地說。

女真被推至手術室門前,單一海一直遠遠地跟著,感覺到心也一直在隨女真前進,直到手術室的門咣地閉緊,他才覺出女真真的離開了他。手術室的門在被閉上的同時,門額上立即亮起了一種小小的紅燈。紅燈無聲地閃爍著,仿佛是某種危機的閃跳。單一海的心立即有些慌亂地跳躍起來。

單一海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那隻紅燈,內心慌慌的,就像有隻螞蟻在心尖上爬行,又癢又疼又難受。他控製不住地沿著走廊來回行走,走廊裏立即回**著鞋跟輕輕踩擊路麵的脆響。

一個護士從門內閃出,手裏是一盆器械。單一海立即攔住她:“手術怎麽樣,沒事吧!”

那護士閃開他,望定單一海手中嫋嫋的輕煙:“把煙掐了,誰讓你抽煙了,這兒不讓抽煙不知道嗎?”看單一海訕著臉,把煙撚滅,她才緩移腳步,邊走邊說:“那個手術還沒開始呢!”

單一海盯著那護士遠去的背影,抬腕看表,才半個小時,自己也太心急了些。他放緩心情,決定去樓下走走。這時,他猛地看到一個士兵向樓上走來。他似乎很焦急,額上全是汗滴,頭低著,邊走邊擦汗。他一下認出是馮冉。

馮冉猛然看到他,略覺吃驚似的歡叫:“頭兒,我找得你好苦,沒想到你在這兒!”

“別大聲叫,這兒不是連隊,哎,你來這幹什麽?”

“找你。”馮冉的表情瞬間轉暗,眼中蘊滿深深的潮濕。

“頭兒,我們找個地兒談好嗎?”

“發生了什麽事?”

“這兒不適於談話,我怕你控製不住自己。哦,女真醫生的傷怎麽樣了?”

“正在手術。”單一海奇怪地隨他下樓,心內罩上某種不祥。

兩人來到黃河邊,黃河嘩嘩地湧濺著。馮冉從挎包中摸出一個絹包,遞給他。他疑惑地打開,竟是一隻胡笳狀的樂器。他仔細辨認,這居然是子老用過的那隻“嘶啵”。他吃驚了:“子老讓你把這給我幹什麽?”

“這是他遺下的,讓轉交給你。在你臨出院的前三天,子老病逝了。”

“他病故了……子老死了……這怎麽可能?”單一海愕然地低吼,雙目死瞪著馮冉,“你胡說!”

馮冉痛苦地:“是真的,他死在我把那些圖送去之後。”

“他怎麽死了?他還沒找到那些古羅馬人呢!”

“不用找了。”馮冉低暗地呻吟,“他再也不用了。”

“為什麽?”

“那座城在沙暴中毀於一場地震,那次地震十分奇怪,隻在方圓十公裏內有感。那城現在什麽也沒有了,隻是一堆粉土……”

“你說什麽?”

“我說……”他略一轉話題,“他看到那些圖了嗎?我是說,他說什麽沒有?”

“他一語不發,臉上似乎早已料到般的平靜,那種平靜讓人感覺害怕。他看完後,用火把它們燒了。”

“燒了……”

“他生病的緣由也讓人生疑,他在那座城毀倒時,一直站在那兒,隻有他自始至終目睹了那座城的倒毀。那城倒下後,他隨即昏倒,其後一直昏迷,偶爾醒轉來,說不上幾句話就又昏迷了過去。醫生對此束手無策,查不出任何症狀,竟像是無疾而終。”

單一海長久地沉默,這一切太突然了。他的眼前,清晰地晃動著子老的臉。他奇怪自己竟沒有什麽過分的激動,激動被他按在了自己的內心,而不像激動了,從在戈壁上經曆那場巨大的生死變故後,他的內心竟對死亡有了新的認識。哦,他顫抖著想明白了,子老為什麽會死去。那座城的倒毀,其實正是老人依靠的某種巨大支撐物的塌毀。老人的全身都被病菌吞沒,生命處於一根頭發的維係中,他活著,隻是因為他的心還沒死,他還在期盼著某種東西。那座城的塌毀,隻是一種暗示,而當那些圖呈到他眼前時,隻是為他的生命送去了最後的一點兒安慰。單一海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他忽然意識到,老人肯定也在那場沙暴中,看到了女真所看到的。所以,他敢把那張圖燒掉,同時他也就為自己的生命畫上了一個句號。

“他留下什麽遺言沒有?”

“臨終前留下一封給你的信。另外,讓我找到你,他希望由你來主持他的葬禮!”

“信呢?”

“在他的手裏,我取不下來,他抓得可真緊。”馮冉喃喃地說,“他甚至已為自己選好了墓地!”

“那片玫瑰林?”單一海脫口而出。

“是的,他早就預料到了似的,那兒被他用粉灰圈出一大塊地兒,與那兒的三座老墳遙相呼應。”

單一海略微看看表:“他什麽時候下葬?”

“明天中午,團長讓我趕來征求你的意見。他講,回留由你定。”馮冉征詢地看他,“你能回去嗎?”

“當然……”他瞥一眼手術室的方向,“當然……我真想見他最後一麵。”

“那女真醫生怎麽辦?”

“不管那麽多了,至少我還可以解釋。而子老,我即使解釋他也沒有機會聽了。”單一海喟然長歎。

“那我們現在就出發吧!我買好了下午三時的車票,明天淩晨就可以趕到!”

“你怎麽知道我會回去?”

“因為你……是個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