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羊皮地圖

單一海趁著陽光濃鬱的片刻,終於把古城西北的殘角畫畢。他擲筆在地,拍拍雙手,站起來,退後幾步,微醉般看那被他挪到紙上的殘跡。他稍斜右眼,仿佛瞄準似的,一塊塊核對圖上與實地的差異。口裏喃喃地念叨著自己隨手加上的名稱……古炮台……後防戰壕……瞭望塔……獨立房……遠遠聽去,如同呻吟。核對完畢,他有些滿意地從兜兒裏摸出一小瓶當地出產的青稞酒。這酒真好,粗粗糲糲地在喉嚨間滑過,像一條清涼的火焰辣燒著腹腔。他太喜歡這種酒的烈勁兒了。從一來到這個乙種團,他就改掉了喝其他酒的習慣。專門買了個大塑料桶,盛了一大桶,就放在床下麵,連解渴都用它,而更重要的是助興。他覺得酒這東西,一像尤物,二像靈感。寂寞時喝它,仿佛有個女人與你竊竊私語似的,心裏、眼裏全是柔情。而一旦思維枯竭,麵臨重大難題時,它又像個小小的妖怪,一個個的精妙點子蹦跳而出。所以,單一海天然地私下裏保存著這一愛好。而現在喝酒,則純粹是對自己的獎賞了。

酒畢,那朵大烏雲已經嘩地遮沒了擱在頭頂的那輪太陽。天地唰地像被誰拉上了大窗簾,暗幽中透著種焦急的涼寒。一股風啪啪地響著,開始吹刮,那塊繪圖板嘩地倒地,接著翻滾起來。單一海急了,轉身去追。風仿佛一隻手,一下一下地推著那塊板子滾。紙在風中發出脆弱的呻吟。單一海一急,腳下不穩,啪地摔在了地上。是頭朝下,腳在上,類似狗啃屎的通俗動作。單一海沮喪地把臉貼在地上,不知該生氣還是惱怒地用拳頭砸了一下雜亂如針的綠草。風忽地又吹走了他的軍帽。他剛要從地上爬起來,卻聽到一陣惡作劇般的尖笑,這笑聲在此時真像嘲笑。不過這嘲笑也太熟悉了。單一海抬起頭,卻遠遠地看見女真捧著那塊繪圖板站在風中,正在欣賞著他的狼狽。媽的,真絕了,每次都是在我倒黴或者露怯的時候遇到她,真黴氣。簡直像個巫婆嘛,似乎她一出現我就要倒黴,單一海有些憤憤地想。

“哎,那圖看吹壞了沒有?這風太大了。”單一海急急地跑過去。風幾乎把女真的衣服都吹得飄了起來。鼓脹得全身又臃腫又富有“氣質”,幾乎使她站不穩,這點倒讓單一海心中怒氣稍消。

山上的天氣如同孩子的臉孔。剛才看著還好好的,突然間就像誰揍了他一頓似的,隨手從哪兒扯過一片雲,嘩嘩地就四處下起雨來。單一海待了很長時間,也沒習慣這種天氣。相反,倒是多了許多驚異。

“圖紙好著哪,沒壞。你畫完了……”女真迎風講著話,有一半兒的話音仿佛被撕去了似的,到單一海耳中時,幾乎聽不清她說什麽。單一海顧不上自己的帽子了,扯著她的手,向殘城中跑。還沒跑出幾步,玉米粒兒大小的雨珠子夾著冰雹撲地而下。兩人轉眼濕透。單一海邊跑邊脫下自己的上衣,披在女真的身上。女真此時已顧不上太多了,把頭躲在單一海的身邊,聽任他把自己半抱半挾著跑進殘城。城邊兒上有一間貓耳洞似的小屋子。單一海側身而入,又嗷地跳了出來。洞裏吱吱叫著奔跑出兩隻小兔子似的老鼠。衝到洞口,一看大雨,又奔了回來,顯然這才是它們的家。單一海看它們不出來,轉身拿了兩塊石頭,砸了進去。又是吱吱幾聲尖叫,兩隻老鼠奪洞而出,消失在雨中。女真有些懼怕地向後躲。女孩也許不怕死亡,可卻天生地懼怕那些莫名其妙的小老鼠、蟑螂、蛇什麽的。令人不可思議。

單一海側身而入,很舒服地喘了口氣,卻發現女真還站在外麵,瑟瑟著如同一隻顫抖的小貓。單一海頓生哀憐,一把扯住她,說:“怎麽,想給本連長站崗呀,我的大小姐。快進來吧!”

“誰給你站崗了?那洞……”女真縮縮肩,來不及說出口,已開始打起了噴嚏。

單一海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把把她扯了進來:“都啥時候了,還怕老鼠。它們都怕我們淋雨,把洞讓了出來,你還忸怩什麽呀!”

女真雖進來了,但隻是靠在洞口附近的地方。她的身上已被雨淋透了,蹲在那兒,身上的雨水啪噠啪噠直往下滴。可她卻仿佛要護住什麽似的,緊緊地抱著那隻圖板。雨水拍打地麵傳進來的風,又寒又涼。她渾身戰栗著,像一隻又可憐又害羞的小貓,簡直與那天向自己開槍的女真判若兩人。單一海摸出打火機,把身邊的枯枝、鼠糞用手聚攏、點燃。洞中立時明亮起來,淡淡的火苗燒著洞內的寒氣,兩人感覺身上更冷了。

單一海從兜裏掏出青稞酒,自己先喝了一口,又遞給女真:“來,喝一口,正宗青稞酒。喝了暖身子。”

女真猶豫地看他一眼,接過來,一仰脖,剩下的小半瓶竟被她一飲而盡。單一海吃驚地瞪大眼睛。

“哎,你剩點兒好不好?再好喝也不能這樣啊!”他把瓶子搖搖,無奈地一笑,“我還以為你不會喝哪。本來客氣一下,你倒好,動真格的了。”

女真噗地笑了。她一笑臉上的青紫褪去,有了些紅暈:“本小姐對酒精天生有溶解作用,再喝一瓶也沒啥。怎麽樣?下一步你就該說‘你把衣服擰擰吧,我轉過身去’這樣的俗套吧!”

“天哪,電影上的情節你記得這樣熟。不過,也真該輪到這個細節了。可本中尉拒絕模仿,而且,這洞轉過身,也令人困難,把我那繪圖板拿來,我想看看它被淋壞沒有。”

“天下男人怎麽都你這德行。要不就是憐香惜玉如賈寶玉一般,再不就是你這種無一點兒紳士風度隻關心個人私利的自私男人。唉,我真算倒黴。碰上了這破天氣,又湊巧碰上了你。真是今天兩大不幸中的最大不幸。”女真邊說邊打噴嚏,同時把一直抱在懷中的畫板拿出來,一看竟有些沉默起來,半晌不語。

“怎麽,是不是淋壞了?你怎麽不說話呀?”單一海焦急起來。

“天哪,我覺得所有的地圖草圖畫好後,都該用水淋一下……簡直有種令人驚異的美感,毛茸茸的簡直像是天筆。”女真顧自看著地圖,低語。

單一海吃驚地挪過身子,蹲在女真的邊兒上,定神看那幅圖。這一看,連他也有些吃驚。圖上浸著一些深深的水跡,鉛筆畫的線被衝沒,那些淡淡的墨水在水中悄悄浸潤。本來很單調的細線此時像是飽蘸著的毛筆,不規則卻又神秘地豐實起來。有幾處本來畫得很薄弱的地方,被雨水一泡,線條都茸茸地鼓滿著,向前曲折延長。許多條毛毛的絨線交織成了這幅有些過於細致的圖,竟呈現著一種粗澀的美感。天,單一海在內心低呼。現在這圖隻適合於遠遠的審視,細節都被線條給淹沒了,反倒襯托出全圖的質感。似乎這殘跡隻配用這樣的感覺才可能繪出來,也簡直隻屬於這種感覺。單一海在畫此圖時,先用鉛筆勾的底,再用圓珠筆直描。描到一半時,圓珠筆壞了,他隻好用鋼筆。現在,圓珠筆的部分如同舊跡,而鋼筆的線描則似乎散發著另外的鮮洌。

他動容地從女真手中捧過那張圖,眼中竟幾乎流下淚來。他似乎到現在才發現,圖還可以這樣畫,簡直像一幅畫,可又不是,因為它隻是圖呀!

“此圖之後,也許不會再有一幅能超出此幅。簡直像我夢中所看到的。”單一海有些癡癡地看著洞外。左眼被女真的臉孔遮住了。他才發現,女真也與他一樣,深陷其中。他收回目光時,竟被她的側影給吸引住了。她低垂的眉毛真濃呀!睫毛長長的,閃爍著。他驀地想起鄒辛來,她的睫毛也一樣的又彎又長呀!他低低地歎息了一聲。

女真似乎覺察到了他在看她。她的眼睛轉過來,不經意地觸到了單一海的眼光。他們還是頭一回這樣近地直視對方。單一海的內心唰地驚栗,觸電般地全身抽搐。這女孩子的眼睛簡直太可怕了,居然帶著電。他有些不可抑製地又回過頭,看到女真的眼睛也蒙著一層霧似的又清亮又憂鬱,帶著一種他熟悉又陌生的東西,來回飄閃。憂鬱的眼睛永遠都如一首宋詞呀,他有些心動地想。同時迅速收束住自己的目光,努力盯住畫板,仿佛緊緊逼視著剛才內心不經意閃搖出的一些欲望。漸漸地,它們在自己的逼視中,迅速地模糊了。他的內心才稍許平靜了下來,眼睛抬起來時,已多了幾分自信與平靜。

他掩飾地幹笑:“你知道你的眼睛讓我想到了什麽嗎?”

“什麽?”她似乎也才從剛才瞬間的迷離中掙脫。洞外的雨水已漸漸稀少,間或出現了陽光,先是暗暗的光線,接著是夏日中午暴烈的白光,仿佛雨水飄飛僅僅是別人灑的水滴,與它無關似的。同時她有些憤然,這雨簡直不像雨,而更像是一種惡作劇!

“一首宋詞。詞忘了,感覺像這種詞的意境。不過,現在這感覺變了,感到像剛才的天氣,說不清的一種氣氛。”單一海怔怔地看外麵驟現的陽光,內心有些隱隱的失望,心理上仿佛做了一次小偷似的。

“比喻的前半部分太曖昧了吧。”女真站起來,確切地說,是半彎腰半站著,洞頂太低了,“後半部分更是讓人失望。不過,你的想象力不錯。相比之下,我寧肯相信你前半部分的感覺,我很喜歡宋詞的,難道宋詞終於溶進了我的眼睛裏?”她誇張地伸伸臂。

“不但在眼睛裏,也在身體裏呀!”單一海壞壞地笑著看她。她的身上此時真的凹凸有致,濕布已經半幹,緊緊地貼在她的身上,還淡淡地泛著熱氣。

女真察覺出了他的笑,臉上倏地紅潤了。她一跺腳,頭不小心觸到了洞壁,不由得哎喲一聲,抱緊頭,低聲呼疼。單一海急忙走過去,扒開她的手要看看碰在什麽地方。女真卻一伸手,攔住了他。

“你真夠壞的了,死家夥,現在又到了第二個細節了吧。你給我先退出去,本小姐要擰衣服了。”女真微怒,杏眼圓睜,感覺她真的生氣了。

單一海略略尷尬,伸出的手慢慢地收回,放在了頭發上,仿佛他本來隻是要搔頭發似的:“那我當然願意用倒敘的手法,講第二個細節了。”他幹巴巴地說,臉上湧出可憐相,慢慢地在女真的逼視中退出。

單一海走出洞口,太陽熱烈燦爛。他邊走邊有些淡淡的失意,同時發現,也許女真隻是把自己當成了一個一般的戰友,甚至不是朋友。有些落寞地仰臥在一堵殘牆前曬太陽,或者是讓太陽把自己曬幹。陽光真暖和,仿佛有成千上萬隻毛毛的小手在自己身上來回動,身上竟有些沉沉的睡意,但心裏亂亂的卻無法有片刻的安寧。這時,他聽到一陣腳步聲輕微而來,感覺是女真已換好衣服向他這邊走來。他側起耳朵,認真地聽,故意閉上眼裝睡,似乎自己真的對她並不在意。他暗暗吃驚,這個女真把自己弄得如此不舒服,可心裏卻很難去掉她的影子,難道她對自己真的很重要?

那陣腳步聲的主人走到他跟前,似乎很深地看了他一會兒。因為眼前的陽光顯然被遮沒了,他有些深深的不自在,在那雙如電般的眼睛中,他不知道自己的睡態是否令人好笑。過了一會兒,那個影子才挪開了,接著是重重地坐在了他右邊不遠的地方。她也一樣需要太陽啊!他想。難道她也會像他一樣躺在幹土中?這種想法令他吃驚。漸漸地,他感覺到她又拿起了那張草圖,她似乎看了許久。但接著,他又聽到一陣唰唰的書寫聲。天哪,難道她想在那圖上勾畫些什麽?

他吃驚地睜開眼睛,看到女真正在疾書,不由得有些生氣地喊:“你真的又想畫一座不一樣的舊城圖嗎?”

“果然你沒睡著,我就知道你在假裝。不過你的偽裝正好說明你內心裏懼怕。可你怕什麽呢?怕我?”她有些戲謔地看定他。

“我怕你?當然我怕你了,我上次已經承認過了。可這一回我怕你把我的圖紙給毀了呀,我的中尉!”單一海有種被人識破了什麽似的尷尬,一把從女真手中搶過圖板,卻見在圖板上放著一隻怪異的略顯陳舊的破羊皮囊。那囊呈長圓形,扁軟著,上邊不可思議地刻著些亂七八糟的線條和花紋,在汙垢中,若隱若現。原來她隻是在玩這樣一隻囊。不過這囊是從哪兒來的呢?他記得剛才可沒看見她有這寶貝。

“惱羞成怒了吧!單連長。把那隻囊給我。一點兒風度也沒有。”她開始笑吟吟地看他,太陽已很快曬幹了她的衣服,但曬不幹的卻是留在迷彩服上用力擰過的皺褶。

“哦,對不起,我還以為你在折磨我的圖呢……你這壺從哪兒來的呢?這好像是隻老羊皮酒囊吧!”

“我先不講從何得來的。你先看看這是隻囊嗎?”

“那是什麽?”單一海有些不屑地又撈起那隻囊。那隻囊的汙垢也許有很多年了,沾附在上麵,似乎已成了壺的一部分,又滑潤又膩濕,還有股明顯的羊腥味。他本想說這壺不過隻是一隻囊而已,可一看到女真有些期待和神秘的目光,他又咽回了剛要說的話語。他把那羊皮囊在身上蹭蹭,仿佛奇跡似的,那些隱在羊皮上的線條開始逼真了,一條條的很是顯眼。他有些興奮了,也許是一個罕見的花紋圖案吧!他又蹭蹭,竟看到了那用線條勾勒的山脈和河流。他吃驚了。

“這上麵怎麽會是地圖?”

“為什麽不可以是地圖呢?”女真有些賣弄地說,“而且恰好是地圖!”

單一海被一種好奇撩撥著,他興奮地凝視著那些用線條勾勒的地物地貌,在一張紙上迅速地複描著,每複描一塊地兒他就有些淡淡的吃驚,他竟然不太熟識。這仿佛是世界上其他地域的一些線描提要。比如那塊長直的地帶,多麽像古波斯平原。而那塊圓丘形的地物,又多麽像古代羅馬的岸防線,還有地中海。隻有後麵的那塊地物,很陌生又很熟悉,似乎像極了一塊什麽地方,但卻又一時想不起來。他又使勁地擦擦那隻酒囊,他竟看到線條的中間交叉地,都標著針尖兒大小的古怪文字。他認了半天,居然沒認清一個。

單一海抬頭凝視女真:“這似乎是一張地形圖,好像是一個標繪著什麽人的行蹤或者概略的提要。總之,這圖太神秘了,可我看不懂它,你看得懂嗎?”

“終於有看不懂的時候了吧?”女真興奮起來,同時展開那張單一海複描出的概圖,用手指定下部那個表示山脈和河流的凹麵說,“你看看這塊地方像什麽?”

“像一麵山還有兩條河,中間有個小小的凹皺,後麵是廣闊的沙漠……我想不起來了,但我覺得這塊地兒真熟,我已經感覺出我見過它了,可它是……”

女真微笑不語,把那草圖下半部壓住,放在他的那張草圖上麵:“你再看看?”

“媽的!這不是焉支山脈嗎?著名的河西走廊、黑河、無名冰河、騰格裏沙漠、無名戈壁,天哪!怎麽會是這兒!”單一海恍然驚悟,同時大為驚異,“真是種奇妙的巧合,可這圖上另外的部分是什麽呢?”

“我也不知道,我是看了兩天後,才認出這麽一小塊地兒,是表示這裏的。我查過新疆區域圖,也不像。甚至不像全國區域圖中的任何地方。那麽它就是世界某一區域中的概圖了,除了後部這塊,我也是直到剛才,看了你標示的這張殘跡方位圖,才發覺這兩塊地方真的像極了。”

“所以你想告訴我或者來向我請教?可今天似乎不是周末,好像你也不該整天到處閑逛嗬!”單一海接過話茬。

“誰閑逛了?我們那兒整天沒一個病人。我就請了假,到連隊找你,沒見到,我就猜你在這兒,可沒想到遇上了這場大雨。”女真又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你奇怪不,這圖似乎是一種象征,可又能象征什麽呢?”

“不知道。不過我覺得當初繪製這張圖的人,也許知道這個秘密。感覺上這是一個人一生走過的地方。這上麵沒有國界,有的隻是某一區域的主要物證。這人的直覺很好,他是靠直覺來描繪這些地貌的。所以,隻能從感性上去看這張圖。上麵還有些奇怪的文字,也許可以幫助我們找到答案。你認識它們嗎?”

“不認識。認識的話我還會來問你!”

“哦,對了,這隻酒囊從哪兒來的呢?也許他可以告訴我們這隻囊的由來?”

“三天前,山前一個小村子裏,一位老牧人送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