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爸爸想做個負責任的人
星期六一早,外公給我打來電話,說是青陽城北街上新開了一家江鮮館,門口掛了四個紅豔豔的大燈籠,花籃沿街麵擺出一長排,青陽電視台的《生活》欄目組專門去做了一檔節目,那個替大家“試吃”的欄目主持人,麵對滿桌佳肴哇哇地直叫喚,看樣子有點兒意思。“怎麽樣?我們去試試?”外公慫恿道。
我外公桑田離婚、再婚、退休又鰥居後,生活上一直很儉樸,一頓快餐還要撥出一個肉丸子留作下頓吃。可是近來不知道怎麽就想開了,開始熱衷於美食,立誌要在半年之內吃遍青陽城的大飯店小館子,品嚐每一道新創名目的菜,好像不把身邊的積蓄花光不甘心似的。外婆嗤著鼻子說,這是因為退休教師新近加了工資,加的幅度還挺大,外公一下子覺得錢花不完了,就燒包起來了。
外婆的話我不能全相信,她隻要說到外公,言辭就偏激,不太像一個小學校長的樣子。爸爸說,這是因為外婆對於外公跟她離婚的事情耿耿於懷,心裏麵還記著仇。
真好玩,兩個老人家,一碰到感情上的事,倒像老小孩。
吃飯講究的是熱鬧,人多了才有趣,孤家寡人就有點兒食不知味了,這是外公常常對我嘮叨的話。我知道他現在的生活過得很孤單,也知道他除了抓住我,別的沒有人可以陪伴他,所以每回他叫我出去吃飯,我盡可能地雀躍呼應。
我爸爸諷刺我:“任小小,你倒像我們家裏的一盒萬金油,哪裏都能夠抹一抹呀。”
我唉聲歎氣回答他:“有什麽辦法呢?誰讓我生下來頭上就頂著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六座大山呢?”
我爸爸不無憐憫道:“哎喲,不容易不容易。”
我也覺得我自己不容易。我要六麵玲瓏地應付好這六個人,簡直就是一項浩浩****的大工程。我認為有關部門應該設立一項“家庭團結和諧獎”,然後莊嚴隆重地把這個獎項頒給我。
十一點整,外公如約到我家樓下等我。自從我爸爸媽媽離婚後,外公一次都沒有登過我家的門。他對我爸爸有怨氣,怎麽看怎麽不順眼。他認為離婚的責任全在我爸爸,哪怕他稍微地對家庭負責一點點,稍微地有一點兒上進心、事業心、功名心,他女兒桑雨婷也不會毅然出走,連唯一的兒子也不要了。桑雨婷要是不離開的話,他的老伴去世後外婆或許會考慮跟他複婚,一家人在一起其樂融融地過日子,他如今不可能如此孤單冷清。
外公的這些心思我都能明白,要不然外婆也不會稱我是“小人精”。可我明白歸明白,我對外公的處境還是愛莫能助。大人有大人的想法和選擇,小孩子不應該亂插嘴。
深秋,天還沒有十分的冷,外公已經早早地戴上了一頂鴨舌帽,穿一件深灰色長風衣,模樣像個老帥哥,站在樓門前,回頭率百分百。
近來外公每次看見我,頭一句都是說:“太瘦了。”接下來一句是,“要好好補一補。”好像這麽一說,他喊我出來陪吃館子就有了站得住的理由。
外公瘦高瘦高,大步流星地在前麵走,我要一溜小跑才能跟得上他的走路節奏。而且他在走路的過程中不愛回頭,不顧及我是不是追他追得太辛苦。我外婆說,這就是外公自私的地方,他隻希望別人遷就他,不願意多多遷就人。外婆說,這麽多年她顧了工作顧不上家庭,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當小學校長的,有哪一個會是閑人呢?外公如果體諒這一點,他們何至於老了老了還要離婚呢?
我緊跑幾步追上他,問他說:“你找到合適的養老院了嗎?”
他馬上心生警惕,狐疑地扭頭看看我:“你外婆讓你來打聽的?”
我連忙搖頭:“不對,是我心裏一直在想這件事。”
他鬆口氣:“難為你噢。”又說:“我已經打了電話,讓你媽媽抽空回青陽一趟,一家人做個商量。她是我女兒,不能不管我。”
我心裏暗暗叫苦:桑雨婷回來,我們家裏不知道又要多出多少事情。
走到青陽北街,路上花費了二十分鍾。外公說,最近的這十年,青陽城擴大了足足有三倍,光是大馬路就不知道修了多少條,可惜越擴展越像千人一麵的大城市,老青陽的模樣一點兒都見不到了,那些深宅大院青磚花牆統統拆光了,作孽呀作孽呀!外公從前在中學教地理,一說到城市變遷的事,臉上就是一片懷念和惆悵。
江鮮館的確才開張,也許知道的人不太多,門外雖然堆了一地的煙花炮竹屑故意沒打掃,門裏麵卻有點兒門可羅雀的樣子。外公帶著我一進門,馬上圍過來幾個穿大紅旗袍的女服務員,七嘴八舌地打招呼,喊的一律都是“老板好!”
老板有什麽好?除了老板就不會有普通市民過來吃飯了嗎?我覺得她們的這種稱呼很荒唐,而且也惡俗。
外公背著手,慢悠悠地踱到一排翻著氣泡的玻璃魚箱前,很有耐心地端詳那些遊來遊去的魚和蝦,縮著腦袋睡大覺的鱉,還有慢慢爬動的號稱“陽澄湖”來的大閘蟹。兩個小姐手執寫菜單和圓珠筆,一臉莊重地守在旁邊恭候著。結果外公把所有的江鮮魚鮮端詳一番後,最後隻點了一道最便宜的“豬尾巴”魚,指明要紅燒,還指明碗底要襯一把嫩秧草,也就是新鮮黃花菜。
小姐沒做成大生意,失望而去,給了我們一個氣呼呼的背影。外公一臉得意的笑,告訴我說,會吃的食客上館子都是這樣,不點最貴的,隻點最好的。“豬尾巴”魚這玩意兒長相寒磣,上不得大台麵,其實口味是一等一的好。
等待飯菜上桌的當兒,他仿佛不經意地問起我爸爸:“還在過他的晨昏顛倒的日子呀?他這一輩子就想窩在家裏發黴了?”
我馬上報告了爸爸應聘到少管所當老師的事,而且自作主張地把他的薪水數提高到一個天文數字。
外公不相信地一笑:“吹牛吧,你就替他。”
我說:“是真的,他已經上班一個星期了。”
“他做不長的,你看著好了。”
我無話可說,爸爸確實是這樣的人。可我心裏也實在傷心,外公不光是把我爸爸看扁了,甚至是看死了。“狗改不了吃屎”,這就是外公評價我爸爸的一句話,幹脆,決絕,有一點兒鄙視,有很多無奈。
我在心裏說,爸爸你聽見沒有?沒有人看好你,你要自己看好自己,要把這份工作做下去喲,要做到最好喲。
“豬尾巴”魚熱騰騰地端上來,一盆子裏有六條,筷子長短,比黃鱔粗不了多少,真是形如其名。外公嚐了一口,說不錯,鮮,嫩,火候正好,廚子有一手。可我吃了不覺得有多麽好。也許因為剛剛說到了爸爸的事,讓我一下子就對眼麵前的美食索然無味了。
回家,爸爸不在,給我留了個條,說是去新華書店買些語文教輔書。
爸爸也不容易,雖然讀過大學中文係,但是沒有教過書,他想把自己弄得稱職點兒,首先要給自己補課。
這麽說起來,爸爸好像有點兒痛改前非的模樣了,他似乎準備好好地負起這份責任了。
是不是因為那個張成的那篇作文呢?那文章使爸爸看到了前景和希望?但願如此吧。
周末兩天,我的作業總是很多。語文老師、數學老師、英語老師,一個瞄著一個,比賽誰能夠把我們打得人仰馬翻。誰布置的作業少了,誰就覺得吃了虧,隔一周準保要翻番,把損失補回來。我認為老師們其實也很累,他們在心裏麵未必願意這麽做,因為每天批改著千篇一律的作業會讓他們無聊得發瘋。那麽,是不是我那個當校長的外婆要求大家這麽幹的呢?我說不清楚。
樓下有人尖聲尖氣地喊叫我:“任小小!任小小!”
我飛奔到陽台上往下看,是我最不喜歡見到的赫拉拉。她手裏推著一輛女式自行車,車後座上綁個挺大的紙箱子,看樣子還很沉,車身都歪到一邊去了。
“你下來,幫我把東西抬上去!”她仰頭命令我。
我一分鍾都不敢耽誤,敞了房門嗵嗵嗵跑下樓,手忙腳亂去抱那個紙箱。
“笨不笨哪?繩子不解開就能搬?”她沒好氣地嗬斥我。
紙箱上印著幾個紅豔豔的字:“富士精品蘋果。”一定是她媽媽單位裏發的福利品。電視台的效益好,經常有東西往職工家裏發,她媽媽有時候就會分出一部分給我們。赫仁責成赫拉拉來送蘋果,赫拉拉自然不樂意出這趟差,不樂意就不會給我好臉色,這一點,我用腳指頭都能想明白。
我等著赫拉拉解開繩子,幫她抬下那個紙箱,看著她把自行車推到樓旁邊鎖好,然後我們一前一後抬著箱子上樓。
“破蘋果,這麽沉!”赫拉拉一路都在嘟囔,“任小小你的福氣怎麽這麽好哇,讓我媽這麽巴結你,三天兩頭給你們送東西?”
“我沒有要你送。”我不服氣地低聲說一句。
“這是你說的?”她咚地把紙箱往地上一蹾,“那我一腳把它踢下樓了?”
碰上這麽厲害的女孩子,我還能夠怎麽辦呢?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閉嘴,把紙箱子的重量盡量往我身上靠。
這麽一來,她反倒又不好意思了,白我一眼,把箱子又往她身邊拖一拖。
進家門,我用兩隻手把箱子拖到陽台上,硬紙板在地磚上擦出哧哧的聲音,留下一道發白的拖痕。赫拉拉先到廚房去洗手,嫌我們家的擦手布不幹淨,沒有用,甩著水珠兒出來,欽差大臣一樣地各處走一遍,視察一切。
“你們家這盆發財樹,多少天沒澆水啦?葉子都幹成這樣啦!”
我忙不迭地接了一罐子水去澆。
“沿著盆邊澆一圈,不能當頭往下潑,你想弄死它呀?”
沒辦法,總是她的話有道理。
“你爸從來都不擦電腦吧?你看看鍵盤上這層灰!”她把手指頭上沾的灰翻給我看。
“地板也好多天不拖了吧?油膩得都能粘住腳,真可以!”
她一路巡察,一路指責,但是從來不會動手糾正。這是她跟她媽媽不一樣的地方。她媽媽要是來,看到家裏的髒亂差,二話不說,挽了袖子就幹活兒。這麽比較,我還是情願她媽媽來的次數多一點兒。
她最後屈起中指在我頭上敲了一個毛栗子:“懂事點兒,記住給我媽打個電話,謝謝她的蘋果。”
用的完全是長輩對小輩的口氣了,這讓我心裏半天都順不過氣兒來。
接下來的事情,就讓我更加忍無可忍,她居然大咧咧地坐在沙發上,把手往我麵前一伸:“各門主課的作業本,統統拿來我看看。”
我終於放任自己大叫了一聲:“憑什麽?”
她的細眼睛刀子一樣剜了我一下:“你以為我願意看你那些破作業?是你爺爺吩咐下來的,責成我履行對你的監察責任。他說你爸爸太懶,太沒有責任心,由著他放縱的話,任小小會成為第二個任意。”
我真想衝到牆上,一頭把自己撞死。我頭上已經有了六座大山,平白無故又多出來第七座。如果我爸爸媽媽將來都再婚,我還會有第八座第九座。人慘到這份兒上,還活什麽活呀?
“去——拿——作——業——本!”她嚴肅地、一字一句地命令我。
我的確還是怕她,一百個不情願也得乖乖拿給她。
她以一種非常尊貴的姿勢坐在沙發上,身子略歪,胳膊擱在扶手處,兩腿舒舒服服地交疊,嘩嘩嘩地翻完一本,往旁邊隨便一扔,手伸出來,由我遞過去另一本。我心裏想,如果讓我選擇一個成語形容她,那就是“頤指氣使”。
可我任小小憑什麽讓她“頤指氣使”呀?我姓任,她姓的是赫,我爺爺這人長不長腦子呀?
慶幸的事情是,我的學習成績算是優秀,我做家庭作業從來不敢糊弄,赫拉拉即便有意要找碴,她也實在挑不出多少把柄來。
“一篇作文就寫這麽幾個字?還不如兔子尾巴長。你這人也有意思呀,應用題不錯,計算題反而要錯。這是你寫的英文單詞?左手寫的吧?看著這麽別扭!……”
我看著她的嘴巴一張一合地動,我決定一句話也不回答。我不搭她的腔,她一個人說著就會覺得沒勁,就會早點收場。
她終於意識到了,站起來,似笑非笑地對我說一聲:“任小小,你這是軟抵抗。”
“我沒有。”我說。
她又剜我一眼:“你以為你是誰?誰不是從八歲過來的?告訴你,你肚子裏有幾條蛔蟲我都能知道!”
拜托!這話怎麽說得這麽惡心?
她連一聲告別的話都沒有說,氣呼呼地下了樓,腳步子走得很響,像個“男人婆”。我不知道她回去會如何向爺爺匯報,管不了那麽多了。
晚上,我爸爸認認真真地趴在桌上製作一份“課程計劃表”。他原本以為,既然是讓他去教“文學輔導課”,領著大家一本本地欣賞世界名著就可以了,簡單得很哪!結果看完一個班的作文,不是這麽回事,那些學生的程度普遍比較低,大部頭的文學作品肯定是讀不進去的。爸爸思來想去,最終買回來的是一本初三語文課本。他說,由淺入深地引領大家學,效果可能會更好,要是拿大家夥一榔頭砸下去,把那幫學生砸暈了,砸跑了,再也不肯來上他的文學課了,他不也顯得挺沒麵子嗎?
他挑了課本裏的一篇文章,坐到電腦前,劈裏啪啦地往裏麵打,準備單單印出來,下周上課發給大家做講義。我湊到他身後,頭從他的肩頭上探過去,饒有興致地看。我爸爸到底是資深的“網蟲”,打字實在是太熟練了,十個指頭在鍵盤上波浪起伏一樣,發出來的聲音不是單純的“啪、啪、啪”的,是“嘩嘩嘩嘩”連成一片的。屏幕上的那些字符撅著屁股扭著腰,一個挨著一個地跳出來,活像快樂舞蹈的小人兒。
我仔細地讀他打出來的文字:
夏天七月的早晨!除了獵人,有誰體會過黎明時候在灌木叢中散步的樂趣?你的腳印在白露沾濕的草上留下綠色的痕跡。你用手撥開濡濕的樹枝,夜裏蘊蓄著的一股暖氣立刻向你襲來;空氣中到處充滿著苦艾的新鮮苦味、蕎麥和三葉草的甘香;遠處有一片茂密的橡樹林,在陽光下發出閃閃的紅光;天氣還涼爽,但是已經覺得炎熱逼近了。過多的芬芳之氣使得你頭暈目眩。灌木叢沒有盡頭……
我的鼻息拂動了爸爸的頭發,他扭過頭來看我:“怎麽樣?文章棒不棒?”
我問他:“是一個獵人寫的吧?”
他笑起來:“啊哈,錯,是俄羅斯的一個偉大作家屠格涅夫寫的。當然,他寫的肯定是他經曆的生活,切身感受。當代作品中很難再看到這麽美的文字了。”
“為什麽呢?”
“森林草地都沒有了,上哪兒體會那樣的喜悅?人們都在為衣食忙忙碌碌,又如何有心情去欣賞自然美景?”
這句話說得有點兒悲涼,跟我爸爸渾渾噩噩過日子的形象一點兒也不像。原來他對這個世界是有自己的看法的。
我想了想,告訴他:“你那個作文寫得好的學生,他會喜歡你選了這篇課文。”
我爸爸立刻欣喜異常:“你確信?”
“他喜歡田野呀!”
爸爸一仰頭,哈哈地笑起來:“任小小,你越來越精了喲!我這篇文章還真是為他選的。”
我說得準吧?我爸爸這人做事就是這樣的,他迷上了什麽,就會很投入,事情該不該這麽做呀,做下去的結果又會怎麽樣啊,他才不管,不煩那個神。
這麽說起來,爸爸是一心要把那個叫“張成”的孩子培養成他的得意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