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爸爸是“宅男”
我的本名叫任小小,可我在學校裏卻有個很俗氣的綽號:小當家。一開始有人叫我這個帶有女性意味的綽號的時候,我惱火,氣憤,不顧一切地跟人家打過幾架。沒用。我的同學們仍然嬉皮笑臉地,唱歌一樣地在嘴邊上掛著這三個令我恥辱的字。我爺爺用他當局長的口氣告誡我:如果你不能阻止一件事情的發生,那麽最好的辦法就是置之不理。我聽從了爺爺的話,每當有人喊我這個綽號時,我會非常“好萊塢”地聳聳肩,拋過去一個傲慢至極的笑。我的同學就嚇住了,心裏反而惶恐起來,想,不見得這是一個頌揚美德的詞兒吧?
實際生活中,我的確照管著我和爸爸兩個人的家。你比如說,下午放學後,老師會提醒:想上課後輔導班的同學留下,想在學校裏完成作業的同學也留下。這時候,我會在全班同學的注目中兔子一樣地躥起來,拎上我的早已經收拾好的書包,急匆匆拉開座椅,往教室門外跑。我聽到了身後嘻嘻哈哈的嘲笑聲,可我堅定地不回頭,嗵嗵嗵嗵一口氣地奔下樓梯,穿過操場,夾在那些蹦蹦跳跳的一年級的小孩子當中,閃出學校的大門。
你也許會想,我的爸爸是不是身患絕症呢?又或者,是不是一個殘疾人呢?他幹嗎需要一個八歲孩子的照料呢?
如果你真是這麽想,就大錯特錯了。
我爸爸出生在1980年1月1日,今年剛滿三十。很年輕吧?有一次他帶著我去參加一個網友聚會,人家看到我之後驚呼:“哎呀任意,你還有這麽小一個弟弟!你爹地了不起,老當益壯啊!”我爸滿臉通紅,再也不好意思解釋什麽,笑了笑,算是默認。從那之後,我幹脆管爸爸叫“老哥”,我爸呢,大著嗓門兒答應,眉飛色舞的,顯然對這個稱呼挺享受。
由此看來,我爸爸其實是不樂意早早地成為一個爸爸的。
我們班的女同學都認為他長得超級帥:身高一米八,皮膚是小麥色,國字臉,高鼻劍眉,尤其是他的睫毛,又濃又密,毛茸茸的,很像美國電視劇裏的偶像級明星。在他的臉頰下方,有一塊結結實實的咬肌,當他生氣和發怒時,甜棗大的咬肌就在皮膚裏上下滑動,像一隻跳來跳去的小老鼠。不過呢,這樣的時候真不太多,大多數時候我爸爸是迷迷瞪瞪的,懶散和消極的。他總是窩在家裏不出門,夏天隻穿著一條沙灘短褲,上身打赤膊,腳上趿拉一雙淺藍色的泡沫拖鞋,連頭發都剃光,免得他費事打理。冬天他裹著一身棉睡衣,腳上套著有“凱蒂貓”圖案的毛絨鞋,頭發雖然留到了一寸長,卻是橫七豎八地支棱著,一瓶“沙宣”牌的男士發膏,他用了兩年才用去一小半。報紙上對我爸爸這樣的年輕人有個稱號,叫“宅男”。我認為很形象。可我把報紙拿去給爸爸看時,他懶洋洋地瞥一眼,拖長聲音說:“這是我的一個網名啊,怎麽上報紙了?”
甭管是誰發明創造的詞兒,說的就是我爸爸這樣的人。
想想看,我放學怎麽可以不回家,不費心照料我的爸爸呢?如果不給他把晚飯買回去,他要麽叫外賣,要麽抓兩筒薯片混日子。外賣我已經吃夠了:盒飯總是雞腿和排骨,煮成醬黃色幹巴巴很可疑的模樣。麥當勞的牛肉漢堡令我作嘔。炒麵裏的油脂有一股哈喇味。而且,報紙和電視上都說了,麥當勞是垃圾食品,外賣盒飯吃多了會得脂肪肝。可是,我也不能指望我爸爸會像我同學的媽媽們那樣,打扮得整整齊齊出門,去菜場買新鮮的菜和肉,回家又洗又煮,煎炒烹炸,弄出一桌子熱騰騰的美味,等著家人上桌。我沒有那份福氣。我每天放學時從菜場旁邊的小吃店裏買回主食,包子或者是燒賣,也有時候是發糕,拿回家裏後,微波爐轉兩分鍾加熱。然後從冰箱裏搬出一個保鮮盒,同樣用微波爐加熱。保鮮盒裏要麽是梅幹菜燒肉,要麽是紅燒帶魚,鹵豬肝,爆炒魷魚片,諸如此類。這是我的外婆和新奶奶輪番做好了送到家裏來的。她們同時會帶來洗幹淨的小白菜、菠菜、西紅柿、絲瓜、茼蒿……同樣儲存在冰箱裏,我爸爸可以很不費事地利用這些原料,打進去一兩個雞蛋,做出一份不算美味但是營養足夠的湯。
我熟悉小吃店裏每一樣麵點的價錢:肉包子一塊二,菜包子六毛,燒賣一塊,發糕五毛,豆沙包七毛。我也熟悉菜場裏每一種生鮮食品的價錢:鯽魚七塊八,西紅柿一塊六,青椒三塊三,後腿肉……不過我沒有買過菜,我隻是習慣了路過時瞥一眼標價牌。我想總有一天,到我再長大幾歲之後,我會代替外婆和新奶奶,承擔為爸爸買汰洗煮的任務。
這樣說起來,同學們喊我“小當家”,其實很貼切,有嘲笑的意思,但是沒有無中生有的詆毀。我不能接受,是我的自尊心作祟。
順便說一句,我爸爸不是吃城市低保的人,也不需要我爺爺拿錢貼補給他用。相反,足不出戶的爸爸有能力養活他和我。他工作的內容,我一說大家就會懂:他是個網絡寫手,靠著替別人打理博客掙錢。開博客的大多是名人,娛樂明星、體育明星、電視名嘴、股評家、健康顧問、收藏高手……林林總總。這些人其實都很忙,今天北京明天上海地當著“空中飛人”,壓根兒沒有太多時間更新自己的博客。也有些人是沒有能力,比如體育界的大腕、文藝界的大腕,讓他(她)打球作秀可以,讓他(她)在博客上談談人生,談談感慨,談談國內外見聞,捎帶著指桑罵槐地攻擊一下競爭者,他(她)們寫得出來嗎?寫得出來也沒那個耐心寫呀。這就需要雇上一個我爸爸這樣中文係出身的“準文學家”,有很多時間,有一點兒情調,有不多不少的見識,有機智漂亮的文筆,隔三岔五地替他(她)捉刀寫篇博文貼上去,讓廣大網民們驚喜一下也滿足一下。
我爸爸的手裏,不定期地保持五個到十個優質雇主,錢多人傻,願意買我爸爸那些小情小調的博文。我曾經拐彎抹角地向他打聽,他的雇主們都是哪些大名鼎鼎的明星,我好說出去向同學們炫耀炫耀。可我爸爸死活不吐一個字。他說這是“職業道德”,人品問題,就像醫生不能透露病人的病情,律師不能泄露委托人的案卷一樣。我爸爸說,正因為他在這方麵做得好,有信譽,他的雇主才會源源不斷,他才有能力養活我,供我上學。
我爸爸掙錢最多的一個月,銀行卡上打進來一萬多塊錢。了不起吧?
當然,我爸爸說,這活兒也不容易,寫每篇博文時,他都得把自己化身為“博主”,說著各種各樣不同風格的話。球星是球星的口吻,演員是演員的做派。不能露怯,不能穿幫,更不能把文章寫得沒滋沒味。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尤其是深夜來臨時,我爸爸就目光炯炯地端坐在電腦前,劈劈啪啪地敲鍵盤,自己寫,也看別人怎麽寫。還得臨時“充電”,補充與雇主們有關的各行各業的知識,關注時事政治、小道新聞、社會熱點,包括網友的辣評。
也因此,每天早晨我被鬧鍾喚醒起**學時,我見到的從電腦前撤退下來的爸爸,總是兩眼通紅,胡子拉碴,歪頭耷腦,“癩狗扶不上牆頭”的模樣。我不得不改變角色,當他的“老哥”,替他熱牛奶,烤麵包,看著他囫圇吞下去之後,送他上床睡覺。
這一覺,他基本上要睡到我下午放學回家。睡足了覺的爸爸,才能在深夜裏精神抖擻地敲出那些很八卦的廢話。那時候的爸爸,臉色紅潤,印堂發亮,鼻尖上排列著細細的汗珠,雙腿繃緊,上身挺直,就像一棵剛從地裏拔出來的鮮嫩鮮嫩的水芹。
我媽媽叫桑雨婷,爸爸喜歡喊她“小胖”,其實她一點兒都不胖。她不僅不胖,甚至是相當苗條,個高,腿長,走起路來,腳尖成一條線,不認識的人會以為她是時裝模特兒。這麽漂亮的媽媽怎麽是“小胖”呢?我認為這是爸爸用他的個人喜好把媽媽“妖魔化”了。也許爸爸幻想中的好女人,就應該是胖胖的,樂滋滋的,圍著布裙做這做那,渾身上下都冒著熱騰騰的奶汁的氣味。
爸爸在電腦上翻查他們從前的照片時,經常冒出的一句話就是:“小胖那時候多純潔。”有時候還說:“小胖那時候最喜歡哭,打一針都會哭。現在她不哭了。不哭的女人最可怕。”
他們兩個人是青陽老鄉,又是同學,大四的時候在外麵租房子住,一不小心就有了我。爸爸解釋這件糗事的時候,反複強調說:“少男少女呀。”爸爸想減輕他的責任。二十二歲的人哪裏是少男少女?根本的原因是我爸爸做任何事情都不思前想後。
懷孕的媽媽很害怕,不敢告訴我外婆,一個勁兒地躲在出租房裏哭。爸爸對她“喜歡哭”的印象,大概是從那兒來的。可是媽媽是個女孩子呀,她不哭又能夠怎麽樣?他們也試圖去醫院打胎,一共去了三次,每次都以媽媽哭著回頭而告終。她怕疼,也怕羞,還可能她在意識深處是喜歡我的,舍不得把我在花生米那麽大的時候就殺死。
遮遮掩掩地畢了業,爸爸媽媽回到青陽老家,趕快領結婚證,用報紙上寫明星緋聞的話,就是“奉子成婚”。婚姻登記處的人惋惜地說一句:你們都是剛剛才到法定結婚年齡啊。兩家的父母都氣壞了,都說,這個時代的年輕人,哪有不立業就成家的?等你把家庭操持好了,再回頭去找工作,你的同齡人差不多把你甩出去十萬八千裏了。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一惱火,把他們兩個人掃地出了門。好強的外婆甚至宣布要跟桑雨婷脫離母女關係。爸爸媽媽又沒工作又沒錢,可憐巴巴地擠在一間出租屋裏,靠大學同學和中學同學接濟著混過去幾個月。本來以為慘淡的日子要持續很久,卻不料等我一出生,四個老人在醫院裏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決定回心轉意,原諒兩個年輕人的“少不更事”。外公外婆急急忙忙地打掃房間,把女兒和外孫接回家“坐月子”。爺爺奶奶忙著四處看房,最終掏錢給爸爸買下一個兩居室的公寓。七八年之前,青陽的房子實在不貴,要是放在現在,掏光幾代人的積蓄也買不起了,這是我爺爺的話。
有了房子,有了孩子,我爸爸是不是應該振作精神,找一個工作,擔負起養家糊口的責任了?爸爸好歹也是省城名牌大學的畢業生,考公務員,當老師,去企業謀個白領職位,不應該特別困難吧?
可我爸爸不這麽想。老婆和孩子由丈母娘家養著,他一個人晃晃****,父母家混頓中飯,嶽父母家混頓晚飯,從來不覺得生活有什麽壓力。要是爺爺嘮叨得緊了,擺了臉子,他就幹脆不再上門,一個人躲在住處吃方便麵拉倒。他振振有詞地宣布:“要做自己最喜歡的事情,寧缺毋濫。”僵到最後,還是心疼兒子的老人們投降,隔三岔五地,奶奶拎著大盒小盒燒好的菜肴上門,爺爺繃了臉跟在後麵,給他熱好菜,盛好飯,看著他吃,捎帶著幫他收拾屋子,拖地擦灰,最後長歎一聲走人。
我看報紙上評論我爸爸那一代的獨生子女,所謂的“八零後”,得到的印象是:他們都有點兒沒心沒肺,得過且過,渾不吝的樣子。我覺得那是他們的父母太寵他們了。到了我們這一代就會不一樣。我們的父母隻會寵自己,不那麽寵我們,我們就要自己照管自己長大。我們是孤獨而又堅強的一代人。
日子如果這麽混搭著過下去,就沒有後來我爸爸媽媽離婚的事情了。在這個世界上,女人的欲望總是比男人來得更強烈,這是我從一本勵誌類的書上看到的。我爸爸媽媽的情況的確如此。媽媽先覺醒,認為他們兩個人還年輕,不該如此渾渾噩噩過上一輩子。媽媽那時已經給我斷了奶,身體很快恢複到少女狀,甚至比少女時光更鮮潤。她膚如凝脂,曲線玲瓏,走在青陽大街上顧盼生姿。爸爸後來對我說過:“你媽媽那時候臉上有風情了。”我不懂“風情”具體是什麽意思,我猜測,就是媽媽能讓很多人著迷。
在那一年裏,他們頻繁得到大學同學的升遷消息。有人出國了,有人讀研了,有人進了政府機關,人五人六地當起了領導秘書,還有人接手家族企業,開始了“富二代”的創業路程。可是我的爸爸,不可救藥地迷上了網絡遊戲,滿足於饑飽不愁的“自由人”的生活。有“風情”的桑雨婷恨鐵不成鋼,跟我爸爸幾番爭吵哭鬧後,選擇了離婚這條路。
公正地說起來,這事不怪桑雨婷。我爸爸長得這麽帥,文章寫得這麽好,如果不是絕望透頂,傻子才舍得跟他離婚。
桑雨婷把我交代給了外婆,獨自回到她大學時代熟悉了的省城。她先在一家外貿企業找到了工作,由工作關係而結識了一個來自澳洲的紅酒經銷商,很快被名牌皮包和一顆鑽石打倒,住進了澳洲商人的別墅。結果她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人家的“二奶”,商人在澳洲是有妻子有孩子的。桑雨婷怎麽可以容忍這樣?甩了對方一個耳光之後,憤而離開,把那棟該死的別墅遠遠拋在身後。
時間不久,桑雨婷陷入第二次戀愛。這回是姐弟戀,那個男孩兒在酒吧裏當歌手,模樣肯定是山清水秀的,可是結識了桑雨婷之後,他反過來拿桑雨婷當取款機,不斷從她手裏弄錢,吃搖頭丸,打麻將,呼朋喚友,鬧騰得不亦樂乎。桑雨婷同樣接受不了,幾番地死去活來之後,戀情再一次終結。
我爸爸非常同情她,談起她的時候總是說,“小胖不容易”,“小胖受苦了”,“小胖怎麽總是遇人不淑”。言下之意,還是自己的“宅男”日子最舒坦,當初她真不該離開他。
桑雨婷呢,每次回青陽看望我和外公外婆時,也覺得這些年的漂泊並不值當。她當著我的麵對外婆說:“論到結婚過日子,還是同齡人最靠譜。經曆呀價值觀哪都差不多,容易說到一塊兒去。”
外婆趕快慫恿她:“那你回來,回青陽,你跟任意複婚。小小一晃都八歲了。”
桑雨婷遲遲疑疑說:“任意還是不肯找一份正式工作嗎?”
我馬上明白這句話是說給我聽的,她期待由我來把這層意思轉達給我爸爸。如果連這一點都不懂,我就白白被外婆稱為“小人精”了。
可是我爸爸不領情。那天我複述完了桑雨婷的意思後,我爸爸皺緊眉頭看著我,極為失望地說:“小胖這人真沒勁,她怎麽就不肯把她的觀念往前挪上一小步?”
你瞧,還是不能成交。
反正我無所謂。我們班上有幾個同學,父母離婚,他們跟著哭天喊地,眼淚汪汪,不思學習不說,連學校盒飯中的肉丸子都食不下咽。我可不是這麽脆弱的人。我從小習慣了自己照顧自己,在爸爸家、爺爺家、外婆家輪流混日子,要真是家裏突然多出一個桑雨婷,沒準兒我反而會手足無措。
我的爺爺名叫任天堂。我爸爸說,這名字實在太可笑了,他上小學那會兒,最熱門的一款日本產遊戲機就叫“任天堂”,所以班上同學都拿爺爺的名字逗弄他,追在他身後“任天堂,任天堂”地瞎叫喚。他氣得發昏,回家逼爺爺改名字。爺爺把他一頓臭罵:“閉嘴!老子生下來就叫這名字,叫了四十年,小日本的機器造出來才幾年?”
我爺爺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大學生,“文革”之後恢複高考,第一屆考進大學的。之前爺爺已經工作多年,已經結婚成家。所以,讀到大三那年,奶奶像是有點兒迫不及待似的,在青陽老家生下了我爸爸。這事放在現在說,很多人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吧?可爺爺告訴我,那會兒就是這樣的,上大學的很多人都胡子拉碴了,有了老婆孩子了。還有人父子同上一個學校呢,兒子十五歲,讀本科,父親三十七歲,讀研究生。沒別的原因,“文革”十年把大家耽誤得太狠。
我不太明白“文革”是什麽意思,上網去查,出來了幾百萬幾千萬個詞條,真叫一個暈!挑了幾條點擊出來看,什麽“走資派”“紅衛兵”“抄家造反”的,越看越糊塗。反正以後上曆史課的時候總會教到這些,我就先不把自己迷糊進去了。
奶奶從前是紡織女工,爺爺跟她的感情很好。聽說他們年輕時候在一個村子裏插隊。“插隊”又是一樁我弄不明白的事。反正,爺爺在考上大學之前就跟奶奶結婚了。後來爺爺大學畢業分在青陽縣縣政府工作,當了科長,又當上了局長。本來還要提他當副縣長,組織部把他的檔案拿出來一查,年齡到了,就隻好算了。奶奶呢,最了不起的曆史就是當過廠級勞動模範。四十歲剛過,工廠改製,她成了下崗女工。此後她一門心思做家庭主婦,相夫教子,把爺爺和爸爸照料得無微不至。五年前,我還不滿三歲時,慘劇發生:奶奶好端端地去菜場買菜,一輛大貨車上突然甩下來一包機器零件,無巧不巧擊中了奶奶的腦袋,導致她當場殞命。這事算天災,爺爺雖然悲慟欲絕,也隻好牙齒嚼碎了往肚裏咽。
爺爺有兩三年的時間一蹶不振,就連看我的眼神都恍恍惚惚。爸爸幫他雇鍾點工洗衣做飯,連換幾個都不能讓爺爺滿意。當然了,他是拿鍾點工跟奶奶比。那根本就是錯誤的,不在一個比值上嘛。
一直到前年,爺爺才經人介紹跟一個叫赫仁的新奶奶結了婚。一開始我心裏挺別扭,因為新奶奶太年輕,四十一二歲吧?燙著波浪發,穿牛仔褲和短款的毛線衣,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知足常樂的樣子。光是年輕也罷了,關鍵她身邊還帶著一個讀初中的名叫赫拉拉的女孩兒。這個女孩子比我大五歲,照輩分我卻要叫她“姑”,難受不難受?
我從來不叫赫拉拉“姑”,我就叫她的名字。還好,赫拉拉沒有計較。估計我真的叫她“姑”了,她也會難為情。她的眼睛跟她媽媽一樣,細長細長的。不過,她媽媽的細眼睛很和善,赫拉拉的細眼睛卻有點兒像刀子,會剜人。我不喜歡赫拉拉覷著眼睛看人的樣子。
新奶奶在青陽電視台工作。我不知道她在那兒具體幹些什麽。她和爺爺剛結婚那時候,我每天守在電視機前,專門挑青陽本地的電視節目看。我很想看看一個熟識的人出現在電視屏幕上是什麽樣子,會不會變得像趙薇姐姐那麽漂亮,讓我大吃一驚。可是我把眼睛瞪成兩顆酸棗都沒看見新奶奶的麵孔。後來我爸爸也過來看電視了,他不看青陽新聞,堅持要看“NBA”。我說不行,得讓我看一眼新奶奶我才會去睡覺。爸爸揪著我的耳朵說:“你別做夢了,播音員才能出現在鏡頭裏,就你新奶奶那副寒磣樣,上電視不怕嚇著了誰?”
我覺得爸爸是嫉妒。憑良心說,新奶奶長得一點兒不難看。可是誰讓爸爸那麽倒黴,他得管她叫“媽”呢?爸爸心裏不也別扭嗎?
我外婆姓蘇,是我們青陽實驗小學的校長,了不起吧?我每天在學校裏,看到我的班主任、我的教學老師和英語老師見了外婆都要恭恭敬敬喊“蘇校長”,都要垂著手,一臉虔誠地聽外婆說這說那,心裏別提有多得意了。
外婆的眼光特別毒,總是能知道我心裏想什麽。她抓住機會就要提醒我:“外婆是外婆,你是你,你要是犯了什麽錯誤,外婆隻會懲罰得更狠!”還說:“教育就是要一碗水端平,我不會允許你在學校裏享受任何特權的。”
說是這麽說,外婆從小把我抱大,她對我的關心無微不至。我從五歲時跟著外婆到學校,外婆從早到晚忙得陀螺一樣轉,就讓我搬個小凳子坐在一年級教室裏當旁聽生。六歲正式報名上學了,教導主任麵試我,發現我把一年級的功課倒背如流,驚得目瞪口呆。她跑去找外婆說,這孩子還上什麽一年級呀?直接跳到二年級就可以了。外婆遲疑,不知道這麽做好不好,會不會有人說閑話。教導主任大包大攬:“我做的主,誰有閑話找我說!”
我插班上二年級,個頭是班上最小的,坐第一排。外婆特地找我的班主任談話,叮囑她對我“一視同仁”。就這樣外婆還不放心,每回考完試,外婆就要把我的卷子找出來看,看我的老師們有沒有包庇我,故意放我的水,錯的也改成對的。當然是沒有。在學習問題上我從來都沒有讓外婆失望過。我現在已經上了四年級,在班上穩坐前十名的交椅。外婆說我像我爸小時候,學習上有靈氣。順便說一句,我爸爸也曾經是外婆的學生。
外婆這麽要強的一個人,生活上卻不幸。比如說她的女兒,我的媽媽,未婚先孕,又早早地離了婚,獨自闖**南京,總是遇人不淑,弄得沒著沒落的,讓外婆揪心。又比如說,她一心撲在工作上,早晨七點鍾就到學校,晚上過了六點才能回家,弄得我外公桑田做了幾十年的“家庭婦男”。外公在五十歲那年突然醒悟,奮起反抗,毅然決然地跟外婆辦了離婚手續。他告訴我爸爸說,現在他是夕陽西下的人,無論如何也要拖住時間的尾巴,正正經經享受一番生活。
外公口中的“享受生活”,其實也就是找個知冷知熱的女人,每天三菜一湯地給他端到桌上,晚上再打盆滾燙的洗腳水,伺候他坐在圈椅裏泡個腳。外公後來從婚姻介紹所相中了一個喪偶的下崗女工。那個女工賢惠是賢惠了,可惜又不長命,跟外公結婚不久就得了乳腺癌,外公反過來端湯倒水地伺候了她一年多,終究還是看著她撒手西去。
現在我外公的情緒很頹喪。他已經退了休,一早起來就到茶館裏泡著,等著湊夠了四個牌友,就不聲不響地“鬥地主”。中午他在茶館裏吃簡餐,把肉丸之類的大葷挑出來,放到一個自帶的小飯盒中,晚上回家拿肉丸燒青菜,或者用排骨燉個粉絲煲。他逢人就歎息自己的命苦,年輕時伺候老婆孩子,年老了還要伺候自己。他到處打聽有沒有條件好一些的養老院,準備早點兒訂下一個床位,到差不多的時候鋪蓋一卷住進去。
我爸爸挺同情外公,因為當年他在中學裏悄悄跟桑雨婷談戀愛時,外公替他們做過掩護。後來桑雨婷懷上了我,外婆怒不可遏,也是外公居中調停,才留下了我的一條小命。我爸爸看外公如今的生活狼狽,曾經跟我商量:“可不可以讓你外公過來跟我們住呢?”我果斷地阻止了他,因為這根本就是他的一廂情願。想想看,他連自己都需要我來照顧,怎麽可能反過來照顧好一個老年人?
不管怎麽說,我爸爸能夠這麽想,說明他善良。本質上我的爸爸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