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呆小二從井底吊上了水桶
梅香倚在自家的門樓子前,眼巴巴地看著不遠處的秀秀和福兒:童養媳帶著她的小丈夫在玩繃繃繩呢。秀秀仍舊穿著那件紫花布小褂兒和藍褲子,辮梢上紮根紅頭繩。她好像隻有這一身褲褂,前天是它,今天還是它。梅香心裏奇怪,裁縫家有那麽多的七彩布料,怎麽不給秀秀多做兩身漂亮衣裳呢?倒是福兒,今天換上了一身很洋氣的學生裝:白洋布的敞領子襯衫,黑色燈芯絨的背帶西褲。好笑的是,背帶褲中間開道口子變成了開襠褲,好笑死個人!
梅香心裏非常不服氣,福兒才五歲,他憑什麽穿上學生裝?
秀秀的那雙手細長細長的,靈巧得像兩尾遊動在水裏的魚,那條繃繃繩繞在她手指上,中指一挑,食指再一挑,直線變成了斜線,變魔術一樣的神。
“福兒,把手伸過來,挑這根線。”秀秀騰不出手,努起嘴,用下巴指點著,告訴福兒往下應該怎麽做。
福兒遠比不上秀秀那麽靈,他豎著一根胖乎乎的手指頭去鉤那根線,才鉤到指尖上,線就被他弄亂了,攪成一團麻。福兒馬上跺腳,要哭。
“再來再來!看我繃個格子花。”秀秀慌忙哄著他。
手指漂亮地飛舞,啪啪幾下子,一個新花樣又繃在秀秀手上:“福兒看看,像什麽?”
“燒餅。”福兒笑嘻嘻地,一汪亮晶晶的口水聚在嘴角,欲滴不滴。
可是任憑哪個花樣過到他手上,一準要亂,不是掉了一個頭,就是纏住了解不開。
秀秀不著急,倚在門樓子邊上偷看的梅香倒急得直咬牙。蠢福兒!笨福兒!你不會繃繃繩你還玩什麽玩?滾到一邊淌你的口水吧!梅香恨不得覥了臉子走過去,替下福兒,自己跟秀秀玩個痛快。
可是梅香沒有往前走一步。好歹她也是石家的大小姐,娘無數次關照過,大小姐有大小姐的規矩,隨隨便便的陌生人不能上去搭訕,那是不合禮數的事。梅香心裏癢癢的,卻把腳步子管得很牢,釘在地上一動沒有動。
餘媽買菜回來,看見巷子裏的福兒,沒了好臉色,故意拉長著聲音:“梅香啊,沒家教的小孩子你可不能搭理啊,跟好人學好人,跟著烏龜你會學出王八樣!”一邊說,一邊抓起梅香的胳膊,將她連拖帶拉地弄進家門。
梅香又好氣又好笑:餘媽跟裁縫娘子鬥氣,關福兒什麽事情呢?他還是個鼻涕娃娃嘛。再說了,裁縫娘子又不在跟前,餘媽說了是白說,罵了也是白罵,好笑哦。
餘媽給娘帶來了外麵紛傳的消息:奉軍的張學良和直係的吳佩孚在熱河一帶開戰了,雙方動了炮,還動了軍艦和飛機。
“軍艦是什麽東西?飛機又是什麽東西?”餘媽很好奇。
“總是比槍炮更厲害的吧?”娘猜測。
“這下子仗要打大了。不說軍艦飛機吧,光是拿炮子兒打人,一打就是一大片呢,多厚的城牆都擋不住。哎喲,也不知道會不會打到青陽來?”
“那倒不至於。”娘幫著從菜籃子裏往外拿東西:活蹦亂跳的青蝦,三指寬的一刀五花肉,紅豔豔的莧菜,鼓著臉頰的青蠶豆,“熱河離青陽遠著呢,隔了黃河,還隔了淮河,軍隊要過來怕是不容易。”
買菜本來是廚子老五叔的事,昨日老五叔的兒子娶媳婦,娘許了他回家喝喜酒,今天這差事就讓餘媽代勞了。
餘媽小心翼翼托起籃子裏的一塊嫩豆腐,放進白瓷碗。“阿彌陀佛,不打仗就好。”她說,“隻要有太平日子過,吃糠咽菜都是香啊。”
娘抿著嘴笑:“真到吃糠咽菜的時候,怕又不好了。”
餘媽點頭:“可不是,現如今隻要有掏錢的事,個個都喊貴。米、麵、油、柴,哪樣不漲價?還有呢,說是今年南邊北邊輪著發大水,上到天津衛,下到湖南、廣東,淹死的人成千上萬。今天菜市上就見著一個小姑娘,身上插了根草標,聽人講是北方逃荒過來的,娘老子養不活了,要賣了她。再有件事……”她鬼頭鬼腦湊近娘的耳朵:“城東萬盛行家的小兒子,昨兒夜裏被土匪綁票了……”
娘煞白了臉,下意識地瞟一眼梅香,打斷餘媽的話:“這種事,不能瞎傳的。”
餘媽領悟了,趕緊說:“那當然,萬盛行的老板太招搖,他自找。我們是規矩過日子的人家,不一樣。”
梅香走上前翻她的菜籃子:“餘媽你買貓魚了嗎?”
“買啦買啦,餘媽還能忘了你的事?”她從籃子角落裏翻出一個荷葉包,打開,是幾條翹嘴小鯵魚,三寸長,一指寬,銀光燦燦,很新鮮的樣子。“就這點兒東西,賣魚的小把戲要了我一個銅板。嘖嘖,貓食倒比人食貴。”餘媽嘮叨著。
梅香接過荷葉包,轉身奔出門。她要趕到呆小二的家,給黃黃做飯去。
梅香從來沒有給爹和娘做過飯,如今她的肩上卻擔了責任,要給坐月子的黃黃做飯。她對自己要求高,每天做的飯都不重樣:昨天是煮魚,前天是烤魚,再前天是油煎魚……她會仔細地刮魚鱗,剖開魚肚皮,小心地掏出魚內髒,在水裏漂幹淨,每一道工序都照著廚子老五叔的一套來。她還從家裏帶出來各種調料,給黃黃嚐試魚的各種口味:甜的,鹹的,五香的,麻辣的。黃黃勉強可以接受甜,但是絕對不喜歡辣,昨天她往貓食鍋裏扔了一根紅辣椒,才小手指頭那麽大吧,結果黃黃隻用鼻子嗅一嗅,就打一個大噴嚏,活像見著了鬼一樣,尾巴夾著,落荒而逃,逃出老遠之後,反身坐下,委屈地看梅香,不知道它犯了什麽錯誤,惹得主人用辣椒懲罰它。
魚湯已經辣了,把魚兒撈出來重煮都不行了。還是呆小二拿出兩個銅板,到趙疤眼的肉鋪子裏割了酒盅大一塊豬肝,回來煮了,剁碎,拌進米飯,黃黃才不致斷頓。
梅香就有點兒羞愧,覺得自己對待黃黃的態度不及呆小二,她沒有真正地把黃黃當成小媽媽,尊重它,盡心盡意地伺候它。
所以,她今天一早就恭恭敬敬地向餘媽討教了魚湯的做法。她要把荷葉包裏的小魚洗幹淨,放上兩滴油,再放進兩顆鹽,文火煨出雪白的、濃得發稠的湯。
不知道是被北方打仗的消息嚇著了,還是被土匪綁票的事情弄蒙了,反正梅香出門時,巷子裏難得地冷清著,從東頭到西頭,隻有麻雀在地上蹦來蹦去地跳,不見一個人影兒。太陽才不過升到樹梢那麽高,陽光斜射,把一條巷子照得半邊明半邊陰,陰陽交錯處,有一隻醬黃色的蝴蝶翩翩飛舞著,穿梭在光線兩邊,翅膀時亮時暗,仿佛一個調皮的精靈故意捉弄著陽光,又仿佛陽光故意地逗它的樂子。
梅香隻顧看那隻蝴蝶,路過井台時,沒有留意井台上的人,忽然聽見“哎呀”的一聲叫,一扭頭,才發現是秀秀。
秀秀跪在井口邊,手扒著灰色粗沙石的井筒子,腦袋紮下去,一個勁地往裏麵看。她那條大辮子從背側滑到了腋下,晃**在腰間,辮梢的紅頭繩像一朵小火苗,一下子跳進了梅香的眼睛裏。
井底下有什麽?死孩子,還是金蛤蟆?梅香很好奇,忍不住地拐上井台,也跪下,跟秀秀腦袋對著腦袋地往下看。
井底下黑咕隆咚。一股清涼的水汽撲上來,帶著陳腐的青苔味、腥甜的汙泥味。井水微微**漾,撞到井壁上,有沉悶的啪啪響。可是梅香都快要把腦袋紮進井裏了,還是什麽都看不著。
“到底是什麽呀?”她抬頭問秀秀。
“吊桶掉井裏了。”秀秀哭喪著臉,害怕得聲音都發了抖。
梅香有點兒失望:“是吊桶啊!我還以為你看見有人淹死了呢。”
“衣服才洗了一半。我婆婆要打我的。”
梅香扭頭看井台上的那個洗衣盆。盆子幾乎有澡盆那麽大,堆尖的一盆衣服,還有搓衣板,捶衣棒,裝衣服的竹筐,放皂角和石堿的小石缽子,七七八八一堆東西,難為秀秀一樣一樣從家裏搬到井台上。
可憐的秀秀,她把小她幾歲的梅香當成了救星,眼巴巴地討主意:“咋辦啊?咋辦啊?”
她說話帶著南鄉一帶的口音,很急促,仿佛有一條狗在後麵追著她,必須把要說的話趕緊說出來。
梅香很享受有人把她當大人看的感覺,故意放慢語氣:“沒事啊,呆小二馬上要來挑水了,他會幫你撈吊桶。他有個長鉤子,專門撈吊桶用的。”
“我沒錢。”秀秀可憐巴巴地卷著衣角。
“他不收錢。”
“真的不收錢?”秀秀不放心。
“我不會騙你哦。”
秀秀鬆一口氣,肩膀塌下去,人都要癱了一樣。一隻吊桶落了水,差點兒把她為難死。可是她馬上又不安起來,轉頭四顧:“他什麽時候來呢?我這會兒就要用水,遲了回家,我婆婆……”
梅香熱心腸地出主意:“那我回家拿個吊桶來,你先用著。”
梅香說完扭頭要跑,秀秀連忙拉住了她:“別,可不能這麽麻煩你,我還是等等吧。”
秀秀伸手拉梅香時,寬大的袖子滑到肘彎處,露出小臂上的幾處傷痕,深一道淺一道,蚯蚓一樣爬著,有的已經結了疤,有的還在瘀著血,結疤的紫黑色,瘀著血的深紅色。
梅香心裏輕輕地一哆嗦。她看見過秀秀跪搓衣板,不知道她還要挨這樣的打。把胳膊打成這模樣,要下多狠的手啊!難怪秀秀掉了一隻吊桶會怕得沒了魂。
秀秀低著頭,飛快地把衣袖擼下來。傷疤和瘀血太難看了,她不要讓梅香看。
一時間,井台上很安靜,兩個人麵對麵地站著,心裏都有很多話,卻不知道該怎麽說。
“你幾歲?”過了一會兒,梅香打破沉默,問秀秀。
“十二。你呢?”
“我八歲。我叫梅香。”
“梅香。”秀秀輕聲念著這個名字。
“我就住你家隔壁。爬牆頭的時候,我看見過你。”梅香指了指不遠處一個青磚雕花的大門樓。
“我曉得了,你是石家的大小姐。”秀秀齜牙一笑。她長著兩顆石榴籽兒樣的小虎牙,笑起來的時候也像石榴咧了嘴。
梅香還有很多話要問。寂寞中的兩個小姑娘,忽然碰到了彼此,有心貼心的快樂。可是這時候呆小二挑著水桶擔子過來了,梅香趕忙替秀秀辦正事。
“小二,要用用你的長鉤子。”梅香朝井口下指了指。
呆小二馬上明白了是什麽事,嘴一咧,顯得很樂意。每逢井台上有人需要他幫忙撈吊桶,他總是眉開眼笑,忙活得一身勁。
放下水桶,他先走近井台,低頭往水下望一望,大概計算著這一天的水深淺吧。然後他轉身,大步走進井台南邊的雜樹林,再出來時,手裏變戲法似的多了一根丈把長的毛竹鉤。原來他把長鉤子藏到草叢裏了。他舉著鉤子,大手在竹竿上從頭到尾地胡嚕一遍,擼去了草屑和泥巴。然後他在井口上探著身,一把一把地將長鉤子放下去。他的動作很慢,很小心,屏著一口氣,生怕一不留神就會把井下的吊桶驚著了,再也撈不上來了。因為專心,他嘴角的咬肌鼓得像兩個硬邦邦的疙瘩塊,鼻孔一張一合,脖頸上的青筋一條條地暴著,根根都有梅香的小手指頭那麽粗。
一隻手忽然抓住了梅香的胳膊肘,捏得她生疼。那是秀秀。這回秀秀不是替自己擔心了,她替呆小二擔心:這麽大個人,捏著根長竹竿,要從看不見的井底下撈出一隻小吊桶,真是有些難為人。
梅香反過來捅了捅秀秀,意思讓她放心。
呆小二攥著毛竹竿,沿著井口,直直地、慢慢地轉了一圈。木頭吊桶掉下去,都是在水麵上側身漂浮的,要是鐵鉤子碰上了,會有“篤”的一聲響,呆小二的手裏也會有感覺。這一圈鉤子好像是放空了,因為呆小二的嘴巴努得更厲害,差不多快要歪到耳根了。梅香知道,呆小二隻要一著急,臉上總是這副怪模樣。
“你往這邊!再往那邊!”梅香站到呆小二身邊,果斷地指揮著他。
呆小二是真聽話,梅香指到哪兒,他就把長鉤子小心地伸到哪兒。他一點兒都沒有因為梅香是個小孩子而輕慢了她,忽略了她。
忽然,井底下“篤”的一聲響,悶悶地,帶著潮濕井壁的回聲。呆小二手裏的竹竿停下來,不動了。他抬起頭,朝著梅香嘿的一聲笑。
“鉤到了?”梅香問他。
他搖搖頭,仍舊嘿嘿地笑。
“鉤住,撈上來!”梅香發令。
他好像就是等著這句話,梅香才說完,他已經嫻熟地操作長竹竿,幾下子一擺弄,一把一把地撈起了裁縫家的木吊桶。
吊桶裏幾乎沒有水。這是技術。如果連水帶桶往上撈,太重,半道上很可能拽著鐵鉤子一起掉下去。
“好了。”梅香接過吊桶,轉手交給秀秀,又回身拍拍呆小二的胳膊,“挑水去吧。”
“就這樣呀?”秀秀手拿著濕淋淋的吊桶發著愣。
“什麽就這樣?”梅香被她問得有點兒蒙。
“一個‘謝’字沒說,就這樣了?”
梅香大包大攬地:“那還要怎麽?你想怎麽謝呀?”
秀秀臉一紅,眼睛瞥著呆小二,什麽話都沒有說出來。
呆小二彎了腰,撅著屁股,忙著用他自己的大吊桶一桶一桶地打水。他仿佛已經忘了剛剛做過的事。
梅香反身去拿擱在井台上的荷葉包。太陽太厲害了,荷葉都曬得有點兒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