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孤獨的士兵

單一海走近靠團部的那片帳篷區一百多米處,就慢下腳來,那裏是他的一個禁區。團裏的機關和首長全部聚匯在這裏。沒事,即使散步,他也決不往這個方向走。潛意識裏,他不想見任何人,尤其是團裏的首長。見一次,他就有一次的沮喪或者壓抑。在基層連隊的人,最忌首長幹擾。而基層團隊的首長,又基本上屬於家長式的幹部,見了你,便要詢問你的工作啦、連隊的思想啦什麽的,等你一五一十地匯報完了之後,他再指示,而那些指示,有時又完全是不適用的,可不執行,又犯忌。所以,單一海能躲就躲,盡可能不出現在首長的視野內。

可剛才,十分鍾前,女真打來電話,她的聲音在無線電話中溫潤悅耳,很動聽地撞擊著他的耳鼓:“……是二連單連長嗎?我是……哦,就是昨天衝你開槍的那個女真……對,你十分鍾後能來這兒嗎?我們有個小小的野餐,主要就是烤那隻野兔,順帶著向你道歉,怎麽樣?”

單一海稍稍有些驚愕:“在團部嗎?那兒太顯眼了,再說……”他略略沉吟,“連隊工作忙,我可能走不開……”

“咯咯咯,到底是個連長,顧慮重重嗬!我們這個野餐在團部一裏外的鬆林邊上,隻有我們衛生隊的三個女士,男同誌就你一位。我打聽過,今天星期五,下午是例行的政治教育,是指導員的事……”

“這……”

“別這啦那啦的。十分鍾後,在團部前麵的那條小河邊,我等你。”說完,對方把電話撂了。

單一海握著電話,半晌未動,嘴裏呢喃著……兔子肉,三位女士,他的神經嘣嘣地跳躍開了。他想起出來半個月了,居然沒再見過女人。除了昨天見到女真,自己幾乎忘了女人是什麽樣了。他忽然奇怪,自己居然有半個月沒有再想起女人。去,他媽的。他想,管它是什麽兔子宴還是鴻門宴哪。他攬鏡顧影,頭發亂糟糟地粘在一起,把鼻子貼到襯衣上使勁嗅,一股強烈的汗臭溢了出來。他用梳子在頭上使勁地梳,除了又崩斷幾根梳齒外,便是把頭發扯得生痛。單一海與指導員打了聲招呼,上路了。他在靠近連隊的山坳內,尋找到了那條小河。女真正微笑著坐在一塊石頭上等他。她沒有發現他。她的兩手伸到水流中,一下一下地拂水。女真沒戴帽子,頭發長長地披到了肩上,有幾絲還閃進了水中,她也渾不在意。那種悠閑與孤獨讓單一海內心一動。他癡癡地看著她,甚至屏住呼吸,不讓自己驚動她。他從她的身上認出了另外一個人的影子,那人也有這樣的長發,隻是沒有女真漂亮。隻是她……也許真的不屬於自己了。單一海癡癡地望著女真,不由長歎一聲。

歎息驚動了女真,她抬起頭,快活地喊:“呀,你早來了呀,鬼鬼祟祟地躲在一邊,嚇人家一跳。”

“嚇人家一跳。”單一海暗暗回味,多麽明媚的撒嬌啊!他又長歎一聲,假裝受委屈似的嚷,“那隻兔子放了有兩天了吧,肉都酸臭了,你還敢烤?”

“少廢話,快走吧!那兩個家夥都快饞死了。”

“那她們咋不動手先烤呢?我就這麽重要。”

“要會動手,還叫你?”女真輕輕嬌叱。

“……哦,敢情是你們幾個不會吃,也不會做,把我帶來給你當廚師來了啊!”單一海滿臉傻傻的快樂。

那片森林仍呈現著原始的古樸,老朽的樹枝自然地鏽蝕著,新長的鬆樹透著青澀的香氣。偶爾有幾隻蝴蝶在草叢中飛,它們簡直是美的化身,輕輕地在草叢中跳舞。

“這個地方還真不錯。”單一海駐足對女真說。抬頭看到兩個女兵歡呼著從草上爬起來,做歡迎狀。

最先走過來的是——單一海迅速就認出她就是上個月那個給自己紮了半小時才找到血管的胖姑娘。呀,她可真胖,好像這半個多月的野營訓練隻是為她提供了一次加餐的機會,身上的大號軍衣可怕地顯小了。該凸該凹的地方原形畢露,仿佛這衣服就是緊身衣似的。單一海為她擔著心,一邊伸出手,一邊迅速回憶她的姓名。似乎叫什麽梅森。這樣一個名字放在她身上似乎總有些不像似的。他感歎著,使勁拉了拉那胖姑娘的手:“梅森醫生呀!你這半個月怎麽又瘦了。上個月,我來輸液,就見你皮包骨頭似的,現在好像隻剩下骨頭了。怎麽,工作太累了吧!”他故意做出驚訝和傷痛的表情。梅森是個護士,但他知道野戰醫院的護士們都不喜歡人們喊她們護士。所以單一海也幹脆叫她醫生。盡管她們表麵上罵你,心裏可不知怎樣的喜歡呢!他的話逗起了女真和那個姑娘的笑聲。隻是女真的笑含蓄了許多,看不出多深的喜悅。倒是挽著女真的那個姑娘笑得天真無邪了些,露出了幾顆明媚的牙齒,顯得嘴大了點,可不難看。

“單連長,你還記得我?”

“當然,你是咱們全團三十歲以下單身幹部們注目的中心。誰敢不記得你呀!”

“是嗎?”梅森笑眯著眼,接上剛才的話茬,“我真的瘦了嗎?”隨即站起來,做了一個芭蕾式的雙腿彈跳小交叉,渾身像地震似的滾作一團。

“單連長的眼力就是不錯,前天我下山稱了一下,比原先體重下降0.5公斤。這麽細小的變化你隨便就看出來了,可女真和豔芳她們就是不信。”梅森嘟嘟小小的嘴唇,一臉的嬌媚,胖姑娘的撒嬌更徹底一些,心裏可能僅有一分,臉上已顯出了十二分。

“信,我們信,行了吧!”女真和豔芳撫臂大笑。笑畢,隨手拉過豔芳:“這位你還沒見過呢!你知道她是誰嗎?”

“她呀,是豔芳吧,如果再恰巧姓梅的話,香港那個也叫梅豔芳的電影演員就與你重名了。”私下裏卻想,這名真該給梅森,俗得夠夠的了。

“你這人挺逗嗬。”梅森護士撫掌大笑,一邊笑一邊揉肚子。

“還是你機靈些,聽別人叫我豔芳也跟著喊,還亂喊,不過,很高興認識你。”豔芳把手伸過來。單一海還沒握住,那手已抽了回去。這個小動作又讓兩人大笑不已。單一海有些尷尬:“虧你沒有把手上的細菌給我,謝謝。”

“誰手上有細菌了?”豔芳急嚷。

旁邊女真忍住笑,推了單一海一把:“別一見女人就跟抽瘋似的賣貧,知道你今天的任務吧?”

“知道,剝掉那隻你們不會吃的兔子皮,架火燒烤,伺候你們三位千金過好今天的小型聚會,並且是正連級服務水準。各位就委屈一下吧!不要再提什麽更高的標準了,否則,我又得努力當官了。”三人又笑。單一海一臉嚴肅,把身上油漬麻花的作訓服解下,把兩袖子在腰上一紮,便成了圍裙,喊:“東西在哪裏,啊?”梅森把他的手一拉,說:“在這兒哪!”

那隻兔子被捆在一根樹枝上,旁邊放著一把匕首,再旁邊是姑娘們撿的樹枝和幹柴。草地上鋪著一張淡綠色的塑料布,還有一個小小的煤油爐,爐火正旺,裏麵的水正咕嘟咕嘟煮著什麽。看來一切就緒,隻等他和兔子了。單一海把兔子提起來,卻不殺,交給梅森:“去,先剝了皮,在河溝裏洗洗,我來架爐子。”

“這……這皮我可不敢剝,我從小連雞也不敢殺。”梅森怯怯後退。

“你還是軍醫哪,解剖沒搞過?太平間沒去過?一個動物的屍體就把你嚇壞了,真不像我心目中的好醫生。”單一海故意說。

“行,我去,剝皮我熟。”豔芳倒是麻利,一把拎過兔子,就走了。

“看看人家豔芳。”單一海又想損損梅森,抬眼看見女真默默坐在一邊,看著遠處發呆。她的沉默一下就讓單一海安靜了下來,他發現,自己好半天沒有聽見女真說話了,而他,似乎一直在說給女真聽。

他用小鍬在地上掘了一個小坑,把四根幹柴各用兩節交叉捆好、固定。他們忘了帶鐵絲,單一海就又放了一根青楓木替代,這東西耐烤。做這一切他太熟悉了。每年上山,連裏打來野雞和野兔都是他主烤。他的燒烤手藝已成了連裏許多小夥子佩服的要素之一。他的架子剛搭好,豔芳也把兔子皮剝完了,她的手藝真好,皮剝得幹淨利落,那隻精光溜溜的兔子此刻像一個剛問世的嬰兒,粉粉的、嫩嫩的,放在托盤上有些動人心弦。

單一海把盤子接過來,盤腿坐好:“姑娘們,咱們要吃個什麽味兒的?”他的目光轉向女真,看似對三個人說,其實隻是想聽聽女真的意見。

“能不能有巧克力味兒?”梅森搶著說。

“還口香糖味兒呢,能烤熟就行了。”豔芳打打梅森的腿。

“你還會烤許多種味兒出來?”女真微笑著問。

“那是,在我手裏過的兔子、雞,不下三百多隻了吧。清烤、火爆、椒鹽、泥烤,最少不下二十多種做法。這樣吧,本來我想來個簡單的,看在你們頭次吃燒烤的分兒上,我玩個花樣……泥巴香烤,如何?”單一海仿佛受到鼓勵,熱烈地看著女真。

梅森說:“咳,還是人家女真麵子大,說吃啥單一海就烤啥,唉,人比人,氣死人哪!”說完,掏出小鏡子把自己的胖臉摁進去,嘩嘩地梳頭發。

女真嘴兒一抿,輕輕地打了梅森一下,兩人立即又嬉作一團。單一海眼神忽悠一下,覺得女真湧現出的嬌媚真是無比生動。

“哎,你剛才說烤什麽,用泥巴?”女真醒過神來似的問他。

“對呀,就是把各種調料和泥巴糊在兔子身上。在火上烤,泥巴剝落了,兔子熟了,味道也就進去了。怎麽樣?”

“呀,那多髒呀!”豔芳急道。

“那倒談不上,高溫燒烤,哪兒還有髒東西呀!哎,我這可是祖傳手藝,輕易不露的,你們要怕,我就不烤了。”

“不,不,還是吃泥巴什麽烤吧。”梅森的口水已在嘴裏來回動了。

“哎,孜然帶沒,鹽巴、味精……帶沒?”看大家搖頭,單一海從衣袋裏摸出東西,掂掂,“我早知道諸位才是客人呢,否則今天這手藝是露不成了。”

“喲,沒想到我們的單連長人醜嘴倒挺甜的,巴結女人挺有一手,說說,騙了多少個純情少女?”梅森大咧咧地看著單一海。

單一海聽到此處,臉上不由得一動。女真趕緊推了梅森一把:“什麽醜呀美的,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連讚美人也不會。”

單一海的心開始隆隆地沉。正是對自己容貌的不自信,尤其是在女人麵前,讓他有著深深的自卑,他的這種自卑在某些方麵轉化成了自傲,正因如此,他感激和愛著那個忽視了這一點的女朋友鄒辛。想到鄒辛,他的心像被刺了一下難受,他一下子沉默了。半晌,才作痛苦狀,慨然道:“醜陋挺讓人覺得有趣,是不?我明白自己的優點,就是讓不漂亮的人增加信心。讓比我漂亮的人,增加優越感,提供一個相互對比的標本呀。”一邊把兔子放上烤架,來回翻滾。有一刻,他幾乎覺得是在烤自己。

梅森卻接過來,直率地說:“單連長倒是會尋找借口,自我解嘲的本領挺高明。哪天我找你拜師,行不?”臉上卻是高傲的神情。

單一海有些惡作劇地笑笑:“何必找借口,本人高興還來不及哪!醜有什麽不好,它才是上天送給你的好禮物哪!”

梅森被逗笑了,用手拍著腿:“哎喲哎喲,還以為你有什麽高論呢!我倒真想聽聽醜陋有啥不同。”

女真動容地看定他。似乎知道他要講什麽似的不語。這種神情鼓勵了他,他環視另兩位,繼續講:“醜人天生沉默內向,敢於從童年就鑄造自己的一切,喧鬧、叫嚷、風流、美妙與他相距遙遠,隻有孤獨或者不太漂亮的寂寞與他相伴。這是醜人天生的藝術情懷,這境界又豈是長相絕倫的美人所能輕得?醜人風貌別致,不容親近。天生的敏感,導致心靈與肌肉的強健與剛硬,固守一方的心靈之田,很少有人可以共享。”單一海口若懸河,環視聽得目瞪口呆的三位女士,期待掌聲,可三位聽得愣住了,溶化在他的思維中。他注意看女真,女真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他,顯然他的話觸動了她。她們還沉在他的話語中,沒有回過神來。

他把手一擺,製止了那在想象中應該出現的掌聲:“……醜人愛人如愛己,女孩子在美人麵前往往羞愧,失去自己。在醜人麵前她們得意譏笑,可卻不知愛一個醜人是她一生的幸福。這幸福是明確的、清晰的,無任何複雜的過程,但刻骨銘心。所有醜人的愛人都是懂得愛的女孩。她們一生漂亮、幸福、相伴終生,隻是因為丈夫的醜和心的美。而這,難道不是上天對醜人的厚愛?”話語至此,單一海感覺很久沒這樣宣泄過了。沒想到,這樣的宣泄就像洗澡,真精彩、真舒坦、真過癮。

“謬論,精彩的謬論!”女真帶頭鼓掌。她的眼睛裏藏了許多難以言述的東西,像霧像雨,更像一種情緒。單一海使勁看,卻什麽也沒讀出來,“很久沒聽過這樣精彩的話了。我發現,單一海深刻起來也與其他人的深刻不一樣。他的深刻不刺傷人,可並不讓人舒服,像怪味豆。”

豔芳著迷地看他,好半天忘了鼓掌。隻有梅森稍怔了怔,喃喃地說:“唉,可做醜人又是多麽不易呀!”

“當然,做一個自以為是的醜人也不容易。”單一海笑了笑,把兔子翻了一下。女士們的讚許和認同才是激發一個人才華的最好激素。單一海是個一旦抓住機會,就不會放過的家夥。他想,我今天非讓你們自己也想變成個醜人!

“可那是表麵的硬撐啊!內心的苦又有誰可以理解?”梅森已經徹底被他征服了。他看到豔芳輕輕搗了女真一拳,女真會意地笑了一下。

“第一,可以拒絕鏡子。然後失去顧影自憐的機會。打擊自己的不是別人,是失去自信。

“第二,有許多機會麵對失敗。在所有的厄運中,都要自己把自己扶起來,這是明智的鍛煉。許多比我有名氣的偉人們都有相似的體驗,但我與他們不同,我愛自己。”他覺得自己像在演講,同時暗佩自己今天居然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妙語連珠。

忽然,他發現自己今天這樣衝動其實隻為一個人。

“自己把自己扶起來?”女真盯住單一海,似在沉吟,又像在思考。

“做醜人還真這麽好?”梅森臉上堆滿薄雲,其實也挺好看的,“照你這麽說,醜陋簡直是一種美德了吧?”

“醜人的美德,就是憂慮地盯著那些美人看他時的神情,感覺是相同的。”單一海脫口而出。

豔芳帶頭鼓掌。她已被這個醜小子講的醜理論,給迷住了。

“醜陋是無法遺棄的美德。珍視父母大人贈給你的這一美德吧!”單一海振臂一呼,把烤好的兔子放在盤子裏,“關於醜的演講今天到此結束。謝謝各位傾聽。下麵,我隆重宣布,兔子肉野餐會正式開幕。”

“哇!”梅森帶頭鼓掌,“單一海,如果不是我已有了對象,我都差一點愛上你了。”

“咱們下輩子再會也不遲。”單一海臉稍紅。看到女真仍沉浸在剛才的情緒中,心想保持沉默其實才是對某一類東西的重視呢。他暗自高興,女真至少有一半思維被自己的胡言亂語給撞亂了。同時他還覺出,她總是把自己縮在別人的後麵,似乎不露聲色,卻在沉默中顯露著深刻的迎合。單一海突然感悟,今天的演講者和聽眾隻有兩人。一個是他,一個是女真,其他兩個人不過是陪襯而已。

想到這裏,他胃口大開,撕嚼著肉,閉上嘴,默不吭聲。隻聽三人零碎講些閑話,再不插話,仿佛突然消失了似的,內心感到有些強烈的累,甚至傷感。一個小時後,單一海提出告辭。女真仿佛不經意地站起來,陪他慢慢地走。單一海並不拒絕,兩人就那樣慢慢地走著,誰也不說一句話。遠看倒像是一對情侶在散步。

山坡上青草油油的綠。兩人什麽也不看,各自在沉默中打量對方。行至小河旁,單一海站定。看女真,那意思很明確,請回吧!

女真迎著他的目光,有些無意地說:“其實,你挺孤獨的是吧!你不要解釋,我是說,你的心裏空****的,即使與我們幾個在一起時也是這樣的。因為對於一個內心空**的人來說,在哪兒都一樣……不過,我也有一語相勸,我多麽希望你像你的尖刻一樣優秀。”她說這話時,幾乎是喃喃自語了。說完,她悄悄地轉身走去,又把背影扔給了單一海。

單一海遠遠地看定她,忽然覺出一片深深的感動,正從內心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