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牧人傳說

女真說:“我從來沒見過那樣一個村莊,如果那也能叫作村莊的話。隻有稀稀落落的七八間房子,那些房子前都擁著燦爛的刺玫瑰,到處散發著一股苦苦的深香。你知道,沒事時我喜歡一個人亂走。那天我背著獵槍,越過殘跡。我覺得殘跡的前邊肯定有人。但沒想到,一走竟走了十多公裏。我以為自己的判斷錯了,後來我就嗅到了那片濃烈的玫瑰香。我當時幾乎都傻了。我第一次見到這麽廣闊的地方,長著這麽廣闊的玫瑰。那些玫瑰真多呀!多得讓我幾乎快醉了。這時,我就看到了一個牧人。他那樣無聲無息地趕著一群髒羊,飄著似的經過了我的身邊。他身後跟著個孤獨的女孩。那小女孩長得真漂亮。那種漂亮怎麽說呢?令我驚異了,我至今未見過那種類似天使般的麵孔。更讓我吃驚的是,她頭發金黃,一雙眼睛深藍,頭上是一個玫瑰花環。她穿著土布織的一種小衣服,簡直就像天使。”

“簡直像在述說夢境!”

“可我覺得比夢境還讓人難以置信。我聽到她用土話問我話,才覺出她居然是這兒的人。這時,那個遠遠地看我的老牧人走了過來。他似乎對我的出現並不過分意外。但我還是意外了,我看到他居然也蓬著一頭褐發,他的裝束很奇異。知道我當時的感覺嗎?仿佛是到了國外,仿佛是見到了兩個外國的遊人,可他們卻千真萬確的是當地人。他們都用當地的土語說話,連舉動也是當地人的風範。”

“你真的見到了兩個異族的人?這兒的民族較多,僅沿祁連山脈兩側就混居著十四個民族,也許是一個什麽族的人吧!”單一海疑惑地問。

“如果真是這樣也好,問題是他們恰好不是。村裏還有十來個男女,也與他們一樣。我仔細看過他們的裝束,他們與當地的十幾個族的裝束不太一樣。尤其我還發現,他竟然在吃飯時,隻給我用筷子。而他們,似乎很熟練地用刀,一種鍍銀的小刀,切肉和餅吃。那些習慣呀,總是不倫不類得讓我別扭而又陌生。我再次感覺到他們與我的區別。我指的是本質上的區別。”

“嗬,你這麽快就坐到他們的飯桌上去了?”

“當時已近中午。炊煙四起。老人與小孩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個小女孩扯住我的手,讓我跟她一起回去。那老牧人倒是很獨特,他幾乎很少說話。隻是用一雙眼睛認真地看我,也沒說邀請。但我那一刻對他們太好奇了,我真的想看看他們的生活,便裝糊塗隨那小女孩到他們家裏。那天我打獵的機會不多,隻有一隻兔子撞到了我的槍上,我便把那隻兔子送給了老牧人,那個牧人很高興的樣子,顯得熱情了些,從地窖裏拖出一隻羊腿來。奇怪的是,這麽熱的天兒,那羊腿上竟結著厚厚一層冰碴。他熬的羊湯真好喝,可以說,我很少喝到那樣鮮美的羊湯。知道嗎?我一連喝了四碗,肚子脹得不行了,才把碗放下。”

“可那個牧人為啥會把這樣一隻酒囊送給你?”單一海來回擺弄著那隻囊,“尤其是上麵還刻繪著這樣一些奇怪的東西,可以說,這個牧人肯定知道這是什麽!”

“我連聲讚歎羊湯,老牧人的臉色也和潤起來。他便拿出了這隻酒囊,那囊當時滿滿的,盛滿了酒。老人給我倒了三碗,我全部一飲而盡。那酒的度數似乎不太高,大概是自釀的,裏麵滿是玫瑰的苦味。當時我就注意到了那上麵刻的這些條紋,隻是沒太在意。他似乎覺得我挺豪爽,不太像個女孩子,或者說有某些地方使他喜歡上了我。總之,老人突然間興奮起來了。他拿起一把挺奇怪的樂器。那樂器是麵圓鼓,上麵繃著三根弦。他用老手指撥動時,那樂器發出一陣新鮮的不一樣的音鳴。

“那天我真的挺激動,老人的手指真靈活呀,像兩隻柔軟的腰肢,讓我眼花繚亂。那個小女孩早已隨著節奏在地上舞蹈,她邊跳邊要我與她一起共舞。我模仿著她的動作,笨笨地跳著,直到累了。我就從身上摸出一把口琴,與老人合奏。我感覺他在彈一支憂鬱的曲子,也就和著他的節奏吹起來。老人彈著彈著,就停下來,呆呆地看我吹那把口琴。我小時候特愛吹它,可以說,我吹口琴的技術還是有相當水準的。但我後來才知道老人發呆,是因為他從未聽過口琴發出的聲音,如同我未聽過他那隻奇怪樂器的聲音一樣。一曲罷了,我把口琴交給他,老人搖搖頭。我就又遞給了那個小女孩。那女孩兒真聰明,含上便可以吹幾聲簡單的樂聲。她是憑自己的感覺隨便吹的,但那聲音可真好聽。我便說把這隻口琴給你好嗎,那牧人立即站起來,一個深鞠躬,表示謝意。然後他就出去了。我還以為他要幹什麽,誰知過了許久還不見回來,我就與那小女孩兒說話。

“後來想起那挺香醇的酒,我便又給自己倒上。也許是好奇吧!我對那隻奇怪的酒囊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想不管是誰,都會對這隻囊感興趣的。我感興趣的卻是那上麵的花紋與線條,我覺得它挺有意思的。正在這時,那老牧人回來了。他拿著一個也許剛編織的玫瑰花環吧,就跟那個小女孩頭上戴的花環一樣,要給我戴上。我當時受寵若驚,有種……你猜什麽感覺,有種做新娘的感覺。我真的很興奮。一切真的如同夢境……這時,太陽西斜了。我覺得真的不可以逗留了,就要告辭。這時那個老人,他說話了,從身上摸出幾張錢,要給我。很顯然,他以為那隻口琴很貴,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拒絕著。後來,我看推辭不掉,就提了個小小的要求,要老人送給我些玫瑰酒喝,並且要把這隻酒囊帶走。不過,我並沒意識到會引起老人的震驚與傷感。我看到他在聽到我要把這隻囊帶走時,臉上竟忽然呈現出了驚愕的表情。我以為老人舍不得,忙擺手說算了。可我卻莫名其妙地對那些神秘的條紋感興趣。我捧著那囊,說了一句讓我到現在都很後悔的話。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嗎?我說這些花紋真是太讓人喜歡了。”

“你再次表達了你喜歡這隻囊?”

“是的。老人沉默地坐下了,我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我想說點什麽,但卻一句也無法表達。我覺得該走了,就默默地看他一眼,推開柴門,往回走。我走得很慢,心裏亂亂的。那隻囊的影子一直在我心裏晃**。我忽然想,也許這囊是老人的寶貝吧!

“這樣想時,我忽然聽見身後一陣馬蹄聲,跳下馬來的正是老牧人。他手裏捧著那隻囊,囊裏盛著滿滿的玫瑰酒。我不知所措地看著牧人的臉。老牧人無言地把那囊遞給我。我知道如果再拒絕,肯定會傷他的心的,就默默地接過來,把它捧在胸前,像捧著一個怪怪的嬰兒。當時我心裏的疑問真是太多了,我竟又說錯了一句話,我說老阿爸這酒喝完我就把囊還了。那個老牧人無言地笑了一下,看看身後的斜陽,淡淡地說:‘不用了,我今生再也不用了,這隻囊太沉了,我背了六十多年了。現在終於有人要把它背走了,我覺得全身都輕了。’我忽然感覺原來他其實已經很老了,隻是精氣神兒撐著他,年輕的是那些溢出來的氣質。他接著說:‘你是除我以外,頭一個看重這些條紋的人,還是個女人。我知道我老了,我陪不了它多久啦。我把它給你,我就告訴你一句話,別把它當成一隻囊好嗎?’我疑惑了,那把它當成什麽呢?他說:‘當成一個人的腳印,或者一群人的腳印。’”

“一個人或者一群人的腳印?原來這隻酒囊竟有這麽多的傳奇。我覺得好像是一個藏寶圖似的。女真哇,你簡直像在講一個傳奇。我都快入迷了。”

“連我也覺得像是個傳奇。晚上回來,覺得像做夢。半夜醒來,我又摸了摸這隻皮囊,才信這是真的。”

“可那些酒呢?真的有你說的那麽香嗎?”單一海向往地用鼻子吸了吸,“我都快被你說得流口水了。”

“可惜那酒我已經喝完了。那幾天我邊喝酒邊琢磨那些線條,越想越糊塗。酒喝完了,也沒想出個頭緒。後來想起你對地圖挺有研究的,也許你可以看透些什麽。”

“所以你才來。有事才想起我,我也真夠慘的了。”單一海故意歎息,“我真的想見見那個老牧人。”他摸出隨身攜帶的周圍地域軍事地圖,攤開:“你先給我講講那個方位好嗎?”邊聽邊在圖上推測。根據女真所說的一些方位,他很快找準了圖上的位置。而那裏沒有村莊,隻有一塊小小的草原。後麵便是高聳的焉支山脈。再右邊,則是與某國接壤的廣闊的戈壁。

單一海用手按住那塊地方。從圖上判斷距此處也僅十餘裏。他有些按捺不住地說:“現在是下午1時10分。用急行軍的方式,一小時後可以趕到那兒。女真,我被你感染了,我也想去經曆一次那種夢境式的玫瑰林,你願意陪我一起去嗎?”

“當然去,”女真臉上泛著一種向往,“我真想再去看看那個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