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少年犯的故事讓爸爸傷心
日子像一杯白水一樣地過下去。每天早晨我七點鍾起床,梳洗吃早飯花半個小時,之後出門去學校,早讀,上四節課,午飯,下午再上兩節課,接下來是活動課(也會突然改成某個老師的輔導課),放學回家,幫爸爸做飯,吃飯,同時觀看電視節目,在《新聞聯播》的片頭音樂開始時攤開我的作業本,一口氣寫到九點鍾,作業多的時候要拖延到十點,到眼皮撐不起來時,上床睡覺。
我把我的千篇一律的生活寫進作文裏。爸爸翻看作文本,看到這兒就說:“日子像一杯白水?你還真會形容。那你期待什麽樣的呢?可樂還是茅台酒?我告訴你呀,可樂太甜,茅台又太辣,還是白水最好,永遠是人體最需要的,也永遠不會喝膩。”
我簡直忍不住要笑。爸爸之前不願意找一份工作,還不是因為厭惡上班下班的無趣嗎?一碰到教育我的問題,他腦子裏就有了另外一個標準。大人們很多時候是口是心非的。
他跟他班上的學生漸漸地熟了,叫名字的時候能夠對號入座,也說得出他們各自犯了什麽事情進少管所,一共要在裏麵待多少時間。他閱讀批改學生交上來的作文,有時候會感歎他們從前的生存環境太惡劣,有時候憤憤不平地責備是教育害了他們,又有時候覺得有些孩子天性就是邪惡的,他們犯下罪行時沒有任何緣由,簡直就是莫名其妙。我坐在他的對麵,根據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絲毫不差地猜出他落筆在那些作文紙上的分數:眉梢一挑,眼裏有光亮愉快地一閃,這是看到好作文了,起碼85分以上;揉揉眼睛,或者打一個哈欠,或者牙疼一樣地嘬一下嘴角,有一點點百無聊賴,這是最中庸的作文,不好不壞,讓他想罵一句什麽都罵不出來,基本上是65分到70分;逢到有寫得很不怎麽樣的作文,他反而會活躍起來,眉頭揚得高高的,又是搖頭,又是拍腿,很驚奇的樣子,仿佛在說:“哎呀哎呀,還能夠寫成這樣啊?也不容易喲!他怎麽想出來的呀?”嘴巴裏嘖嘖著,很不落忍地,打上一個不及格的分數。
我記得有一次,他把膝蓋頂在桌沿上,頭擱在椅背上,椅子往後撐得搖來晃去,他就那麽坐搖椅一樣地讀作文,讀到一個犯盜竊罪的孩子文縐縐形容他們那個團夥的詞兒“誌同道合”,他“噗”地噴出一聲大笑,忘了屁股下麵搖搖欲墜的椅子,結果“咕咚”一下,連人帶椅子仰翻在地,後腦勺重重磕在地板上,磕出了一個青棗大的包,搽了很多紅花油,弄出一屋子怪怪的味。
還有一次,他一邊在陽台上晾衣服,一邊手舞足蹈地講他跟學生們打乒乓球的事。他左手甩著一件濕淋淋的褲頭,右手抓著一個綠色的塑料衣架,起勁兒地跟我比畫:“我就這樣,球拍這麽一勾,那球轉得,擦著網飄過去了!還不是直線,先左邊,再右邊,忽左忽右,絕對的‘蛇行’!那孩子都看傻了,眼睛瞪得像小辣椒,身子這麽樣側過去……”他把那個綠色塑料衣架舉在手裏,擺出奮力揮拍的架勢,“啪”的一下子,衣架刮到陽台邊,脫了手,綠蜻蜓一樣地往下飛。下麵忽然響起一陣憤怒的狗吠,原來是一隻卷毛獅子狗正在樓下呆望,恰好被天上掉下來的晾衣架砸到了腦袋,驚得跳起來,委委屈屈朝主人告狀去。
我爸爸趕快從陽台上縮回腦袋,豎起一根手指告訴我:“別出聲!別承認是我們家的晾衣架!”
我們潛伏在陽台上,從欄杆底邊的縫隙裏偷著看下邊一個卷頭發的女人咬牙切齒罵大街,又抱起那條委屈得不行的狗,哄孩子一樣地安慰它,笑得腿都軟了。
隻有一回,我爸爸的表情是嚴肅的,沉重的,帶著痛惜和悲傷的,那是他給我講述關於張成的案子。他說,這案子張成自己死活都不肯跟他講,他問了張成同監室的孩子,又問了張成的管教,才算有一個大致的了解。他還說,之前從電視上看到《人間》《在現場》《廣角鏡》那樣的節目,看到那些貧病交加的生活,那些淒慘無比的人生,總懷疑是節目製作人在煽情,在騙取收視率,聽了張成的故事之後,他明白了,世界上總有一些人,他們身上集中了全人類的苦難,是最最不幸的一個群體。
張成的故事是這樣:他出生在蘇北農村,家裏原本有幸福的六口人——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他和姐姐。他小的時候,爺爺奶奶還能下地幹活兒,爸爸媽媽又是壯勞力,家裏的日子不算富裕,卻是吃穿不愁。他的姐姐大他十歲,大人們忙農事,姐姐像小媽媽一樣把他帶大,姐弟間的感情,就像他在《騎牛上天堂》裏寫的那樣,好到不能再好。
可是忽然有一天,村裏人都丟下田地出門打工了,打工掙回來的錢呼啦啦地蓋起樓房了。張成的爸爸媽媽想,別人能做到的事情,我們憑什麽做不到?他們也把田地和孩子丟給老人,跟著一個建築包工頭走南闖北做農民工。夫妻倆做不了技術活,在工地上負責做飯,起早帶黑地忙。結果呢,禍從天降,從高樓上落下一捆鋼材,無巧不巧地砸穿灶房,砸在夫妻二人的頭上,兩個人當場送了命。
爺爺聽到這個消息,急火攻心,得了腦溢血,從此偏癱。奶奶日夜悲哭,哭爛了眼睛,治療不及時,視力劇減,成了半盲,走路都要拄拐杖。工地上賠償的錢,安葬了父母,替爺爺奶奶看病買藥,眨眼間一分不剩,還欠下一屁股債。那年張成十歲,姐姐二十歲。
掙紮著苦熬兩年後,姐姐實在支撐不下去了,自己做主把一個瘸腿的會做木工活兒的男人招回家,條件就是要給爺爺奶奶養老送終,要供張成念完中學。那個男人四十歲,又老又醜,好處是有手藝,能夠掙到比一般農民更多的錢。
可是姐姐自己也沒有想到,結婚三四年,她怎麽都生不出孩子來。去看了醫生,醫生說她先天有病,很難治愈。姐姐的厄運從此開始:男人翻臉不認人,對她非打即罵,嚴重的一次踢斷兩根肋骨。在那個男人的眼睛裏,不會生育的女人就是廢物,罵死了打死了都不必負責。絕望的姐姐幾次想死,舍不得爺爺奶奶和未成年的張成,總是在最後一刻選擇活著。
有一天,因為照顧癱爺爺耽擱了做飯,男人又一次對姐姐拳打腳踢。十六歲的張成恰好放學到家,看到姐姐被打,忍無可忍,隨手拿起鍋台上的菜刀,劈頭蓋臉地砍向那個男人。總共砍了十二刀,砍得那個男人血肉模糊地在村中狂奔。幸好張成發育不良,瘦,沒有力量,十二刀都沒有砍在致命處,否則的話,那個男人死了,張成也就活不成了。
我爸爸對我講述這個悲慘的故事時,一直在無意識地轉動著一支墨水筆,看樣子心裏是非常糾結的。他替張成難過。張成家裏遭遇到的一切,超越了爸爸的想象範圍,他不光被震動,還有驚悚,他說他都不敢去想張成拿著菜刀砍人的樣子。“那得有多大的恨哪!”他喃喃自語地說,“你沒見過張成的樣子,很文弱的,一點兒都不像會殺人的人。”
他最後用勁兒把墨水筆朝對麵的牆壁扔過去。水筆破裂了,黑色的墨水濺出一小片汙漬,又像蚯蚓一樣沿著牆麵往下爬。他看都沒往牆上看,咕咚一下子躺到了沙發上,說:“任小小,你知道不知道我很崩潰呀,我好像有點兒人格分裂喲。”
我仔細一想,就明白了爸爸要說的意思:他在一部分時間裏是生活在網絡世界裏的人,替明星們打理博客,說一些最潮流的話,聊一些時尚的家居服飾,偶爾也調侃一點兒人和事,總體上說起來輕輕鬆鬆,快快樂樂;在另一部分時間裏,他去少管所當老師,上課,批改作業,跟他的學生們聊家常,聊出那麽多黑暗世界的不公平。我的爸爸就惶惑了,就不知道什麽是世界最真實的一麵了。
可是,爸爸實在不應該把他的困惑說給我聽,因為我比他的見識還要少。他應該去找爺爺說,爺爺當過局長,肯定能分析和總結出很多的道理來。
遺憾的事情是,爸爸跟爺爺從來都坐不到一塊兒去。爸爸不喜歡聽爺爺講道理。爺爺說:“現在的人都是怎麽了?開口閉口都是談賺錢,雷鋒精神哪兒去了?”爸爸就回答他:“不為錢你為什麽要當官?你敢說你就是為人民服務?”爺爺看完了報紙憤憤不平:“八十歲的老太太倒在地上沒有人扶,年輕人真是道德淪喪!”爸爸哼一聲鼻子:“你怎麽不想想為什麽會這樣?年輕人的道德是怎麽淪喪的?”爺爺囑咐我:“任小小你不光要把學習搞好,你還要思想好,要爭取當上班幹部。”爸爸就狂笑:“什麽叫作‘思想好’?思想好就是往上爬,當官要權?”爺爺氣得鼻子都往外冒煙,一個勁兒地罵我爸爸消極,不上進,自甘墮落。
爺爺和爸爸的行為觀點這麽不合拍,爸爸有困惑不對爺爺說,莫名其妙地把我當聽眾,也就能夠理解了。
我恨我長得不夠快,不能夠讀懂“生活”這本大書,替我爸爸分擔一些思考。
爸爸是在晚上九點之後、我差不多已經寫完家庭作業的時候給我講述張成的故事的。講完了他扔出墨水筆,一個人開始發愣。我在他旁邊站了一會兒,覺得一個人發愣的時候可能不喜歡有人打擾,我就踮著腳尖走開去,自己放熱水洗了澡,把換下來的衣服塞進洗衣機,濕頭發仔細擦幹淨,還順便擦了地,用吹風機吹幹洗臉盆上方的穿衣鏡。每次我爸爸鬱悶或者不高興的時候,我總是格外小心,不讓他有機會把火氣發到我身上。他還這麽年輕,自己還是個孩子呢,他那些小學中學的同學們,誰不是隔三岔五呼朋喚友玩得昏天黑地呀?他弄了我這個累贅在身邊,夠不容易的了。
我上了床,先是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心裏慌慌的,亂亂的,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後來我的身體慢慢變輕了,輕得像一片樹葉子一樣,在田野中飛翔。我掠過了大樹,金黃色的成熟的麥地,河流,村莊,公路和橋梁,被幾條灰黃相間的狗追趕了一陣,又被幾隻蝴蝶當作同類戲耍了一陣,最後落到一個紅磚砌成的農家小院裏。我看見一個癱瘓的老頭兒坐在**流口水。一個瞎老奶奶拄著拐杖“篤篤”地敲來敲去。一個齜牙咧嘴的長相凶惡的人,個頭高得像一座山,耳朵和豬八戒一樣大,眼睛是血紅色,瞪得滾圓滾圓,像“動物世界”裏要吃人的豹子一樣,手裏舉著一根長滿鋼刺的狼牙棒,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一個瘦弱的女人的身上。那個女人披頭散發,所以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是她身上已經被狼牙棒打出密密麻麻的小洞洞,每一個洞洞都在往外冒著血,咕嘟咕嘟地冒,她身子下麵的血慢慢地漲起來,漲成了一條紅豔豔的河,她就像死了一樣漂浮在血河上。這時候張成奔過來了,他好像是一個沒有臉的人,他的臉在我眼睛裏就是一團白白的光,還刺刺地冒著火花。他手裏舉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大刀,刀刃比他的胳膊還要長,他拿著這把刀就朝那個長相凶惡的巨人砍過去。卻不料“當”的一聲響,刀刃很奇怪地卷成了一朵花,原來那個巨人的腦袋是鐵鑄的,怎麽都砍不爛。這下子張成危險了,因為他的武器不頂用了,他眼看著就要被對方抓住了,捏碎了……我急得在旁邊跺腳,拚命地叫,提醒他躲開,提醒他趕快逃……
我爸爸搖醒了我,他穿著睡衣睡褲,看樣子是從被窩裏跑過來的。
“小小,小小!”他坐在我床邊,隔著被子摁住我的腿,“你幹什麽呀?大喊大叫的,還把床蹬得咣咣響?”
我睜開眼睛看他,心跳得擂鼓一樣,跳得心髒要從胸腔裏衝出去。
“做噩夢了?”他問我。
我告訴他:“我看見張成的姐夫要殺死張成了。”
“別胡想,張成關在少管所,他姐夫根本見不著他。”
“那個人會追到少管所。”
“不可能。”
“他會在少管所外麵等著,張成一放出來,他就會殺了張成。”
“他殺人會被判死刑的。”爸爸把手放在喉管處,做了個砍脖子的手勢。
我說:“我還是害怕。”說完我把被子蒙在腦袋上,身子蜷成一小團。
我爸爸想了想,拉開我的被子:“那好吧,今天夜裏我陪你睡。你讓過去一點兒。”
我趕快把身子挪到床的另一邊,空出很大的一塊留給他。他鑽進被子裏,抱怨說:“這麽小的床。”又伸手胡嚕一下我的腦袋,“你這麽膽小,早知道我不跟你說這事了。”
我甕聲甕氣答:“你就是今天不說,明天也會說。”
他笑起來:“你倒真是吃準我了呀。”
我不說話,翻了一個身,臉貼著他的肩膀,心裏覺得很踏實,很快睡著了。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爸爸又有事情做了。他告訴我說,省裏有領導下來視察,帶了記者,帶了婦聯的、團委的、總工會的、宣傳部門的浩浩****的一個隊伍,來看望少管所的這些未成年的刑事犯。這樣一來呢,所裏就要隆重接待了,要搞一台文藝晚會,一場“才藝展示會”,還要出一版“文學專欄”。最後這一項任務,當然歸我爸爸負責,誰讓他是文學課輔導老師呢。
我爸爸信心滿滿,拍著胸脯對我吹牛:“出個專欄,小菜一碟囉。”
我也覺得是小菜一碟。我爸爸是什麽人?讀大學的時候當過校刊主編的!主編是容易當的嗎?我的新奶奶赫仁,都四十好幾的人了,電視台沒讓她當欄目主編,回家還發過牢騷呢。
首當其衝的事情當然是選文章。爸爸說,這是最考驗主編水平的事情。既要選出文學性強的好作文,還要考慮思想的健康、積極、向上,突出少管所在教育未成年人方麵起到的作用,要不然的話,所領導審查的時候就給你“斃”了。我爸爸總共去少管所上過十來次課,布置過五篇作文,批改過的作文本堆在他手邊厚厚一摞,他要從這裏麵海選出十篇左右上專欄。打頭的毫無疑問是那篇《騎牛上天堂》,這是我爸爸最欣賞的文章,他說他會不惜代價力推上去。我提醒他,張成犯的是“殺人罪”,比較重的,會不會有影響?爸爸瞪我一眼說:“有什麽影響?殺人也要問問為什麽殺,被殺的是不是罪有應得。何況他根本沒有把人殺死。”
我爸爸就是這樣的,他要是喜歡一個人,他會不管不顧撲上去為這個人拚命。
內容定下來了,要考慮的便是形式問題。我爸爸是這麽打算的:白牆上先糊一層白紙,白紙上繪出背景畫麵,背景之上貼出優秀作文,一律用三百格的稿紙抄寫,一張挨一張地貼,看起來一目了然,氣勢也比較壯觀。在每篇作文的起首,還要附上作者照片,簡短的介紹文字,便於為這些孩子造聲勢,將來從管教手裏要分數,減刑。
動機當然是好的,不知道最後的效果會不會也是同樣好。
爸爸先在A4紙上畫背景草圖。他借了我的一盒24色彩色水筆,允諾以後還我一盒36色的。文具店裏的36色水筆是德國貨,很貴,我要是能夠得到一盒,那就太好了。
爸爸谘詢我的意見:背景圖上畫點兒什麽好?我脫口就說,畫一幅星球大戰圖吧。爸爸搖頭,點評說,星球大戰氣勢磅礴,他個人非常喜歡,但是跟少管所的生活風馬牛不相及,太不嚴肅。我說,那就畫幾個男學生,再畫幾個女學生,手拉手地走出少管所的門,祝他們早點兒刑滿釋放。爸爸想了一會兒,說,寓意很好,就是容易有誤解,好像少管所是談情說愛的地方,男孩女孩成雙結對的。我連說了兩個構思他都不滿意,有點兒灰頭土臉,轉身去上網看漫畫,不再搭理他。
他趴在桌上吭哧吭哧地畫,過了一會兒又喊我,求我對他畫出來的草稿給出意見。我走過去一看,A4紙上一團灰的,一團黃的,灰黃相間的大色塊,活像一堆又一堆的狗屎 。我捏住鼻子,問他畫的是什麽,他很失望地責問我:“這你都看不出來?明明是一幅少管所的管區鳥瞰圖哇!這些色塊都是監區房頂啊。放大以後,是哪個監區孩子的作文,就貼在哪個監區的部位,錯落有致,多好!”
我看不出來這幅烏糟糟的畫麵有什麽好,讓人心裏跟吃了蒼蠅一樣想吐。
爸爸說:“你真是這麽認為?”
他退後幾步,來回扭動腦袋,左看看右看看,也覺得視覺效果不理想。
後來他把水筆還給我,不畫了,回到他最得心應手的事情:上網,找出很多張賞心悅目的美景圖,挑了一張綠意盎然的春日田野照片,上麵有紅彤彤的太陽,有格子一樣整齊的田塊,有排成人字形的大雁,也有延伸到畫麵盡頭的筆直成行的樹。他說,這幅背景圖配上張成的《騎牛上天堂》的文字,要多美有多美!
他把照片拷貝到U盤上,帶上銀行卡,匆匆出門。一個小時之後他回來了,手裏抱著很大的一卷紙。他招呼我:“快,把吃飯桌子挪開,騰出大地方,我得讓你震一震!”
我們兩個人動手,幾乎把整個客廳的地麵都騰空,然後他得意洋洋地在地上攤開那卷紙。天哪,原來是一幅巨大無比的電腦噴繪照片!五彩斑斕的畫麵真是漂亮,春天的田野像是鋪展在我們家的客廳裏,麥苗是碧綠的,太陽是通紅的,天空是瓦藍瓦藍的,叫人忍不住地要伸出腳,一步跨進圖片裏。
我吸一口氣說:“這麽大的圖片要花多少錢哪!”
我爸爸豪情萬丈地說:“錢算什麽?大不了多吃幾頓方便麵,關鍵是效果,效果震撼不震撼?”
那還用得著說嗎?他這樣的大手筆,誰能比得上?
爸爸拍拍我的肩:“別心疼啊,圖片社老板是我同學,板凳價。”
我管他是什麽價呢,桑雨婷不在,我又管不了他。反正我爸爸有時候就是一瘋子,他做事不是做事,是隨心所欲地玩。
這件事情的最終結果卻是一個大遺憾,少管所的幾位領導審查專欄內容時,商量來商量去,還是抽下了張成的《騎牛上天堂》。他們和顏悅色地通知我爸爸說:“任老師呀,你選的文章都很好,可是張成本人的案子比較敏感,要是省領導上來一問:這個孩子犯的什麽罪?我們怎麽回答呢?這個這個……”
我爸爸不在乎地:“照實說唄。”
所長搖頭:“不好不好,殺人未遂呀,會嚇著領導的。”
所裏不批準,我爸爸也沒辦法。他的巨幅彩色噴繪背景圖其實是為張成做的,襯托的就是張成那篇作文,現在擺明了是白忙活一場。
爸爸回家,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灰著一張麵孔說:“我下星期不去上課了,太沒勁了。”他拿手指頭點著我:“任小小你聽好了呀,你爸爸從今天起要做回無業遊民,誰勸我我跟誰急。”
我為難:“爺爺和外公外婆問起來,我怎麽說?”
“愛怎麽說怎麽說。”他閉上眼睛裝睡,不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