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園裏

花園裏的季節

我的腿傷還是漸漸地好了。這期間我還過了12周歲的生日,生日過得還算有意思,收到了幾件特別的禮物。

沒有鮮花,哪怕是一片葉子。

第七天早上,我站起來試了試,決定去上學。我在家裏呆膩了。媽媽和爸爸讓我在客廳裏走了兩圈兒,商量了一下,又給醫生打了電話,交談了幾分鍾,我也沒去聽他們都說了什麽。反正通過電話後爸爸告訴我,可以上學了。

我背上原來的大書包,從前的特別膩煩的下墜感又回到了我的後背上,現在竟然有幾分親切,就像被一個久別重逢的夥伴從後麵抱住一樣。上學這件事竟然變得如此新鮮。

一整天都很興奮。上課時我格外認真,下課時把不認識的學生都當成了老朋友,特別想跟人家聊上幾句。我想告訴他們七天過去,我足足長了一歲,媽媽在我過生日那天親口跟我說的。這像個奇跡,七天長了一歲。可是對方沒有要跟我交談的意思,非常掃興。倒是那些同班的同學見我康複,又都“關心”了一番。

再去花園,我沒帶滑板。滑板還躺在寫字台下麵,身上落滿了灰塵。媽媽問過醫生,還不讓我碰那東西。我估計我傷得也不輕,哪還敢馬上去碰滑板,連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怕那條倒黴的腿再吃什麽虧。

花園裏的景象跟七天前大不一樣了。七天前不是開滿各種樣子的花兒嘛,比如大片大片的鬱金香,還有一種花,長得很矮,貼著地麵編織成一條毯,毯子上麵是零零碎碎的小花兒,紫色的。這時,它們全都不見了,七天時間凋落得一幹二淨,植株下麵連片兒枯幹的花瓣兒也看不見。花不見了,那些掛著綠葉的灌木反倒非常顯眼了。不過那些葉片也才剛剛生出來,嫩嫩的,一副經不起風雨的嬌弱樣子。一縷溫和潮濕的風吹過來,它們戰戰兢兢,要流出眼淚的可憐樣兒。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嗅到了春天的味道。再一看滿園子的景致,憑借我對季節的感知,斷定這裏麵跟外麵已經不是一個季節了,跟它自己的七天前相比也不是一個季節了。

我也想問問它們,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隻是想了想,沒有問。一直沒有小菊的電話,現在我不願意按小菊的天真去看待這些植物。

我想馬上見到小菊。隻有小菊才能說清這裏發生的變故。

小菊的姐姐

這一次,小菊住的紅頂小屋鮮亮亮地坐在園子裏的東北角。這與上次不一樣,我記得上一次它沒有出現。我小心地走向它,不完全是怕扭傷了腳,是無來由地怕它從我的眼前走掉。

我專心地盯著小屋,沒在意旁邊蹲著一個女孩子。要不是她喊我,我就若無其事地從她身邊走過去了,一副目中無人的架勢。

她是一個高年級女生,模樣嘛,就像是按照小菊的1.3倍克隆出來的另一個“小菊”。我就想,這園子裏什麽時候又來了小菊的姐姐。我正呆呆看著,小菊的姐姐扔下鐵鏟站起來了,還興衝衝的樣子。

“嘿,小瓦,你一點也不瘸啊……嗯,就是走路的樣子像貓。除了這個看不出你受過傷。”

這就是小菊的姐姐跟我說的話。

小菊的姐姐不但知道我的名字,還知道我的腿出了問題。可見小菊也沒專心護理爺爺,還有時間跟姐姐講我的故事。

“真的一點也不瘸?”我得意地笑了。

誰願意因為走路的樣子與眾不同而受到同學們的關注呢,那樣的回頭率就算是漂亮女生送來的也沒人願意要。

“再走兩步,讓我看看。”

小菊的姐姐倒是非常的認真,也不把我當成陌生人,居然不客氣地對我提出要求了。我便給她走了兩步。這次我有意讓受過傷的腿踏踏實實地踩在地麵上。確實,一點也不痛了,隻剩下一些不適的感覺,就像這條腿本來是好的,但從前是別人的,現在歸我了,對它的“到來”還有些陌生。僅僅這樣而已。

小菊的姐姐再一次肯定了我的這條腿。那麽我得去見小菊了。我得聽聽小菊怎樣說。

“你妹妹在小屋嗎?還是在園子裏別的地方?”我張望了一下這片綠意盈盈的園子。

“我妹妹?……我沒有。”

小菊的姐姐眨著眼睛,人撒謊時常見的樣子。她在很認真地欺騙著我。不過她沒有理由跟我開這樣的玩笑,她不像是一個頑皮的女生,她應該是個高年級的學生啊,應該顯得莊重些才對。

“沒有?哈哈,偷偷告訴我她藏哪兒了?”我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盯了小菊的姐姐一下。我猜是小菊在跟我玩遊戲。

“我沒有妹妹。哎,小瓦,那天你是不是摔壞了腦袋。我說過你得戴個頭盔。”小菊的姐姐很鄭重地說。

我也義正辭嚴:“我保證我的腦袋沒病。”

接著我也不客氣了,扯開嗓子朝園子裏喊“小菊!出來吧,我看見你啦!”

小菊的姐姐恍然大悟的樣子,“小瓦,別喊,我爺爺剛睡著。”

我不管這些,說:“我想找小菊。”

小菊的姐姐笑眯眯站在我的對麵,揮著銀光閃閃的鐵鏟,“我不就是小菊嘛。你太喜歡開玩笑了。行啦,結束吧。”

我也用同樣的口氣:“是啊,行啦,你也結束吧,別冒充小菊了,你確實跟小菊長得一模一樣,可是你比她本人高。”

小菊姐姐眨著眼睛,仍然堅持她確實是小菊,隻是她比一周前又長高了許多,所以我才把她當做了姐姐。她說對了我的疑慮。那麽我隻有相信她了,相信她就是小菊。

是的,一直以來,在這片花園裏絕對沒有小菊的“姐姐”。

速度飛快

這片園子看上去很正常,究竟發生了什麽。

一周時間,季節改變了;花兒都凋了,落在地麵上,並且變成了泥土的一部分,不見了蹤影;所有的植物都剛剛萌發;小菊也長高了很多,幾乎成了“姐姐”的樣子;小菊的爺爺,據小菊說他已經蒼老得需要她照顧了……

小菊和爺爺,連同整個園子好像被人推上了一輛速度很快的車子,他們不得不隨著它一起奔跑,結果加速了自己的生命過程……

“我們在一個特別快的速度裏,平時感覺不到,我到園子外麵一看見你才知道外麵的東西都沒有變啊,花還開著,昨天開著的今天還紅著紫著,後天大概還是這個樣子;你這麽高,昨天是那個樣子,今天還是這麽高,就算過去了一周,你看上去還是老樣子……這裏麵卻完全不是這麽回事!這是怎麽啦?”

小菊望著天空,很迷茫的樣子,“園子上麵的天空每分每秒都變化著,在花園我什麽都抓不牢,它們走得太快。我擔心爺爺很快就得老死,用不了太久我就得變成老太婆,牙接二連三掉光,頭發也不剩幾根兒……”

小菊一氣說著她自己的感受。經小菊這麽一說,我也稍稍明白了一些奧秘。這麽說吧,要是把一隻表放進花園裏,它的時針將跑得飛快。一句說,“時間的發條”出了問題。

“你們太快了。”我說。

“我不想這麽快,我想跟外麵一樣。”小菊說,“怎麽辦呢?”

我想了又想,沒有什麽好辦法。

我們無計可施。隻能眼看著太陽西垂,有西邊角落裏一叢灌木撐著,不知還能撐幾分鍾。我能想象得出它被壓塌時枝葉折斷時發出的啪啪聲。

枯幹的老頭兒

這一次,我看見了小菊的爺爺。

他像一根枯幹的木頭躺在**,已經失去了大部分水分。

我出現在他麵前時,他的雙眼挑了挑,啟開一條縫兒,放出兩道細小微弱的光芒,一種詭異的氣息頓時撲麵而來。不過我並不覺得恐怖,隻是覺得怪怪的,想逃走又被他吸引。

他咧嘴笑了一下,其實沒出一點笑聲,隻是臉上增加了兩倍的皺褶配合了他的意願,讓我猜到他是在笑。

“坐……”

聲音幹幹的,沒有一丁點水分,要是一株花草幹到了這個程度會怎樣呢。還會是綠色嗎?還會是站立在地麵上嗎?

我不敢不坐,老老實實坐在閃著光斑的木凳上。誰料這個凳子的四條腿中有一條短,大概是天生的,險些把我摔下去。我狼狽地站起身,按按這把愛開玩笑的凳子,說:“它也有一條腿不太好用。”

小菊說:“地不平。”

小菊的爺爺又咧嘴笑笑,還把臉朝我這邊扭了扭,表現出很有興趣兒的樣子,然後說:“該……該給花澆水啦小菊。”

他舔了舔嘴唇。其實,這個時候是該給他“澆”點水了。

我提醒小菊,該給他喝點水了。小菊卻一點也不理解我的好意,反倒帶著我出了紅頂小屋。門口有一口水井,井旁有一個水泵,水泵是手搖的。我試了兩下,沒有泵出水來。小菊讓我按她的方法操作然後示範了兩次,我馬上學會了。水很快被抽了上來,縱橫交錯的小水渠把水送到園子裏的各個角落。我相信這些水渠是精心設計的,所有植物的機會是均等的,不會有一棵花草被忽略,每朵花都能喝到屬於自己的那份水。

我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水泵。在我看來,它更像一種原始時代的工具,我前後扳動扶手,水流便源源不斷。小菊另有分工,拎上錚亮的小鍬沿著水渠一路走下去,隨時疏通阻塞的地段。

我似乎聽見了花草喝水的聲音了,而這些水是我提供的。

我對水泵的興趣兒遠遠大於灌溉本身,我願意花力氣提水完全是為了好玩。我還沒玩夠卻聽見爺爺的聲音從身後的小屋裏傳出來:“我看夠了。”

他的聲音清朗多了,充滿了水分。

他需要水和土壤

小菊站在一片植物旁邊跟我解釋爺爺喝水的方式,那植物的葉子像蝴蝶翅膀一樣。原來,剛才爺爺也喝到我提的水了,這個我可沒想到,他喝水的方挺特別的。小菊解釋說他想喝水的時候就是園子裏的植物想喝水了,植物們喝飽了,他也就不渴了,他老了,不用親自喝水了,隻要花草們喝到水就行了。

這不怪嗎?

我突然想到一個難題,就問小菊:“爺爺要是想喝酒怎麽辦?要把酒倒在水井裏,完了讓花草一起“陪”他喝醉嗎?”

小菊皺了皺眉頭,“嗯,爺爺沒說過要喝酒,他說過清澈的水勝過酒和茶……就這樣。”

要是換了爸爸絕對不行。

花草要是喝醉了會怎樣呢?沒有風也要搖搖晃晃?攀住別人的脖子胡說八道?綠色的葉子漲成紅色?爸爸就是這個樣子啊。

想著這些古怪的東西,我幫小菊收起了工具,回到屋裏。小菊的爺爺已經坐起來了,後背牢牢靠在床頭上,望著窗外,充滿感情的樣子。“喝”飽了水,他的雙眼明亮多了,就像專有一條水渠是與他相連的,我提的水讓他的生命得到了滋潤。

見我進來,他朝我笑笑,樣子怪怪的。這讓我想起鄉下爺爺的表情,有些挑釁的成分但充滿喜愛。

他就這樣看著我跟我說話啦。

“我是一個枯幹的老頭子啦!……告訴你,別碰壞這裏的花草,更不許你折斷它們。要是動了它們我可知道。”他扳起臉,很嚴肅地看著我。

“你怎麽知道?”我不服氣。

我也不小了,這種哄騙小孩子的把戲對我不管用了。

“你要是弄疼了它們我也會疼。這麽說吧,你要是碰壞了誰的葉子,我的胳膊就疼,你要是去折它的莖,我的腰就受不了啦……”他狡猾地瞧著我,一邊說著他的“魔法”。我想假如他說的是真的,那就是魔法。

我發揮了他的思路:“要是掐去頂尖上的花兒呢?”

他清了清嗓子:“那就壞了大事了,我的腦袋要搬家啦!”

我和小菊互相看著,笑起來。不過他是真的擔心我對那些花草不懷好意。幸虧小菊對他講起了我的來曆。但是小菊剛講個開頭便被他打斷了,他說:“你一走進園子我們就知道有人來了,它們通風報信了。它們和小菊不太討厭你,說明你不是壞孩子,那我也就無所謂了。”

說完這番話,他明顯是累了,但他並不想睡,朝小菊打了個手勢。小菊明白了他的意思,馬上跑出屋子,一會兒便捧回來一把新鮮的土。他用雙手捧住,低頭深深呼吸了一會兒。看樣子他喜歡新鮮泥土的味道,這嗜好跟鄉下爺爺差不多。那年春天我回鄉下,爺爺帶我走上田埂。爺爺在田埂上捏起一把潮濕的土讓我聞,還問我香不。我如實說沒感覺。爺爺說其實香得很,我不懂。

他跟泥土足足親熱了幾分鍾,然後交給小菊:“送回去吧。”

小菊小心地接住,生怕掉在地上一點兒。

我看見小菊捧著土出去,把土送回到園子裏。

真難為小菊了。

隨後,小菊的爺爺的精神又好了許多。剛才他從土裏吸取了養料,一定是這樣。

我便說:“下次我給你帶點化肥吧。我爺爺家有的是。”

他搖了搖頭,“化肥沒用啦。老了,一天不如一天啦。”

那天,我跟他成了朋友。我與一個靠水和土壤維持生命的奇怪老頭兒成朋友。回到家以後我花了很長時間想搞到化肥,可是非常困難。我給鄉下爺爺打過電話,可是爺爺告訴我,他家的化肥剛剛用完。不過這個電話對我也有幫助,爺爺告訴我一個商店的名字,那個商店賣化肥。我騎車走了20分鍾才找到那家商店。化肥搞到了,真不知道第二天再見到它時他是不是更老了。我猜這點化肥對他那樣一棵老植物會有點幫助的。

他確實像一棵蒼老的植物啊,枯幹得沒有了水分,水分和土隻能幫他維持殘存的生命,卻無法再讓他煥發生機了。

夢境

接下來的兩天我卻沒能去那片園子。原因是媽媽和爸爸不讓我出去亂跑了,還找來老師利用放學以後到臨睡前的一段時間給我補習功課,我自學的那些課程沒合格。

聽課時自然是三心二意,不停地想象著小菊爺爺一天天枯幹、想象著小菊的臉上一點一點長出皺紋。有一天晚上媽媽洗完臉後搽了一種化妝品,據說是防皺的,小菊大概也需要使用這種東西了。

有一天夜裏我偷偷爬起來,拎上化肥和媽媽的“防皺霜”下樓去了。

我得去園子裏看看了,說不定園子裏還是白天呢。

我在街上轉了一會兒,怎麽也沒找到通往花園的大街。我試著走了兩條大街,都不對。應該有一條煤屑小路相連的,走上煤屑小路就能看見木柵欄了,裏麵就是他們的園子。沒辦法,我隻好放棄沒有意義的“夜遊”,又費了不少時間找回家的路。悄悄摸回到臥室**,發現了月亮。月亮明澈如水,掛在中天。它一定知道,在它下麵有一塊園子,正處在一個不正常的速度裏,但它隻是靜靜地看著,把光均勻地撒下去,做它分內的事情。假如有一片雲把它的光遮住了一塊,它也不管的,任憑光芒白白落在那片雲上。它不幹涉與它無關的事情,這就是冷冷清清的月亮,在它身上你感覺不到熱情和溫暖。

我不比月亮好多少啊。對於園子裏發生的事情,我也等於什麽都沒做。

前半夜我幾乎沒睡著。後來無緣無故地又回到街上。是深夜的街,月光打在上麵,像一條白色的帶子,一想到白天車和人其實是在一條白色的帶子上行走也夠浪漫的。

嘩——嘩——

滑板滾動的聲音從幽深的街道盡頭傳來。我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少年踏著滑板飛了過來。他一走近我便看清楚了,滑板上的少年是小瓦。咦,小瓦就是我啊!我確實看見了自己。

我問對方:“喂,小瓦,你幹什麽去?”

“我”匆匆瞥了我一下,說:“把時間追回來——”然後刷地消失在夜空中。

他即將消失的瞬間我看到的又分明是誇父的背影。這樣我就醒了。我打開台燈,從抽屜的底層又摸出了塤。這一次,我有充分的理由了,他應該再來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