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做人真不能有汙點
周六一早,外公打來電話,要求我和爸爸陪同他去考察養老院。爸爸剛起床,正刷著牙呢,白白的牙膏沫兒堆在嘴角上,口齒不清地通過我的嘴轉達他的反對:“不好!”怕我說不清楚,他連牙膏沫兒都來不及擦,衝出來奪過話筒,很大聲地說:“爸,你才六十歲,還不到那個時候。”
然後他拿著話筒聽外公說話。也不知道說了什麽,反正爸爸最終是點了頭:“那好吧,看看就看看吧。”
放下電話,他看著我,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嘴邊的牙膏沫兒,若有所思說:“等我老了不能動了,我連養老院都不麻煩,找個寺廟出家去。”
我說:“那你就麻煩寺廟了。”
他摸摸臉上還沒來得及刮的胡子,哂笑自己:“也是呀,我怎麽淨動些笨腦子。”又發愁,“那我該怎麽辦呢?不可能每個人都是無疾而終啊。”
“你隻能麻煩我。”我鄭重其事地告訴他。
他一把將我摟在懷裏,搖來晃去,感動得一塌糊塗。
我們匆匆忙忙吃著千篇一律的早餐:加熱的牛奶和沒有烤過的麵包。我在電視裏看外國人吃早餐,恰好跟我們相反,牛奶從冰箱拿出來直接喝,麵包卻要烤得焦黃焦黃。我想,東方人和西方人,是不是剛好一顛一倒哇?
外公是個性急的人,怕我和爸爸太磨蹭,幹脆從他家裏一路走過來,早早地等在我們家樓下。我一出樓門,意外地看見了我的媽媽桑雨婷,她也跟著外公一起過來了。
“哪哪哪天回來的?”我爸爸開口居然有些結巴,也不知道是因為慌亂還是驚喜。
“昨天。到家天已經黑了,就沒給你們打電話。”桑雨婷嘴巴裏嚼著口香糖,一說話,飄出來一股甜絲絲的薄荷味。
我扭過頭,假裝去看小區裏鄰居牽著的狗。我從來沒有叫過桑雨婷一聲“媽媽”,她也從來沒有強求過我,好像叫不叫的無所謂。有可能她根本不希望我叫,她惱恨自己有一個我這麽大的兒子。
今天桑雨婷的打扮很雷人,她剪了一個超短的爆炸發型,染成棕紅色,還挑染出幾綹亮紫色,有一點點像電腦遊戲裏的動漫人物。她的個子高,細溜溜的,頂著這一頭駭人的頭發,看上去像一支雞冠花。
我爸爸咳了一聲,指著她的頭發說:“蠻醒目的。”
外公卻惱火:“難看死了,丟我的老臉。”
桑雨婷故意去挽外公的胳膊:“老爸,改變一種發型就是改變一種心情和生活狀態,你要寬容喲。”
我爸爸的臉色馬上凝重起來,大概在琢磨桑雨婷嘴裏的“改變”是指什麽。
走到小區門口,外公伸手招了一輛出租車,把我們統統塞進去。他今天要考察的養老院,建在距城十裏路的一個水庫邊上,要是走著去的話,實在有點兒遠。
外公搶先鑽到副駕駛座上,把桑雨婷和我們留在後排。我明白外公的意思,他總想找一切機會撮合著我的爸爸媽媽複婚,他希望桑雨婷能夠回到青陽來,讓他享受到祖孫三代其樂融融的幸福日子。
爸爸和桑雨婷各自坐在車側邊,把我擠在中間座位上。我的鼻子裏既聞到爸爸身上隔宿方便麵的味兒,也聞到桑雨婷嘴巴裏不斷飄出的薄荷味兒。我還感覺到他們兩個人的身體都有些緊,硬繃繃地僵著,凍豬肉一樣。
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爸爸就指指我的腳:“你今天怎麽沒穿那雙耐克鞋?”
我起先沒明白爸爸的意思,愣了兩秒鍾就醒悟:爸爸是想間接地告訴桑雨婷,他給我買的是名牌鞋,他把我照顧得很好,我們父子兩個離開誰都能夠活。
因此,我靈機一動地誇張和發揮了爸爸的話:“你說的是哪雙啊?高幫的那雙還是低幫的那雙?”
爸爸聽懂了,馬上衝我眨一下眼睛,表揚我腦子轉得快。
桑雨婷卻是明察秋毫,一點兒不留情麵地指出來:“耐克鞋不是你外婆去年聖誕節買的嗎?穿著都嫌小了吧?”
我和爸爸麵紅耳赤地對視著,感覺我們是弄巧成拙了。
桑雨婷壞壞地笑:“任意,你肚子裏那點兒小念頭,就別在我跟前暴露了,我們兩個人誰跟誰?你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這世上沒人比我更明白。”
我忍不住地辯解一句:“爸爸現在出去工作了。”
桑雨婷嘴一撇:“臨時工罷了呀!再說還是去少管所教書,高中學曆都能幹的活兒。”
爸爸抬頭看桑雨婷,臉上有憤怒,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馬上就有成串反擊的話子彈一樣飛出來了。我爸爸文字功夫好,開心時刻的言辭機智幽默,一旦刻薄起人來,那也是刀刀見血的,不然也不會被明星們雇去寫博客。
我緊張地握住了爸爸的手。在出租車裏吵起架來,那才是丟人丟到家的事。
爸爸的手冰涼,微微還有點兒哆嗦。後來他就把頭扭向窗外,裝作看深秋田野裏的風景,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也扭過頭,跟著他裝模作樣地看,躲避桑雨婷接下去要問的話。風景還真是好,天空是難得一見的藍,絲絨一樣,滑溜溜的,也是毛茸茸的。田野裏的莊稼已經收過了,稻茬和棉花秸散落在田中,惹得一群群的鳥兒飛過來飛過去地啄食。每隔幾分鍾,視線裏就會出現成團成片鬱鬱蔥蔥的樹,腰帶一樣彎來繞去的河,我知道那就到了村莊,有人住著,有雞飛著,有狗撒歡著。
忽然間我想到了少管所裏的張成,他想念著的田野,想念著的家,差不多就是這樣的吧?
外公看中的養老院其實很小,前後不過兩棟三層高的樓,圈在一個栽滿花草的院子中,但是樓房內外都刷得雪白,每個房間的床單鋪得一絲不苟,護理員們也是白衣白帽的穿戴,看著很像那麽回事。
接待我們的阿姨介紹說,這家養老院是一個從青陽出去的留美博士開設的,本意是為自己留在家鄉的父母做一件事,後來幹脆做大了,嚐試把美國的養老模式搬到中國來實踐。阿姨說,中國的獨生子女政策實行三十多年了,養老問題開始提上議事日程了,這個養老院開辦才不到一年,預約登記的老人已經排了長隊。“如果規模不擴大,你們現在就登記的話,可能要十年之後才能輪得到。”
桑雨婷問她怎麽個排隊法,阿姨解釋,床位總共有六十個,每去世一個老人,才能補充進來一個新的。桑雨婷的眼睛馬上瞪得很大,大概腦子裏出現了那些垂老之人一個接著一個從樓裏抬出去的情景。她捂著嘴巴說:“真恐怖!”
之後,她拉著外公的手,頭也不回地下樓出了門。
我和爸爸跟著出門。爸爸也有同樣的感覺,語氣惶恐地對我說:“哪裏是排隊進養老院?明明就是排隊等死。想想吧,名字寫在登記簿上,眼睛盯著床位,心裏還要數著數,度日如年哪。具體到你外公,你說他應該是盼著快點兒輪到自己呢,還是盼著遲點兒輪到呢?”
外公很不滿意桑雨婷把他拉走,他發火:“來回打車就花了幾十塊呢!你以為找養老院像找幼兒園一樣,拿著錢就有人收?”
桑雨婷斬釘截鐵:“不管怎麽說,排隊進去的感覺太不好。”
外公氣哼哼地:“是呀,誰不知道在家裏住著最好?你要是個孝順女,你就回青陽找工作,再把你媽接回來,我們三個人過日子。”
我總算明白了,外公把桑雨婷叫回來考察養老院,是做給她看的呢,外公其實不想孤零零地住到養老院裏呢。外公這個人,一直就是個太愛麵子的老頭兒,他心裏想著的事,總喜歡迂回曲折地來表達。
外公發火時沒有把我和爸爸扯進去,可是他一邊說的時候,一邊用眼睛瞄著我爸爸,很在意他的反應。
桑雨婷沒有答話,既沒有說可以,也沒有說不可以。桑雨婷不表態,我爸爸當然就不能先表態,外公畢竟不是他的父親,再說還是個“前嶽父”。
仍然由那輛出城的出租車把我們拉回城,大家在十字路口不歡而散,外公回自己的屋子,桑雨婷去外婆家裏住,我和爸爸到爺爺家裏蹭了一頓中午飯。
飯後回到家,爸爸坐立不安的,打哈欠,摸頭發,摳耳朵,屁股上像粘了釘子,坐下不到兩秒鍾就要起身,起身走幾步又坐下,煩躁得讓我都難過。
“這個……爸爸還是玩一小會兒吧。”他低聲下氣地跟我做商量。
我馬上就明白,他的遊戲癮發了,要玩“魔獸”。他在這一個星期都沒有碰過遊戲,已經很不容易。我們老師警告我們說,千萬不能讓自己玩遊戲上癮,一上癮,手指頭剁了都戒不掉,要剖開腦子,把裏麵的一根神經割斷才有用。可見遊戲癮多麽熬煎人。我爸爸能夠忍得住一星期不玩,真的要算是了不起。
我挺心疼爸爸的,同意他玩一個下午。他咧著嘴誇獎我懂事,說我善解人意,然後就把電腦搬到他房間裏,關起房門,無聲無息了。
關上房門,不是怕影響我寫作業,是怕我被“魔獸”的魅力抓過去,跟著他上癮。在教育我的問題上,我爸爸做不到“以身作則”,好歹做到了“嚴防死守”。就憑這一點,誰也不能說他不是一個好爸爸。
我到廚房裏打開電水壺,燒了一壺水,準備給爸爸泡茶。爸爸平常不講究,喝瓶裝水和可樂都可以,但是一打遊戲他就興奮了,興奮了就要喝濃茶,半杯茶葉半杯水的那種。我對我爸爸的習慣了如指掌。
等著水開的當兒,我把書包拎到桌上,考慮先做什麽作業。我決定閉上眼睛摸,摸到哪本書就寫什麽作業。我摸到的恰好是英語書,好手氣!
抄課文兩遍。抄單詞二十個,每個十遍。填空題五道。問答題兩道。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完全難不倒我。
有人敲門。我以為是抄水表和電表的,結果門打開,站在麵前的是頭發像雞冠花的桑雨婷。她根本不等我說“請進”兩個字,熟門熟路地就往裏麵走,一邊還反客為主地招呼我:“進來進來。”
我跟著她過去,感覺挺糟糕,因為刹那間她掌握了我的主動權,我除了俯首帖耳聽她的,別無選擇。
她把手裏的一個大紙盒打開,拿出一雙嶄新的籃球鞋。“耐克的,我剛買來,試試吧。”
她一下子把我摁在沙發上,不由分說地彎下腰,扒掉我腳上的舊鞋子,把新鞋往我腳上套。她的動作有一點兒生疏,也有一點兒粗暴,膝蓋頂住我的腿,下巴壓在我的頭頂,活像我是一隻待她宰殺的小雞崽。我忽然想到我的襪子穿了起碼有三天了,很可能有臭味兒,心裏就拎起來,緊張地屏住氣。其實我這麽屏著,自己聞不到,不等於她也聞不到。
沒辦法了,如果她因此討厭我,那是她的事。
還好她沒有嗅出什麽來。她幫我把鞋穿上腳,抽緊鞋帶,係牢,拍了一下我的頭:“起來走兩步!”
鞋有點兒大,但是鞋幫很軟,緊緊地抱住腳背,走動起來不覺得不合適。
“35碼的鞋哎!居然就穿進去了。”她揚起眉毛,仿佛驚奇地看著我。
她什麽意思呢?嫌我的腳長得太大,還是喜歡我的腳長得大?一時間我不能斷定。
電水壺裏的水早已經開了,蒸汽從壺口冒出來,我盯著它,遲疑著要不要去泡茶。
她很敏感,馬上說一句:“你爸在呀!”
我恨死了自己,沒有辦法對房間裏的爸爸傳遞一個消息,讓他及時關閉遊戲程序。我知道他在裏麵聽不見客廳裏桑雨婷的聲音,這個人隻要一玩遊戲,天崩地裂都聽不見。
我試探著往房門邊走了兩步。桑雨婷抬起一隻手阻止了我。然後,她躡手躡腳的,私家偵探一樣的,聳起肩膀往門口接近。快要靠近時,她停住,脖子伸得天鵝一般長,側耳從門縫裏聽聲音,臉上掠過一種恍然大悟的神氣。
“嘭”的一聲巨響,在我還沒有來得及大聲喊爸爸的時候,她已經用腳上的高筒皮靴下勁踢開門,理直氣壯地衝進去,隨手把門又關緊。
完了,我爸爸真倒黴,不遲不早又被桑雨婷抓了現行。
幾年之前他們離婚,名為“反恐精英”的一款遊戲是導火索。外婆不止一次埋怨我爸爸:你哪怕稍微有點兒節製也好哇,你哪怕意思意思找份工作也好哇。爸爸就偏不肯“意思”,寧願跟桑雨婷翻臉分裂。
現在爸爸坐在家裏就能夠掙到很多錢養我,有了一份聽上去美好的兼職工作,一個星期才打一回“魔獸”,在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麵前盡忠盡孝,幾乎就要成為一個完美父親的典範,他怎麽就黴運不走,居然又撞上了桑雨婷的“槍口”?
我脫了腳上的耐克鞋,蝦米一樣蜷縮在沙發裏,眼睛閉住,食指頂住耳朵眼兒,讓自己暫時地變成“探索頻道”裏那隻可笑的逃生鴕鳥,對裏麵房間裏發生的事不聽也不看。
疾風暴雨式的爭吵持續了大約十分鍾,捂緊耳朵我還是聽得到房間裏乒乒乓乓的巨大的聲響。之後門嘩地打開,桑雨婷怒氣衝衝地跑出來。走到沙發附近時,她被我脫下來的耐克鞋絆了一下,差點兒往前麵栽出去。她很生氣,想也沒想就狠狠地踢了一下那隻模樣乖巧的鞋。鞋受驚一樣地飛起來,衝到對麵牆壁,掉落在茶幾上,打碎了一隻玻璃杯,最後連同碎玻璃一起落在地麵。
鞋飛在半空的同時,桑雨婷已經奔出了我們家的防盜門。她不知道她親手買來的新鞋受到的傷害。
爸爸跟著從他房間出來,失魂落魄地站在我麵前。才幾分鍾時間,他的胡楂好像都長出來了,黑乎乎地蔓延了小半張臉。他的眼睛裏有沮喪,也有惶然,似乎對剛剛發生的事情還沒有來得及反應,有點兒莫名其妙的那種意思。他望著沙發上縮成一團的我,眨巴著眼睛,孩子一樣地舔著嘴唇,大概是不知道如何開口解釋。
“你媽媽……她很生氣……”他小心翼翼告訴我。
我點頭。這是傻子都能明白的事。
“其實她誤會了……”
我想,也不能完全說是誤會,他的確是在打遊戲。
爸爸又站了一會兒,走過去把我的鞋子撿起來,送到我腳下。“管她呢。”他一下子又擺出破罐子破摔的姿態,若無其事地聳一聳肩膀,“我們都已經是離了婚的人了,她狗拿耗子幹什麽呀?煩惱不煩惱哇?”
桑雨婷離開之後沒有再來,連電話也沒有打過來。我動員爸爸打一個電話過去,他愛搭不理地反問我:“打過去幹什麽呀?”
我說:“道歉哪,你是男人哪。”
他“嘁”了一聲:“誰錯誰道歉。”
誰錯呢?我有點兒難以判斷。桑雨婷不問緣由發火是錯的,我爸爸在大白天打遊戲好像也不對。怪不得我的新奶奶說,夫妻吵架,永遠都沒個是非。我真是懶得管他們了。
可我的外婆不這麽想,她在課間休息時把我從比賽扔紙飛機的人群裏拉出來,神色嚴峻地說:“這回你爸爸犯了一個大錯誤。”
我的心怦怦地跳,不知道這個錯誤大到什麽樣子。
“你媽媽回青陽,根本不是為了看你外公的養老院,她處了一個男朋友,處得不錯,準備結婚了,心裏又猶豫,回來看看跟你爸爸還有沒有破鏡重圓的可能性。結果呢,你爸爸躲在房間裏打遊戲,見都不見她。你說她火不火?”
我張了張嘴,想說話,外婆抬手止住我:“別替你爸辯解,說什麽都晚了。”
我堅持要說清楚:“爸爸現在一星期才打一回遊戲。”
“一星期打一回也是打呀!當年他們兩個為什麽離婚?不就是你爸爸遊戲打得昏天黑地嗎?拖家帶口的人,他怎麽就沒有一點兒責任感?再說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媽媽回來的日子還不到十天,回來一次抓一次現行,天下有這麽巧的事?還是概率問題,你爸爸根本就不止一星期一次!”
外婆說得義憤填膺,就差沒有一步衝到我家裏,指著爸爸的鼻子跟他算這筆賬。
我替爸爸委屈。做人真是不能有汙點,沾上去就很難洗得幹淨了。
外婆最後很關心地問我:“你怎麽樣?情緒沒有受影響吧?你爸爸這輩子怕是長進不多了,你可不能學他,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當校長的老太太,是不是都像我外婆這麽囉唆呀?還有,她們為什麽凡事隻相信自己的判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