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事情怎麽變成了這樣
吃過晚飯,爸爸一個勁兒地問我頭還疼不疼,是不是要吃點感冒藥?我被他纏得很煩,隻好說,我沒有感冒,好得很,就是心裏比較鬱悶。他笑嗬嗬地說,沒事,他在網上下載了一部新電影,《2012》,是美國災難片,很刺激的,待會兒他把電腦接到電視機上,我們一塊兒看,保證我不鬱悶。
我隻好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爸爸都這麽沒心沒肺了,我還能夠說什麽?
我幫著他洗了碗,收拾了桌子,然後他蹲在電視機前,搗騰那幾條有紅紅綠綠插頭的終端線。他做這些事情並不熟練,電腦接上了電視機之後,音頻和視頻線的位置總是弄不對,不是畫麵消失了,就是聲音出不來。他幾乎又沒了耐心,抱怨著電視機廠把東西做得這麽複雜,存心讓不懂行的人為難。
這時候電話鈴聲突然地響起來。他指派我:“小小你接一下。”
我跑過去接電話。鄭菩薩在電話裏大喊大叫:“小小,喊你爸過來!”
我以為還是為了上課不上課的事。誰知道爸爸才聽兩句話,臉色就變了,驚慌失措地問:“真的嗎?怎麽會這樣?”又聽了幾句,他忙不迭地點頭:“好好,我就去,我就去。”
我問他:“鄭叔叔喊你去哪兒?”
他喘著氣,用哭一樣的聲音告訴我:“張成自殺了!”
我嚇得張大嘴巴,小便差點兒衝出來。
他說:“我現在要去醫院。晚上你不能一個人在家,你跟我走。”
他慌得像沒頭蒼蠅,進來出去地給我拿大衣,拿帽子,把我裹得粽子一樣嚴實,才拉著我的手出門。
他推出自行車,把我抱到後座上,飛快地騎上去,用勁兒蹬著往縣人民醫院走。大概鄭菩薩已經在電話裏說了張成在縣醫院搶救。我想,幸好爸爸下午剛修好自行車,否則這時候他就抓瞎了。
到了醫院急救室,遠遠看到好幾個穿公安製服的人。爸爸捏一捏我的手,告訴我說:“看到沒有?戴眼鏡的那個是青陽少管所所長,那個女的是政委。天哪,都來了。”
他看到這幾個所領導還是心虛,不敢走近,招手把鄭菩薩喊過來問情況。
鄭菩薩告訴他:“還在手術室沒出來呢。好家夥,太嚇人了,吞了一截牙刷柄,胃管捅破了,吐血呀!滿床都是血呀。”
爸爸的臉色白寥寥的:“到底怎麽回事?不會是因為他的作文沒上專欄吧?”
鄭菩薩說:“你這個星期沒來上班,不知道情況。是因為他姐姐在老家自殺了。”
“啊?”爸爸失聲叫出來。
“對,自殺了,活不下去了。”
“死了嗎?”
“喝的農藥,死了。”
爸爸手捂住臉,顯出很難受的樣子。
鄭菩薩嘖著嘴:“張成跟他姐姐的感情,你是知道的,他之前要殺姐夫也是為姐姐抱不平。這會兒姐姐真死了,他接受不了,自己也就不想活。還留了遺書,說要用他的死替姐姐申冤。他那個姐夫真是禽獸。”
正說著話,遠遠看見手術室的門開了,一張手術床吊著一個輸液的瓶子被推出來。少管所的所長和政委都圍上去,醫生跟他們說了幾句話,手術床就被推到一間“重症監護室”,無關搶救的人都被攔在了門外。
鄭菩薩說:“瞧,大概沒有問題了。我們現在沒法兒進去探視。”
可是我爸爸不死心,他一直帶著我在病區周圍徘徊,等到穿公安製服的人都走了以後,才回到重症病房前,趴在玻璃窗上往裏看。
他看了幾分鍾之後,不說話,攔腰抱起我,讓我也看一眼。隔著冰冷的帶藥水味兒的大玻璃,我看見房間裏一個瘦瘦的少年躺在白被單下麵,床底下伸出橫七豎八的各種管子,床頭還有個監護儀,紅紅綠綠的燈光一直在閃爍。張成的臉長得什麽樣子,我看不清楚,因為他閉著眼睛,他的臉色也太白了,跟白牆白被單幾乎連成一片。
我扭頭問爸爸:“他現在不會死了嗎?”
爸爸把我放到地上,摸了摸我的腦袋:“應該說,現在我們不會讓他死了。”
星期六上午,外公和新奶奶都打來了電話。外公說他前兩天跟老朋友釣魚去了,釣到了五六條河鯽魚呢,都養在浴缸裏,問我願不願意去吃他做的魚湯小刀麵。新奶奶的電話內容是,青陽電視台好不容易請到了兩位二線偶像明星做娛樂節目,現場需要安排一些觀眾,她說赫拉拉想去,問我有沒有興趣。
我以作業太多為借口,謝絕了兩位長輩的電話邀請。我爸爸的心情不太好,這時候我不應該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裏發呆。
爸爸說:“張成的事跟你沒關係的,你沒必要跟著我沉痛。”
我反駁他:“跟你不是也沒有關係嗎?你為什麽要沉痛呢?”
他想了想,回答:“也許我從來沒有碰到這樣的事,一下子比較難接受。”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圈很意外地紅了一下,讓我的心裏更覺得不同尋常。
吃完早飯,我飛快地做作業,爸爸趴在電腦上飛快地打字,把他要照管的那些博客挨個兒更了新。他告訴我說,他今天寫出來的文字都有點兒灰,也不知道雇主們是不是能接受。不過他又說,偶爾變一變文字風格,也許是好事,人都是喜新厭舊的,吃多了海鮮,就要換個麻辣燙。
中午我們吃了超市裏買來的速凍水餃,然後爸爸又一次騎車帶我去醫院。張成的術後情況還不錯,已經轉到普通病房了,也就是說,我們可以進去稍稍地探視一下了。門口值班的少管所的女警察認識我爸爸,她好意提醒:“任老師,你進去要少說話,別讓病人激動。”
張成醒著,手背上還在輸著液,床底下的導尿管什麽的都沒有撤掉,所以人像具僵屍一樣一動都不能動。一開始走近他時我心裏還有點兒怕,畢竟他是說起來都會讓我頭皮發麻的“少年殺人犯”。我緊緊地攥住我爸爸的手,臉藏在他身後,心裏乒乒乓乓地跳得慌。後來我爸爸用勁兒按了一下我的肩膀,把我拉到前麵說:“認識一下吧,這是張成哥哥。”我躲無可躲,終於站到病床邊,看清楚了張成的模樣:他很清秀,眼睛細細的,嘴唇有一點點厚,唇邊上長著一圈淺黃色的絨毛,看起來很軟很軟,像剛出生的小雞崽身上長出的絨毛一樣。我仔細盯住他的眼睛,想從他的目光裏看出一種跟普通人不一樣的東西,一種隻應該在殺人犯身上才能有的凶狠、惡毒、陰險之類的東西,就好像電影電視裏的那些壞蛋們一樣,看你一眼都能把你嚇得半死。可是張成卻不是,他顯得很軟弱,也很疲憊,眼睛裏是灰灰的、暗暗的,蒙著一層塵埃一樣,讓我看著他的時候,心裏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再往下沉,要一直沉到地板上才算數。我心裏七上八下地想,可能因為他流了太多的血,又剛剛動了大手術,才變得這麽有氣無力吧?
我爸爸把手伸到張成的被窩裏,握住了張成正在輸液的那隻手。非常突然地,爸爸的嘴唇哆嗦起來,臉頰和鼻翼都抽搐起來:他居然就哭了。他哭著對張成說:“怎麽會這樣?你怎麽會這樣啊?”
張成沒有說話,也沒有轉頭看我爸爸,可是也有兩滴眼淚從他眼角流下來,一直淌到枕頭上。他的稀薄的睫毛開始發抖,整個身子都在**顫動,鋼質的床架有了微微的嗒嗒聲。
爸爸於是又慌了,趕快抹掉自己的眼淚說:“張成張成,你別激動,你現在還不能激動。你看你現在活過來了,好好的,很快就會沒事。”
張成閉上眼睛,緊抿著嘴,臉色蠟黃蠟黃,在我看起來,他對自己“又活過來”這件事情不覺得開心,他願意自己快一點兒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我爸爸其實很不善於安慰人,尤其當他心裏也跟著難受時,他幾乎就是一句話都說不到點子上。他說:“張成你才十六歲,多年輕啊。”他又說:“張成你的作文寫得真好,很多網絡寫手都不如你。你是有真情實感在裏麵的。”他居然還提出要求:“等你服完刑回家了,我一定到你老家找你,我想看看你的家,你家門口的天堂一樣的世界。”
連我在旁邊都聽出來,我爸爸講得豁邊了:張成的姐姐自殺,爺爺癱著,奶奶半瞎著,姐夫是禽獸,他的家明明是地獄,怎麽可以說到“天堂”兩個字?
我爸爸自己說完話,也覺得不對。他扭頭看看我,顯得很懊惱,恨不得打自己兩個耳刮子。他實在不知道怎麽跟張成繼續談下去。
還好門外的女警察走進來招呼我爸爸:“任老師,張成需要休息了。”
我爸爸鬆了一口氣,俯身在床邊,許諾他說:“明天我再來看你。”
之後我爸爸就一直沉默著,沉默著出了醫院大門,沉默著走到醫院存車處,推出他的自行車,抱我到後座上,沉默地蹬著往家走。可是當我無意中把腦袋貼在他後背上時,卻聽見他的心跳聲很急促,嗵嗵嗵的,一聲一聲擂鼓一樣。
星期天早晨,爸爸一起床就給我外婆打了電話,詢問給開刀的病人送什麽食物最好,外婆嚇得連聲問他,誰呀?誰開刀了?是小小的爺爺呀,還是小小的新奶奶呀?爸爸說,都不是。外婆放下心來,仔細地問病人是哪兒開的刀,胳膊呢,還是腿呢,還是腦袋呢?爸爸問,這跟吃什麽有關係嗎?外婆回答,當然有關係,吃什麽補什麽嘛,你長到這麽大還不懂?
我爸爸的確不懂。之前還沒有這樣的事情讓他操過心。不過他最後還是得到了外婆的指點:胃部開刀的病人,不宜油膩,初期進食,喝點魚湯最好。“記住要買烏魚,不能買鯽魚,鯽魚是發物,不適宜。”
我的媽呀,一個電話打了有十分鍾。你隻要跟年紀大的人搭上話,就有這麽多囉囉唆唆的麻煩。
放下電話,爸爸騎車去菜場,買回來一條烏溜溜的花紋有點兒怪異的魚。他把魚從塑料袋裏抓出來,扔到水池裏,不放心地喊我過去看:“我沒有買錯吧?”
爸爸這麽信任我,我很高興。他知道我跟外公出門釣過幾回魚,對於魚的品種比他了解得多。我表揚他:“非常正確,這是一條最有營養的烏魚。”他搓搓手,得意地打了個響指。
活魚買回家,要變成碗裏乳白色的湯,中間的程序很複雜。爸爸從小就是個橫草不拿豎草不拈的人,吃慣了超市速食和現成飯,現在要把這條魚對付下來,我感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爸爸卻信心滿滿地說:“任何事都有第一次,你看我的!”
紮圍裙,挽袖子,菜刀拿起來在水池邊上**了幾下,擺出磨刀霍霍的樣子,一切都做得蠻像回事。他並且還吹牛:“你以為我不會做這些事?我是不稀罕去做罷了。”
他先刮魚鱗。烏魚鱗很細,又緊實,嵌在魚肉裏一樣,實在很難把它們一片一片弄下來。烏魚的生命力又特別強,精力太旺盛,在他手裏撲騰撲騰不停地掙紮著,他的食指側麵和大拇指的正麵分別被魚鰭和刀刃紮了一下,弄破兩個口子,裹上了兩塊創可貼。
之後他對付魚頭,要扒開魚的臉頰,取出裏麵的帶毛刺的鰓。這事更難,因為魚身上去了鱗之後,流出很多黏黏的**,抓在手裏比玻璃還要滑,他想把魚摁在水池裏都摁不住。幾回下來他生氣了,一揮刀,幹幹脆脆地剁下了魚頭,還說:“反正頭也吃不著。”
被剁掉頭的魚,張著血淋淋的大口子,尾巴還在撲騰撲騰地甩,實在很恐怖。
衝掉了血汙,接下來就是架鍋,開火,倒進“金龍魚”調和油,等油燒熱後,放魚下鍋煎。外婆囑咐過,魚要煎得透,湯才能煨得白。
沒想到烏魚剁掉腦袋後還不肯死,爸爸剛拎著魚尾巴把它往油鍋裏一放,那魚冷不丁地蹦起來,筆直地跳上去一尺高,再咚地落回油鍋,滾燙的油星濺了幾點在爸爸臉上和手背上,燙得他忙不迭地扔了鍋鏟,遠遠地退出去幾步,無比驚恐地看著鍋裏不停動彈的魚,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我大聲地指揮他:“爸,蓋上鍋蓋,熄火!”
他馬上反應過來,按我說的,擰掉了煤氣灶的火頭。“怎麽回事呀?魚怎麽死不了呢?”
他用手死死地按著鍋蓋,擔心那條被煎得半熟的魚還會不顧一切地衝出來。
我仔細回憶爸爸的殺魚過程,想出了他的一個大失誤:他刮了魚鱗,剁了魚頭,可是卻忘記了剖開魚肚,所以魚的五髒六腑都在,它們還在頑強地工作,維持魚的生命。
我把我的發現說出來之後,爸爸連聲責備自己:“我真蠢!我真蠢!”
他試圖挽救,從油鍋裏撈出那條終於一動不動的魚,重新放回水池中收拾。可是魚都已經煎得半熟了,魚皮一碰就破,皺巴巴地脫開,魚肉跟著絲絲縷縷地分離,還沒等他用菜刀剖開魚肚,魚刺魚骨頭已經一根根地暴露出來。
他歎一口氣,把那魚扔進垃圾桶裏。“算了,太麻煩,拿上鍋,我們直接去飯店買一鍋魚湯吧。”
我非常同情我爸爸,他為張成做了這麽多,雖然沒有成功,卻已經是盡了他的力量。每個人的能力都有大小,關鍵在於你有沒有用心,這是我們老師經常在課堂上教育我們的話。
我們拿上鋼精鍋,到街頭上一家專門賣“魚湯小刀麵”的麵館兒裏,好說歹說勻了人家半鍋熬成白汁樣的鮮魚湯,付了一鍋小刀麵的雙倍的錢。
端上魚湯,爸爸沒法兒再騎車了,我們隻好走著去醫院。天冷,爸爸怕魚湯涼了,走得有點兒急,我跟在後麵一溜小跑都趕不上。他端著魚湯的姿勢也有趣:兩隻胳膊遠遠地朝前麵架著,怕魚湯濺出來,盡量地穩著身;魚湯又不可能一丁點兒不濺出來,他忍不住地要東躲西讓,走成了一個“之”字形的身段。哎喲,我在後麵看著他,真是替他急,替他別扭。外婆和新奶奶每次往我們家送點湯湯水水的菜,用的都是一種超級密封的“樂扣”塑料盒,盒蓋一合上,搭邊哢地一扣,一滴湯水都不帶漏。爸爸要送魚湯,居然還端個原始的鋼精鍋,可見他跟日常生活的距離有多麽遠。
張成病房門口的看守又換人了,換的是鄭菩薩。鄭菩薩要值一天班,百無聊賴得很,正在埋頭玩手機遊戲,看見我們來,樂得眼睛眯成一條縫。
“送什麽好吃的?我看看!”他一伸手就揭開爸爸手裏的鍋,把半個胖臉都埋進鍋裏嗅。
“幹什麽呀?你看你這鼻子翕的,你是貓還是狗哇?”爸爸怕他弄髒了魚湯,躲閃著,不高興。
鄭菩薩湊近爸爸耳朵:“我怕你下毒。”
“開什麽玩笑?”爸爸大叫。
鄭菩薩笑嘻嘻地:“真不是開玩笑,昨天所裏還傳達了一件事,一個犯人關在拘留所的時候,食物中毒死了。這不是存心有人要害他嗎?”
爸爸把鋼精鍋抵在門邊上,騰出一隻手,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會害張成?”
“你當然不會。”鄭菩薩有點兒酸溜溜地,“你最欣賞的文學苗子嘛,寶貝學生嘛。”他又拍了一下我的後腦勺,故作誇張地說:“小小你當心喲,你爸爸喜歡他的學生,不喜歡你了。”
我說:“我才不怕,我老哥離了我不能過日子。”
“哎喲,小人精喲。”鄭菩薩笑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張成還像昨天一樣躺在**發呆,不過情況好多了,導尿管什麽的都撤了,手背上暫時也沒有輸液,可以稍微地動上一動。爸爸對他說:“張成,你要吃東西,吃了東西才能恢複得快。”
張成的眼睛動了動,看看他,什麽話都不說。
爸爸把鋼精鍋端到床邊,手一摸,鍋底已經涼了,就起身找病區的微波爐熱湯去,留下我一個人在病房。我看著下巴尖尖的、比赫拉拉大不了幾歲的張成,嗅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濃烈的藥水味,一時間很緊張,不知道跟他說什麽好。可是過了幾秒鍾,張成先跟我說話了,聲音很虛弱,可是我聽得清清楚楚。他說:“我如果不死,總有一天要把那個人殺死。”
我知道他說的是他姐夫。他的蠟黃蠟黃的臉,他說話時睜眼望著天花板的樣子,還有他的絕望無助的口氣,都讓我心裏無端地害怕。我偷眼看看門外專心玩遊戲的鄭菩薩,擔心張成的這句話會讓他聽見。如果鄭菩薩聽見了,向少管所的領導報告了,那對張成肯定是一件不好的事。
幸好我爸爸很快返轉來,端來了冒熱氣的香噴噴的魚湯。他張羅著要用湯匙往張成嘴巴裏喂,可是張成搖頭不讓,大概是覺得不好意思。他側過頭,堅持自己拿著湯匙舀湯往嘴裏送。他身體虛,手一直在發抖,喘氣聲也粗重,一匙湯哆哆嗦嗦送到嘴邊上,手一顫,湯灑了一多半,把枕巾都弄濕了。而且他的額頭上還掙紮出了汗,密密的一層,像一片麻點兒,讓人看著心裏都發疼。
我爸爸責怪他:“張成,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固執呀?你動多了,傷口開裂,還得第二次縫上,多不合算。”
張成小聲說:“我是犯人。”
我爸爸大聲答:“可你是我的學生!”
張成的眼圈兒紅了紅,不再作聲。
爸爸就開始喂他喝魚湯。其實爸爸也很笨,他每舀一匙湯送到張成嘴邊,總有半匙被枕巾喝下去。當一個人躺著的時候,喂他喝東西是很需要技巧的,我爸從來沒有服侍過人,他哪裏懂得手高手低呢?
還是鄭菩薩不錯,他看見我爸爸實在對付不過來,從隔壁病房裏找來一根塑料吸管,讓他試著用用看。結果還真是好,張成嘴含著管子吸湯,一滴都沒有再漏。
我爸爸抬頭看看鄭菩薩,表揚他:“不錯,腦子還是開竅的。”
鄭菩薩很不服氣地說:“嘁,你讓小小講,誰比誰笨?”
我當然不會講。他們兩個碰到一起,鬥嘴是常事。
後來我們從病房出來時,鄭菩薩追過來說:“任意,拜托去給我買份肯德基吧,我肚子都餓死了。”
我爸爸回答說:“憑什麽?你又沒有開刀不能動。”
鄭菩薩愁眉苦臉:“我得值班,真是一步不能走。今天我跟女朋友約會都推了。”
爸爸指指病房:“張成現在這個樣子,你們還怕他會逃走?”
鄭菩薩說:“那真不能保證。鄰縣有個監獄,一個病人送到醫院動闌尾炎手術,結果你猜怎麽著?手術當晚捂著傷口就出逃,逃出去第三天,發現死在路上了。監管人員倒了大黴,飯碗都被敲沒了。”
爸爸笑著拍拍鄭菩薩的胖肚皮:“深表同情啊。”回頭吩咐我:“小小你去,給他買份肯德基,記住帶你自己一份,算他的賬。”
鄭菩薩隻好指著我爸爸,做咬牙切齒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