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爸爸要打一場公益官司

元旦是公休日,加上兩個周末,一共有三天假期。爸爸下了一個大大的決心,三天假期中,他要去一趟蘇北農村,到張成的老家,看望癱爺爺和瞎奶奶,還要去當地法院遞上訴狀,告那個禽獸不如的把張成姐姐逼到自殺的姐夫。

爸爸信心滿滿地許諾我:“小小你還沒有看過法院開庭吧?等那個臭狗屎家夥被判刑的時候,我一定帶你去見識見識。”

我在心裏想,法庭誰沒有見過呀?電視劇裏動不動就有法庭宣判的鏡頭,美國、英國、香港、台灣……全世界的法庭我都見識過了呢。我爸爸真是的,他把我們當成他小時候了,玩個飛機航模還會激動得大呼小叫。可我沒有把這話說出來,怕打擊了我爸爸的積極性。

爸爸走前到銀行取了一筆錢,他沒有說幹什麽用的,可我猜他是要送給張成的爺爺奶奶,讓兩個可憐的老人能夠把日子過下去。如果兩個老人再出個三長兩短,張成的世界就會徹底沉沒了,那時候他會做出什麽事,誰都預料不到了。

爸爸打電話給外婆,請她暫時照料我幾天。外婆馬上追問他外出幹什麽,是不是有“目標”了?外婆嘴裏的“目標”,自然是指爸爸找女朋友的事。外婆說:“你要是有了,我們一定會支持的。”爸爸放下電話就朝我苦笑,說:“你媽媽要結婚了,所以我成了你外婆的同情對象,地地道道的弱者。”我安慰他:“不會呀,結婚的才是弱者,離了婚不再結的人才牛。”爸爸用勁兒刮一下我的鼻子說:“你就甜言蜜語吧。”

我住到外婆家的第一天,外公就帶著他的鋪蓋卷兒上了門,理由是過來照顧我。外婆攔著門不讓他進,外公紅頭赤臉說:“小小也是我的外孫子!”外婆反駁他:“當年你從這個家裏出去時,你怎麽沒有想到家人需要你?”外公傷感地說:“虧你還是當校長的人,你怎麽就不能丟下老賬往前看看呢?我當年離開你是犯了錯誤,你給我一個機會改正行不行?”外婆氣呼呼地答:“不行。老桑我告訴你,在這件事情上,我就是個小女人,我就是拗不過這口氣。”

可是外公是下定決心要過個團圓的新年了,他仗著有我在場,外婆不至於把事情做得太絕,愣是扁著身子從外婆肩縫裏擠進門去,鋪蓋扔在腳凳上,一屁股在沙發上落了座。

外婆跟到沙發前,兩手反抱著胳膊,斜著眼睛看他:“老桑你怎麽跟小孩子一樣耍無賴呀?你看看這個家,有你睡覺的第三張床嗎?”

外公不急不惱:“我不需要床,我自帶鋪蓋,睡沙發,蠻好。”

外婆諷刺他:“你怎麽沒有帶把槍,幹脆來個軍事占領呢?”

外公得意道:“我需要這麽做嗎?不至於不至於。”

外婆恨得跺腳:“你這叫鳩占鵲巢!”

外公擺手:“錯了錯了,你要說我是迷途知返才對。”

兩個老人家你一句我一句地鬥著嘴,說著說著就到了廚房,就開始淘米,擇菜,切肉絲,剝蒜頭。當中我聽見外婆又翻了一次舊賬,說外公當年離婚再娶的時候有多麽絕情,多麽憧憬被別人伺候的生活,結果呢?“你就是沒有那個好命!”外婆臭外公。

此時在廚房裏的外公,卷著衣袖,圍著花圍裙,脾氣格外柔順,外婆怎麽說他,他都是笑,點頭說“對對對”,然後搶著拿掃把掃菜葉菜根,搶著開水龍頭洗砧板菜刀,搶著架鍋點火炒菜,完全忘記了他當年就是厭倦了做這些瑣碎家務才跟外婆離的婚。

等爸爸回來時,我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訴他,聽聽他有什麽看法。我覺得事情順利發展下去的話,外公外婆很有可能複婚,然後相伴到老。

桑雨婷打電話來,一聽我說外公住過來了,馬上激動,連話都說不利索。她詞不達意地囑咐我:“小小哇小小哇,你要聽話呀,你要讓外公外婆開心哪。”

我覺得她虛偽,她要求我哄外公外婆開心,可她自己遠遠地離開青陽,還要嫁給那個姓趙的禿頂叔叔,一點兒都不想顧及我們大家的感受。

桑雨婷問我:“你想不想到南京來玩兩天?要是想的話,讓你外公買張車票送你上汽車,這邊我去車站接,很簡單的事。”

我一口拒絕了。這擺明就是她的腦子有問題。她既然希望外公外婆能夠破鏡重圓,幹嗎又要攛掇我走開?我要是走開了,外公還有什麽理由在外婆家裏住下去?

這樣想起來,桑雨婷跟我爸爸分手,過錯不完全在爸爸,桑雨婷自己同樣不靠譜。

我每天努力地寫作業。我有太多太多的作業要寫。距一月下旬的期末考試還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老師們卻已經如臨大敵,紛紛亮出複習題綱,拚了命地布置複習題目。語文老師說:“所有的課文都要背熟,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能記錯,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更不能搞混。”數學老師說:“每個題型,起碼要做一百道題目,爛熟才能生巧。”英語老師說:“單詞、語法、句式,一樣不能少!”

外公看見我攤在桌上的作業本,走過來翻了翻,大為吃驚:“天哪,你比你媽媽小時候的作業還要多!”

外婆馬上走過來反駁他:“多什麽多?現在的小孩子營養好,精力充沛,作業量不夠的話,他們就上網打遊戲,弄出個網癮多糟糕?還不如多弄點兒作業圈著他們。”

看看,這就是一個小學校長的思維:對於每一件事情,她總是從最壞處著想,往最穩妥的方麵努力。難怪網絡上總是說,中國的教育製度培養不出得諾貝爾科學獎的人。

外公心疼我,但是他不敢明目張膽地站在外婆的對立麵,把他們之間相安無事的局麵打破,外公就偷偷地幫我寫作業。語文作業他不敢寫,因為字跡上會暴露。數學作業他不會寫,他說現在的小學數學比他那時候的初中數學還難得多。他寫英語作業:抄單詞。他以前沒怎麽學過英文,寫英文字母不會連筆,規規整整的,跟小學生的字跡差不太多。隻要外婆一出門,外公就急急地催促我:快,快,拿本子來!我把英語書翻開,把要抄寫的單詞圈出來,外公就埋頭吭哧吭哧地寫,寒冬臘月能夠寫出一頭汗。寫著寫著他自己也樂了,撲哧一笑說:“我怎麽跟個小偷一樣緊張啊?”又拿起自己寫的英文單詞,左看右看,自我表揚:“看看,多工整!每個字母都像印刷體。”

我們班的同學經常通過手機發短信,把作業題的答案對來對去,把不會做的題目拎出來,群發一下,會做的同學就會給這個人打電話,告訴他怎麽做怎麽做。手機功能在這時候派上了大用場。一般說來,我喜歡跟大家對答案,不喜歡群發短信向大家尋求答案,因為短信一群發,全班所有同學都知道你有哪道題目不會做,甚至同學的爸爸媽媽也會知道,傳出去是很丟人的事。有時候題目實在難,我絞盡腦汁也無法下手,我就發個短信給赫拉拉,請她幫我的忙。普通題目她還行,碰上“奧數”題,她往往比我更弱智。舉個例子說,有這麽一道題:“你的鍾表壞了,每小時會慢一分鍾,如果你晚上9點睡覺,明天7點必須起床,你看表該幾點起?”我把題目用短信發到赫拉拉手機上,她立刻把電話打過來,劈頭蓋臉教訓我:“腦子壞了吧?這麽簡單的題目也問我?每小時慢一分鍾,晚上九點鍾到早晨七點鍾一共是十個小時,表上不就應該慢十分鍾嗎?”

我懷疑事情不是這麽簡單,老師能出這麽簡單的題目讓我們輕而易舉地完成作業嗎?

不過,也許是我草木皆兵了,反而把原本簡單的題目想得複雜了呢?

我實在不知道人的腦子應該簡單一點兒好,還是複雜一點兒好。最後我決定空下這道題目不做。不做就說明我不懂,不懂而沒有裝懂,說明我的學習態度很嚴肅,起碼我不願意蒙混過關。僅僅衝著這一條,數學老師就該表揚我。

假期最後一天,爸爸回來了。他給我的手機發了一條短信:“任小小,本司令命令你,立刻跑步回營!”

我飛快地收拾東西,把牙刷毛巾和一套換洗內衣塞進書包,跟外公外婆告辭。外婆嫌我走得匆忙,恨聲恨氣地說:“你爸爸那個家就比外婆家香多少?一個短信心就飛走了?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白白喜歡了你。”

外公趕快湊過來說:“沒事沒事,小小走了,我留下來陪你幾天。”

外婆大叫:“想得美呀!”

外公朝我眨眼,叫我盡管走,不要理睬外婆的抱怨。我走下樓梯的時候想,外公能不能在外婆家裏待下去呢?希望能夠吧。在一個老年人的家庭裏,有白發蒼蒼的男主人,也有白發蒼蒼的女主人,合起來才叫作“幸福”。

返家的一路上我都在猜測,爸爸會從張成的老家給我帶點兒什麽。我沒有下過鄉,不知道農村和城市裏到底有什麽不一樣,可我猜想農村裏應該有很多跑來跑去的狗,有肥墩墩的吃飽了就睡覺的豬,有雪白的長著胡須的羊,也許還有馬,牛,驢。不過這些動物爸爸不可能帶回來,因為我們小區物業會攔著它們不讓進門。但是爸爸可以給我逮回幾隻鳥,或者是張成在作文裏寫過的鑽在地裏的螻蛄蟲,會打架的蟋蟀,一吃辣椒就辣得大聲叫喚的蟈蟈兒。不對不對,蟋蟀和蟈蟈兒好像夏天才有。冬天農村裏有什麽呢?我還真是想不出來。

我一上樓梯,就聽見了爸爸嗓音很大的說話聲。我們家說話聲音最大的是爺爺,因為他的耳朵有一點點聾。其次是外婆,她習慣了那種對學生上課的一頓一頓的講話腔。我爸爸說話從來都是輕快短促的,對鄰居們沒有一點點幹擾的。我很奇怪他今天的嗓音為什麽放得這麽響,我們家裏到底來了什麽客人。結果在我急急忙忙掏鑰匙打開房門時,門被什麽東西頂住了,隻能推開很小的一道縫。我從門縫裏看見爸爸衝過來,彎腰推走了什麽東西,門才打開。

爸爸推開的東西是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幹癟得像一截老絲瓜的老頭兒,上身套著一件我爸爸的羽絨夾克,腿上搭著我小時候用過的毛毯。羽絨夾克的麵料太時尚,風格太前衛,毛毯上印的是米老鼠的卡通畫,這兩樣東西搭配在老頭兒的身上,效果很出位,大概是爸爸一時找不著合適的,隨手拎過一樣就用上了。老頭兒長了一頭刺蝟般的硬發,灰白色,腦袋是歪的,臉頰上瘦得沒有一點兒肉,眼珠精黃,深深地瞘進眼眶,手蜷縮成雞爪子的模樣,藏在毛毯下麵的兩條腿更是薄得像紙片,搞得毛毯都空空****地掛在他膝蓋上,隨時隨地要滑落下去。他很費勁兒地斜著眼睛看我,嘴角也向下巴扯過去,喉頭一鼓一鼓地,努力地要說句什麽話,又說不出來,難受極了的模樣。

爸爸說:“小小,這是張成的爺爺,他在跟你打招呼。”

我已經猜到了他就是張成的癱爺爺,可我沒有想到一個癱瘓的老人會幹癟成這個樣子,有點兒像文物照片上的“木乃伊”,這讓我心裏害怕。

爸爸拉起我的手:“還有張成的奶奶,也打個招呼吧。”

一個老奶奶從餐桌旁的椅子上站起身。她同樣很瘦小,又駝背,顫巍巍的,個頭顯得跟我差不多高。她雖然老了,可是麵容很秀氣,眼睛細細的,額頭寬寬的,皺紋像花兒一樣好看。她的頭上戴著一頂藏青色的帶破洞的毛線帽,從洞眼裏冒出一綹一綹灰白色的軟軟的頭發,隻要她一說話,腦袋一動,頭發就飄來飄去,像水母一樣,很有趣。她往我麵前走了一步,身子探過來,使勁兒用衣袖揉眼睛,擦眼淚水,努力要看清楚我的模樣。她說:“啊呀,這是任同誌的兒子呀,多歡勢的小子噢,虎頭虎腦惹人愛呢。”

我知道老奶奶眼睛不好,她至多能看清我的影子,根本就沒有看清楚我的長相,我哪裏是“虎頭虎腦”呢?我是小腦袋,瘦臉,尖下巴,該說是“猴頭猴腦”才對。

我的爸爸真神奇,他居然一個人把癱爺爺和瞎奶奶從蘇北農村帶到了青陽城。癱爺爺爬不了樓,瞎奶奶一個人也走不了路,爸爸帶他們上樓時,是不是背著一個又攙著另一個?還有,這一路上,上火車下火車,上汽車下汽車,他是怎麽對付的呢?有沒有好心人出手幫忙呢?我簡直想不出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膩在電腦上的懶洋洋的爸爸,要多少次地為他自己加油鼓勁兒,才能完成這麽艱巨的長途跋涉。

因為有客人,晚飯爸爸不能簡單對付,可是他又不方便帶著兩個老人出門吃飯,隻能打電話給一個熟悉的小飯館,讓人家送外賣。一共也就四個家常菜,老奶奶卻大為不安,一再地說“破費了”。她把飯和菜裝在一個大碗裏,攪拌起來,拿調羹匙喂癱爺爺。奶奶的眼睛不好,爺爺的嘴巴又無法張得太開,菜湯和飯粒兒灑出來,把爸爸的那件羽絨服弄得油漬巴拉。奶奶用手摸到了粘在羽絨服上的飯粒兒,趕快扯著自己的衣袖拚命擦,還一個勁兒地道歉說:“糟蹋了,糟蹋了。”爸爸趕快阻止她:“沒事的奶奶,拿去洗洗就行。”

可是之前有一次,我不小心甩了一滴墨水在爸爸的羽絨服上,他馬上把眉頭皺起來,大聲斥責我:“怎麽搞的呀?我這是限量版的山寨名牌哎!”

我覺得爸爸現在不是不心疼他的衣服,是不好意思心疼,不應該心疼。

晚上睡覺,爸爸騰出他的房間給客人,自己擠到我房間裏。我的床很小,根本不可能躺下兩個人。爸爸說:“你睡你睡,我上電腦寫博客去。”

爸爸是夜貓子,到天亮不睡覺是常事,所以我不需要跟他客氣。

他躲在我房間裏給鄭菩薩打電話,要鄭叔叔明天替張成申請一次“會見”。大概鄭叔叔在電話裏追問了什麽,爸爸有點兒生氣地說:“張成的姐姐死了,他爺爺奶奶還活著呢。”

過了不到十分鍾,鄭菩薩趕到我們家來了,砰砰地敲門,進來之後又大聲地責問我爸爸“搞什麽鬼”,爸爸生怕兩個老人聽見了不好,趕快把鄭菩薩拉到我房間來。“我搞什麽鬼?”我爸爸關上門,回答鄭菩薩,“我不過就是想讓兩個老人見見張成。”

鄭菩薩手指著我爸爸,咬牙切齒:“任意你腦子真是壞掉了,一個癱子,一個瞎子,你居然有本事弄過來。不嫌累呀?”

我爸爸聳一聳肩膀,很不在乎地:“是我累,又不是你累。”

“出個三長兩短怎麽辦?誰負責?”

“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啊。”

“瞎話!”

“才不是瞎話,說到做到。”

鄭菩薩拿眼睛瞪了我爸爸半天,有氣無力地擺手:“任意,我認你狠,你就是個異想天開的人。”

我爸爸笑起來,開始跟鄭菩薩聊他在張成老家的見聞。他說他從蘇北縣城買了一束純白色的香水百合,帶去替張成給他姐姐上墳,結果全村人都去看稀罕,因為當地人上墳隻燒紙,供一碗米飯、一盤菜,再點上一炷香,還沒有人拿漂亮的鮮花上供。他前腳從墳地出去,後腳就有很多孩子衝過去搶花,爭得不可開交,正劇搞成了鬧劇。

“也挺好。說明一個問題:不管城市鄉村,美好的東西總是會被人賞識。”

想了想,爸爸又說:“我那天見到張成姐姐的那個墳,就掉淚了。那個墳包才這麽大——”他圈起胳膊,比畫出鍋蓋大小的一個圓圈。“那家夥真是畜生,生前對老婆非打即罵,死了還做得那麽刻薄。”

然後他開始描述兩個老人的生活境況。讓他特別憤怒的就是這件事:寒冬臘月,兩個老人居然蝸縮在四壁漏風的柴火棚子裏,稻草鋪在地上,破棉絮鋪在稻草上,就是兩個老人的床鋪。門口一隻柴火爐子,爐子上煮著一鍋青菜山芋粥,鍋蓋上焐著兩塊發麵餅,這是兩個老人的中飯。“如果張成的父母在,如果張成在,那個混蛋敢這麽做嗎?敢嗎?”爸爸的聲音都有點兒發抖了。

鄭菩薩問:“混蛋東西不是張家招進門的女婿嗎?他到底打算怎麽樣啊?”

爸爸的臉色青森森的:“你都想不到,張成姐姐一死,他馬上就招了一個四川來的寡婦住到家裏,寡婦還懷上了孩子,聽村裏人說,開春兩個人就要籌辦結婚。你說說,這不是明目張膽霸占張成家的房產嗎?這簡直比過去的地主惡霸還可惡!”

“狗娘養的!”難得發火的鄭菩薩也漲紅了臉,惡狠狠地罵一句。

爸爸又告訴他:“我還到村委會去了一趟,我說張成家現在這個樣子,村委會能不能出來主持公道,把那個混蛋東西驅逐出去?”

“村委會怎麽講?”鄭菩薩伸長脖子。

“你都想不到,他們一個勁兒跟我打官腔!說他們關注過這事了,也問過張成爺爺奶奶了,兩個老人說他們是自願住進柴棚,給女婿騰房間。”

“擺明是老人家害怕那個魔障,不敢吭聲唄!”

“還有話呢,說張成姐姐是生不出孩子才喝農藥自殺的,不會生孩子在農村是個大事,他們那一帶年年都有人為這事尋死上吊,真要追究,是女人心眼兒小……”

“哦!哦……”鄭菩薩吃驚得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

“所以,我準備出錢為張成家找個律師,無論如何要告倒那個混賬!”我爸爸咬緊了腮幫子,咬肌下的兩個小老鼠又開始上上下下地跳。

“一定要告!任意你算我一個。”鄭菩薩拍著胸脯,擺出很義氣的樣子。

接下來,兩個人就商量怎麽告。他們小聲地、嘀嘀咕咕說了不少法律上的詞,又為“民事案件”還是“刑事案件”爭執了好一會兒,我躲在被窩裏聽,聽著聽著就睡過去了,也不知道他們最後達成了什麽樣的意見。

當天晚上我做的夢亂七八糟,一會兒是一個梳著大辮子的女孩在田野裏奔跑,一會兒是張成拿著槍追逐一個獐頭鼠目的男人,一下子田野裏出現一個黑咕隆咚的洞,大辮子女孩咕咚掉下去,洞口長成一個鍋蓋大小的墳頭,一下子張成的爺爺奶奶把兩張皺巴巴的臉對著我,好像在喊叫,卻又聽不見聲音……

我醒了,出了一身汗,也不知道是被子太厚熱得,還是做夢嚇得。一睜眼,看見了我的小書桌前夜貓子爸爸的背影,他不知什麽時候把電腦搬到了我房間裏,還把台燈用報紙圈住,怕妨礙我睡覺。因為冷,他像印第安人那樣披了一條薄毛毯,右肩支棱著,右手從毯子下麵伸出來,移動著鼠標,不斷地翻滾屏幕,在網上專心尋找什麽。我側過身,把後背和屁股緊貼在牆壁上,讓出**三分之二的麵積,喊他過來睡覺。他回頭對我笑一笑,誇我過了新年長大一歲,懂事了,會心疼人了。又說他不想睡,還有太多的事情要抓緊做。

爸爸不睡,我也睡不著,在**翻來覆去的,想張成家的事情,想張成的那篇《騎牛上天堂》的作文,又想爸爸能不能幫張成家打贏這個官司,讓張成姐夫那個壞家夥惡有惡報。熬到七點鍾起床,趁爸爸在外麵照料兩個老人洗漱,我飛快地點開了爸爸剛才的上網記錄。一屏又一屏,全都是青陽當地和省城的各家律師事務所的彩色網頁,還有執業律師的個人介紹,加上各種各樣的案例講解。我心跳起來:這麽說,爸爸是一心一意要用法律手段替張成姐姐申冤了。

我希望爸爸會成功。我前麵說過了,我爸爸是這樣的人:他做一件事,就會走火入魔地、拚上性命地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