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銀蘭村的農家樂

包森林和餘鵬程的家都開有農家樂,銀蘭村的家家戶戶都開著農家樂。

七八年前銀蘭村通往外麵的公路修通後,經常就有外地人開著車子來到銀蘭村。他們對銀蘭村的風景讚口不絕,大家用來讚美銀蘭村最多的一個詞語是“世外桃源”。銀蘭村本就是一個被包圍在大山中的村子,位於雲霄山和仙人山兩座大山脈的交界,又有一條喚做坤尚的河流經過。坤尚河並不寬闊,但一年四季水量豐盈,水質清澈,水源來自於大山之中岩洞的地下水。這樣有山有水又沒有任何汙染的地方看上去就像在畫裏一樣。

銀蘭村的村民依山傍水居住,景色是夠怡人了,但多年以來,由於交通閉塞,四周田地少,村民們的生活並不富裕。村民一般隻能在山腳邊土質較厚的地方開辟出一些土地來種植糧食,再見縫插針地在山窪裏種些玉米紅薯,其他的收入,都靠進山采摘香菇木耳,或是中草藥得來。公路修通了,外邊進來的人多了起來,由於地處偏僻,進山的人基本很難當日返程,喜歡這裏風光的人都願意耽擱幾日,不少人就建議村民們搞農家樂,讓人能住下來。

包森林的阿爸包寬道當年為這事特地出門去取經,他在村裏算是見過世麵的,年輕時候在外邊長年打工,後來腰受了傷才不外出了。包寬道去了附近幾個搞有農家樂的鄉鎮,住了農家樂,吃了農家樂,了解清楚後回來跟村民們詳細講解。那陣子基本上天天晚上開會,連續開了一個星期才講清楚了。村民們聽包寬道傳達的精神,都感覺做農家樂能賺錢,而且那錢還賺得容易,比在土裏刨食,上山采草藥要輕鬆多了。

銀蘭村有二十來戶人家,各家都根據自家的情況收拾出屋子,房子寬敞的多留幾間客房,屋子小的能留一間是一間。各家再將前院平整出來,有條件的搭個棚,擺上一兩張茶桌,再擺上幾盆花,而後院基本上是要求圍起來,專門用來種菜,讓客人看到那蔬菜都是新鮮現摘的。

包寬道給大家講解時,強調得最多的一個詞就是“衛生”,房子要收拾幹淨,床單最好用白色,顯得幹淨,杯碗筷要用消毒櫃消毒,菜要洗幹淨,變質過期的食物不能煮給客人。當時最難解決的是家禽問題,雖然說前來旅遊的客人,都喜歡吃土雞土鴨,當然還有土豬肉,但是家裏養這些家禽家畜,會讓整個院子氣味不好,衛生也不好做,所以,村民們合計以後,統一出資將家禽放養在前山的竹林子裏,在竹林地養雞養鴨,既環保又綠色,還能省下不少鉰料,同時雞鴨屎又成了竹林的好肥料,每年的筍子長得肥肥胖胖的。

另一個詞是“土”。包寬道跟村民們說,你們不要用自己的想法來套城裏人,你們家家戶戶恨不得全修起磚樓,鋪上水泥地,買上高級電器,什麽都用電動的,人家外邊來的人早看膩這些了,我們要保持自己的特色,特色是什麽?我們這裏修的木樓、長廊,我們的火炕、石板路、曬場,大石磨、穀碓、菜園子。還有,像你們自己吃得煩,吃得肚子脹氣的紅薯芋頭,人家愛吃,叫粗糧,養生,你們如果再學會什麽拔絲,奶焗做法,一碟能賣出幾十塊。眾人驚歎。一碟拔絲紅薯能賣二三十,一隻用錫鉑紙包著烤的奶焗紅薯能賣十五元,注意了是一隻。

銀蘭村的原味土味風情風貌就在包寬道的反複教導中保存下來了。

前來旅遊的人,大部分都是自駕遊,進山來看山裏的景色,到農家來吃山貨。說起這個山貨,銀蘭村和別處有很大的不同,除了剛才上邊說的放養的土雞土鴨,這一帶山高林密,鳥獸多,過去常有人進那老林子裏打來野豬、山雞、兔子等等野味,可這些都還算不得上特色,許多被吸引來的遊客,為的是這山裏的“鳥”。

銀蘭村得天獨厚,位於仙人山與雲宵山的交界,這裏千百年來有一條候鳥南遷選擇的遷徙之路,每年秋分過後到年底,在這兩三個月的時間裏,每日都有成千上萬的鳥兒經過,有時候在山裏站著忽然就覺得天黑了,密密匝匝的鳥兒遮天蔽日地飛過,百萬候鳥過山坳,恍然間會以為自己到了鳥的王國呢!更令人驚歎的是,經常能看到從來沒有見過的珍奇鳥類,沒人能叫出名字來。一般人識得十來種鳥已經不錯了,這裏的村民隨便都能認出百把種鳥,隻不過他們隻能用本地話來稱呼罷了。村民們都說鳥也有鳥的國,鳥的王,這每年同一季節往某個地方飛,就是去朝拜呢。

眼下銀蘭村農家樂最繁忙的季節開始了,進入了好生意的旺季。旺季奔銀蘭村來的車子在村子裏停滿了,就停到村子外邊的公路邊上,有時候能有一兩裏長。這些人有純粹來玩的,真就是為了看看自然風光,看那滿山遍野的鳥,怡情養性。有的則是為找樂子打鳥來的,這些人仿佛在城市裏憋得悶了,要玩一玩在山林裏狩獵過把癮,讓分泌得過多的荷爾蒙激素得到轉化。有的則是為了飽口腹之欲,想要吃鳥肉,喝那傳說中的百鳥湯。有些人根本不是遊客,他們是專業的捕鳥人,帶著槍具、大網、LED燈,他們把鳥捕到後再賣給收鳥的人。收鳥的拿這些鳥去幹什麽用呢?除了成為各個餐館食客碗中的美食,不再有別的用途,而且越珍貴的鳥,越能賣出價錢。

雖然有明令禁止進山獵鳥,但管理部門沒有這麽多的人力物力時時盯著,這樣的事情屢禁不止。依山而住的山民,跨出家門就是山,本著靠山吃山,靠山吃水的原則,他們也會抽空上山捕鳥打鳥。

包森林回到村口,夜幕已經落下,村中各家各戶的燈都亮起來了。村口裝了一杆高高的路燈,照得附近亮堂堂,上麵有好些蛾子飛來飛去。

路邊停了十來輛車子,專門負責看車子的餘漢民貓腰坐在路旁一張竹椅上燒筒煙。餘漢民是餘鵬程的小叔,小時候得過腦炎,智力不如常人,認死理,還愛和人講道理。很多人都說看守車子是個肥缺,但沒有人和餘漢民爭,不是照顧他,而是這項技能沒有別個比他更有優勢。餘漢民有一個特點,晚上不睡覺,白天睡覺,白天睡的時間也短,加起來大概也就三四個小時,可人看起來總是很精神。大家叫餘漢民貓頭鷹,大部分時間簡稱阿貓。

餘鵬程給包森林說:“我小叔是小時候得腦炎發高燒把睡神經給燒壞了。”

包森林羨慕地說:“這多好啊,如果我也燒壞就好了,不用睡覺可以成宿成宿地看書做題了。”

餘鵬程說:“就怕你腦子燒壞了題做不出來,最後連老婆都討不上。”

包森林說:“你小叔可是天天說沒有老婆自在。”

餘鵬程說:“天天放在嘴上說的事,說明心裏是在意的。”

阿貓三十好幾了,一直沒說上媳婦。

阿貓守一輛車子過夜能得十元,今晚上他會有百把塊錢的收入。

包森林跟餘漢民打招呼說:“二叔,吃夜了沒?”

阿貓說:“沒吃,等下鵬程給我送來。”

包森林逗阿貓說:“二叔,你這煙筒借我抽兩口。”

阿貓一臉訝異,脫下一隻布鞋揚在手裏說:“信不信我扔你臉上?”

包森林趕緊擺擺手說:“別扔,別扔,我不抽了。”

阿貓仍有些不忿地罵到:“小崽子,不學好!我告訴你老子去。”

遠遠的看見餘鵬程拎著飯盒過來,包森林說:“二叔,飯來了,我猜鵬程沒有給你帶酒,他說家裏的紅薯酒都讓你一個人喝光了。”

阿貓說:“哪個亂講?我大嫂把酒都收進她房間裏去,天天上鎖頭,我哪裏得喝?”

包森林忍不住笑了,一路上鬱悶的心情好像放鬆了些。他使勁蹬兩下車子,拐個彎,看到包家小院院子裏的燈明晃晃地亮著,這說明家裏住進客人了。

包森林把自行車停在院外的百香果樹架下邊,這百香果好吃又好栽,去年剛種了幾枝,今年全掛滿了果。家裏人都不摘這些果,任它們在藤上自然熟。等到那紫紅色的皮全部皴皺了,再摘下剝開,那黃色飽滿的果肉香甜四溢,若是手沾上了果汁,一天手都有香味。

耳朵依然很好使的阿公聽到動靜,在裏屋一邊嚷一邊迎出來:“是森林回來了?”

包森林應了一聲。

阿公快步走出門外,替包森林把車座後麵的行李包取下來,“怎麽穿得這麽單薄,趕緊進屋烤烤火!”

阿公盡管有七十多歲了,身板還是很筆直,手摟著孫子的肩頭進屋了。

包森林家的院子是全村最大的,整得最平整的,留出來給客人住的房子也是最多的,不過,他家的農家樂生意在村裏並不算好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家在院門外那塊“包家小院”牌匾下麵貼的兩張告示,一張告示是政府禁止進山捕鳥的公文,另一張告示是說明包家小院不售賣鳥肉。

村中各家各戶明裏暗裏都在農家飯裏提供與“鳥”有關的菜譜,多半是為了迎合遊客,有的遊客就有這樣的特殊要求。包寬道作為農家樂的帶頭人,又是村支書,包家小院起到了以身作則的榜樣,堅決不提供這類服務。但是,包寬道阻止不了別家去做此類經營,說實話,這村子裏住的不是血緣親戚,就是扯得上親戚瓜蔓的近鄰,說少了不起作用,說重了傷感情,說多了人家說你雞毛當令箭,狗拿耗子。

要說當年包家把這個禁令貼出去也是有來自家庭內部阻力的。家裏一共五口人,阿公、包寬道、森林媽、包百麗、包森林。當時包百麗已經就讀於名牌大學,學的還是經濟管理,這四鄉八裏的算得上頭一號,人稱女秀才,在家裏很有話語權。

包百麗說:“我預感我們銀蘭村的農家樂將來會做大,吃在農家樂中占有不小的份量,別處的村寨也有土雞土鴨,我們拿什麽蓋過人家?鳥啊!大老遠來的人,你不讓人嚐一嚐,不掃興嗎?這告示貼出去基本上把一半的客人給擋在門外了。”

包寬道說:“那不是還有一半的客人嘛。”

森林媽說:“百麗說的有道理,我們又不像人家上山下網,一麻袋一麻袋地捉,家裏來幾個客人能吃多少,難道我們有錢不賺嗎?這百麗上學,森林上學都指著這農家樂呢。”

包百麗說:“爸,你當這支書就是個虛名,要說幹脆辭職算了,否則這怕那怕的。”

包寬道說:“你以為你爸是因為當了官才遵紀守法的?爸是當過兵的人,就是不當這個支書,也不會視國家法律法規於不顧。”

森林媽說:“你說你當這芝麻官得罪多少人啊,那楊頂光一家現在見我們都是一張冷臉。”

楊頂光一家在村口開有一家小超市,他家有三個兒子,一到這季節上山下網捕鳥勤快得很,銀蘭村他家問題最突出,因為最突出包寬道就找他家去了,談話時他們答應包寬道說以後不捕了,捕鳥網全燒掉,但轉過身又上山了。包寬道也不客氣,帶人把他們下的網抄了燒了,還將處理這幾兄弟的批評告示貼到村委會公告欄裏。當時包寬道是想殺一僻百,殺雞給猴看,也起了效果,村裏人都不再上山下網了。可到了來年,外麵收鳥人來攛掇,楊家幾兄弟又偷偷溜上山了。

包寬道說:“我不在意楊家人記恨我,他們這樣做是犯法的,最終是害了自己。”

當時包森林上小學二年級,一邊做家庭作業,一邊支著耳朵聽。

阿公說:“森林,你說,你樂不樂意家裏的鍋用來燉鳥湯啊?”

包森林說:“不樂意。”

阿公說:“我也不樂意,幾年前我的獵銃就上交了,算是封槍了,要說這麽多年來死在我槍下的鳥和獸不少,但那些年我們日子艱難,就指著山裏的這裏生靈救濟,現在路修通了,日子好過了,你們覺得還有這個需要嗎?我認為不需要了,何況現在進山捕鳥的下的是天羅地網,成千上萬地殺啊捕啊,太貪心了。”

包寬道說:“我們家五個人,講民主,投票吧,我同意貼告示。”

阿公把手高高地舉起。

包森林也把手高高地舉起。

包寬道也舉起了手。

森林媽看了包百麗一眼,想舉又沒有舉。

包森林大聲地說:“三比二勝。”

包百麗朝包森林拋過來一隻大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