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挑水工呆小二

梅香穿著一身月白色的洗舊的夏布褲褂兒,頭發被餘媽紮緊,編出兩個硬邦邦的麻花辮,水牛角一樣地彎著。梅香照了鏡子,她不喜歡餘媽強加給她的這兩根小辮兒,看起來顯得蠢。她喜歡娘梳的那種“S”髻,頭發光溜溜地抿到耳後,一把握起來,拎上去,露出清爽的脖頸,發髻上再簪起一根碧綠的翡翠簪,走一步,簪子上的翡翠掛墜兒水滴樣地晃一晃,好看得像戲台上的人。可是餘媽笑話她:“還沒嫁人呢,就想盤頭發?盤古開天到如今,哪個做姑娘的不是梳辮子?”

梅香伶牙俐齒:“做姑娘梳辮子,嫁了人盤頭,誰定的規矩啊?”

餘媽站起身,拈著繞在梳齒上的頭發絲:“還有誰?老祖宗唄。”

“哪個老祖宗?”梅香追問到底。

“哪個老祖宗?”餘媽沒了詞兒。可是她腦子轉得也快,一眼瞥見梅香正在苦苦背誦的書本子:“你念的那書,哪位聖人寫的啊?”

“孔夫子啊。”

“那不就結了?定規矩的老祖宗就是孔夫子。”餘媽說出“孔夫子”這幾個字,很得意。

梅香心裏覺得不對頭,但是她又想不出來哪兒不對頭。她說:“回頭我要問爹去。”

餘媽斬釘截鐵:“你問到天上,我這話都沒錯。”

梅香懶得跟她爭辯,抓緊時間誦念攤開在膝蓋上的書。明兒個到先生麵前回課,背不出書來,手心是要挨戒尺的。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餘媽忍不住又笑:“我的個媽!這哪兒是念書?小和尚念經呢,嘰裏咕嚕,一句聽不懂。”

太一直斜靠在大門堂的竹躺椅上乘涼,吹弄堂風,這時候把身子欠起來,接了餘媽的話:“既念了書,就要好好念,可別有口無心的。”

梅香解釋:“背書就是這樣的呀,打一個磕巴都不算數。”

太說:“那你講道講道,你念的那書是個什麽意思?”

梅香結結巴巴:“說的是,一個人進了家門要孝順哦……出了門當人家的弟弟……不說謊,愛大家……不能打貓,那不好……”

最後一句,是她斷章取義加上去的,因為黃黃挨打後始終沒回家。她偷偷瞄一眼太。還好,太沒有聽出來。

“做到了這些,才可以上學念書,識字……”她囁嚅。

太閉著眼睛,默了一會兒,給出一個結論:“孔夫子叫人要孝順,你娘是頭一個不孝順的!”

梅香蒙了,好好地講《論語》,太怎麽又扯上了娘?

“娘還天天替你洗腳呢。”梅香不服氣。

太理直氣壯:“她生不出兒子,我們老石家要斷根了。孔聖人說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聽聽!你娘是不是個不孝順的?”

“娘懷過弟弟的啊。”

“死在胎裏的不算!”太把手裏的拐杖往地上一戳。

“娘天天吃藥呢。”梅香又想出一條。

太鄙夷:“管個屁用!她該想想別的法子。總有法子好想。”

梅香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好想,娘喝藥喝得飯都吃不下了,年紀輕輕的,頭發都一把一把往下掉了,娘還有別的法子嗎?梅香替娘難過。

餘媽勸慰:“老太太也別急,老爺太太不還年輕嗎?有的是日子呢。”

太從鼻子裏哼一聲:“母雞不下蛋,就不該占著窩。”

梅香隱隱約約有一點兒明白太的意思了。她心裏咚咚地跳,偷眼看太的臉,好像覺得那張臉上有殺氣。

這時候,梅香聞到了從大門外飄進來的井水的清涼氣。晴朗的夏日裏,這樣的氣味總是大老遠地就往人鼻孔裏鑽,一下子沁到了腦門兒裏,愜意得像是往鼻子裏抹了薄荷油,讓人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透著爽。梅香知道,這是張家菜園的呆小二挑水來了。

呆小二其實也不算呆,餘媽說他是小時候發高燒起過痙,腦子傷著了,大了之後才變得半憨不癡。小二爹娘死得早,遺下張家菜園裏的一個小院落,住處算是有著落。他上頭原本有個姐姐,之前都是由姐姐照應他,後來姐姐遠嫁他鄉,沒法子把這個弟弟帶在身邊,就由街公所的人出麵,幫他攬下街巷裏挑水工的活兒,好歹安置了這個可憐人。

餘媽常跟娘歎息:“看起來人的麵相也信不得啊!你說呆小二方麵大耳,濃眉高鼻,算是相貌堂堂了吧?怎麽命裏就沒有交上一丁點兒好運呢?”

呆小二腦子壞了之後,不長心思光長個兒,長出一副人高馬大的壯身板。他往人家送水,跨門檻的時候總要低一下頭,怕撞了門框子。他用的那副水桶是箍桶匠幫他特別打製的,桶壁高,桶沿大,鐵箍子也格外粗,往地上一擱,不像水桶,像兩口敦敦實實的小水缸。餘媽買水,買別人的,八擔水才能盛滿簷下的荷花缸,買呆小二的,六擔都富餘。餘媽感歎,像呆小二這麽實誠又舍得下力的人,世上打了燈籠都難找。所以,一樣是一個銅子一擔水,街坊鄰居們都喜歡喊呆小二上門。

經年四季,呆小二身上隻有一件補丁打補丁的老布褂,早先是藏青色,慢慢洗成了淺藍色,又洗成了不藍不白的糊塗色。冬天是它,夏天也是它。冬天他出力,不怕冷,這是想得出來的。可是夏天還穿這麽厚的布褂子,再出汗,不熱嗎?呆小二似乎不熱,他總是把脖頸扣得嚴嚴實實,袖子一直拉到手腕。娘告訴梅香,這就是小二懂規矩:他走家串戶,難免要撞上人家的姑娘媳婦,他不願意叫女人們眼睛沒地方放。

“腦子不靈光的人,規矩一點兒不壞,不容易啊。”娘感慨。

前幾日娘給了呆小二一件薄衫子,紡綢的,是用梅香爹的舊大褂兒改做的。娘對他說,立夏了,天要熱起來了,老布褂子捂汗,你穿這件吧。小二高高興興穿了一天,隔天送水上門,身上又換回了那件打補丁的老布褂。娘問他,我那件薄衫兒呢?小二老實回答說,水桶上肩一使勁,袖子掙壞了。娘無奈何地笑:小二你就是個穿老布褂子的命啊。

小二的老布褂子沒有口袋,他把一個鋸了口的葫蘆係在腰裏當錢包。一擔水一個銅子,挑滿了一缸,他報個數:五擔,人家就會數出五個銅板。他接過去,掌心裏攏一攏,手指窩成個漏鬥,送到葫蘆口,五個銅板順著指尖嘩啦一聲流進葫蘆肚子裏。這時候,他會孩子氣地把葫蘆舉起來搖一搖,聽裏麵咣啷咣啷的銅錢聲,鼻子一縮,嘴咧開,眼睛裏溢出笑。

呆小二識數,最起碼十個銅子之內的數字是識得的,有誰存心訛他的錢,該給六個的時候給五個,他會發火,五個銅子嘩啦往地上一扔,挑起空水桶,頭也不回出門。幹脆一個都不要你的,白給你幹,稱心了吧?誰又好意思白吃人家六擔水呢?趕緊撿起地上的五個,口袋裏再掏出一個,跑步追出去,捉住小二的手,拍到他掌心裏。“逗你玩玩呢,哪兒來這麽大的氣性啊?”主家賠著笑,口氣是真討好。呆小二一聲不響,攤開手掌,舉得離眼睛很近,下巴一點一點,認真地過一遍數,把銅板嘩啦倒進葫蘆裏,走人,隻當事情沒有發生過。

他其實是一個不懂生氣的人,否則怎麽叫他呆小二啊。

現在呆小二挑著滿滿的兩桶水進門了,扁擔在肩膀上輕悠悠地跳著舞,發出愉悅的吱吱聲,水桶上下顛動,一聳一聳,卻沒有半點兒水星子濺出來,因為水麵上漂著一張碧綠的荷葉呢,荷葉穩重,按住了水花兒,不讓它們歡蹦亂跳起性子。呆小二照例穿著那件老布褂,衣領嚴嚴地扣著,衣袖長長地晃**著,莊嚴而自重。他的臉盤子很大,皮膚被陽光曬得起了一層釉,泛出亮亮的深紫紅。嘴唇緊閉,嘴角有兩團結實的咬肌,猛一看,像是嘴裏總含著東西。粗短的頭發還是餘媽幫他收拾的,餘媽梳辮子是好手,剪頭發是外行,東一剪子西一剃刀的,把小二的腦袋弄成了一顆半生不熟的花皮大西瓜,誰見了都想笑。好在小二不在乎,不花錢的活兒,還能指望有個什麽好?他晃**著那顆花裏胡哨的大腦袋,大腳板咚咚地敲著青石磚,一步一步走得好自在。腰間的葫蘆裏,想必已經裝進了好幾枚銅板,隨著他步伐的顛動,嘩啦,嘩啦,響得清脆,歡樂。

“哎喲,小二來了,老太太讓開點兒!”餘媽嘴裏喊著,一步搶上前,把太連同她身下的竹躺椅抱起來,使一個蠻勁,挪到了邊上。

濕漉漉的水桶擦著太的胳膊過去,堂屋裏留下一股清甜的井水味,跟著又是一股酸酸的汗腥味。

“天熱,今天怕是要四擔水。”餘媽在小二身後照會了一聲。

梅香趕快奔到後院裏,跟娘討要四個銅板。每回呆小二來送水,梅香總是搶著付他錢。她喜歡在呆小二的目光注視下,把銅板攤開,讓他過目,而後替他把銅板投進葫蘆裏。不像呆小二那樣“嘩啦”扔進去,是一個一個地投,當啷一聲,當啷又一聲,好聽得像彈琴。這時候的小二,眼睛眯起來,嘴巴咧開,嘿嘿地笑著,像個街頭上拍紙片贏了錢的大小孩兒。

梅香握著銅板奔到天井裏,呆小二剛好把第二桶水一把拎起,嘩地倒進水缸。豆瓣大的汗珠子從他的頭發根裏湧出,順著太陽穴、眼梢、臉頰、下巴,如小河一樣淌下來,滴在滾燙的缸沿上,哧的一聲就不見了,都不知道去了哪兒。小二抬手用衣袖擦汗。汗水流得猛,一擦擦進了眼睛裏,漬得難受吧,他用勁地擠眼睛,擠出滿額頭的皺紋,像突然之間老了好幾歲,真有趣。

“小二,你看見我家的黃黃沒有?”梅香把四個銅板攤開在手心裏,讓他看清楚。

“才一擔!”小二退了一步,拒絕接銅板,規矩得很。

“先給你。”梅香一個接一個地往他的葫蘆裏扔銅板,“問你話呢,看見黃黃沒有?”

“有。”

“真的呀?”

“真的呀。”小二機械地重複她的話。

梅香喜出望外:“在哪兒?”

“我家。”

“哎呀,不早告訴我!”梅香快樂地埋怨呆小二。

梅香不讓他挑水了,立馬逼著他帶路,去他家找黃黃。

從梅香家走到張家菜園子,要穿過井台、一個醬園、一個豆腐作坊。天熱的時候,井台是好地方,光是井口四周濕漉漉的青石板,看著就清涼。醬園和豆腐作坊的氣味卻是不好聞,漚餿,酸臭,圍著轉圈圈的蒼蠅也多,人走過去時,沒頭沒腦就往人的臉上撞,好像連蒼蠅也被臭味熏昏了頭。梅香伸手在眼前一抓,居然把一隻綠頭蒼蠅抓到了手裏。蒼蠅一個勁地嗡嗡叫,小腿蹬得梅香手心麻酥酥的,癢得她幾乎笑出聲,她趕快張開手,把蒼蠅放出去。

呆小二的家,梅香來來回回經過很多次了,卻是從來沒有進去過。院牆很破舊,磚頭掉落得東一塊西一塊,磚縫裏長著草,牆頭上爬滿了喇叭花和薔薇花。喇叭花是淡淡的紫,薔薇花淺粉紅,一朵一朵開得蓬蓬勃勃。蜜蜂聞香而來,在花間嗡嗡地飛旋,舞出一片很熱鬧的天地。白色和黃色的蝴蝶起起落落,冷不防還以為它們也是花。仔細看,還能在碧綠的花葉上找到慢慢爬行的紅色的小瓢蟲,它們偶然振翅時,會飛成一個滾動的紅豆子。

院門沒有鎖,呆小二的扁擔頭一碰,兩扇朽糟的木門吱呀地搖開了。院子裏沒有鋪磚頭,黃泥巴地坑坑窪窪,院牆左邊搭著一個歪歪倒倒的灶披間,右邊雜亂地擺放著破了口的水缸,廢棄不用的石臼,斷了腿的長板凳,盛著雨水和泥水、長出叢生雜草的壇壇罐罐。

梅香忽然想起娘講過的田螺姑娘的故事。她好奇地想,呆小二一個人在這院裏住著,會不會有田螺姑娘藏在水缸裏,一早一晚跳出來給他做飯呢?

胡思亂想時,小二已經在院牆避蔭處放下他的挑水擔子,打手勢示意她進到堂屋去。

堂屋暗暗的,因為開間低矮,後牆和屋頂又沒有開窗戶。從太陽下麵冷不丁地往裏走,就覺得眼前一片黑,腳底下有點兒跌跌絆絆不做主。還好,有呆小二這個大個兒在前麵引著路,不至於磕著四處亂放的桌椅和家什。

“黃黃在哪兒?”梅香一邊走,一邊心急火燎地問。光線暗,她努力把眼睛瞪大,還是看不清屋裏的角角落落。

“在啊。”呆小二回答她。

黃黃此時聽到梅香的聲音了,一聲撒嬌地叫:“喵嗚!”像是客客氣氣地知會梅香:我在這兒呢。

“黃黃!黃黃!”梅香激動起來,迫不及待地朝著飯桌下麵撲過去。現在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屋裏的暗,看見屋當間有個舊得看不出顏色的四仙桌,桌肚子底下擺了一個破笸籮,笸籮裏臥著一隻虎皮花紋的肥貓咪,貓的腦袋抬起來,眼睛滴溜溜地朝著梅香看,身子卻不動彈。

“黃黃你這個壞東西,躲在這兒呢!人家的飯比我家的好吃啊?”梅香又高興又生氣地抱怨著。

可是,等梅香蹲下來,往笸籮裏一望,馬上又呆住了:黃黃的肚皮下麵分明有幾個蠕動的小東西,這家夥居然在呆小二家生下了一窩貓寶寶!怪不得看見梅香來,它都不肯起身迎一迎呢。

梅香真的是目瞪口呆。她彎腰看著笸籮裏的黃黃,想不出來它怎麽會選擇到呆小二的家裏坐月子。這家夥氣性太大了,太不過是拿拐杖打了它兩下,那也是它犯錯誤在先啊,這倒好,它索性把寶寶都生到了別人家。

梅香心裏真的很生黃黃的氣,有點兒想站起身扭頭走,再不理睬它。

黃黃倒是不在乎梅香心裏怎麽想,當了媽媽,馬上就有了媽媽的樣子,在梅香麵前埋著頭,勤快地用舌頭替小貓洗臉洗屁股,帶小刺的舌頭在貓寶寶身上舔出輕微的刺啦刺啦聲。

梅香怎麽走得了呢?她生黃黃的氣,也不能生貓寶寶的氣,長到這麽大,她還是頭一回看見初生的小貓崽呢。

“讓我摸摸你的寶寶,好不好?”梅香跟黃黃商量,一邊就伸出了手。

黃黃卻凶起來,翻臉不認人的樣子,騰地起身,四腿繃緊,兩眼瞪得滾圓,耳朵豎成兩支箭,牙齒還齜著,喉嚨裏發出呼呼的低吼。

梅香一嚇,急忙縮回手。“你幹什麽呀?天天吃我的魚湯拌飯,還對我凶!”梅香氣惱黃黃的忘恩負義,心裏委屈得要哭。

呆小二陪她蹲著看貓。這麽大的個子,蹲下來像座小山包,兩隻胳膊環抱在膝蓋上,笑眯眯的,對著笸籮裏幾個肉老鼠一樣蠕動的小東西,眼睛裏漾滿了慈愛和寵溺。

“小二你說,是不是你把黃黃偷回了家?”梅香奈何不了黃黃,轉過頭要對呆小二撒氣。

呆小二好脾氣地笑,不回答梅香的話,卻起身出去,在灶披間摸索了一陣,再回來,蒲扇大的手裏托了一條三寸長的焙焦的小魚兒。黃黃聞到魚香味,忙不迭地抬起頭,喵嗚喵嗚叫。呆小二就這麽拿窩起的手掌當飯碗,讓黃黃狼吞虎咽地把小魚吃下肚。

梅香心情複雜地看著,不得不承認眼前的現實:貓寶寶沒有滿月之前,黃黃不會允許別人動它們一指頭,所以,娘母子幾個要在呆小二家裏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