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誇父做的好事

誇父再現

誇父到來時永遠是一個姿勢:坐在我的滑板上。其實我的滑板上已經落滿灰塵,誇父的屁股恰好把它們擦得一幹二淨。

水,我早就預備好了。這是招待誇父的最好禮物。說不定誇父也是一種“植物”呢。

誇父把杯裏的水喝幹,又接連喝幹兩杯。這一次誇父不是氣喘籲籲的樣子,隻是平靜地坐在滑板上。

“這幾天我在恢複體力,沒拚命追趕,隻是咬住它不放,不能讓它跑得太遠。”

“你果然還在做這件事,佩服。要是我,早放棄了。”

“我一定能追上它,它不就是太陽嘛。其實它走得不快,它就是太大了太高了,隻邁出小小一步就夠我追幾個小時的。”

我與誇父的交談是在夜半時分。怕驚醒父母,我提醒誇父壓低聲音。總之我們的樣子更像是在密謀一件壞事,明天一早要去坑害好人,不熬夜研究出絕招明天就來不及了。

我跟誇父講了我在花園裏的經曆。

誇父對小菊和爺爺的處境隻是表示了同情,這讓我有點失望。我是希望他積極一些。

“想想辦法啊!想想。”我說

“我沒有心思想別的事情。”誇父說

“人家都要老死了,你還想自己的事情啊?”

“我是說我注意力不集中。我已經很久不在黑夜裏說話和思考了。我一直不適應黑夜,從小就討厭黑夜。所以我才去趕太陽,那家夥是光明的使者,它走掉了我就徹底完了。”

誇張說著話還四處張望。他大概是在尋找能夠發光的東西。

我打開了台燈,淡黃色的燈光照亮了臥室一角。誇父從滑板上站起來,蹲在台燈旁邊,很乖的表情,目光也不再遊移不定了。

誇父定了定神,“說說,究竟怎麽回事?”

我隻好耐住性子,把剛才的故事重新講了一遍,然後看著他。

他皺著眉頭,想了想說:“這家夥太過分了,它在園子裏的速度比平時快了一些,所以人和別的植物就老得快。”

“那家夥是誰?”我膽戰心驚地問。

“太陽。它控製了園子裏的時間。”誇父果斷地說。

“是啊,他們生活在一個特別快的時間裏,那裏的時間一轉眼就過去了……”

“挺簡單的,把過去的追回來就行了。”誇父站起來,壓了壓腿。

“你親自去?”我不相信誇父會親自去。

“現在就去,還磨蹭什麽?”誇父把我的滑板推給我,“走吧,帶上它。我的在我鞋底上。”

“不,不行,我找不到他們住的園子了,明天再說吧,我得先睡覺。明天我叫你。明天是星期天,我不上學……”我都有點語無倫次了,是激動的緣故吧。

誇父想了想,同意了,然後說:“我得去了,多趕些路程出來,把明天落下的距離提前跑出來。哎,還不知道園子裏的太陽是不是我在追的那一個呢?我猜沒有第二個。”

我憑借粗淺的天文知識告訴他:“沒聽說有第二個。”

誇父應了一句就穿牆而去。我聽見滑板的滑動聲由近及遠,被夜色吞沒。他說他的滑板在鞋底上,那麽平時是縮小的,隻有使用時才放大,一定是折疊式的滑板吧?

我的方法與誇父的方法

我對小菊的“明天”充滿希望,連夢都沒做就把後半夜時間挨過去了。

我早就發現,假如你不喜歡某段時間,幹脆就用這段時間睡覺,狠狠地睡。等你醒的時候它肯定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把這個辦法做了點推廣工作,最先傳授給了後座的胖墩,胖墩有一天下午突然不喜歡自習課了,就使用了我的辦法——睡覺。可是自習課剛被他“睡”過去短短一截,班主任來了。胖墩對班主任解釋說他這麽幹完全是我的指使。我承認我推廣過我的辦法,可是我沒教他在課堂上睡覺。班主任說,原來如此,然後提醒胖墩做事要靈活處理,小瓦的辦法也許有點使用價值,可是你不該這樣使用,接下來的時間胖墩寫了一份檢討……總之,那件事後來不了了之了,老師沒再要那份檢討,但是胖墩恨過我一陣子。那段時間我挺難受的,好在至少有三分之一被我狠狠“睡”了過去,直到胖墩忘了那事兒。

誇父最不喜歡的是找不到水喝的那段時間。這是誇父親口對我說的。我猜這肯定是所有探險者共同的感覺。我馬上把我發明的方法傳授給他,我對誇父說那你就睡上一覺。誇父笑了,誇父說要是找不到水喝的時候最聰明的辦法就是不停地走下去,直到發現水源,要是躺在戈壁上大睡一覺那就永遠也別想起來了。誇父是不讚成睡大覺的。

誇父這樣一說,我馬上懷疑起我的“方法”了,它大概沒有多少價值。

“走下去就一定能找到水嗎?”

“是啊。可是躺在原地不動就絕對沒有機會啦。有一回我跑了三天,或者三年吧,馬上就要渴死了,但我還是往前挪動了幾步,結果在最後時刻一個大澤出現了,閃著銀光,那是世界上最動人的光芒了。我把這潭水一口氣喝幹了,真是痛快極了。一句話,往前走就還有機會。如果躺下來睡大覺,醒過來時一定還是老樣子……”

誇父那天簡直成了“優秀的大隊輔導員”,我還發現他有個愛吹牛的毛病:喝幹一個大澤,可真是海量啊!

這樣說著,我們已經走上了通往花園鐵煤屑小路。

小菊有個妹妹

園子裏很安靜,風在睡覺,花和草都靜立著。

非常明顯,它的“季節”卻往前“走”了很大一步。我覺得它已經把春天甩在了後麵,有一片醉蝶花在離我幾步遠的甬路兩旁若無其事地綻放著。它們是我比較偏愛的。有一天我從井口舀出一桶水本想多給它們一些“加餐”。結果小菊攔住了我。原來它們生性不喜歡喝太多的水,就像有些人天生不喜歡喝飲料一樣,隻一杯就足夠了。沒辦法,我把那桶水送給了雞冠。我不喜歡雞冠。

誇父連說可惜了,有時候一桶水能幫他跑上幾百裏。

一溜風挾著花香從一架蔦蘿後麵吹出來,我險些被清涼的氣息撞倒。這片園子比外麵大街上涼爽多了。但我估計,那個“速度”很快會把花園拖向另一個季節。是炎熱還是更涼爽呢。我不知道了。

誇父踏著他的滑板自由地在甬路滑動,就像一隻技藝高超的大鳥從容地在林木之間滑翔。我則像一隻小鳥在林子蹦來蹦去,很緊張很惶恐,被落在了後麵。

我第一次看見誇父腳下的滑板,它全部零件是用某種硬木製作的,可是滑動起來卻輕快自如。另外它確實是一個可大可少的滑板,確實是個能折疊的滑板。

小菊剛剛給園子澆過水。井口漉漉的,水泵工作時迸出的水珠濺在旁邊的紫地丁上麵了,此時它們像淋了晨露,閃著星星點點的光斑。

誇父的眼光也不差,他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水泵。我告訴他這是小菊爺爺的發明。誇父握住把手擺弄了一氣卻不得要領。我湊上去要把正確的使用手法傳授給他,小菊站在地丁的另一側喊我了。

我看出小菊不太高興,不知道是誰惹她不高興了。說不定是爺爺。爺爺老多了,這是小菊一直無法快樂的原因。可是小菊小聲告訴我,她不高興完全是因為誇父的出現。還說剛才她聽見哎喲一聲,那個陌生男孩的滑板刮著她一個“妹妹”了。

誇父的滑板撞人了,我和誇父都沒注意。

我四下張望了一下,沒看見小菊的妹妹,也沒看見任何別的人。

小菊說:“別找了,我妹妹是一株藍菊。”

我解釋說:“他不是故意的。

小菊不依不饒:“他得道歉。”

我喊誇父。誇父還在鼓搗井旁的水泵。

我對誇父說:“誇父,過來認識一下,她就是小菊。現在向小菊妹妹道歉。”

誇父愣了。剛見麵就要向她道歉,誇父問:“我怎麽啦?”

小菊哼了一下,把臉扭過去,走向前麵的一片藍菊。

我說:“走吧,去見她小妹妹。”

我拉著誇父跟在小菊身後。

果然,有一棵藍菊,站在甬路的邊緣。它確實受了點傷——一片葉子的柄折斷了。我提醒誇父,它就是小菊受傷的妹妹。

我想,它一定是小菊提到的妹妹,哎喲一聲尖叫的妹妹。它會發出尖叫我沒聽見過,不過小菊不會撒謊的。

小菊盯著誇父,“她被你刮斷了葉子,疼壞了,現在還哭呢!哎,妹妹,別哭了。我把凶手找來道歉了。”

我蹲下來,屏住呼吸側耳聽了聽,想聽聽小菊的妹妹哭起來是什麽聲音。誇父也學我的樣子蹲下來,但是他沒去認真傾聽一朵花哭泣,他伸出手去打算掐下那片折斷的葉片。

小菊拔開誇父的手指,“別再弄疼她了,道個歉吧。”

誇父道了歉。

說實話,我沒聽見這株普普通通的花的哭聲。這株藍菊的花期比其他的花遲到了一點,花莖的頂端隻是鼓出一個小小的花苞。誇父向它道歉時,我似乎看見它的花苞抖動了幾下。難道是表示高興嗎?不表示高興的話那麽在表示得意嗎?

小菊說:“行了,她原諒你了,幸虧隻是受了點輕傷,她不是好惹的啊。”

這樣,這場風波就算結束了。去紅頂小屋的路上我正式介紹小菊和誇父認識,誇父也說明了來意。這時,太陽正掛在頭頂,非常燦爛的樣子。是啊,它該為自己的惡作劇得意洋洋的。

誇父把來意說完,又問小菊:“有匙葉草嗎?要它一片葉子用用。”

小菊為難了,“有。非用不可嗎?”

誇父點點頭。

小菊說:“好吧。我去折,你們別動,你們會把它弄得很疼。”

小菊沿著一條生滿綠蘚的甬路走向花園深處。走著走著一閃,便消失在一片藍色的花叢中。再出現時小菊手裏捏著一片細長的葉子。

“是這種嗎?哎,真不該得罪它們啊?”

誇父看了看,認定是他要的葉子。

我問:“你弄疼它了嗎?”

小菊說:“還好。不過它說癢得厲害,笑個沒完。”

我不明白這是何故。小菊解釋說,這株匙葉花可能是得了奇怪的皮膚病,所以感覺紊亂,一株正常的匙葉花是應該感到有點疼的。

我還是不明白,我是對植物的所有感受都不明白:哭,笑,疼,癢,讚同和反對……它們真的行嗎?

這時誇父把這片細長的葉子拆成了四個角的窗子。這個窗子七歪八扭的,不怎麽好看。誇父舉起這個粗糙的窗子朝頭頂的太陽瞄了瞄。看了一會兒,誇父說:“那夥計確實比在外麵快多了。我要多花力氣才能追上它。”

然後誇父鬆開手指,窗子又挺直成一片葉子。我央求他把這片葉子給我,我想看個究竟,但誇父說這葉子隻能用一次。我看了看了小菊,小菊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意思,所以小菊說:“你不許再打它們的主意!”

我隻好打消了那個念頭。此後那個念頭有時就會冒出來,但就像河底上來的氣泡冒出來也就散了。小菊說它們會很疼的,我漸漸信了:折掉它一片葉子,它會非常疼的。

小菊還不完全明白這個叫誇父的男孩準備怎樣幫助他們。可是誇父沒有時間向她解釋了,他跨上他的木製“折疊滑板”,選擇了一條東西走向的甬路,朝西滑去。這條甬路西邊的頂端橫著木柵欄,這段距離有200多米。我提醒誇父:“小心撞在柵欄上!”我的話還沒說完,誇父已經朝柵欄滑去,眼看就要撞上了。我閉上雙眼,就等著一聲巨響然後再看柵欄和誇父歪倒在通路上的慘相了。

我聽小菊說:“天啊……”

但是我沒聽見一點聲響,甚至,連滑板在甬路上的磨擦聲也消失了。

我睜開眼睛,發現柵欄完好無損。我跑過去一看,柵欄確實沒有一點破損,柵欄下麵也沒見著摔倒的誇父。

誇父不見了。

小菊擔心誇父出事了,到周圍的花草裏麵找了又找,但是連誇父的鞋子都沒找到。誇父的確失蹤了。小菊幾乎要哭出聲來,“誇父大概摔成碎片了。他看上去挺結實啊。”

我恍然大悟,便對小菊說:“沒事。他飛走了,他有這個神通。”

小菊抬頭望了望天空,“飛走了?他就這樣幫助我們嗎?”

小菊對誇父不太相信。我便跟小菊詳細解釋誇父將如何改變她和爺爺的生活。小菊聽了基本上沒信。小菊還說:“這個園子裏的植物,春天的時候發了芽長出葉子,夏天時開花,晚開花的一般也晚不過初秋,秋天的時候結了果實。到了冬天,你再來這裏看吧,保證讓你傷心得掉下了眼淚。我親眼看見我的那些同伴們萌發了開花了凋謝了,幸好留下了幾粒果實……它們隻能這樣生活,誰也改變不了她們的活法,隻有爺爺可以真正幫它們。爺爺早早就蹲在花園裏了,他細心收集那些種子,它們有的裹在枯幹的花冠裏,有的掉在植株下麵的土裏。爺爺把它們裝進一個又一個紙袋裏並分別記下它們的名字。爺爺這樣做是想讓它們明年有重新開始的機會。是這樣的,天氣涼了,我的姐妹們無法適應了,也保持不住自己的生命,這些種子是它們儲藏生命的絕妙方式。你不覺得這個辦法很聰明嗎?花朵凋謝了,綠色消褪了,讓生命原來的樣子隱去,搖身一變,結成黑色的或別的顏色的種子,就是這麽回事。爺爺一定是早就領會了姐妹們的意圖,也懂得應該如何去做。他選一個合適的時令用最肥的土為它們鋪床。這些木箱子擺在小屋裏,小屋裏生了爐子,溫度適宜。爺爺還定期往‘床’上澆水。過一段日子,我的姐妹們便一個接一個拱出頭來!”

小菊停了一下,興奮地說:“它們又回到這世界上來了。它們隻不過是長長地睡了一覺,睡得很舒服呢!”

我瞪大了眼睛,盯著麵前這個健談的女生,我得對她刮目相看了。我得對那些花草的生活刮目相看了。

小菊的話還沒有說完,她看了看我,問:“我的意思你懂嗎?”

我回答說:“沒什麽不懂的。”

小菊的臉上露出了喜悅的表情,“那我還得說下去。它們又回到了這個世界來了,它們一露麵看見的第一個人總是爺爺,它們說的第一句話總是謝謝,它們還記得麵前這個老頭,他就是“從前”經常給它們水喝,讓它們開花結果的人嘛!他後來做的一切是出現在它們的夢裏了,所以醒來的時候也都記得他的思情。

小菊在井旁的凳子上坐下來。在她旁邊,橫著幾隻空空的木箱子。我知道了,這就是爺爺為種子鋪床“睡覺”的木箱子啊。現在爺爺躺在自己的**沉沉地睡著,他要是不在了,誰來管它們的種子呢?我望著天空,擔心誇父無濟於事。把時間追回來,這種事我是很少聽說。

太陽被“掛住”

不久,我還是發覺園子的上空有了點變化——太陽基本上停在了一個位置上,沒有向西移動。我不動聲色,又觀察了很長時間,相信它確實沒動,然後我把這個現象告訴小菊。小菊小心地抬頭看了看天空,說她沒看出什麽不同。

小菊沒看出什麽變化這也正常,她需要隔一段時間再觀察一下。這時我想到了匙葉草,為什麽不趁機使用它一下,試試它的奧妙。我說出我的想法,卻被小菊拒絕了。小菊對她的“姐妹”們實在是太愛惜了。

另外,小菊對我的發現也沒有什麽興趣兒,“就算太陽被什麽東西掛住了,停在一個地方不動了,這跟爺爺有什麽關係呢。再說這跟誇父有什麽關係呢?”

小菊坐在井旁的凳子上,無所謂的樣子。太陽被“掛住”了,對這個現象她不如我興奮。

“太陽要是不動了,時間就永遠停在今天了,這一天過不去,爺爺就不會變得更老,你也不能再長高了。一切都停止了。”我憑自己的理解向小菊講授這其中的道理。我盡量模仿著語文老師講課的語調,也就是讓人昏昏欲睡的語調。

我還告訴小菊,這都是我那個駕滑板飛走的朋友幹的好事。

小菊也不笨,一下子明白了“太陽被掛住”將意味著什麽。小菊幾乎是跳著進了紅頂小屋,把這個不尋常的消息告訴爺爺……

小菊要趴在爺爺耳邊才能把這個消息說給爺爺。

爺爺靜靜地睡著,呼吸也是微細的。小菊一湊過去,爺爺睜開了眼睛。

“藍菊的香味……”爺爺在睜開眼睛前從牙齒之間擠出幾個字。

“是我。小菊。”

“你帶來了藍菊的香味兒。”爺爺的眼睛明亮起來。

小菊一個字一個字把園子上空正在發生的“天文現象”告訴爺爺,爺爺用靠近小菊那一側的耳朵,一個字一個字“聽”進去。回味了一會兒,爺爺示意小菊他要坐起來。小菊扶他坐起來靠在床頭。

“為了讓我一個老頭子晚點死,讓另外一個去挨累,這不講理啊。我一點都不講理,快點讓人家回來!”

小菊看著我,她似乎同意爺爺的說法。

不能沉默了,我說:“那人是一個喜歡探險的家夥。他就算在這裏停下來,也要去別的地方做同樣的事,誰也管不住他。我看出來了,他這輩子就想做成這一件事。”

爺爺聽了,點點頭,“有空我得見見他。是個小夥子吧?”

我說:“他現在肯定沒空,連喝水的時間也沒有。”

這時,空中那輪紅日有些疲憊和無可奈何的樣子,光澤灰暗了許多,像一張幾天沒睡覺的臉。我把窗子做參照用手指測量了一下——它停在原來的位置,沒動。我剛進紅頂小屋時它就在窗子的左上角,現在它仍舊停在那個地方。

第一次發覺誇父做的事是如此偉大,這是我從來沒敢想過的事啊。

爺爺沉默了一會兒又說話了:“要是讓我多活幾天我十分願意,我舍不得這片園子。沒有了我,我怕它們吃得不好,要渴死的。還有,秋天一來就得采集它們的種子,活了一輩子它們就指望那幾天能留下點種子,明春好再發芽啊……小菊,爺爺,怕你做不好這些事,你太小,我不放心。”

小菊說:“反正我和它們都舍不得讓你離開。”

爺爺看著小菊,“要是我走時也能留下一粒種子就好了,像花一樣,明年春天你把它埋在木箱裏,用不了一星期我保證能拱出頭來朝你笑!哎,想象的事總是比實際的好一些。”

爺爺說著笑了起來。這想法有點古怪,古怪得像一個小孩的想法。

小菊說:“你先變成花兒不就成了。”

爺爺苦笑著:“我還沒聽說人能變成花兒呢?”

小菊歪著頭,肯定地說:“反正花兒是可以變成人的,關鍵看有多大誠意,看是不是找到了竅門。”

兩個認真地談著這些“奧妙無窮的話”……

我不能眼看著這種無稽之談再進行下去。這些話聽起來美好極了,像夢一樣,可是睜開眼睛一看現實,牆是牆地板是地板,人是人花是花。一切都還是老樣子,那該多空虛啊。所以不如趁早別做這樣的夢。

“動物植物沒辦法相提並論。”我說。

“其實我倒沒看出有多少不一樣的地方。”

說到這裏,爺爺的聲音似乎響亮了一些,“它們也有自己的脾氣……”

音樂會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從小菊和爺爺的交談裏得到多少有益的東西。一個與我一樣高的女生,一個枯幹的老頭兒,說的話一點都不實用。特別是一個老人,說的話與年齡很不相稱。

小菊突然說:“該去給它們送水了,對不對?是不是火候?”

爺爺舔了舔嘴唇,說:“是時候了。”

我願意陪小菊給它們送水,因為我又可以操縱水泵了,理所當然的操縱。

這樣,清亮的水從井底提上來,沿著設計好的路線,流向園子深處。能看得出,那些花草顯出了鮮亮的樣子。爺爺這個時候竟然自己坐起來了。我又坐在當初的位置把那扇窗子作參照測量了一下太陽的位置。結論讓人激動:太陽不但沒有向西挪動,反倒向東移了幾“厘米”——它開始往回轉了,就是說時光“倒流”了。這一切都讓我和小菊歡欣鼓舞。

我從衣兜裏拿出塤來,坐在一片蜀葵下麵,開始吹一支新曲子。

我告訴小菊,這支曲子叫“花園5號”。“花園5號”隻進行了一段,不知為什麽小菊就捂上了耳朵。她大概還無法欣賞太獨特的藝術,這一定是前段時間她長得太快的緣故:她的個子確實長高了,但其他方麵還是停留在低年級的水準,包括音樂課的成績,肯定沒及格。小菊說不聽“花園5號”了,能不能把從前的“花園4號”吹一下。我隻得如實說,這個世界上隻有“花園5號”沒有“花園4號”。沒有就算了,小菊說要借用一下我的樂器。我索性借給她。

小菊的第一支曲子沒有題目,聽起來還算順耳。身邊有幾串牽牛花還給她捧場,本來花瓣是收攏的,小菊的曲子剛吹了半分鍾,那些花瓣兒全張開了。不過,說不定是剛才聽我的“花園5號”時張開的。我也沒注意啊。

我和小菊開“音樂會”的時候,小菊的爺爺靠在**數著數兒,5、6、7、8、9……不知是什麽意思。大概數到“200”時,他睡著了。

小菊的曲子不知該到哪裏結束了,她隻顧吹下去了。直到園子裏響起滑板滾動的聲音。嘩——嘩——聲音由遠及近,轉眼就在眼前了。

是的,是誇父。

長跑比賽

誇父大汗淋漓,喘著粗氣,兩片嘴唇因為缺少水分幹裂了。而剛才我和小菊又是賞樂又是奏樂暫時把誇父的勞動給忘了。

小菊扔下塤,拿來手帕給誇父擦汗。誇父推開了,用幹澀的聲音說:“想喝水,快點拿水來。”

我撒腿跑到水井旁邊,啟動水泵,像灌溉花園一樣把水管遞給誇父。然後我不停地扳動手柄。誇父叼住水管痛快地喝了起來。大約過了一分鍾,我想差不多了,停止了工作。誇父說:“別停,讓我喝夠!”

我瞧瞧誇父的肚皮,沒看出能撐破的跡象,便又是一陣推拉。我擔心這家夥真的可能把這口井喝幹。

直到我也大汗淋漓也想喝水了,誇父的狂飲才算結束。我抓起水管,把水管裏餘下的喝幹了。我的飲水量可比誇父小多了。

誇父長長吐出一口氣,“太痛快了!”然後扭頭看了看頭頂的太陽,“那家夥被我追回來了,現在它也跑不動了。”

的確,太陽停在10分鍾以前的位置上。

“它好久不動了,這還不算,今天還往回挪了一段距離。”小菊用崇拜的表情看著誇父,“你真的在跟它賽跑嗎?”

誇父也不看小菊,“當然。本來我是在另一個年代追趕它,是小瓦找我來這裏的。沒想到它現在比那個年代跑得還快,開始,我險些追不上它。”

小菊坐在誇父對麵,“真能把已經過去的時間追回來嗎?”

誇父往後閃了閃,他不喜歡跟一個女孩子坐得這麽近,“有點困難。不過對我來說沒問題。”

小菊再次把手帕遞給誇父,“那就拜托了。我爺爺太老了,我想看見他年輕時的樣子。他是個不錯的園丁,我和夥伴們都希望看見他從前的樣子,給我們喝水,幫我們修剪衣服,包括指甲……”

我也說:“誇父,幫忙幫到底吧。”

誇父看了看我,“我跟它在那個年代的較量還沒結束呢,你看我該怎麽辦?”

我說:“別拒絕一個小姑娘,她很崇拜你啊!”

我嘴上這麽說,其實恨不能把滑板滑得跟誇父一樣好。要是也練成一身好功夫,我和小菊何必去求誇父呢,有我就行了。

“我也沒說要拒絕她啊!好了,不廢話了,我該去了。”誇父一轉身衝上甬路,朝那排木柵欄撞去,最終他在柵欄前沒了蹤影。而滑板發出的嘩嘩聲也隨即遠去,花園裏又恢複了寧靜。

小菊失蹤

小菊靜靜地在井旁坐下來,托著腮,眼睛小小的看著太陽。

我呢,獨自在香氣嫋嫋的甬路上練習滑板。現在我可以踏著它慢慢滑行了,不過小菊對我的進步視而不見。她隻是專注地盯著太陽。

“小菊,你那樣盯著太陽看,要刺傷眼睛的。”我善意地提醒小菊。

聽我這樣說,小菊低下頭,長長地歎了口氣,不時地還要看看太陽。

我在園子裏轉了一圈,當我滑到一片蜀葵後麵時,小菊還是坐在井旁的,隻是角度不同了,她背對著我,我看見的是她的背影。也許是距離遠了的緣故,她的背影又瘦又小。我驅動滑板,走近她的身旁,隻聽她用微弱的聲音說著:“小瓦,別忘了吹塤,要不停地吹啊……”

難道小菊病了嗎?我還不太會控製腳下的滑板,就這樣,我從她身旁擦過去了,於是,一片雛菊擋住了她。我突然感到,這時的園子裏充斥了異樣的東西,包括光線、氣溫、空氣的味道都與剛才有點不同。我用力驅動滑板,那口井重新回到我的視線裏。

但是,井旁已經空無一人。

小菊不見了。

鐵鏟在,水管在,水泵也在。

小菊不見了。

我丟下滑板,跑向紅頂小屋。我預感到,這裏發生了什麽。是什麽呢,我不知道。總之,心裏慌慌的。

屋子裏是空的。小菊不在,爺爺也不在。

小菊和爺爺同時不見了。

我惆悵地在井旁坐了一會兒,然後決定到別處找找。其實也沒抱太大的希望。他們同時不見的,說不定這與誇父有關。是的,誇父在幹一件偉大的事情,可是誰會料到小菊和爺爺會不見了呢?

心裏怪難受的,揣著數不清的念頭。去找找吧。我扛著滑板,隨便撿了一條甬路在花叢間東張西望,尋找小菊的蹤影。

整個園子裏悄無聲息,所有的植物(也就是小菊的“姐妹”們)若無其事地忍受著小菊的失蹤。我問一片雛菊:“你們看見小菊了嗎?穿一條藍裙子的小菊,給你們提水喝的小菊……”那片雛菊沒有回答我,靜靜立著。我猜它們根本就聽不懂我的問話,並且對小菊的失蹤也沒有多少興趣兒。

這園子裏確實沒有了小菊的蹤影。

我無所事事,不知還能幹點什麽。想找塊平整的草坪躺一會兒,可是剛一挨近便有一團濕氣撲麵而來,一摸,那上麵全是露水,躺上去也不會舒服的。而我是想找個舒服的地方,舒舒服服地想一想小菊,想一想這個讓我心裏難受的變故。

那時的心情就跟丟了一件心愛之物一樣。最後我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旁邊大概是一簇帶刺的灌木,散發著一種我不喜歡的味道。要是在平時我要躲得遠遠的,現在,管它呢,隨便坐坐罷了。我專心地回憶著剛才發生的一幕,並且一分一秒地向更早些時候追憶下去。

就算誇父的工作有了效果,讓小菊回到了從前,那麽這園子裏也該留下一個更小的小菊啊,五歲六歲,哪怕是兩歲的。難道誇父追過了頭,讓小菊回到了出生以前?要真是這樣,可沒人知道小菊的媽媽在哪裏啊。

我正胡思亂想著,有人說話了,嚇我一跳,連旁邊灌木散發出的氣味都中斷了,不知去了哪裏。

爺爺還在

我站起來,四外張望。發現在身後的一簇灌木旁邊蹲著一個人,在悄悄侍弄園子。背影有點熟悉。剛才我自認為搜遍園子沒見到任何人,不知為什麽偏偏忽略了離自己最近的位置。難道這園子裏除了小菊和爺爺還有別的人來。說不定從他這裏能知道些什麽。

我走近他,說:“你嚇我一跳。”

“又不是女孩,膽子幹嘛這麽小?”他說。

這聲音也很耳熟。

我再一走近,我的預感應驗了:是小菊的爺爺。我看見了希望。不等我問他什麽,小菊的爺爺(確切點說他看上去更年輕一些)又說話了:

“過來小夥子,拉我一把,我該站起來了。”

我隻管問他:“看見小菊了嗎?小菊不見了。”

他大概沒在意我說了什麽,回答說:“藍菊就在這片刺梅旁邊,你不認識嗎?”

很明顯,他說的是一種花,小菊以前提到過這種花。

“我找的是小菊,不是花。”我重複道。

“拉我一把。”對於我的話他心不在焉。

“你自己站起來不行嗎?我還有事。”不知為什麽,我突然變得很煩躁,什麽事都不想做。

“我大概是年齡大了,蹲久了就起不來。”他扭頭看著我,那目光像發自一頭弱小的獸兒,流露出一絲不情願的哀求。他哪會想到,他“將來”會老得終日躺在**,像一根枯木呢,還好,現在他看上去還不錯。

我伸出手,搭在他的手上。他一用力便站起來,接著用另一隻手捶了捶腰。

“我呢,快沒用了,這片園子就要沒人侍弄嘍……”他望著麵前這片五顏六色香氣橫溢的園子,充滿感情。

“現在告訴我吧,小菊究竟還在不在園子裏,還是在別的地方?”

他看著我,一臉的認真,“我明白了,你們小孩子在玩捉迷藏吧?我沒看見有人藏進園子,園子裏就我一個人,還有這些花草,就算進來一隻野貓也休想逃出我的耳朵。我什麽都能聽見。”

他說這番話時,我能看出他不是在開玩笑,就如同他現在的生活中已經沒有了小菊這個人。那麽不必再抱什麽幻想了,誇父把事情搞糟了,他一定讓小菊回到了出生以前。

我也該離開這片園子了。在離開以前真想再尋找一遍,可是我沒看出一點小菊留下的痕跡。花啊草啊,井啊水泵啊,包括還不算老的他,這些原本後來應該與小菊有關的東西現在還沒見過小菊呢,它們都若無其事地呆在那裏,那副無所謂的樣子隻能增加我的孤寂。

“你一個人不寂寞嗎?”我回頭問了問他。

“我在這園子裏快五十年了。有這些花草做伴挺不錯的。”他蠻享受的樣子看著我。

“……以後會有一個小女孩來陪你。”

“不能吧?”他笑了。

“是你孫女。她管你叫爺爺。”我認真地提醒他。

“我一直獨身,連兒女都沒有,是誰給我生了孫女呢?”說到這裏他笑出了聲。

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很簡單,小菊的身世比較複雜,她並不是這位老園丁的親孫女,她將來到達這片園子必定要有些曲折的。

我心亂如麻,出了這片折磨人的花園。

沒有夢見小菊

媽媽和爸爸早等在家裏了。他們坐在客廳裏,冷冷地盯著我。我確實去得久了一些。我揚了揚滑板,沒做任何解釋。他們便輪番開始“教育”。我低下頭,很乖的樣子,不時地說些認錯的話,直到他們滿意為止。

半夜,我拿出塤。

塤如我所願,快速旋轉起來。

誇父出現在我的滑板上。

“小菊不見了。”我連感謝的話都沒說,便把這個壞消息告訴了誇父。

“噢,會有這樣的事情……”

誇父也說不清小菊的去向。他覺得他在這裏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他要回到他的年代去了,他和太陽在那個年代的較量還沒結束。我能感覺到,太陽在那個年代是更難以對付的。

誇父沒有去想小菊的失蹤究竟意味著什麽。他總是匆匆忙忙的,是個從來不思索的家夥,所以也從不見他有過煩惱。

誇父臨走時告訴我,“以後別再用這個奇怪東西幹擾我了。我真的很忙。”

然後誇父飛越窗口,消失在夜空中,滑板的聲音也漸漸遠去,就像夜航的飛機正從頭頂嗡嗡嚶嚶飛過。其實剛才我該拿出冰箱裏所有的礦泉水給他帶上。

那一夜,我失眠了,後來也睡了一會兒。早上醒時使勁翻撿昨夜的夢,看是不是夢見了小菊。沒夢見,絕對沒夢見,隻有一片藍色的花瓣在睡夢裏時隱時現的,不知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