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爸爸像太陽一樣嶄新
星期一我上學的時候,爸爸出門為兩個老人家各買了一套新裝。我放學回家後,爸爸在廚房裏忙著做飯做菜,兩個老人穿著新衣,渾身緊張地坐在客廳裏,怕把新衣服弄髒弄壞,並攏著胳膊和腿,一動都不敢動,像兩個可笑的木偶人。
以我的審美觀點看,兩套新衣服買得都不合適。爺爺的那套,是在棉襖外麵加了一套“李寧”牌的運動裝,麵料是亮閃閃的那種,胸口和褲邊還有拚色,穿在幹瘦得像絲瓜絡的癱瘓爺爺的身上,要多別扭有多別扭。而奶奶的那套呢,款式和麵料倒還靠譜,可是尺碼又太大了,穿得奶奶像個棉花包似的,又像一枚棗核被裹在棗肉裏,要扒開棗肉才能見到核。
可是我又想,我爸爸一輩子都沒給別人買過衣服,連我的衣服都是桑雨婷和外婆買來的,他能把這兩身衣服從商店裏琳琅滿目的衣服堆裏挑出來,拎回家,再幫忙給兩個老人家換上,實在是不容易的事。
這麽一想,衣服的合適不合適,還真不能太較真兒。
晚飯爸爸蒸了一大盆雞蛋羹,又煮了一鍋從超市買來的肉丸魚丸湯,裏麵放著白菜和木耳,後兩樣東西都被他煮得快化了,他聲稱說,這是要遷就兩個老人的牙口。他煮的米飯也爛得過分,盛在碗裏都有點兒像稠粥。他偷偷警告我,不能抱怨,不能讓人家覺得不自在。
他真是小看了我,當校長的外婆都喊我“小人精”,我能不明白他是為老人家煞費苦心嗎?
飯後,爸爸要為張成的爺爺奶奶做功課:講解周三那天如何去少管所探視張成。他讓我在客廳中間坐下,暫時充當一下張成的替身,又讓爺爺和奶奶坐在我對麵,中間隔著一米遠的距離。然後他搬張高背椅,橫在我和老人家之間,假說這是會見室的玻璃隔斷。他對著張成奶奶的耳朵說:“這是玻璃的!你能夠看見你孫子,但是你摸不著他,說話也聽不見,你想說什麽,要拿著一個對講話筒跟他說。你看電視嗎?見過電視裏如何探視犯人嗎?”
奶奶很茫然地搖頭。
爸爸就安慰她:“沒事沒事,你把要說的話想好了,到時候拿話筒說就行。有一點要記住,探視時間是有規定的,奶奶你見到張成千萬別激動,不能哭,一哭時間就過去了,想說什麽也來不及說了。記住了嗎奶奶?”
奶奶像個幼兒園的小孩子,什麽都不懂,一切都聽爸爸的。
爸爸說:“來吧,我們先試一試。小小你先起來,走到廚房那兒去,再假裝走過來。”
我聽話地站起身,先走進廚房,躲在門背後,直到爸爸打一個“走”的手勢,才飛快地走回來,在椅子上坐下。
爸爸不滿意:“你應該這麽走——先是很慢很慢,東張西望,一下子看到爺爺奶奶,激動了,迫不及待地撲過來。還不能先坐下,要撲到玻璃隔斷上,拍打玻璃,用口型喊爺爺奶奶。親人見麵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我真是服了我爸爸,他把自己想象成了導演,用導演一幕電視劇的辦法指揮我。可我不是演員,我演不出他設想出來的情景。
爸爸拿我這種菜鳥級的“演員”沒辦法,隻好轉過去指揮兩個老人。他循循善誘地說:“爺爺奶奶聽著呀,現在假設一下,坐在你們對麵的就是你們的孫子張成,他從監區裏麵走過來了,坐下來了,你們之間隻隔著一層玻璃了……好,現在雙方都拿起話筒,說話。來吧奶奶,你想想該說些什麽。你還要替爺爺說。你想想……”
爸爸彎著腰,扶在奶奶肩上,萬分殷切地盯著她渾濁的眼睛。
可是奶奶也表現得很緊張,她的嘴唇一個勁兒地在哆嗦,還舉起衣袖用勁兒揉眼睛,揉著揉著她忽然哭出聲:“要這塊玻璃幹什麽呀?我看不清我孫子呀!我想摸摸他呀!任先生你能不能跟人家同誌求個情,讓他們把隔斷拆了,讓我摸摸我孫子的臉哪?”
我爸爸轉頭看看我,聳一聳肩,很無奈的樣子:“這我不能做主。我想大概不行,探監有探監的規矩,奶奶你要諒解。”
奶奶拍打著腿,來來回回地搖晃腦袋,不停地叫張成的名字,哭得直抽氣。爺爺在旁邊很著急,又沒法出聲勸她,嘴裏“啊啊啊啊”的,把輪椅搖晃得嘎拉嘎拉響。
爸爸隻好說:“算了算了,今天就到這兒結束。任小小,你可以回你房間寫作業了。”
我站起來,先把客廳裏的椅子搬回原位,又去衛生間裏打一盆熱水,端過來給奶奶擦臉。奶奶停住哭聲,一把將我摟進懷裏,甕著鼻音說:“乖乖兒啊,奶奶把你嚇壞了吧?奶奶真是沒用,真是糊塗。”
我看了一眼爸爸,乖巧地回答她:“奶奶沒事的,你今天哭過了,下回真見到張成,就不會哭了。”
奶奶破涕為笑:“哎喲,哎喲,這孩子的一張巧嘴喲,心疼死個人了!”
爸爸丟給我一個眼色,很稱讚的樣子。
星期三一早,我還在衛生間裏刷牙呢,鄭菩薩就來了,還開來一輛很破的桑塔納,在樓底下按喇叭。
爸爸趕快把電話打到他手機上:“借人家一個破車,顯擺什麽呀?怕人家不知道你拿到駕照啦?”
鄭菩薩把車窗搖下去,探出一個胖腦袋,一邊用手機跟我爸爸說話,一邊對著陽台上的我招手,樂滋滋的模樣。
爸爸放下電話,對我表示他的憤怒:“鄭菩薩這個人,撿顆芝麻也要屁顛屁顛地樂!他那張駕照,考三回路考才拿到,我都不能替他急了。小小我告訴你,我要是下決心學開車,保證用他的三分之一時間就搞定。”
這話我相信。可是關鍵的問題是:鄭菩薩雖然不聰明,人家願意下功夫;我爸爸很聰明,他隻說不肯做。他們兩個人從前年就商量去學車,現在鄭菩薩把車開進我們家小區了,我爸爸連方向盤都沒摸過一次。
盡管我爸爸有妒意,鄭菩薩主動開車來接張成的爺爺奶奶去他們少管所,爸爸心裏還是滿意的。朋友就是朋友,朋友總是知道對方的心裏想什麽,要什麽。
爸爸背爺爺,我在後麵攙奶奶,小心翼翼把兩個老人弄下樓,再弄到鄭菩薩的汽車上。我問爸爸我能不能跟著一塊兒去。因為我很想坐一回鄭菩薩開的車。
鄭菩薩笑眯眯地拍著旁邊的副駕座:“可以可以,上來上來。”
爸爸板著臉,一口拒絕:“不行,你上學不能請假。再說少管所那地方不是你該去的。”
鄭菩薩隻好對我擠眼睛:“下次吧,下次吧,下次鄭叔叔開車帶你去常州恐龍園。”
我爸爸一點兒麵子不留:“哄誰呀?你拿到駕照一年之內都不能上高速!”
鄭菩薩依舊是笑嘻嘻的:“一年之後行不行?或者我不走高速走國道行不行?”
我趕快催我爸爸上車,又幫忙關上車後座的門。再讓這兩個好朋友鬥嘴鬥下去的話,沒準兒他們要趕不上探視時間了。
在學校的一整個上午,我又一次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一直在想象著少管所裏將要發生的事:爺爺奶奶走進探視室了嗎?奶奶會拿對講話筒說話嗎?張成見到他的爺爺奶奶會很開心嗎?熬到中午休息的時間,我實在忍不住了,在教室裏打開手機,給爸爸發了一條短信:“告訴我,你們好不好。”
片刻之後爸爸回複我:“很好勿念。”
當時我心裏很失望,覺得爸爸不應該這麽敷衍我,他起碼要告訴我:爺爺奶奶哭沒哭?張成哭沒哭?他那麽會寫文章的人,用短信描述一下見麵場景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嗎?
後來我才聽鄭菩薩說,那天在探視室見麵,爺爺奶奶和張成的情緒都沒有太激動,因為他們彼此都怕對方傷心難過。情緒失控的反而是我爸爸,他看見奶奶拚命地用手在玻璃隔斷上摸,一心一意要摸到張成靠上來的腦袋時,再也忍不住了,從探視室裏衝出去,躲到鄭菩薩的汽車裏,小孩子一樣地哭出了聲。我給爸爸發去短信時,他的眼睛還是紅的,心裏大概也是亂糟糟的,所以匆匆應付了我幾個字。
我原諒了我爸爸,他既然都難過成那樣了,自然沒有心情跟我瞎三話四了。
幾天之後,我又一次住到了外婆家。我爸爸送走張成的爺爺和奶奶後,馬不停蹄地奔往南京,要找桑雨婷的那個當律師的男朋友,商量打官司的事。我爸爸對我說,張成正在積極勞教爭取減刑呢,他不能想象有一天張成解除勞教回家時,發現家沒了,被那個混賬姐夫霸占成自己的新房了,那對張成太不公平。
外婆對我爸爸的行為又理解又不理解,她抱怨道:“自己的事情不操心,人家的事情他倒是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連兒子都不管不顧了。”
外公連忙插嘴:“不管好,交給我們管,我們願意。”
外婆白他一眼:“你能管什麽?你連個數學作業都輔導不來。”
外公笑眯眯的,一點兒不計較外婆的態度。這段日子他一直賴在外婆家裏沒有走,並且已經在我的小床旁邊成功地架起了一張臨時行軍床。他偷偷告訴我,過不多久,這張行軍床就該拆去了,他要重新住回外婆的大房間裏了。
我替外公高興。我以後再不必聽他念叨養老院不養老院的事,也讓我心裏鬆一口氣。
有一天我放學出校門,一眼看見了籠著袖子站在對街報攤亭子前的爺爺。幾天不見,他好像又老了很多,鼻子在寒風裏凍得紅彤彤的,眼睛眨巴個不停,似乎害怕被嚴寒的天氣凍成玻璃球兒,要不斷地活動保持熱量一樣。
“任小小你們怎麽回事呀?我往你們家裏打了幾個電話,怎麽總是沒有人接?”
我才知道,爸爸沒有把他去南京的事情告訴爺爺。
我在腦子裏緊張地思考,爸爸為什麽不跟爺爺說這事。他是忌諱在爺爺麵前提到“南京”,怕爺爺又翻舊賬,還是怕爺爺不同意他替張成家打官司的事?
不管怎麽樣,反正爸爸不說,我也不能說。我就胡亂編個話,說爸爸去南京找同學了。
“啊,跟同學聯絡聯絡是好事,同學都在進步,對他也是個觸動。他才三十歲,不能窩在家裏一輩子。”
瞧,我就知道爺爺要說這些話。我爸爸不把實情告訴他,肯定也是怕他嘮叨這些話。
“你住在哪兒,這幾天?”爺爺忽然問我。
我告訴他說,住在外婆家裏。
爺爺馬上沉了臉:“什麽外婆呀?你爸跟你媽都離婚了,那是你‘前外婆’!”又說,“外婆親呀,還是爺爺親呀?你爸爸出門,怎麽說也要把你送到我那兒去。這渾小子真是昏頭。”
他馬上牽起我的手,要到學校找外婆交涉。可是走到校門口他又泄了氣。“算了算了,蘇校長不是個好說話的人,我這回不跟她計較了。”
他摸我的手,又上上下下捏我的衣服,看是不是夠厚夠暖和。“今年冬天冷得夠嗆。要不要再給你買件大衣?連帽子的那種?”
我說不需要,衣服太厚的話,校服就穿不上。
他不說話了,陪著我往前走。走到拐彎往外婆家的方向,他站住了,遲疑了好一會兒,臉色凝重地開了口:“小小,恐怕你赫仁奶奶不能再給你們送飯送菜了。”
“為什麽呀?”我問他。
他仰臉看看遠處,歎一口氣,目光回過來看我,聲音悶悶地:“我們可能要分道揚鑣了。”
“什麽叫分道揚鑣?”
“就是分手,各過各的。”
“為什麽要分手?”
他歪著頭,努力要想出一句能讓我明白的話。後來他終於想出來了:“她嫌我這個人太悶。”
我在心裏琢磨“悶”這個字,覺得用它概括我爺爺的性格很合適。可是一想到赫仁奶奶和赫拉拉也許會離開我爺爺的家,從此成為跟我們不相幹的人,我心裏又別扭起來,絲絲拉拉地不爽。
這些大人們,長輩們,他們過日子怎麽總是會出狀況呢?外婆外公才剛要和好,爺爺和赫仁奶奶跟著就要分手了。還有爸爸和媽媽,媽媽的婚能不能結成呢?爸爸要把單身漢的日子維持到哪一天呢?
算了,我不需要為他們操心,因為沒有人會在乎我怎麽想。我要趕快回家,給我爸爸打電話,問他找到律師沒有,哪天能回來?我想念跟爸爸一起吃方便麵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