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砸在爸爸腦袋上的新工作
星期六,我可以舒舒服服地在**賴個半小時,到七點半鍾再起床。我完全可以賴到八點半鍾甚至九點鍾,沒有人來管我。我的同學們周末兩天排滿了各種各樣的課程,學書法,學美術,學鋼琴提琴,舞蹈和跆拳道,就隻有我是閑人一個,什麽也不學。我爸爸說他小時候也被爺爺逼著學過電子琴,浪費幾年時間都學不成個調子,現在幹脆連“C”音在哪兒都忘了。爸爸說,人要是有興趣有天分,撿垃圾都能夠撿成古文字大師,報紙上就登著現成的事例。沒那個天分呢,愛因斯坦來當老師都弄不懂A+B=C。這話我愛聽。我可憐我那些周末兩天疲於奔命的同學們。
可是,習慣了早晨七點鍾起**學,一到那個時間我自動就會醒,想睡都睡不著。外婆嘲諷我是“勞碌命”,我還真的就是這麽沒出息。
起床之後,我的第一件事情是去看爸爸。
平常日子爸爸天亮才睡覺,周末他就會改變習慣,夜裏三點鍾上床,上午十點鍾爬起來,睡眼惺忪地坐在沙發上愣一會兒神,而後去衝澡,刮臉,好歹把自己收拾成一個白領階層的模樣,最後進廚房,我們兩個人互相打下手,混搭著操持一頓午飯。
我爸爸說過,改變生活習慣是一件痛苦的事。我明白他做這件事情是為了我。他願意找出盡可能多的時間跟我在一塊兒,陪我吃飯,陪我寫作業,玩。
我躡手躡腳地穿過客廳,走到爸爸臥室門口,擰動門鎖,把房門推開一條縫。房間裏窗簾緊閉,隱約看見**的被子團起來,裹著爸爸的身體。爸爸睡覺很安靜,貓一樣地一動不動,呼吸輕得像是沒有。這一點不像爺爺,爺爺睡覺時,呼嚕打得轟隆隆地響,我想象不出來新奶奶怎麽能夠受得了。但是爸爸的房間裏氣息很重,腦油的氣味,身體的氣味,還有臭襪子和半夜裏吃的方便麵的氣味。這些氣味既渾濁又濃烈,非常不好聞。不過我喜歡。聞到門縫裏的氣味,我心裏就踏實,知道爸爸還活著,他就在這個房間裏,在我身邊,有任何的麻煩,爸爸都會在第一時間衝過來,幫助我。
我把爸爸的房門開大些,踮著腳尖進去,就著透過窗簾的晨光,撿拾椅子上和地上亂扔的套頭衫、短褲、襪子、牛仔褲,還有一件帶拉鏈的“阿迪達斯”的外套,團了一大包抱在懷裏,出門,反手把門關緊。我做這一切時盡量不發出聲音,免得把爸爸弄醒。然後,我把這些衣服塞進洗衣機,把我自己的髒衣服也加進去,放兩勺洗衣粉,選擇開關調到了“標準”這一檔,再點一下“電源”按鈕,機器便開始“嗡嗡”地啟動,同時響起水流的嘩嘩聲。
趁這時間,我飛快地吃早飯。一杯牛奶,一塊超市裏賣的蛋糕,有時候再加一根香蕉。牛奶從冰箱裏倒出來,杯壁上凝著細小的水珠,晶瑩剔透,像空氣裏變出來的魔術。外婆總是擔心冷牛奶傷胃,叮囑我喝前要把牛奶放進微波爐加熱一分鍾,可是大多數時候我懶得費這個事。我不介意喝冰凍的牛奶。我爸爸說過,人是適應性很強的生物,沒必要把自己寵成一個嬌滴滴的“豌豆公主”。
把最後一口蛋糕塞進嘴巴之後,我坐到桌前,倒出書包裏全部的書本和文具,寫作業。我喜歡先抄寫英文單詞,再做算術,最後寫課文的段落大意,造句,做作文。我先寫英文作業是因為抄單詞最容易,不必動腦筋。我有時候會把電視機打開,音量調到“0”,一邊瞄著電視畫麵一邊飛快地寫。作文是最不好對付的,所以我放到最後,視我的心情和時間情況,決定寫多長、寫出多高的水平。我的語文老師向我外婆告狀說:“任小小的作文總在坐過山車。”她比喻得很形象,可我覺得這情況特正常:不是所有的作文題目都能夠對上胃口,也不是任何時候都有寫出好文章的情緒。
比如今天的作文題“記我最敬佩的一個人”,就讓我很為難。我其實最佩服發明動畫片的那個人,他讓今天的無數小朋友享受到快樂。可我能夠這麽寫嗎?老師說了,像這種題目,一般要寫身邊常做好人好事的人,保潔工啦,片兒警啦,助人為樂的鄰居啦什麽的,顯得有思想性,比較容易得到好分數。你瞧,我既然沒有權利去敬佩一個我喜歡的人,那我怎麽可能把這篇作文寫得好?
沒有辦法,絞盡腦汁,編吧。報紙上報道過一件事:一個退休老頭兒在大街上見義勇為抓小偷,被小偷一刀刺破肝髒,送進醫院後就死了。我假定這個退休老頭兒是我的鄰居,開始上網搜索關於他的報道,準備換成我自己的口吻,“PS”出來一篇作文……
爸爸的房間門這時候“哢嗒”一聲響,他穿著汗衫短褲,趿拉著拖鞋,匆匆忙忙出門,上廁所。從他敞開的房門內,飄出來濃濃的隔宿味。我不清楚他是準備起床呢,還是上過廁所繼續睡。可是我聽到他在廁所裏大驚小怪地叫:“小小!任小小!快來快來!”我放下圓珠筆衝過去,發現廁所裏一片汪洋,爸爸很狼狽地站在水流中,弓著腰,徒勞地用兩隻手握住洗衣機上方的水龍頭,試圖堵著洶湧的自來水不讓它噴出來。他身上的汗衫,他的頭發和臉,都被四濺的水花弄得濕答答令人發笑。
是連接洗衣機的水龍頭又一次滑絲了。
我們家的幾個水龍頭都已經嚴重老化,我不止一次提醒爸爸要打電話請工人回家修理,爸爸每次都答應“好好好”,屁股一轉就忘到了腦後。之前出過一次同樣的險情,也是把廁所裏弄得“水漫金山”,爸爸找了根細鐵絲,胡亂把水龍頭纏起來算了事。我告訴他,如果水滲透了樓板,把樓下人家的天花板泡壞,那就麻煩大了,你得替人家重新裝修。爸爸翻翻眼睛說,我們家的水,怎麽會跑到人家呢?我說電視上就播過這樣的事,那兩家人一直鬧到了法庭上。爸爸豎起一根手指,宣稱:“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跟我爸爸真是沒什麽可說的,他嫌找工人太麻煩,我又能夠做什麽?畢竟付款的人是他不是我。
我趕快衝到樓梯間,關水閘。水流斷開之後,我爸爸騰出手來,找了個小飯盆刮水,又拿拖把來吸水,還四處找鐵絲,準備把那個搗蛋的水龍頭纏死。我反對說:“總不能夠從此不用洗衣機吧?”他很氣派地回答我:“怕什麽?大不了多跑兩趟洗衣店!”
看看,站著說話不腰疼。每件髒衣服都送洗衣店,那得多少錢?他有這樣的經濟能力嗎?
清理廁所耗費了整整一個小時。之後爸爸洗頭洗澡,吹發修麵,穿戴整齊,又花去半個小時。再之後他過來征求我的意見:“午飯吃什麽?”
我說:“隨便。”
“不能隨便。”他很嚴肅地糾正我。
我差點兒都要笑出聲。不隨便的反義詞就是鄭重其事,就是山珍海味四碗八碟。可我知道冰箱裏隻有一條黃瓜,三個比拳頭還小的西紅柿,半根火腿腸,還有一小包豆腐幹。這星期外婆和新奶奶燒好送來的菜已經吃光了,下星期的供給品暫時還沒有跟上。我爸爸是從來不願意出門買菜的,他認為買菜做飯是最沒有意義的事,有這時間不如上網“偷菜”,“偷菜”多麽刺激,而買菜多麽平淡無聊。
“這樣吧,”爸爸說,“我們還是去爺爺家蹭一頓,反正周末要去一趟的。”
我沒有意見,雖然我有點兒懼怕見到赫拉拉。不過也沒有什麽,大不了我們見麵不說話,諒她也吃不了我。
我爸爸走路從來都不肯好好走,他精力太充沛了,平常窩在家裏沒處發泄,一出門就要蹦蹦跳跳地弄出花樣來。我們小區人行道的磚頭是鋪成梅花形狀的,他就踮著腳尖專挑梅花中間的那塊磚頭走,美其名曰:練梅花樁。笑死人了。我見過電影裏的少林和尚練這種基本功,那是在一根一根高過人頭的木頭樁子上飛快地走,哪有我爸爸這樣踮著腳尖青蛙一般蹦躂的?他還喜歡專門往那些坑窪不平的路上去,遇到一個坑,他馬上來個“立定跳遠”,遇上一個沙土包,他更是腳癢,非得上去蹬幾個腳印才甘心。他這麽幼稚,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走在他旁邊,怕人家連同我一塊兒側目而視。我總是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冷眼旁觀他的這些很弱智的惡作劇。
今天他玩起了新花樣:張開雙臂,兩腳交叉,鳥兒一樣搖搖晃晃地走在窄窄的馬路牙子上,就好像體操運動員在走平衡木。他並且是後退著走,一邊小心翼翼探著步子,保持身體平衡,一邊快樂地招呼我:“你也上來!我們比賽,誰掉下去算誰輸。”
我其實挺想上去走一盤。要是我跟他比賽,輸的準是他。我個兒比他矮,身子比他輕,動作也比他更協調,哪方麵都占優勢。可是我不想呼應他。他是人來瘋,有人一響應,他會瘋得更來勁。
“任小小,你人小鬼大呀,對老哥我心懷不滿喲。”他有自知之明,神情中憤憤不平。
“哪有!”我說,“我今天腳疼。”
“可你昨天才上過體育課,你跑步還得了第二名。”他馬上揭發我。
“因為跑得太快,腳才扭了。”我理由充分。
他伸出一根食指,用勁兒地點了我一下,意思是暫記一筆賬。
好笑!我難道會怕他?那才叫見了鬼。我外婆,我爺爺,還有新奶奶、外公,所有人都是站在我這一邊的。他們總是說,小小不容易,碰上一對不負責任的爸爸和媽媽,很小年紀就要自己照顧自己,有什麽不開心,一定要去找他們說,由他們來給我撐腰。
我的確有很多不開心,可我從來不跟任何人去說。我瞧不上那些哭哭啼啼撒著嬌,等著別人來安慰的人。
我爸爸對我的品性心知肚明吧?所以他才會這樣馬虎了事地撫養著我。他不怕我告狀,也不怕我反抗。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兩個人的角色要調過來,我是大人,他是小孩子;或者我是大哥,他是小老弟。
有一隻狗狗蹲在馬路牙子上拉屎,旁邊一個老阿姨拿著衛生紙和塑料袋在旁邊伺候著。狗狗大概是便秘,腿叉開著,齜牙咧嘴的,滿臉痛苦相,看到我爸爸搖搖晃晃倒退著過來,動都不帶動。我爸爸平伸雙臂,兩隻腳輪番著往後挪,腳後跟碰到障礙物,趕快縮回,身子卻來不及找平衡,撲通一下子摔下路邊,跌了個屁股蹲。狗狗被他一嚇,惱火得連叫好幾聲。
“你幹什麽呀?這麽大個人,不好好走路,耍什麽把戲?”老阿姨氣呼呼地責罵他。
“喂,是你的狗絆倒我,講理不講理?”
“狗是畜生,你也是畜生?”老阿姨白他一眼,上去牽了她的狗,“走,我們到那邊便便去,不睬這個壞家夥。”
我爸爸爬起來,揉著屁股,衝著那條狗做鬼臉,不服氣卻又無可奈何。
一個光腦袋、胖下巴、模樣長得像彌勒佛的家夥騎車從小區道路上衝過來,看見我爸,連喊帶叫地揮手,又連滾帶爬地下了車。我認出來,他是爸爸的小學同學,姓鄭,外號就叫“鄭菩薩”,好像是幹公安管教工作的。有一次他到我家裏來玩的時候穿的是警服,帽子上別一個亮閃閃的警徽,蠻派頭。
“哎喲任意,有件事情我要找你幫忙,你無論如何要幫忙。”他扔了車子,一把抓住我爸爸的手。
我爸爸立刻做大義凜然狀:“要錢還是要命,你說!”
鄭菩薩咧嘴直笑:“不至於不至於。要麽我先請你吃個飯?拉麵還是餛飩由你挑!”
我爸爸偷偷瞄了一眼我。很顯然,同學的小氣讓他在我麵前非常沒麵子。
“算了,”我爸爸擺擺手,“拉麵餛飩統統的不需要,你有事說事吧。”
“還是先吃飯。”
“我兒子在呢。”我爸爸指了指不遠處的我。
鄭菩薩這才發現身邊存在著第三個人。他朝我齜牙一笑,算是打了招呼。我爸爸的同學們大多數都還沒結婚,他們每次看到我,神情都比較怪,有點兒尷尬,又有點兒害羞,總之是心懷愧疚一樣。我不知道究竟是因為他們不結婚對不起爸爸,還是爸爸結了婚對不起他們。鄭菩薩看見我之後就改變主意了,神情詭秘地把我爸爸拉到遠處的花壇邊,嘀嘀咕咕地說了一通話。
我看見爸爸的頭搖成了一隻撥浪鼓,明顯是沒有同意。鄭菩薩一個勁兒地拍我爸的肩膀,脅迫加強製的樣子。爸爸轉身想開溜,鄭菩薩力氣大,一把扯住了他。爸爸就笑,一邊笑一邊拱手,好像是願打服輸了。
爸爸心腸太軟,除了上班這件事,別的都好商量,怎麽樣都行。要不然的話,他跟桑雨婷也不會弄到今天這樣子。
鄭菩薩得勝而回,騎上自行車,嗖嗖幾下不見了影子。
爸爸站在花壇邊等我走過去,臉上愁苦兮兮的。“小小,”他說,“我也許做錯了一件事。”
我問他是什麽事。他告訴我,那個鄭菩薩是青陽少管所的管教,他受所長的委托,請爸爸出山當老師,給少管所的學員上文學課,搞文學社。
“什麽叫少管所?”我問他。
“就是關少年犯的地方啊。有很多孩子犯了罪,殺人,搶劫,販毒什麽什麽的,可是年齡不滿十八歲,又不能判刑,就關在少管所,教育改造。”
我馬上想到電影裏那些眼神陰鷙的街頭小混混,皮膚上微微的一陣涼。在我們青陽縣,還有這麽一個特別的地方,讓我沒有想到。
“為什麽要給犯人上文學課?”
“啊啊,文學是好東西呀,文學能讓人純淨,也能讓人智慧,能把那些被玷汙的心靈拭擦得明亮如鏡。”他開始跟我轉詞兒了。
“為什麽要請你?”我仰頭看他。
他馬上得意起來。“瞧不起我是不是?老哥我可是名牌大學名牌中文係的畢業生,響當當的網絡文學寫手,圈子裏很有名氣的!別說教那些少年犯,教縣中的高考班也是綽綽有餘。”說到這兒,他忽然地灰心喪氣,“為什麽是鄭菩薩來請我?我隻配去教少年犯哪?”再想一想,“媽呀,如果是白天上課,七點鍾必須起床,我的生物鍾就要全部被打亂,是不是?那多痛苦!天天早起會讓我崩潰的。”他有點兒追悔莫及。
我提醒他一件很重要的事:“假如你的教室裏坐著一個殺人犯,你害怕不害怕?”
他眨巴著眼睛,大概之前還沒有往這方麵想。撓了幾下腦袋,他不確信地說:“啊,心理上會有障礙吧?不過也難說,也許會很有意思,有挑戰性。想想看,跟殺人犯的眼睛對峙,目光和目光的交鋒……”他伸出左右兩隻手的中指和食指,做出刀鋒相對的樣子,嘴裏還相應發出電腦遊戲中的嗖嗖的飛鏢聲。
我真是要暈了。我說過,我爸爸根本就是一個大頑童,他哪裏能夠幹好“為人師表”的事。
走進爺爺家的過道裏,鼻子就聞到了紅燒大魚頭的鮮辣味。爸爸說:“打個賭,赫那什麽猜到了我們今天要來。”
爸爸在一切事情上都是無可無不可,唯獨對於爺爺二次結婚有不滿。也不是不滿,是不積極,不熱情。他當麵管赫仁叫“赫姨”,背地裏卻總是稱呼她“赫那什麽”,好像他從來記不住新奶奶的名字。
爸爸的這個賭打得一點兒沒水平。新奶奶講究養生,吃魚喜歡清蒸,要不煨魚湯,隻有在我和爸爸來做客的時候,才會濃油赤醬地燒。此刻我們已經聞見了鮮辣味,這不擺明了是新奶奶在單獨為我們準備菜嗎?
果然,我們才爬上五樓,新奶奶已經早早地打開了門,笑容可掬地招呼說:“小小的腳步聲我一聽就聽出來了。”
我明白新奶奶有討好我的意思,可我心裏還是很受用。
爸爸嘟囔著喊了她一聲,趕快穿過客廳去陽台。爺爺最近幾年迷上了養花草,周末兩天隻要不出門,基本上都是守著他的寶貝花草打轉轉。他有一盆很珍貴的蘭花,開出來的花朵就像一尊一尊小佛像,叫人心中悚然。黃顏色的重瓣碗蓮是他培育出來的新品種,養在手掌那麽大的小碗中,精致得像玉雕。上個月他的一盆曇花發了神經病,呼啦啦一下子開出二十八朵花,朵朵潔白碩大,連電視台的記者都聞訊上了門,在《青陽新聞》節目中做了報道。爺爺先還以為他養花的名氣有多麽大呢,後來才知道是新奶奶爆的料。新奶奶在電視台工作,“近水樓台”嘛。那一回的報道很成功,我的老師和同學們都打電話來,要求登門觀賞。課本裏就有“曇花一現”這個詞,當真有曇花現身了,誰不想瞧個真切呢?結果爺爺家裏成了趕大集的地方,人來人往,汙濁氣熏得那些花朵不到半夜就容顏失色。爺爺是又高興,又心疼。他悄悄跟我說,下回曇花再開,對外不宣布,隻通知我和赫拉拉,爺兒三個燙一壺酒,泡一壺茶,弄上兩碟瓜子什麽的,安安靜靜欣賞。
爺爺有好事不可能忘了我,這我是知道的。可是爺爺還要叫上赫拉拉,我心裏就有醋意了。赫拉拉姓“赫”,隻不過是我名義上的姑姑,幹嗎要讓一個外人分享我們家的快樂?
此刻赫拉拉就在陽台上,看起來爺爺還真的是喜歡她。他讓赫拉拉捧著一個大水壺,指點她給那些花草澆水。有些花盆要澆得透,有些隻需要往葉片上噴灑少許水。如何判斷花草的幹濕程度呢?拿手指頭敲花盆,聽聽聲音就知道了。聲音發悶,說明土裏潮濕。如果缺水,盆壁敲起來是當當聲,脆得很。
爺爺看見我和爸爸走過去,不招呼爸爸,隻招呼我:“小小快來,也跟著學一學。”
拜托喲,你先教了赫拉拉,回過頭來再教我,我的地位果真一落千丈了嗎?
赫拉拉自己倒是很識相,飛快地放下水壺,一溜煙地回了她的房間。我知道她的躲避不是因為我,是因為我爸爸,她應該管我爸爸叫“大哥”,可是這個透著親熱和撒嬌的詞兒她很難叫出來,所以幹脆躲開了事。
“爸!”我爸爸恭恭敬敬叫爺爺。
爺爺在鼻子裏“唔”了一聲,語帶嘲諷地說:“今天起得早哇。”
爸爸聳聳肩,不接爺爺的茬。他們兩個人隻要一搭上,肯定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爺爺準要責怪爸爸不求上進,三十歲的人還沒有一份穩穩當當的工作,虛度大好年華。爸爸就要辨解:時代不同了,工作的形式也有大不同,朝九晚五地上班是工作,坐在家裏也是工作,優劣高下很難分清楚。知道“SOHO”這個詞兒嗎?說的就是他這樣的一群人。
爺爺很不屑地哼一聲:“搜貨?有出息呀!上四年大學,臨了就做個搜貨的?”
爸爸心裏很不服氣,很想罵爺爺“老頑固”,不敢罵出聲,怕爺爺心髒不好,受刺激。可是這個詞兒不蹦出嘴邊呢,爸爸自己又難受,憋得慌。這樣,爸爸幹脆從一開始就不搭腔,裝低調,免得說開頭之後收不住,父子間傷和氣。
爸爸用爺爺的心愛之物來打岔:“哎呀,開了一朵鶴望蘭!橘黃色的呀,真棒哎!”
爺爺果然上了鉤,頃刻間眉飛色舞:“看仔細!何止是一朵?這邊還有兩支花苞呢。”
爸爸很誇張地嘖著嘴,一邊用眼色示意我,讓我接替他跟爺爺對上話,好擺脫他的尷尬。
我特別希望有機會在爺爺麵前替爸爸爭一口氣,就不無炫耀地告訴爺爺說:“有人請爸爸去少管所當老師了。你知道少管所是什麽地方嗎?”
爺爺的反應來得很迅速,轉身向爸爸:“怎麽回事?當什麽老師?”
我忽然想到,爺爺是民政局局長,民政局的工作跟少管所肯定有關係。
爸爸其實是願意我炫耀出來的,可是他偏要裝出不屑一提的樣子訓斥我:“任小小你真是大嘴巴!什麽老師不老師呀,去不去我還沒有決定呢。”
爺爺果然上當了,立刻沉下一張臉,以十倍的嚴厲態度訓斥我爸爸:“什麽話呀?你以為你是誰?有事情做還要挑三揀四?要我說,就你這種吊兒郎當的人,哪裏配到少管所當老師?你要反過來受教育,先端正端正你的作風和思想!”
爸爸終於憋不住,跟爺爺幹起仗來了:“爸你說清楚,我的思想怎麽不對了?我坐在家裏不出門就能掙到錢,替人類減少碳排放,還替國家撫養了一個接班人,稅照交,公民責任照盡,誰的行為有我這麽高尚?”
“混蛋邏輯!”爺爺罵他,“你們這一代人要都像你這麽懶,那個那個……”
爺爺一著急,說話就要結巴;一結巴,臉就憋得發紅,紅臉關公一樣。
新奶奶不失時機地出現在陽台上,替爺爺和爸爸解圍:“飯香菜熟啦,洗手吃飯吧。”
這一會兒的工夫,她已經解掉圍裙,換了一件鵝黃色的對襟毛衣,頭發用一隻蝴蝶造型的大發卡別在腦後,清清爽爽,笑意可人。
爺爺不好再擺臉子了,乖乖地進廚房洗手。
爸爸咬牙切齒對我說:“我就偏要去當這個老師,稀罕他,氣死他!”
我知道爸爸說的是狠話,他這個人,當他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時,他的心裏恰恰軟弱得像綿羊。
吃過飯,我們想去電影院看一部新上演的美國災難片《後天》。我們兩個人都喜歡坐在電影院裏看這樣的大片,手裏抱一桶爆玉米花,身子縮進沙發椅,在山崩地裂的鏡頭和震耳欲聾的音響效果中屏住呼吸,心跳如鼓,享受一段腎上腺素升高的快感。在《後天》之前,《龍卷風》《天崩地裂》《完美風暴》……每一部我們都看過了。爸爸說,美國災難片的令人瞠目的特技水平,中國電影永遠趕不上。我問他為什麽,他說,還用講嗎?想象力的問題。中國這樣的教育製度下掙紮出來的人,除了找工作,掙錢買房,升官往上爬,腦子裏還會想什麽?地球哇人類呀責任哪,一邊去吧。
我爸爸對現實問題挺清醒,可是他永遠都是一個光思想不行動的人,他連自己的狀況都不想改變,更談不上改變社會。也因此,我對他的很多奇談怪論已經見怪不驚。
爺爺對爸爸的這種清醒也有一個比喻,他說我爸爸是屬手電筒的,照人不照自己。看社會是一針見血,輪到看自己,就閉上眼睛裝瞎。爸爸不服氣,振振有詞地反駁道:“光是照人也好哇,人人都開亮手電,這社會不是一片光明了嗎?魅魑魍魎不就無處藏身了嗎?”
爺爺和爸爸兩個人就是這樣的針尖對麥芒,碰到一塊兒就戧戧。
我們排在電影院大廳長長的購票隊伍中。爸爸伸著脖子默數一遍前方的人頭,放心地告訴我,估計還能夠買到當場票。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走開去接電話,回來皺著鼻子說,真掃興,恐怕他不能陪我看電影,昨晚他忘了替一位暢銷書作家更新博客,作家的經紀人盯著他催呢。
也許你會問,既然是作家,書都寫得,博客不會寫?當然不是不會寫,是作家的時間都得用到碼字兒掙錢去,博客這塊荒地就租給別人開墾了。作家樂意,我爸爸拿到傭金也樂意,兩全其美。
爸爸說:“真抱歉,你得一個人看電影了。回來記得把劇情講給我聽。”
我想了想,一個人坐在電影院裏實在沒意思,就決定先跟爸爸回家,下周日再過來補上。反正像這樣的大片,電影院起碼要放上十來天。
一路往回走,我爸爸還是蹦高落低地沒個正形。街上的車多人多,有時候車輪子就擦著他的褲腳邊飛過去,嚇得我追著他大呼小叫,提心吊膽。
走進小區,快到樓下時,我抬頭朝我們家的窗口看。窗戶的雨棚下邊有一個麻雀窩,是去年一對老麻雀孵完了小雀兒遺留下來的,我一直攔著爸爸沒讓他捅掉,希望今年麻雀夫婦還會來。現在已經到秋天了,麻雀們要來的話,也該是時候了。
結果我沒有看到麻雀,卻意外地發現窗玻璃後麵的紗簾在飄動。家裏明明沒有人,窗簾無緣無故怎麽會動呢?我馬上想起恐怖電影裏的場景,心開始怦怦地跳,既害怕,又興奮。我追上爸爸,指給他看。爸爸一把抓住我的手:“別上樓,肯定是小偷!”
爸爸比我更害怕,從他手心的潮濕程度我能覺出來。我們商量是報“110”還是打電話給物業保安。後來爸爸一咬牙說:“管他的,先上去看清楚再說。我們兩個男子漢,難不成還拚不過一個賊?”
我們躡手躡腳上樓,輕輕地掏鑰匙開門。門一小點兒一小點兒地推開。我爸爸把我的頭按在他屁股後麵,生怕小偷躥出來傷了我。客廳不見人影,這讓我們先鬆一口氣。聲音在廚房裏,沒準那個賊餓了,開冰箱翻櫥櫃找吃的呢。爸爸和我各自拿了客廳裏的一個木雕和玻璃果盤做武器,踮著腳尖貼牆往廚房門口走。
廚房裏的那個人一轉身叫起來:“小小!你們裝神弄鬼要想嚇死我呀?”
媽呀,原來是外婆。她按住胸口,很不高興地看著我們,真以為我們是故意要驚嚇她。
“外婆,”我說,“你一聲不響就進我們家的門,我們還以為你是賊。”
外婆更不高興了:“‘你們家’是誰家?我就不能進來了?”
爸爸立刻解釋:“不是不是,你老人家當然隨時可以來,可是你沒有鑰匙就進了門,太有才了,是我們估計不足。”
外婆得意起來:“我去找物業公司來幫我開的門。人家都認識我。那個公司經理還是我的學生。”
“啊哈,媽你果然是桃李遍天下。”爸爸不失時機地奉承她一句。爸爸不怕我爺爺,但是他怕外婆,也不知道是否因為外婆是我的校長。他跟桑雨婷離婚這麽久,還一直管外婆叫“媽”。
外婆開始數落他:“冰箱都唱空城計了,也不知道及時補充,餓著小小怎麽辦?他還是個發育中的小孩子!洗衣機又是怎麽回事呀?水裏麵泡那麽多衣服,等著臭了爛了呀?還有……”
爸爸才想起上午洗衣機停機後沒有把衣服撈出來,他“哎呀”一聲,趕快往廁所裏麵衝。
外婆叫住他:“還能等你呀?我早幫你們絞幹晾出去了。”
外婆嘴巴嘮叨歸嘮叨,心腸還是好的,做事也利索,每周來我們家一兩次,是實實在在的管家婆。
講起來也好玩,外婆跟外公結婚幾十年,沒有管過家裏吃喝拉撒的事,現在桑雨婷跟我爸爸離婚了,她倒來操心我和爸爸的吃喝拉撒了。
數落完了,外婆就開始向爸爸交代事情:放在冰箱裏的做好的菜,哪樣要先吃,哪樣放一放沒關係;我的毛衣和毛褲有點兒短了,她今天帶回家接個邊;這星期單元測驗,我的英語成績落到了年級第十二名,無論如何要幫我補上,特別要督促我背單詞……
“你不能掉以輕心!”外婆嚴肅地關照我爸爸,“成績這東西,順坡下滑很容易,可是滑下去了再想上來,哪怕上來一個名次,都要用出九牛二虎的勁兒。我們要防患於未然。”
爸爸瞅一個空當,朝我眨眨眼睛。外婆眼睛卻挺尖,一下子看到了,眉頭皺起來:“任意你能不能嚴肅點兒?你早早地做了父親,又不好好履行父親的責任,這算哪一出?”
我心裏不服氣地想,桑雨婷呢?桑雨婷怎麽不履行做母親的責任呢?
原來外婆跟天下其他父母沒兩樣,管不了自己的女兒,卻一心要把別人管得服服帖帖。
出於公平之心,我決定替爸爸小小地伸張一回正義。我告訴外婆說:“爸爸就快要有一份工作了。”
外婆正拿著一個空塑料袋準備清理垃圾桶,聽到這話停下來,臉上的表情是將信將疑:“真的嗎?應聘到哪家單位了?”
“少管所。”我得意揚揚。
外婆一下子瞪直眼睛,嘴張得老大:“什麽?關少年犯的那個地方?去幹什麽?”
“當老師呀,教那些哥哥姐姐寫作文哪。”
外婆用勁兒在鼻子裏哼一聲,訓斥我:“還哥哥姐姐?你知不知道那都是什麽人哪?偷吃扒拿不學好的壞小孩噢!”她把空塑料袋“嘩”地一甩,語氣斬釘截鐵,“不能去!任意我告訴你,好人到那個地方都能學壞,何況你這種意誌不堅定的人。我寧可你坐在家裏敲電腦掙錢,不願意你去冒墮落的危險。”
我爸爸神情愕然:“這怎麽叫墮落呢?我是去當老師,教育人,不是去被教育。”
外婆堅持:“別人的品性我不了解,你的品性我還不知道嗎?你擔不起這份責任的。與其到最後弄得不可收拾,還不如掂量好自己的分量,不要頭腦發昏去誤人子弟。”
可以聽得出來,外婆對我爸爸的評價有多麽低,她根本就不相信他能夠把這份工作堅持幹到底。
外婆的一通話,嚴重打擊了爸爸的積極性,弄得他自己對自己也把握不定,不知道他是否真如外婆所講的這麽糟糕。一直到外婆走了之後,他還軟綿綿地仰在沙發上,臉色灰灰地詢問我:“小老弟,你說我該不該接受這份工作呀?我怎麽自己也覺得不太合適呢?”
我非常同情他,可是又沒法回答他,因為我沒有去過少管所,實在不知道那裏麵的工作環境到底怎麽樣。
“任小小,你要幫我拿主意。”他可憐巴巴地盯住我的臉。
我替他下決心:“老哥,幹脆扔鋼鏰兒吧,有**的那麵去,有字的那麵不去。”
爸爸一拍沙發,骨碌爬起來,從桌上的零錢盒子裏摸出一枚一元錢的人民幣。他把它捂在手心,閉上眼睛,裝模作樣地禱告一番,還捏咕了幾個禱告詞兒,然後兩手猛地一揚。
鋼鏰兒“當”的一聲落在地上,滑溜溜地滾了一圈,最後在我腳邊停下。
一朵亮晶晶盛開的**。
我爸爸的臉,又像是哭,又像是笑,滑稽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