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總有些事情讓我們意外
接下來的這個星期,風平浪靜。我爸爸又去少管所上了兩次課,周三一次,周五一次,周三上午,周五下午。先不管他是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在一板一眼做著這件事情時,我心裏首先就踏實,我一點兒都不用為他去忍受別人的白眼了,也不再覺得張皇不安——一覺醒來,爸爸上班的那個包在,他放在桌上的講義和作業本子在,他的自行車的鑰匙也在,這是他勤勤懇懇上著班的證明。
我們家的陽台上有個雜物櫃,裏麵塞爆了古年八代的舊東西:我小時候用過的奶嘴啦,外婆買來給我的方塊字片啦,桑雨婷的舊頭發卡子啦,爸爸從前集過的郵票啦。有一天爸爸一腦袋紮進櫃子裏,稀裏嘩啦翻找了半天,弄得頭發眉毛長了絮絮,臉上黑一道灰一道地扮了花臉,終於找到了他要的一摞舊本子——他大學時候的聽課筆記。
“哈哈,眾裏尋他千百度,本子卻在燈火闌珊處。”他把本子舉到嘴邊吹去上麵的浮灰,又順勢拿衣袖擦封麵,慌得我趕快奔進廚房替他取抹布。
“看到沒有?”他嘩嘩地翻著那些陳舊泛黃的頁麵,向我展示,“這字跡,這條理,這周密……什麽叫好學生?榜樣啊!想當年我讀大學時……”
“是有人要收舊貨嗎?”我問他。
他噎了半天,表情是痛心疾首:“小小你這是什麽境界?我年輕時代的心血結晶隻值廢舊報紙錢?存心氣我!”
“可我現在還用不著。”我說。
“誰也沒說給你用。我找出來給我的學生用。”
我覺得他是異想天開,因為他的學生們有些還沒有讀完小學。可我知道這個時候絕對不應該潑冷水,有工作積極性的爸爸是可愛的爸爸。
他把這一摞筆記本拿到街上的複印店裏,想複印幾十份發給他的學生們。一問價錢,灰溜溜地回來了,告訴我說,太貴,店老板太宰人,複印一頁紙,打了五折還要二毛五分錢,拿這個價錢都夠印出一本新的書來了。他又試圖把筆記內容輸錄進電腦,完了再打印。總共打進去兩頁紙不到,存在一個標為“大學筆記”的文件夾裏,就此不了了之。
事實上這也是不可能的事,密密麻麻的聽課筆記要整理出來給他的學生用,怎麽說都感覺太瘋狂。我自作主張地把這件事從爸爸的“不成功”記錄中抹去了,就當他沒想過也沒做過。
還有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是爸爸擅自替他的博客雇主們宣布“停博一周”,然後他在這一周時間裏狂補文學功課,把書架上那些看過的和沒有看過的名著統統搬下,一本本地摞在沙發邊,窗簾拉上,人躺下,頭頂的台燈打開著,用一種最舒服的姿勢,流水作業般地在眼睛裏把那些書過了一遍。他一邊讀,一邊很有感慨地告訴我:“書到用時方恨少哇!”又感歎,“名著就是名著,讀一遍有一遍的收獲。”
結果周五那天他從少管所上課回來,慌慌張張把我拉到窗戶邊:“我好像眼睛有毛病了!你來看看對麵樓裏晾的衣服,衣服上有幾個口袋,你看得清楚嗎?”
我說看得清楚哇,衣服上是兩個帶拉鏈的口袋呀。
他拚命地揉眼睛,嘀咕:“怎麽回事?我怎麽看著是四個口袋呢?”
我很有把握地告訴他:“你那叫重影。”
他不服氣:“不可能吧?不是眼睛散光才有重影嗎?”
“你散光了。”
“我還在風華正茂的年紀呢!”他大叫。
他終究還是有點兒慌,那天早早地上床躺下,一滴接著一滴地往眼睛裏點一種“珍珠明目液”,還叫我幫他上網發帖子,問網友們有沒有更好的恢複視力的辦法。有個網友回複說,可以試試熱敷法。他馬上叫我把濕毛巾用微波爐打熱,嚴嚴實實蓋在眼睛上,外罩塑料紙,綁緊,喝水吃東西都不肯拿開,連上廁所都舉一隻手捂著,那副“病急亂投醫”的樣子,真讓我心裏要笑。
他這麽寶貴一雙眼睛,是因為將來的一生還要靠著眼睛寫字吃飯吧?這麽說起來,關鍵的事情上我爸爸也還是個拎得清楚的人。
一夜休息,睡足了一個無比漫長的好覺後,爸爸爬起來,第一件事情就是走到窗口往對麵的陽台上看。“小小,”他問我,“那家人家曬的被單上印著什麽花?”
我抬頭瞥一眼:“**。”
他搖頭:“不對。”
我又看一眼:“那就是薔薇花。”
“瞎說什麽?”他一字一句糾正我,“那叫繡線菊。”
我笑得要從椅子上翻過去,繡線菊不也是**嗎?
他得意,忍不住地牛氣起來:“我這雙眼睛,蚊子飛過去都看得清公母。”
瞧瞧,他已經忘了昨天看不清人家衣服口袋時,那副伸著脖子發愣的沮喪樣兒!
我爸爸每次上課結束時都要留作文。起先他精心設置作文題目,後來就煩了,對學生說:“你們隨便寫。”學生也不客氣,果真隨便寫起來。結果收上來的作文五花八門五彩紛呈,讀一讀真要笑死人。
一個學生自作聰明又自以為是,跑到圖書館裏抄了一段書,我爸爸一看就看出來了,他抄了一段大文豪泰戈爾的詩化散文,連“印度”兩個字都不小心抄在裏麵。我爸爸嗬嗬地笑,寬宏大量地說:“也罷了,沒抄郭敬明的,抄了泰戈爾的,算他有文化。”爸爸一揮手給了他“90”分,弄得我都有點兒心理不平衡。
有篇作文是表揚監區管教的,把那個三大五粗的人民警察誇成了心細如發的“好媽媽”類型的人,好事羅列了一大堆,光看作文,覺得這樣的警察沒評上全國勞模是笑話。我爸爸一點兒不喜歡這篇作文,他說文章沒有真情實感,一定是胡編亂造。那學生為什麽這麽寫呢?不是怕管教,就是擺明拍管教的馬屁,總之用意險惡。爸爸給了這篇作文“五十五”分。差五分都不讓人家及格。
還有個學生,別出心裁寫了一段劇本,仿的是《武林外傳》,神神道道挺好玩。爸爸說:“這孩子倒真是可以培養寫電視劇。少管所裏還是有些歪才的。”他在劇本邊上畫了一個圈,提醒自己下回去找這孩子聊聊天。
最長的一篇作文,寫了密密麻麻三頁紙,通篇講述自己對一個女同學的暗戀。爸爸一邊看,一邊哧哧地笑,末了說,還不錯,真用了心思了。又說,但願他不是為了那個女同學犯的罪,不然女孩子要一世不能安生。
有篇作文寫得特別短,不到三句話:“今天過中秋節,管教給我們吃了月餅。我想起天上的嫦娥。”爸爸笑得把含在嘴巴裏的筆套子都噴了出來:“天哪,可真是聯想力豐富哇,一個月餅就扯上了嫦娥!”可是他毫不猶豫給了“八十”分。他說想象力是最好的東西,不管怎麽說都要保護好。
當然,爸爸最喜歡的學生還是張成。他收了作文本回來,一進家門,總是迫不及待翻出張成的那一篇,先是一目十行地讀一遍,再是十目一行地讀一遍。他讀著,嘴巴微微地動,目光很專注,有時候鼻翼會掀一掀,有時候眉梢會挑起來,擺出驚詫或者驚喜的模樣。他還會突然地歎息一聲:“哦!”就好像一口咬到什麽好東西,不由自主地要表態。
他給我看張成新寫的一篇作文,題目叫《騎牛上天堂》。
騎牛上天堂
天藍藍的,河水清清的,一望無際的麥苗地裏,有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顛顛顫顫地躍動。大一點兒的影子是細長形,擺動的腰肢如柳條兒一樣柔韌,碎花衣服和素色褲子搭配得清清爽爽,灑落在她身後的笑聲,就像一串串紫藍紫藍的蠶豆花。小一點兒的影子,胖乎乎,矮墩墩,牛犢兒一樣的壯,緊捯著兩隻小蹄子樣的腳,大呼小叫地往前撲,追不上前麵的人,幹脆一歪身,四腳朝天地躺在田埂上,蹬腿耍賴了。
田埂被春陽曬得暖烘烘的,身子躺在地上,鼻子嗅到了麥地裏鋪天蓋地的清香味,還聽到了田野深處蠻牛翻身一樣的轟隆隆的響聲。陽光像一隻頑皮的手,在眼皮上拂來拂去,逗得人鼻尖都發癢,忍不住地打噴嚏。
“弟呀,弟呀,再不起來,姐可真走了。”姐手裏拿著一個手巾包,手巾包裏包著從集市上買的炸油條,心急火燎地叫喚我。
“姐背我!”我知道她要急著回家幫娘燒火做中飯,故意地拿著她一把。
“不背!你都這麽大人了。”姐作勢扭過身。
我躺在田埂上,閉緊眼睛裝死。
過了一會兒,有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兒飄進我的鼻子裏。姐姐走過來,正在試探我。我拚命憋住氣。可是她一伸手就捏緊了我的鼻尖兒。我隻能張嘴,睜眼,把自己笑成一團刺蝟樣。
“姐再背我一次。背最後一次!”我眼巴巴地懇求她。
已經不知道是多少個“最後一次”了,姐姐好像是喜歡被我欺騙哪。她背對著我蹲下來,手在後麵用勁兒一抄,把石頭疙瘩一樣沉的我兜到了她的肩背上。“趴穩啦,騎牛上天堂啊!”她故意一顛一顛地學著牛的步態走,逗我笑,逗得我眉眼花花,樂成了一隻蜜罐子。
那時候,姐姐十五歲,我五歲。
太陽在我頭頂上金光燦燦地照。鳥兒急慌慌地飛過來,又飛過去,仿佛忘記了剛剛把自己的寶貝藏在哪兒了。麥地裏嗖的一下躥出來一隻什麽野東西,箭一樣地射出去好遠,鑽到一個看不見的洞穴中。我蒙住姐姐的眼,要她猜猜身邊掠過的蜻蜓成單還是成雙。我還用腳後跟敲著姐姐的腰胯,催她快走,催她像馬兒一樣奔跑。
姐姐好性子地由著我捉弄,我指到哪兒,她就樂顛顛地往哪兒走去。我們一路上趔趔趄趄的,把嫩嫩的麥苗兒踩塌了,把黃黃的油菜花兒踩翻了,把人家排在地頭育種用的營養缽踩成了扁粑粑。
在我們的想象中,騎牛上天堂的路,就是這樣金子一樣的亮。
我娘在家門口鋤地,抬頭看見姐姐背著我,心疼得一個勁兒地喊:“哎呀你個小死孩兒,你想累死你姐呀!”
可不是,細筋細骨的姐姐,一路把我背回家,臉紅氣兒粗,頭發濕答答地粘在額頭上,汗水迷到眼睛裏,胸脯喘得像拉風箱,屁股頂在山牆上,半天半天都直不起來身。
我真是個渾不知事的小傻瓜,我用我的不管不顧的愛,差點兒就要把我的姐姐壓垮啦。
我爸爸拍著張成的作文,醉意迷蒙的樣子:“看看,看看,任小小你什麽時候能寫出這麽好的文章!”
我絞盡腦汁挑出一個刺:“他耍賴要姐姐背,為什麽還說是‘不管不顧的愛’?自相矛盾吧?”
爸爸的舌頭在嘴巴裏“嘖”了一聲:“到底是小孩子,看文章光看字麵意思,看不出字裏行間的情感。張成的姐姐比他大十歲,他是在姐姐背上長大的,我記得上篇作文他就寫過。這麽深厚的姐弟情,可不是隨便哪一家都有。你跟赫拉拉之間就沒有。”他突然發現說了錯話,“不對,赫拉拉應該算是你姑姑,我搞混了輩分。”他揮揮手,要把這個錯誤抹去,“總之這份情感很動人,非同尋常。”
“那他後來怎麽會犯罪?他姐姐不管他了?”我執意問。
我爸爸兩眼望天,默想了好一會兒,顯得煩惱起來:“哎呀,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啦,總有許多情況出乎我們意料。咳,晚飯吃什麽?”
我爸爸認為張成的這篇作文應該發表。他向鄭菩薩打聽過了,正在服刑的少年犯,如果能在公開刊物發表文章就算是立功,立功就能夠減刑。爸爸說,張成要是減刑出了獄,沒準兒還真能考上個大學什麽的。爸爸是真心地認為那孩子不搞寫作太可惜。
他動手把文章敲進電腦裏,往他熟悉和不熟悉的寫有“××報”“××刊”的電子郵箱裏發送。他告訴我說,從前報紙雜誌還有不準許一稿兩投的規定,現在是網絡世界,誰都管不了誰,遍地撒網,就地收魚,就這麽回事。我看見他在電腦裏點擊了總有幾十個郵箱。為了自己的學生,他的瘋狂勁兒又上來了。
他甚至還給他的大學同學打電話,講青陽少管所的孩子,講張成,講張成的作文。他的很多同學遍布在全國各地的媒體任職,他們手裏多多少少有一點兒權力,可以替可憐的張成謀一些幸福。他強調說:“會減刑啊!才十六歲的孩子呀!”
人家沒激動,他先激動了,放下電話,紅頭赤臉的樣子。
我從旁觀察他,偶爾心裏想,我有這樣一個天性率真的爸爸,是不是反比別的孩子更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