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爺爺衝過來興師問罪
星期三是我爸爸上課的日子,可是我下午放學回到家,就知道情況不妙,他果真甩手不幹了。他那雙“奇樂”牌的大頭皮鞋東一隻西一隻地橫在鞋櫃邊,跟我早晨出門前的擺放形式一模一樣,這說明他壓根兒沒動過,沒出過門。桌上的電腦鍵盤上有瓜子殼,有話梅核,還有泛黃的茶葉渣。電腦是開著的,屏保圖案在黑暗的背景上滑過來滑過去,機箱裏傳出輕微的嗡嗡聲。我湊近他的門縫嗅了嗅,一股帶著被窩氣息的暖烘烘的睡眠味,安靜得像死了一樣。
我的心也像死了一樣。我背靠著牆,垂頭喪氣地站著,一個勁兒地想哭。我悲哀地想到了桑雨婷,如果她此時此刻看到這一切,她的臉上是什麽樣的表情?
之後,我走到廚房裏,打開冰箱,看到裏麵有幾棵青菜,就拿出來,一片一片地撕下葉子,在水龍頭下麵洗。我不清楚我的眼淚流下來沒有,反正我的手是濕的,一抹臉,臉上就全是水。
洗好了菜,濕淋淋地放在砧板上,我琢磨晚飯可以做什麽。冰箱裏還有一筒掛麵,有一打雞蛋,半瓶“小康”牛肉醬。煮一鍋青菜雞蛋麵,就著牛肉醬,應該也不錯。爸爸中午一定沒有起床吃午飯,我不能讓他一天都餓著。
開始切菜時,爸爸的房間有了動靜,他開了房門出來,先到廁所裏撒一泡長長的尿,然後趿拉著棉拖鞋走到廚房來看我。
“放學啦?今天在學校沒犯錯誤吧?”他頭發睡得亂糟糟的,眼角還糊著眼屎。
我把水龍頭開得很大,衝洗砧板和刀,不搭理他。
“你在生氣?為什麽呀?”
為什麽?他難道不知道為什麽?
他真是一點兒沒往自己身上想,撓撓亂糟糟的頭發:“別弄晚飯了,等我收拾一下,我們上街吃牛肉拉麵去。”
“我不去。我今天作業很多。”
我心裏憋著一股勁兒,就想跟他唱唱反調。
他倒是很隨和:“那行,不去就不去。你走開,這裏交給我。”
他匆匆地洗漱,然後鑽進廚房,叮裏咣啷一頓響,煮出一鍋爛糊糊的青菜麵。鹽放得太少,味精又放得太多,吃在嘴巴裏鮮得怪異。而且,我到廚房裏拿筷子的時候,看到煤氣灶上沾了厚厚一層麵湯,我想等會兒擦洗時起碼要費去他一刻鍾的時間。
“小小,”吃飯時他又問我,“你到底為什麽不高興?”
我不回答他。我今天就是不想跟他說話。
他把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大,一邊呼嚕呼嚕吃麵,一邊用眼睛掃著電視裏的《喜羊羊和灰太狼》,不時地還噴出幾聲笑。他每天都在這時候把電視調到動畫片頻道,說是給我看的,其實他看得跟我一樣專注。
吃完麵條,我把碗一推,自顧自地寫作業去了,留下他一個人收拾鍋台和碗筷。
門鈴叮咚響了一聲。他從廚房裏伸出頭:“小小,開門去呀。”
我們家這個時候一般沒人來。我以為是收水電費的,開了門一看,卻是爸爸的同學鄭菩薩。
“你爸呢?”他大概是跑著上樓的,站在門口呼哧呼哧喘粗氣。
我朝廚房裏努了努嘴。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衝進去,咋咋呼呼地叫起來:“我的個天,你今天沒上班,我以為你生什麽大病了呢。”
我爸爸拿毛巾擦著手,衝他翻翻眼睛:“別見麵就咒人好不好?”
鄭菩薩著急:“那你怎麽不去上課?一個班的學生等了你一上午!所領導都急了,問我怎麽回事,逼著我打電話。”
“我睡覺,電話線拔了。”
“難怪!”鄭菩薩鬆一口氣,“我就怕你上班路上出事。我是你的介紹人哎,對你要負責任的。”
“沒事。”我爸爸說,“就是不想去了。”
鄭菩薩一急,話憋在嗓子眼兒裏說不出來了,手指著我爸爸,腳在地上跺著。
“反正就是友情客串的事,你另外找人就行了。”爸爸輕描淡寫。
鄭菩薩終於說出話:“哥們兒,你以為是小孩子過家家哪?你到底怎麽了嘛!想去就去想走就走,你把我置於何地呀?怎麽著你也要把這一學期糊弄完是不是?”
爸爸一轉身坐回到電腦前,回答他:“不為什麽,就是不想去了。”
“肯定有原因。”鄭菩薩堅持。
“覺得沒勁,這原因可以嗎?”
鄭菩薩悶頭悶腦站了一會兒,走到我爸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懂了,哥們兒你是過了新鮮勁兒了。這樣,我想辦法找醫院給你開個病假條,這星期你就歇著,緩一口氣,咱們重整旗鼓。兄弟哎,不看僧麵看佛麵,你跟誰較勁也不能跟錢較勁是不是?我們所裏開給你的課時費也不是小數吧?”
我爸爸似笑非笑道:“那行啊,我把這份錢讓給你去掙吧。”
鄭菩薩嚴肅起來:“任意,不跟你開玩笑,你對你的學生不能不負責任,休息一星期,下星期你必須去。”
他說完,不等我爸爸回答,轉身就走了。他大概是有點兒生氣,腳步子很重,把樓梯都走得咚咚地發響。
我前腳把門關上,後腳我爸爸已經在開打“魔獸”,十八般武器輪番上陣,爸爸專注的麵孔被電腦屏幕映得紅紅綠綠。
鄭菩薩這個人有點兒不地道,他生怕我爸爸不理他的茬,當天晚上又去找了我外婆,投訴爸爸的“罷教”行為。第二天我正上早讀課,苦背英語單詞,外婆在教室窗外招手喚我,把我帶到走廊裏說話。
“到底怎麽回事?你爸這人怎麽這麽渾?”外婆的臉拉得很長,語氣咄咄逼人。
我明白是鄭菩薩告了密。他家跟外婆家住一條巷子,從前也是外婆的學生。
“外婆你說什麽呀?”我裝出懵懵懂懂的樣子,一邊在心裏快速地打主意,如何把她應付過去。
外婆伸手點了一下我的額頭:“任小小你不要裝,你知道你爸爸犯了什麽錯誤。”她輕輕跺一下腳:“他不能犯渾到這個地步,好好的工作說丟就丟哇?他有沒有替你想想?有沒有替你們這個家想想?再說了,他這麽隨心所欲的,也把人家鄭菩薩坑了呀。”
我低下頭,使勁兒地設想我們家裏悲慘的前景,很快就湧出眼淚來,抽抽搭搭的。
外婆大概沒想到我會哭,態度直轉,掏出一包紙巾塞給我:“哎哎,你不要這樣嘛,我是講你爸爸,又沒有講你。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
我誠心誠意懇求她:“外婆你找我爸爸談一次話好不好?你勸他會有用的。”
外婆沉吟著,顯得為難:“可你爸和你媽都離婚幾年了,我現在找他談話,名不正言不順哪。”
我很失望,又一次開始醞釀眼淚。
外婆馬上說:“好吧,我有辦法了,你放心,這事交給我。把眼淚擦了回教室吧。”
外婆走後,我站在原地,用手掌心用勁兒搓臉,搓得皮膚發熱,好讓自己看起來紅光滿麵。
回到座位上後,同座的孫猴兒湊過來,神神道道地問我:“蘇校長找你了?有什麽好事,說出來聽聽。”
我愛理不理地:“去去,瞎打聽。”
他眼睛瞪得像鈴鐺:“真有好事呀?”
我故意不答話,讓他羨慕著。
這一天晚上,剛吃完我爸爸叫回來的“比薩餅”外賣,屋裏還盤踞著趕不走的奶酪和洋蔥的氣味,爺爺一家人就敲開了門,威風凜凜地魚貫而入了。我一看爺爺繃著個臉,嘴唇抿得死緊,一副刀槍不入的極嚴肅的模樣,心就怦怦地跳,知道我爸爸今天肯定要遭殃。
爺爺不等我爸爸讓座,自己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拍拍旁邊的位置讓我新奶奶赫仁坐,還指揮赫拉拉坐到旁邊一張椅子上去。
新奶奶拚命地對我爸爸打手勢,表明她是被爺爺脅迫而來的,她沒有任何過來興師問罪的意思。赫拉拉卻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架勢,屁股在椅子上轉來轉去,嘴裏噗噗地嚼著口香糖,目光偶爾往我身上一掃,尖刺刺的,鐵鉤子一樣的。
我爸爸一看這陣勢也有點兒慌,先把晚輩的討好勁兒擺出來:“爸,媽,拉拉,你們吃過晚飯沒有?沒吃的話……”
他才看我一眼,我已經心領神會,跳起來說:“沒吃我去買!我們這條街上有麥當勞,有拉麵,還有炸丸子!”
爺爺威嚴地咳嗽一聲,對我擺了擺手:“小小你回房間去,我要問你爸爸話。拉拉也跟著去。”
赫拉拉懶洋洋地站起來,拖長聲音說:“有什麽秘密呀?搞得像個真的。”
赫拉拉就是這樣,全家人隻有她敢跟爺爺頂嘴,明白無誤地抵抗,可爺爺還偏偏就買她的賬。
我一邊起身往房間走,一邊回頭看爸爸,替他捏著一把汗。爸爸卻把他的手背到身後去,對我做一個“OK”的手勢,讓我放心。
赫拉拉跟著我進門後,回身就是一腳,把門砰地踢上去了,還不高興地說:“大人說話,小孩子憑什麽不能聽?不能聽還帶我過來幹什麽?就讓我守著你這個小屁孩兒嗎?”
我壯著膽子說:“我隻比你小一點點。”
她驕傲地仰著頭:“小一天也是小,何況我還是你姑姑!”
我真想用勁兒踹她一腳,看她還敢不敢在我麵前威風。
接下來,我們同時做出來的一個動作是:忙不迭地撲到門上,眼睛湊到門縫裏,爭取看到外麵的情形,再把耳朵支棱起來,聽外麵的說話聲。
很可惜,門的方位不對,從門縫裏隻能看到廚房和廁所,看不到客廳裏的人。還好我們都能聽到大人說話,因為我爺爺的嗓門兒很高,幾乎立刻就拍起了桌子。
“任意你這個渾頭,你腦子裏整天都想些什麽?你是不是要把我氣死算數?好好的人家幫你找份工作,你不努力,不敬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你到底是跟誰在較勁兒哪?”
天哪,我明白了,外婆說她有辦法,原來她是搬來了我的爺爺和新奶奶當說客。
新奶奶充當的卻是“和事佬”的角色,她忙著勸爺爺:“老任你先不要發火,你先聽聽孩子的想法,不願意去上課了,是不是有別的原因?”
爺爺怒氣衝衝:“他有什麽別的原因?他能有什麽原因?無非是懶惰,沒有責任心,不求上進!這麽多年了,小小都長到八歲了,你說說他都在家幹了些什麽?他虛度年華呀!哎喲氣死我了,我跟你說,我在青陽城裏為他丟盡老臉了!”
“老任!老任……”
“你別攔著我,這是我們父子之間的事!”
新奶奶就不再出聲,大概是覺得不便插嘴。
赫拉拉趴在門上,側著頭,漲紅著臉,興奮異常的樣子:“你爸啞巴了?他怎麽還不還嘴呀?快說話!快說話!”她輕輕地跺著腳。
我真是想揍她。到明年春天蛇蟲出洞的時候,我會逮一隻癩蛤蟆,或者逮住一條蛇,偷偷塞到她的被窩裏。
我爸爸卻是始終不說話。我想象不出來他此刻的表情是什麽樣。
既然爸爸不說話,爺爺的火發得就沒有意思了,一個人自問自答肯定是索然無味的。爺爺虛張聲勢地拍了一會兒桌子,把一個茶杯之類的瓷器砸碎在地上,表明了他的激烈態度,然後就開始大口喘氣,使談話陷入僵局。
新奶奶跟來的作用就在這裏:她知道何時撤退最好。她大聲宣布說:“這樣吧,任意今晚好好想想你爸的話,明天還是去上課,別強著。老任我們就先回家,讓孩子心裏也轉個彎,你看好不好?”不等我爺爺表態,她揚聲喊赫拉拉:“拉拉出來吧,我們走了。跟你哥哥和小小再個見。”
赫拉拉嘩地開門出去,跟我連一聲招呼都沒打。
三個人走了之後,我爸爸雙手插在褲袋裏,走到我麵前,吹了一聲口哨:“任小小,你坦白交代吧,是不是你找爺爺告了狀?”
我把手放在頭頂上,閉上眼睛:“對天發誓,我沒有給爺爺打一個電話。”
“這就奇怪了,老爺子怎麽這麽快就掌握情報了?”他皺著眉頭想一下,搖了搖頭,“青陽這地方真沒勁,巴掌大的一個城市,城南打個噴嚏城北都能聽見,太沒有隱私可言,也太沒有自由發展的空間。”
我趕快慫恿他:“那你就去南京,找桑雨婷。”
他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是不是你媽媽買通了你?”
看,一動到真格的,他馬上就要縮回去。他都在家裏蝸居了這麽久,真要出門闖**的話,我還不能放心呢。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後,發現爸爸還坐在電腦前,津津有味地看新聞。我趕快從冰箱裏給他倒了一杯牛奶,拿微波爐轉熱,又往麵包片上塗了他最喜歡的草莓醬,很巴結地端到他麵前。我說:“爸爸你快吃早餐,然後去睡覺,到一點鍾起床的話,還能睡六個小時。”
他轉過頭,腦子好像還沒有從那些亂七八糟的新聞裏跳出來,懵懵懂懂問我:“你什麽意思啊?”
我一字一句告訴他:“今天是星期五。”
他想起來了,星期五下午他應該去上課。他問我:“說句真話,你很希望我有工作嗎?”
我點頭。
他猛地往椅背上一靠:“好吧,為了我兒子,我要奮鬥!”
我激動得不行,冷不丁地抱住他的腦袋親了一口,害羞地逃開去。
一整天,我上課時心神不寧,惦記著爸爸是不是真的回到工作狀態了。下午有一個算術單元小測驗,本來不算太難的一道應用題,我居然看了半天才弄清楚說的是什麽。孫猴子一心想抄我的答案,不停地伸頭探腦,催我快點兒做,我偏偏熬到最後一分鍾才填上得數,把他氣得朝我直翻眼睛。
周末下課比較早,兩節課之後就放學了。我拎上書包一路往家裏奔。孫猴子在後麵喊:“小當家的,今天要買米還是要買油哇?”我沒有答理他,連頭都沒有回。
路過菜場,我買了兩個燒賣、兩個肉包子,還買了隔壁燒臘店裏剛出鍋的鹵豬肝,準備回家用電飯鍋煮一鍋稀飯,等爸爸回家可以喝上熱騰騰的粥。
開了門,我愣住了,爸爸居然在家,圍著圍裙在廚房裏淘米,也是要煮稀飯。
他最終還是沒有去少管所?如果他上完兩節課的話,這時候應該還騎著自行車在路上。
我手裏捧著包子和鹵菜,怔怔地站著,真是欲哭無淚。
爸爸倒是自覺理虧的樣子,熱情過度地迎上來接過我手裏的東西,還把拖鞋拎到我麵前讓我換。他說:“寶貝兒,你辛苦了。”
我悲憤地指出:“爸爸說話不算數。”
他急吼吼地解釋:“不是不是,我真的是睡到一點鍾起床,一點二十分下樓出門,特地打了十分鍾的提前量!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哪,我的自行車突然就沒氣了。我推著自行車,飛奔到小區門衛室打氣去,我心裏急,用勁兒踩氣踏子,一踩就踩狠了,自行車被我打爆胎了!你看,我要找修車鋪,還要等人家換車胎,神仙也沒有辦法搞定啊。我再一想,與其遲到,還不如不去,反正鄭菩薩幫我弄了病假條。小小我告訴你,我不是成心的,真不是成心的。”
他連說帶比畫,語氣誠懇,臉上卻又帶著笑容,我無法弄清楚他的真假。
我有氣無力地告訴他說:“爸爸我不想吃晚飯了。我頭疼。”
他馬上伸手過來摸我的額頭:“感冒了嗎?發燒沒有哇?”
我甩開他的手,賭氣跑到我房間裏,緊緊地關上門。
爸爸在門外巴結地喊:“晚飯好了我喊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