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聖誕節的禮物
接下來的這個星期,我爸爸的表現好得有點兒邪乎。首先他回到少管所了,重新開始了教授文學課的生活。他對我說,想想張成這樣的孩子,就覺得不能夠放棄他們,本來他們就那麽邊緣,心靈脆弱得像玻璃一樣,如果放棄,如果沒有人去給予關心溫暖和教育,他們的世界是非常糟糕的。
我爸爸這麽說話,讓我感覺有一點點陌生,不太像他平常稀鬆郎當的樣子。可是我喜歡爸爸的這種不一樣。我偷偷地打量他,想看看他的外形模樣有沒有跟著變,還好沒有,他還是那麽青春,那麽帥。
每星期四小時課,他花在備課和改作業的時間上遠遠不止四小時。少管所的課程沒有嚴格教材,我爸爸想教什麽都行。他準備教給學生如何欣賞詩歌。他說少年人的心靈跟詩歌最最接近,幾乎就是天然吻合,一個擁有了詩性心靈的人,永遠不可能再去靠近邪惡。他選擇了一些他自己喜歡的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試讀。我記得有一個段落是這樣的——
風很美
小小的風很美
自然界的**很美
水很美
水呀
無人和你
說話的時刻很美
還有一首詩,名字很怪,叫作《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是這麽寫的: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隻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
我爸爸關著房門輕聲朗讀,我就在門外貼著門縫偷聽。我發現我爸爸天生就該做朗讀者,因為一些明明很普通的句式,到了他的嘴裏,怎麽就變得那麽晶亮透明了呢?它們就像星星,像露珠,像透明的肥皂泡,跳動著從空氣中滑過去,讓人的心跟著就飛起來了,就飄進一種朦朦朧朧夢境一樣的世界裏了。
真的是美呀。好美好美的句子呀。
我問爸爸:“寫詩的這個人是誰?”
“他叫海子。”他說,“很年輕的詩人哪。”
他說話的口氣中有歎息和震顫。
“他在哪兒?我會不會在電視上見到他?”
爸爸沉默了一會兒,摸摸我的頭:“他死了。很多年前,你還沒有出生的時候。”
我張大嘴巴,差點兒就讓一聲驚叫衝出喉嚨。
爸爸點點頭:“就是這樣,敏感的生命總是脆弱。”
我一下子想起張成。張成也是一個脆弱的人。殺人和自殺,就證明他跟平常的孩子不一樣。難怪爸爸總是對他念念不忘。爸爸已經抓住張成的手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讓這隻手從自己手心裏滑下去。
剩下來的時間裏,爸爸鑽研“術後護理食譜”,費盡心思地從網上把各種資料調出來,比較和斟酌,然後打印,一張張地貼在冰箱上。我在前麵說過,我爸爸很聰明,也有點兒“一根筋”,他隻要想做一件事,就會做得五迷三道,做得廢寢忘食雞飛狗跳。從前他迷上寫博客時,一口氣把大學全班同學的戀愛史來了個“集體戲說”,惹得大家一個接一個打來電話討伐他。後來他迷上打“反恐精英”,兩天兩夜不下網,接下來連睡兩天兩夜不起床,就是這麽幹的。他如果是個循規蹈矩的人,我想桑雨婷也不見得就會離開他。
在那個星期裏,他做過“豬肝醬”,做過“魚肉餃”,做過“玫瑰雞絲”,還燉過一次“牛尾湯”。先不說好吃不好吃,反正聽名字都很嚇人。我爸爸做菜的格言是:口味不重要,營養最關鍵。你瞧,他知道自己做不出來好東西,先拿大道理把我的嘴封住了。
為了做成一樣東西,有時候他會不惜毀壞另一樣東西。有一回他要做一個“肉末蒸雞蛋羹”,雞蛋都打進碗裏了,才想起家裏沒有肉末。怎麽辦呢?恰好冰箱裏有赫仁奶奶送來的一盒鮮肉餛飩,爸爸把餛飩拿出來,餛飩皮剝去,肉餡摳出,打碎,調進雞蛋裏。好在赫仁奶奶不知道,知道了的話,她準會氣得頭暈。
我爸爸每天樂滋滋地做,樂滋滋地往醫院裏送。他有時候會邀請我品嚐,一般我不會上他的當。我不知道張成吃他做的這些食物時會有什麽表情,是不是比吃藥還要難受。
有一次我們從醫院裏回來,路過青陽購物中心門口,發現有工人搭起腳手架在紮一個大牌樓,才想起聖誕節要到了。牌樓紮了兩天,總共有兩層樓房那麽高,裝飾了綠色的鬆柏枝,紅色的小燈籠,還有金黃色的五角星,五顏六色的彩燈串。最搞笑的是邊上立著的那個白胡子的聖誕老人,頭上明明戴著紅白兩色的聖誕帽,身上穿的卻是一身紫紅色唐裝,怎麽看都不著調。爸爸從旁邊經過了兩次,越看越不順眼,上去就要幫聖誕老人脫那身唐裝,被城管隊員當成神經病,差點兒要叫“110”。我爸爸衝他們大喊:“懂不懂文化呀?”那些人連喊帶叫地回答他:“再過來廢了你呀!”
我覺得我爸爸這個人也真逗,明明不該他管的事,他閑操哪門子心呢。
聖誕節是年底最早的一個節日。聖誕一到,元旦的腳步就不遠。元旦一過,接著便是春節。到那時候,我就會長大一歲。我喜歡一年接著一年飛快地長,長到我爸爸這麽高,長到我可以不要天天上學,可以找到一份工作養活自己。那時候,我肯定是個自由快樂的人。
可是我的家裏人都不這麽想。每年到過年時,我外婆都會唉聲歎氣地摸著臉:“又老了一歲了,就快要退休了。”我外公會打量他的冷清清的屋子,嘀咕:“都說氣候變暖,我怎麽覺得一年比一年冷啊?”爺爺會把他每年的體檢表翻出來,一份一份對照,看那些指標以什麽樣的曲線增高。新奶奶在年底是最忙的人,因為電視台要籌劃很多活動,她總是抱怨她力不從心了,折騰不出來新鮮玩意兒,就快要“被下課”,讓位給年輕人了。就連十三歲的赫拉拉,也會對著鏡子照來照去,問我有沒有在她臉上發現皺紋或者太陽斑。
我覺得家裏這些人很奇怪:過年過節是一件非常開心的事,為什麽他們反而顯得很恐懼?“年”是一個怪獸,會吃掉他們身體的某個部分嗎?
跟元旦和春節比起來,我喜歡聖誕節,因為我爸爸和桑雨婷總是會在聖誕節送我禮物。平安夜的那天,臨睡前把襪子掛在床頭,第二天醒來一摸,襪子裏總會有東西。爸爸的東西是在前一天買好,夜裏悄悄放進去的。桑雨婷的東西是事先寄給爸爸,由爸爸替她放進襪子的。我一共過了八個聖誕節,桑雨婷從來沒有忘記寄聖誕禮物來,因此爸爸說:“她總還有點兒做媽媽的樣子。”
赫拉拉也會送我禮物。不過我不會白白拿她的東西,我同樣會送她一份。去年她送了我一個鑰匙扣,掛墜兒居然是一個黑白兩色的骷髏小人兒。她替我拴到書包帶子上,說,明天到學校,保準震了你的同學。結果被震的不是我同學,是我的班主任,她大驚失色地盯著我的骷髏人,責問我:“思想多灰暗!怎麽可以把這種東西帶到學校來?小小年紀,腦子裏都想些什麽?”跟著一伸手,摘走了我的東西,沒收。
我送給赫拉拉的禮物很陽光,是一隻乳白色的長毛抱抱熊。我本來以為女孩子都喜歡毛絨玩具,沒想到赫拉拉看不上,指責我“太幼稚”,還責問我的審美情趣怎麽像個女娃娃,氣得我到春節都沒有再跟她說一句話。
今年她會送我什麽呢?我不知道。我應該送她什麽呢?我也不知道。哎喲,送禮物這事情,開心是開心,弄得不好也煩人。
上星期桑雨婷打過電話來,突如其來地問了我一句話:“小小你需要有一個手機嗎?”
我高興壞了!我想桑雨婷的意思是要在聖誕節送我手機。我們班上已經有一多半同學有了那玩意兒,他們總是在下課時把信息發來發去,回家做完作業再把答案對來對去,牛得很。我要是有了手機,我也會像他們一樣牛。
我忍不住地告訴了爸爸這件事。我想爸爸也願意我有手機,他可以方便聯係我。可是爸爸聽了之後並不高興,他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架勢:“不就是手機嗎?你早說想要,我早買了給你了。”他又警惕地詢問我:“你媽媽還跟你說什麽了?她不是對你另有所圖吧?”
我爸爸一直擔心桑雨婷會奪走我,這是他的心病。雖然他養著我很麻煩,可是他已經養了這麽久,感情都黏到一塊兒了,割斷一丁點兒都會血淋淋地疼。
我的想法是,手機我會要的,爸爸我也會要的,哪邊我都不丟下。
我沒有想到赫拉拉會送來這麽大的一棵聖誕樹。樹是假的,塑料做的,可是仿真性很高,看上去青枝綠葉很像一回事。赫拉拉把它裝在一個很大的紙盒子裏,綁在自行車上拖過來,又一個人拖到樓上,神秘兮兮地打開紙盒,把聖誕樹啪地豎起來,把這個動人的魔術變到我的眼前。
“怎麽樣啊?又震你一次吧?”她得意揚揚。
聖誕樹真的很大,樹葉全部打開時,幾乎占掉一張桌子那麽大的麵積。我小心翼翼摸著樹上尖尖的鬆針,結結巴巴問她從哪兒弄來的,我想這棵樹一定非常貴,她不可能有錢買來送給我。
她翻著眼皮回答我:“動動腦子!我這種人會去為你偷雞摸狗嗎?你算哪根蔥啊?實話告訴你,這是我媽電視台做的道具樹,錄完節目他們不要了,就讓我拖回來了。你爺爺又是個死腦筋,死活不讓假樹進門。我沒辦法呀,借你家裏放一放吧。這麽漂亮的樹,扔掉我可舍不得。”
我本來以為爸爸也會對這種假樹不屑一顧的,沒想到他接受得很爽快。他說:“假樹好,今年用了明年還能用。如果大家都去砍真樹,地球不就遭罪了嗎?”
他專門騎車去了城郊的小商品市場,買了一串小彩燈,買了幾張金色和紅色的紙,回來做成紙花,掛在樹枝上。我們做星星用的是香煙殼裏的錫紙。爸爸還從抽屜裏找出幾個乒乓球和玻璃彈子兒,拿細線編出一個個網套,把那些小球兒吊到樹上去,取個名字叫“美麗聖誕果”。爸爸說:“看看吧,我們家的聖誕樹比商場門口的那棵漂亮好多倍!”
這一切都是為了我,爸爸希望我高興。他對我說過,大人都恐懼過節,隻有小孩子才興高采烈。
平安夜這天,恰好是星期六。桑雨婷突如其來地從南京回來了,打了電話給我,要求我中午去外婆家附近的“豪客酒家”找她。她說,隻準我一個人去,不能把爸爸帶過去。“單刀赴會哦!”她一再地囑咐。
我想,可能她送我手機的時候,不想讓爸爸看見,免得節外生枝,讓兩個大人為一個孩子打架。我把我的判斷告訴爸爸時,他不以為然:“至於嗎?我哪裏有那麽小氣?”可他還是同意了我單獨去見媽媽。
快中午的時候,爸爸用自行車把我送到外婆家附近,然後他先走,說是去爺爺家點個卯,混一頓中午飯,然後他回家做一隻“聖誕烤雞”,晚上帶我到醫院去,跟張成和鄭菩薩一塊兒過平安夜。之前已經確認過了,平安夜恰好輪到鄭菩薩在醫院值班,我們放肆一點兒完全沒關係。
我一個人沿著外婆家附近的小街走。這一帶我熟門熟路,閉上眼睛都能說得出哪棵樹長在街道哪兒。我走了不到五十米遠,拐了一個彎,就看見了“豪客酒家”的紅底金字的招牌。我發現這個酒家的店麵新近裝修過,打掉了臨街的牆,做成一溜落地玻璃窗,顯得裏外都通透。因為迎聖誕的緣故,玻璃窗戶上貼滿了雪花、星星、金鈴鐺還有小鹿和雪橇的圖案,很洋氣,也很漂亮。門口的迎賓小姐同樣是一副聖誕打扮:頭上戴著紅底白邊的尖角帽,身上穿著紅底白邊的薄棉袍,看見我進去時,笑嘻嘻地遞給我一塊橡皮那麽大的“德芙巧克力”,還說:“聖誕快樂!”
我手裏抓著巧克力,受寵若驚。這麽說起來,我可以算得上一位真正的“客人”了?值得人家鄭重其事地歡迎一下了?桑雨婷為什麽把我邀到這麽豪華的地方來?之前她見我,都是在麥當勞或者餛飩攤上打發我了事的。
我一走進大廳,桑雨婷就看見了我,站起來朝我招手。我發現她新燙了頭發,是那種帶劉海的很蓬鬆的發型,襯得她的眉眼很青春。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桃紅色的緊身小棉襖,鬆鬆地圍一條銀灰色圍巾,狐狸一樣嬌豔。她身邊還坐著一個人,是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有一點兒胖,還有一點兒禿頂,微微地歪頭打量我,臉上有笑意。
桑雨婷一把將我拉到座位上,對我做介紹:“小小,認識一下,這是媽媽的新朋友趙叔叔。來吧,叫聲叔叔好。”
我叫了一聲“叔叔好”。對方笑眯眯地站起來,彎下腰,朝我伸出一隻巴掌。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是要跟我握手。我遲疑著伸手跟他握了一下。他的手掌很厚,也很軟,握上去像是摸著了棉墊子一樣。我的臉一下子紅起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跟一個大人握手。
“任小小,從今天開始我們認識了。”他說話的時候中氣十足,口齒分明,帶著一點兒我們本地不常見的卷舌音。
桑雨婷坐著,看看我,又扭頭看看趙叔叔,眼睛一閃一閃地,似乎是鼓足了勇氣才開口:“小小,我恐怕要跟趙叔叔結婚了,我找你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我希望你們彼此能喜歡,成為好朋友。”過了一會兒,她注意到我發呆的樣子,又討好地說:“你爸爸還不知道,我是先告訴你的。”
我不能確信大人們碰到這樣的事情會有什麽反應,會不會哭,會不會生氣,會不會像頭頂上炸了一個雷一樣地目瞪口呆。反正我當時的模樣很傻,我不敢抬眼去看那個趙叔叔,也不敢和桑雨婷的目光對視,我隻能拚命地埋著頭,努力把眼眶裏酸酸的東西憋回去。
我早就知道我媽媽有一天要跟別人結婚。外婆對我說過,外公也對我說過。可是這一天真的來臨時,我還是難過。我想起了爸爸。如果是爸爸突然告訴我,他要跟別人結婚了,我會不會同樣難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