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叫小菊的小孩子

我要試著找到小菊。

當然,小菊遲早會在花園裏出現。時間倒轉,她被送回到了從前。不過衝上沙灘的海浪,遲早會隨著海流原路返回大海的。

可是我急於見到小菊。一有空我就在街上溜達,隻要是很小的女孩我就堅決不放過。我要追上去,問:“你叫小菊嗎?”

人家回答:“我叫豆豆,奶奶給取的名字。”

沒有任何結果,隻是得到一大堆小孩子的名字,琪琪啦小鹿啦,還有砂砂小鈴鐺……有個最奇怪的,叫壞壞。還有個不知幾歲的小女孩,她跟在媽媽身後晨練,趁她媽媽壓腿時,我開始了我的調查。

“你叫小菊嗎?”

“不對不對。我叫李狼星。”

這名字也夠奇怪,“是李狼星?”

“不對不對,我叫李狼星。你老是說錯我的名字。”

幾個來回,我才弄明白,她的名字叫李蘭新,她太小了,發音不清楚。隻怪她舌頭還小,不是我的耳朵有毛病。可是她堅持說我的耳朵壞了。我大失所望地走開時,聽見李蘭新對媽媽說:“那個得得(哥哥)耳朵壞了,該去醫院打針了。”

我聽見她媽媽說:“哥哥有殘疾,好可憐是嗎?”

李蘭新答應著:“我好想幫幫他喲……”

我已經走在上學的路上。蒙受了一點打擊,隻覺得雙腿有點軟,隻好從滑板上下來一步一步走著,像騰雲駕霧一樣,走著走著竟莫名其妙樂了起來。恰好身邊快速走過兩個低年級女生,其中一個瘦小的回頭盯了我一眼,對同伴說:“神經病。”然後狠狠拉了同伴一把,像躲髒東西一樣跑開了。本來,我再沒信心進行“調查”了。但是我走到校門口時還是站住了,我不忍心放棄正在眼前的一個機會,說不定,這是個重要線索。

情況是這樣的。

一個年輕的胖阿姨正沿著圍欄外麵的甬路散步,卻要一個老太太攜著。我也不小了,生活常識掌握不少了,當然明白,一個年輕女人如果肚子“肥胖”是什麽意思。我有個預感,小菊此時就在胖阿姨肚子裏睡大覺,或者把耳朵緊緊貼在肚皮上聽外麵的聲音。那麽我要核實一下預感是否準確。

我閃到路旁,盯著胖阿姨的肚子。

老太太瞥了我一眼說:“覺著新鮮呢,你小時也在這裏住過。

我的臉漲大了一號,“我……我不知道……”

胖阿姨這時美滋滋地腆起了肚子。

我狠了狠心,不能這樣放走他們,放走他們我會後悔的。

我問胖阿姨:“您肚子裏的小孩是男孩還是女孩?”

老太太回答說:“是個公主。”

胖阿姨也點了點頭。

天啊,我的預感實現了一半!

“那,那她的小名叫什麽?是不是叫小菊?”

老太太瞧了瞧我,又看了看胖阿姨,“咱孩子現在有乳名嗎?”

胖阿姨搖了搖頭,說:“媽,我看叫小菊挺好聽的。”

老太太說:“那也得回去問他爸爸同意不。我看這名字太一般。我不喜歡用花啊草的取名字。”

兩人這樣說著走開了。胖阿姨後來還回頭朝我做了個鬼臉兒,大概是表示遺憾的意思。

她們會怎麽看我呢?反正,她們遇見的是一個莫名其妙的男孩。說不定過一會兒她們就忘了“小菊”這個名字。而她肚子裏睡著的女孩絕對不是小菊。除非她爸爸同意她叫小菊了,那麽她是不是將來要在花園裏學做園丁的小菊呢……我的頭無緣無故地疼了起來。同時我的熱情也被消耗得一幹二淨了。

想找到小菊還得去花園啊。

她沒來呢

這次我是完全踏著滑板來到花園的。對腳下這架四輪小車我是越來越遊刃有餘了。將來踏著它去探險也是有可能的。我不想用它去追什麽太陽了,也許是遨遊整個歐亞大陸,順便背回一些當地的小玩意,再拍些照片。

我滑進園子時,老園丁蹲在一叢藍菊旁,專心致誌地工作。我停住滑板,站在他身後,他竟然一點也沒察覺。

“小菊還沒來嗎?”

我隻是隨便問問,沒抱太大希望。我猜離小菊到來的時間還遠著呢,到底還要多久我不知道。估計換了誇父也算不出具體時間。

他的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

“你說的那個小女孩?我孫女?她還沒來呢。”他笑了,“這些年就來過你一個人。這園子偏僻,好像沒幾個人知道這地方。對了,你是怎麽找到我的園子的,小夥子?”

我挺喜歡他叫我小夥子的。從他叫我小夥子的那時起,我就對這位沉默寡言的老人產生了好感。他沉默寡言卻不失風趣兒,這不比那種嘮嘮叨叨的老人可愛多了嗎。

我怎麽找到他的園子的?

我隻能如實回答他,好幾天以前(對現在的他來說其實是在許多天以後),我練習滑板,偶然走上了園外的煤屑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沒講就被他的話打斷了:

“你來這裏練習滑板,我怎麽一點也不知道。我的耳朵不中用了嗎?”他扭頭問我,同時用手拍了拍耳朵。那表情就像失職了一樣。

“那時候你躺在**,睡著,整天睡著。”我可沒說他像一根沒有水分的枯木,夠客氣夠善良吧。

“小夥子,別蒙我。我那樣睡覺這些花怎麽辦?早渴死啦!”

他不高興了,低下頭,繼續給花培土。他在給一棵矮小的藍菊培土。他握著鐵鏟,做得非常細致,像對待一個嬰兒。那棵藍菊好像蔫了,活不成的樣子。

野貓經過

我隻好說些別的。

“這花叫藍菊對吧?”

“嗯,你還有點研究。”

其實,是小菊告訴我的,她還說過園子裏所有的藍菊都是她的親密夥伴。那麽她的這個矮小的夥伴怎麽了。

“它怎麽啦?我看它活不成了。”我提醒他。他好像沒意識到,他再細致再用心也是沒用的。

“今天早上有隻野貓打園子裏經過,把它刮倒了。我能救活它,園子裏的花一個也不能死。我早數過了,一共十六種三千四百五十五株,少一株都不行。”

他說話時停止工作,生怕鐵鏟再傷著這株倒黴的小藍菊。

這是個認真過了頭的老園丁,但我不得不告訴他:“自然課上講過了,這種綠色植物一到季節花就謝了,秋天一到葉子全落,不等到冬天就死光啊!”

其實我真不忍心把這個自然常識講出來啊!他整天守著這片偏僻的園子,隻知道一心一意地愛護這些花啊草的,這個簡單的道理早被他忘了吧。或許是感情上難以接受,故意裝作“不知道”來回避這個事實。他這個年齡的成年人往往是難以琢磨的。

聽了我講的大道理,他竟嘿地笑了,沒心沒肺的樣子。他指著柵欄下麵一排矩形的木箱,說:“看見沒有,那是給它們睡覺用的木床。冬天,我安排它們去那上麵睡覺,床擺在我的小屋裏,暖和著呢!”

我馬上提醒他:“沒到冬天時它們就枯幹了。何必到**去睡,它們早就死了!”

他不以為然,“你不知道,她們的花一謝,我就瞧準機會采集種子。冬天,我是讓她們的種子睡覺。第二年春天,適當的時候她們又醒了,其實,就是種子發芽了,你說說他們死了嗎?那不是死,是休息。不停地開花它們要累壞的,所以有時候她們就讓自己枯幹一下,但是留了種子。我隻不過幫她們找到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下,適當的時候給她們溫床、水分和陽光催醒她們,要不她們可真要死了……”

他講得有滋有味,我還真沒詞了,對自己知道的那些大道理也產生了懷疑,覺得是上了老師的當。

趁著我對他欽佩得五體投地,他開始吩咐我為他工作了。我呢,也十分願意效勞。

他先派我到小屋裏去找一根叫做木釺的東西。我翻遍了他的破爛倉庫,見到許多奇形怪狀的工具,其實它們多半是可以當作玩具玩一玩的,可惜他太老了,沒把它們想象成更有意思的東西。東西太多,讓我眼花繚亂,好不容易在它們中間找到了一根木棍,我斷定它就是他想要的木釺。在這些工具裏頂屬它不好玩了,它隻是一根很普通的小棍子。

看看他想用這要棍子幹什麽吧。看看他的想像力吧,我是沒想出這根棍子能幹什麽。

簡直是天才想象!我沒想到他把這根棍子當成了拐棍,插在了那棵受傷的矮小的藍菊旁邊。他再用一根布條把這株可憐的花固定在了木棍上,這根木棍完全成了她的依靠。

接著他又像唐僧吩咐徒弟一樣派我去井旁提水。我剛走出兩步他叫住了我,問我會不會用那個水泵,它很特別的。他不信任地盯著我。我肯定地說我早就會使用它了,它很簡單的。他馬上換成不可思議的眼神,一定是在想我什麽時候學會使用他的水泵的。

不久,一股細細的水流從井底上來,通過曲折的水管流到他的腳下。他朝我挑了一下大拇指,然後笑眯眯地為這株花“輸液”。他用拇指控製著水流,讓水慢慢沿著莖杆的根部滲下去,真像一位優秀的護士。我一直記著一個護士,她的針在我的手背上紮了六次才輸液成功。假如換成他我猜我不會那麽遭罪。

做完這些,我們都已經把對方當成老朋友了,畢竟有過愉快的合作了嘛。

他特別自信地說:“到時候她肯定能正常開花!”

這時我也對這株花有了信心,相信它還能活過來。我便對它說:“挺住,開花的時候我可來看你。別忘了,這根拐杖是我找來的。”

我第一次這麽認真地跟一株植物說話。我的話剛說完,便覺得它的葉子抖了一下。我確信那時身邊沒有一絲風,那麽它是回應了,這說明它真的沒有死掉,隻是傷勢較重身體虛弱而已。

那隻野貓實在太粗魯了,讓我遇見決不能輕饒的。當然,後來我一直也沒能見到那隻野貓,說不定它已經不在人世。城裏正在大搞“滅鼠運動”,使用了一些專門給老鼠吃的毒藥,聽說也毒死了一些貓。所以我猜那隻野貓不在人世了。一點一點地,我忘記了它。對於它,我內心裏並沒有多少仇恨。

其他工作

他繼續吩咐我幫他做事。他要把整個花園灌溉一下。怎麽說呢,這件工作有點累,但是我還是做得很開心。有我幫忙他可以輕閑一下了,他找到一個粗糙的板凳(很像是愛因斯坦讀小學時的手工作品),坐在井旁,不時地對我指手畫腳,我也樂意接受他的場外指導。他始終未弄明白我為什麽會操縱他的水泵。他的水泵要用推拉運動提水,他一再說這完全是他自製的水泵,使用方法沒有外傳過。我朝他笑了一通,故作神秘,沒向他交待我是如何在小菊那裏學會了它的操作。

水流沿著交錯的水渠深入花園內部,我分明聽見整個園子一片花草吸水的噝噝聲。不知不覺,太陽西沉了,園子罩在一片桔紅色的調子裏。我扛著滑板跟我的老朋友道別了。站在園子外麵,我注意到,外麵的時間與園子裏達到了一致。這足以說明,誇父的戰果是實實在在的,園子裏的時間恢複了正常的速度。

我站在滑板上,當滑板遲鈍地行走在煤屑路上時,我反倒希望身後的園子裏時間過得再快些,否則,我真不知道小菊什麽時候才能複出。

但是,小菊無法提前出現,她得遵守這裏的時間表啊!

音樂的魔力

那天,作業寫了很長時間才完成。是幾道挺簡單的算術題,但我的腦袋裏全是零零碎碎的花瓣和水,就是裝不進數字。胡亂地刷了牙剛上網,還沒找到合適的聊天對手呢,媽媽就敲門了,“哎,睡覺睡覺。”我趕緊把尋找小菊的啟事發送出去,然後關機。之後照樣是失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早戀”了。要真是這樣可大禍臨門了。想來想去馬上又否定,總覺得自己還不至於這麽早,我想找到小菊也沒有別的意思,沒有想和她談戀愛的意思,也不是非常非常想念她,隻是因為誇父為她重排了時間表,對她何時出現這件事抱有強烈的好奇……對,是這麽回事,是這麽回事,那麽,睡吧。

後來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窗台上那盆紫茉莉的枝葉舞動起來,所有的花朵一張一合像要開口說話的嘴巴。

我有點害怕,悄悄拽過書包,從書包的第二個夾層裏摸出剪刀,準備在恐懼極限時把它們剪個稀巴爛。房間裏很暗,街上的路燈的光滲到房間裏,但是這些燈光根本沒幫上我,反倒讓人覺得恐懼。我與這盆張牙舞爪的花兒僵持了一會兒,它們卻沒有別的惡意舉動了,無非是雜亂地舞動著,很焦急的樣子。我猜它們是口渴了,便伸出手去摸水杯。我摸到的不是水杯,是塤。也不知為什麽,那個時候,塤怎麽會蹲在杯的位置上。

摸到的是塤,塤的裏麵又沒有水。怎麽辦?那麽我就吹響它吧。我輕微地送氣,讓樂音僅僅局限在我的房間。爸爸媽媽想必早就睡熟了。我可不敢吵醒他們。奇怪的是,我最緊張的時候也沒有想到向他們求援。在這間屋子裏正在發生的怪事,包括花園裏我的見聞和經曆,都是我自己的私事。我終於有了屬於我自己的私事了。當然不必再麻煩他們。

那支胡亂吹出的曲子,一定是我最偉大的作品啦,它使一株瘋狂的植物恢複了平靜。我懷疑是不是很多偉大作品往往是在胡亂之間就完成了。瞧瞧,我剛吹了一會兒,那盆紫茉莉便恢複到了原來的狀態——一盆靜止的花,一盆很正常的花。

就是說,某種音樂能夠讓人安靜。我發現了塤的又一個新的功能。

第二天,我給塤係上一條紅綢帶。我要時刻把它帶在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