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假日的開始

十年前的包森林是一個像風一樣的少年。

他雙腿用力蹬腳踏,屁股上下左右晃動,自行車車輪在顛簸不平的山道上快速地前進,他喜歡這種在風中穿梭的感覺,一個新鮮的世界迎麵撲來,一個閱過的世界往身後去。他踩上一陣子累了就慢下來欣賞山道兩邊的風景,滿眼都是濃密的綠樹,近處遠處的鳥鳴聲此起彼伏,帶著濃重山野氣息的空氣滋潤著肺部。

包森林的皮膚有山裏孩子少有的白淨,那一頭偏黃的頭發看樣子很久沒剃了,蓋過耳朵,生機勃勃,也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下麵藏著兩隻烏黑的大眼睛,眼睛下邊的鼻子被風吹得有些發紅,偶爾還流點鼻水,他抽空騰出手用手背抹一抹。包森林看上去比較瘦弱,上初二了,身高還像個小學生,這輛28吋的自行車對他來說顯得有些高大,不過,車子的型號是他自己選的,他說,蹬著蹬著腿就長了。這話其實是阿公跟他說的。

包森林上了初中就開始在意自己的身高,這排隊排座全是在前頭,好些女生比他都高上半個頭,這對他是個不小的打擊,自尊心有點受不了。阿爸不高,但阿公長得高,高高瘦瘦如竹竿一般,這四鄉八裏難得有這麽高的人,隔老遠的,人們看到一條竹竿在走動就知道是阿公了。包森林隻盼望自己身上落個隔代遺傳,不像阿爸,像阿公。

包森林跟阿公抱怨自己的身高,說那些女生跟他說話都是俯看的,而他都是仰視別人的,還有,有時候班上搞比賽,女生喜歡把他拉到一個組。包森林說:“那些女生是把我也看成女生了。”包森林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充滿了羞恥和不忿,小拳頭握得緊緊的。

阿公笑了,說:“這說明女生喜歡你呀!”

包森林說:“阿公,你莫要取笑我了,她們就把我當個小孩一樣看。”

阿公心想,你不就是個小孩嘛,但他不能再打擊這個小小男子漢了。阿公告訴包森林,小時候自己也不長個,他每天往後山去打柴拾豬菜要經過一處很高的田坎,他從不放過自己,一定要自己跳上去,一開始總是跳半截子磕著膝頭摔跟鬥,摔得七八次痛到跳不起來了,才繞別的路走,可就有那麽一天,他一下子躍過田坎去了,腿仿佛是一夜間長長了,而且從那以後腿越長越快,跟竹子抽節一樣。聽阿公這麽說,有鯉魚躍龍門的感覺,隻要躍過去了,就是一個新天地了。包森林就蹬這28吋的自行車,使勁蹬,他堅信腿總有一天會蹬長的。

包森林上初一就住校了,每個星期五下午下課以後,回宿舍收拾好行李他往家裏趕,路上騎自行車得花兩個小時,天黑前能回到家。在家過完周末,星期一大早五點鍾起床,在上課之前再趕到學校。今天,包森林的同班同學,和他同村的餘鵬程與他一塊搭伴回家。往常餘鵬程是騎著電驢子來上學的,這星期說是電驢子壞了,送出去修理,所以才騎了自行車。包森林的父親包寬道曾經也問過他需不需要買一輛電驢子,說那家夥速度快省力,到家用不了半個小時。他搖搖頭說不要,阿公也堅決不同意買,所以後來就沒買。

阿公不同意包森林騎電驢子的理由是電驢子應該是成年人才能夠騎的,包森林年紀小,騎了不安全。包森林不喜歡電驢子的主要原因是覺得這家夥弄出來的動靜太大,本來那山道兩旁安安靜靜的,這家夥一路奔馳突突突的聲音比大卡車還鬧騰,把山裏的鳥驚得四下飛竄,很煞風景。自行車靜悄悄地山道上滑走,不會破壞周遭的氛圍,看風景也自在。包森林不在意在路上花費時間,從學校回家有大半的路程都是山間的村級公路上走,機動車輛少,他可以慢慢欣賞那些在山林間飛來飛去的鳥兒,吹吹口哨,在綠樹陽光中穿梭。在學校呆了一個星期他自己也像一隻剛放出籠子的鳥兒,在山道上騎自行車就像自由自在地飛,放飛自我呢。

餘鵬程比包森林大一歲,身量高出包森林不止半尺,人也長得結實,皮膚麥黃,小眼睛大鼻子,頭上戴了牛仔帽,穿著流行的破洞牛仔,手腕上還帶了塊黃燦燦的手表,看得出來已經是個會打扮自己的小家夥。

他倆並肩子騎車,一邊聊著天。

眼下臨近十月,前兩日下了雨,氣溫陡然下降,山裏邊更涼,他們都沒有帶足夠厚的秋衣,平時蹬車子會有一身汗,今天卻感覺背後有些發涼了。可對於南方來說,深秋的山林是最美的。在這兒放眼望過去,很少看到平地,視線總會被連綿起伏的山巒遮擋住,大大小小的山峰有好幾百座,那些山是土山和石山的結合,陡峭的高處顯出石山的硬朗,黃黑色的土壤耐心地依著山勢鋪滿山梁,或薄或厚,那上麵長滿了青岡、石櫟、杉樹、鬆樹、楠樹和各種雜木野草厥類,因為樹種不同,整個森林顯示出不同的層次,有一些地帶是墨綠色的,有一些是嫩綠色的,而有一些則幹脆就是黃色的,紅色、黃色、白色、紫色的野花也不甘示弱地綻放,讓這茂密的山林顯得十分生動。

自行車奔跑在山路上,迎麵而來的風還是有些刺骨,特別是露在衣服外邊的手和臉就有些難受了。餘鵬程不停地抱怨天氣,“如果是騎電驢子戴著頭盔三兩下就到家了,不會受這罪”。包森林不愛戴帽子,騎自行車戴帽子會在頭頂上捂汗,他想這次返校要從家裏把手套和圍巾帶上,手套圍巾都是姐姐包百麗給他買的,暖和著呢。

包森林把兩隻手插進褲兜裏,說:“要嫌凍你可以學我這樣騎。”

餘鵬程也想放開車把,可他隻能單手放開,如果兩隻手同時放開,車頭就倒一邊去了。餘鵬程試了好幾次都失敗了。

包森林說:“你這車技也太次了。”

餘鵬程說:“有本事等下拐彎的時候你也不用手撐車頭。”

包森林說:“這有什麽難的!”

果然,到了前邊那個向右的拐彎,包森林雙手還是插在褲兜裏,可他屁股下的自行車乖乖地自動轉了向。

餘鵬程說:“咦,厲害了,你是怎麽做到的?”

包森林笑味嘻嘻地說:“我是沒用手撐車頭,但屁股使勁了,屁股使勁也是可以控製方向的。”

餘鵬程說:“你屁股沒長眼睛吧,牛人?”

包森林哈哈笑了,說:“訣竅已經傳授給你了,慢慢練吧!”

樹上、草叢裏的鳥兒今天看起來特別多,整個山穀裏鳥的叫聲也特別歡實熱鬧,時不時橫飛出幾隻,挨著人飛過。戴帽雀、灰雁、長腿鷺,都是成群結隊的。包森林撮嘴吹起口哨,聲音清清溜溜,婉轉清脆,真以為就是鳥唱歌。他的口哨吹得好聽著呢,在學校各種文藝表演上這是他的一個保留曲目。他除了可以學各種各樣的鳥叫,還可以吹一首又一首動聽的流行歌曲,他還編了一曲《百鳥鳴奏曲》,把各種各樣的鳥鳴聲穿插著吹出來,形成一個大合唱。

有人誇讚包森林:“如果你是女生就叫你做白靈鳥了,男生嘛,隻能叫你八哥。”

包森林說:“八哥不錯啊,我也喜歡。”

所以,包森林就得了個外號八哥。

聽到包森林的口哨聲,更多的鳥兒從遠處飛來,它們在空中盤旋了一會兒,有的沒有發現同伴飛走了,有的停在路邊的樹上東張四望。

包森林說:“我剛才吹口哨是告訴它們這兒有好吃的,趕快來。”

餘鵬程說:“又吹牛了。”

包森林說:“我再給你演示演示,看是不是吹的。”

包森林又吹了一陣口哨,這次有好幾拔鳥飛過來,像迎接他們一樣,在他們前邊上下飛舞。

包森林得意地說:“這次我是告訴它們,這裏的山很不錯,土肥林密,蟲兒多,我是這兒的主人,歡迎它們長駐這裏。”

餘鵬程一臉不以為然地說:“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你當我不會吹啊?”

餘鵬程的這一個“吹”字還是雙關語呢。他撮起嘴吹了好幾段,眼睛四下張望,卻沒看到鳥兒飛來,隻能悻悻地說:“好吧,八哥,我就當你會鳥語了。”

包森林說:“我阿公教過我七十多種鳥叫聲,我另外自己學了三十多種,加起來有一百多種,這方麵是要比你強。”

餘鵬程說:“如果你吹這能賺錢我就更加佩服你了。”

包森林說:“沒想過要用這來賺錢。”

餘鵬程說:“家裏來客人時我經常給大家吹蘆笙表演,你可以吹口哨,表演也是農家樂的一部分。”

包森林說:“難怪大家都叫你精明仔,什麽都會算計。”

餘鵬程說:“這個長假結束以後,我可能還要請假,不能準時返校的。”

包森林問他為什麽,因為這個假期除了周末這兩天,還碰到國家法定的節假日,加起來有整整一個星期的假呢。

餘鵬程說:“你怎麽忘了?往下這段時間,我們村的生意肯定旺得不行,家裏少不了我這個幫手,一年就指著這幾個月賺大錢了。”

餘鵬程的話提醒了包森林,一年一度的鳥兒南遷已經開始了,難怪一路上到處都是鳥兒飛來飛去,那些南遷的鳥兒正在經過這一帶的山頭呢。包森林的心揪了一下,他的腳停下來,車子也停滯不前了。

餘鵬程回過頭問:“八哥,你怎麽了?”

包森林說:“我這車子好像掉鏈子了,你先走吧。”

餘鵬程說:“那我就不等你了,家裏事多著呢,你也趕緊的。”

包森林看餘鵬程騎遠了,他想,不知道鳥兒最怕什麽聲音,如果他會發出那種聲音就好了,他一定跑到最高最高的山頭,用全身的力氣發出那種聲音,是的,他要把鳥兒全都趕走,他一點也不希望這些南遷的鳥兒再經過這裏的山了。

鳥啊鳥啊,這山裏不知道有多少網已經張起來在等著你們,你們為什麽就沒有一點記性,年年經過這裏!

在包森林心裏,一個令他沉重的假日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