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舒教授
舒教授是這個家的老朋友了。舒教授沒有成為教授,阿公還沒有這麽老的時候,舒教授就到銀蘭村來了。當時銀蘭村通往外麵的公路還沒有修通,舒教授是靠乘坐拖拉機、馬車,還有自己的兩條腿走進銀蘭村來的。
舒教授第一次來銀蘭村的時候才三十多歲,背著個大背包,那時候是走走停停,一路收集資料,到達銀蘭村那天是大中午,他已經餓得腿軟,就想馬上找個地方喝上一碗熱粥,躺下來休息休息。村子裏沒什麽人在走動,不過,他聽到了鳥叫聲,那鳥叫聲是人模仿鳥叫吹出來的口哨,吹得宛轉動聽,一會兒又切換一種鳥叫聲,他好奇心被勾起來,循著聲音找過去,看到一個老人抱著一個孩子來回走動,吹口哨的正是老人,孩子在老人的懷裏眼睛睜著大大的,臉上時不時咕咕笑出聲來。
舒教授走過去說:“老人家好,我是外地來的,想找個地方歇歇腳,不知道您能不能給引薦一下?”
老人家掃了一眼舒教授的鞋子說:“這走了好幾個小時了吧,走,上我們家去,我家灶上還有火,我讓我兒媳給你馬上給你做吃的。”
就這麽的,舒教授進包家吃了一頓飯,晚上又在包家住下,這緣份結上了。他後來每次來都住包家,他不僅來,還帶學生來,長的住過一兩個月,短的也要住上個把星期。舒教授在大學裏教生物,同時也是國家動物保護協會的負責人之一。他當年進山是為了研究雲宵山這一帶南遷的鳥兒究竟從哪兒來,又要往哪兒去,有哪些種類?這麽一個大課題研究起來就是十幾年,在全國,他已經成為這個課題的專家。在這裏他收集到了許多珍貴的資料,他把銀蘭村當作是自己學術成就的起源地,還在自己的著作裏稱銀蘭村是他的第二個故鄉。
包森林書桌上擺的一隻很大的銀白色飛機模型就是舒教授送給他的禮物。那一年包森林才六歲,扛著這隻飛機模型在全村四處顯擺,被別個小孩子搶去,飛機摔斷了一隻翅膀,後來買了萬能膠水給粘上的。
舒教授將飛機送給包森林的時候,問他:“小森林,你知道飛機是怎麽發明出來的嗎?”
包森林抱著大飛機,頭從左擺向右。
舒教授說:“發明飛機的人是一對兄弟,來特兄弟,他們是從老鷹在天上飛得到啟示。”
包森林看一眼手上的飛機說:“是的,鳥有翅膀,飛機也有翅膀。”
舒教授摸摸孩子的頭說:“聰明的孩子。”
山上的很多飛鳥包森林是很熟悉的,熟悉它們的長相,叫聲,包括一些生活習性。但是,沒多少隻包森林能叫出名字,叫出來的也是阿公教給他的土名,說不定有些還是阿公自己給鳥兒取的,比如什麽戴帽雀、紅眼睛,綠嘴、麻子鳥,而舒教授教給他的是正正規規的學名,什麽柳鶯、白枕鶴、白頭海雕、蒼鷺、雀鷹、蠟嘴、大山雀……
每年成千上萬南遷的鳥兒當中,有的鳥兒舒教授也不認識呢,那種時候舒教授是最興奮的了,能不吃不睡待在山上守著,拿著相機拍個不停。包森林喜歡陪舒教授上山,舒教授肚子裏裝的全是山林子裏知識,隨便跟說什麽都能讓他長見識。這幾年舒教授和包森林更多的談到了另外一個話題,舒教授說:“這一帶山林鳥少了,比以前少了,要想辦法保護起來,事不宜遲。”自從越來越多的人進入銀蘭村一帶山林獵鳥,舒教授的呼籲就沒有停止過。
去年舒教授從山上帶下來一袋死去的鳥兒,痛心疾首地說:“你們看,你們看,這全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這蒼鷺不知道還剩下多少隻了,我也隻是在銀蘭村這一帶才見到,就這麽掛在網上風幹了,這些人是在犯罪啊!”
舒教授的專業包森林不懂,但教授的痛心他懂,他也愛在天上自由自在飛翔的鳥兒,隻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可惜,這裏隻有一個天堂灘,容納不下這麽多的鳥兒,能在天堂灘生活的鳥兒是幸運的。
不知道睡了多久,包森林的手機響了,他一咕嚕從**爬起來。電話是餘鵬程打來了,邀他晚上到他家表演口哨去。
包森林說:“今晚上我姐和舒教授都到家了,不知道還能不能騰出時間,有時間我就過去。”
餘鵬程說:“我知道你阿姐要回家,她的客人我們家幫接待呢,所以你過來表演更合適了。”
阿姐的客人餘鵬程家幫接待,這可真有點奇怪呢,難道阿姐怕阿爸阿媽太勞累了?
包森林穿好衣服走到堂屋,阿公已經把所有臘腸灌好了,一串串正往炕架上掛呢,包森林過去幫忙。掛好後,阿公坐下來往火邊的銅爐裏邊扔進一把茶葉,沒幾分鍾茶水就滾開了,阿公喝了一碗熱茶,包森林也陪著喝了一碗。這是正而八經的下午茶了。
包森林問:“我阿媽阿爸到哪去了?”
阿公說:“你阿媽在後院磨豆子,你阿爸開會去了。”
包森林趕緊起身說,我去幫阿媽磨豆子。
“去吧”,阿公也起了身說,“我也要喂豬去了。”
後院現在基本上拓成為菜園子了,留了一塊小空地,放著一隻大磨盤和一隻碓。平時磨豆子,磨米粉都靠這盤磨,舂米用的是碓。
阿媽一邊推磨,一邊用勺子往磨洞裏加豆子。濃白帶細沫的豆漿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流下木盆中,散發出好聞的豆香味。
包森林走過去接過磨柄說:“媽,我來磨,你去準備晚上的菜吧。”
阿媽用圍裙抹了一把手說:“行,你磨吧,一次下豆子不要太多了,磨細點。”
包森林說:“知道了。”
阿媽進屋去了。
包森林看那桶裏至少泡了三四斤黃豆,這可以做好幾板豆腐呢,等阿姐進門就讓她吃上熱呼呼的豆腐。他腦子裏浮上來姐姐過往饞吃豆腐的樣子,豆腐擱碗裏,拌上香油、香蔥、油爆辣椒、芝麻、炒花生、蒜泥、油渣(肥肉用榨幹油後),這東西阿姐一高興能連續吃好幾碗。阿姐經常說,肉有什麽好吃,豆腐才真正好吃。後來又修正了一下,最新的版本為,肉有什麽好吃,銀蘭村的水和豆子做出來的豆腐空前絕後。
想到這,包森林的臉上溢出了笑。樓頂上有個聲音飄下來,磨個豆腐開心成這樣。
包森林抬頭看:“朱白因穿著一身練功服站在四樓的陽台上。”
“朱老師,你怎麽不睡午覺呢?”
“做了個白日夢,剛醒,我換衣服下去和你一塊磨,等著我啊。”
包森林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朱白因已經跑進屋裏去了,過得一會兒,果然換了一身休閑裝下來了。
包森林說:“你真的做了白日夢啊?”
朱白因說:“當然了,在夢中天鵝教我跳舞了,我醒了想到幾個動作,所以馬上起床到陽台上練習去了。”
包森林說:“天啊,這天鵝對你可真是好呢,都到你夢裏了。”
“那當然,我是天鵝的傳人!”朱白因一邊說一邊要從包森林手中搶那磨把。
包森林握得緊緊地說:“你是客人,這活不用你。”
朱白因說:“我是來這體驗生活的,磨豆子也是我要體驗的一部分,我沒幹過的我都要過一遍。”
包森林說:“磨豆子又不能幫助你跳舞。”
朱白因說:“誰說不能了,你鬆手,我讓你瞧瞧磨盤舞。”
包森林鬆了手,隻見朱白因握住那木柄著,一邊轉,整個身子也跟著前後左右轉,磨盤旋她身子也旋,節奏配合得很好,那磨盤在她手中好像也輕輕鬆鬆地轉動了。
朱白因得意地說:“看到沒有,我以前可是跳過磨盤舞的,這民間的任何勞作都可以編成舞蹈,用這個動作配合磨豆子,既幹了活,又練了功。”
包森林心服口服,往磨洞裏加豆子。兩人配合著,兩個多小時把豆子全磨好了。包森林把成桶的豆漿拎到廚房去,他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濕透了,朱白因也是一臉汗水。包森林想,等會兒朱白因不要要求一起做豆腐才好,這新手做砸了阿姐可就吃不上想吃的那口了。
好在,朱白因隻是說:“小八哥,我再去練習練習,一小時後你到樓頂陽台來。”
一個小時之後,包森林準時上到天台,他沒問朱白因叫他上來幹嘛,他認定是聊天堂灘的事。天台平時主要是用來曬床單的,四邊的圍護欄邊還住了一些花卉,這個季節就三角梅開得豔了,一簇簇的。幾張白床單隨風飄動。朱白因坐在地上,冥思苦想的樣子。她突然站起來踮起腳尖,輕輕起舞,沒有音樂,沒有華麗的舞蹈服,那幾張飄動的白床單仿佛成了帷幕,有了道具的功能。
包森林目光一直追隨著朱白因舞動的身姿,雖然之前見過朱白因跳舞,但今天下午這一跳,動作中有一種無法言喻的仙氣,包森林能想到的詞就是空靈。
一隻天鵝從草叢中遊出來,這是一隻剛剛離開母親的小天鵝,它看什麽都是新奇的,吃一條小蟲兒,它還是蟲兒玩了一好一會兒。它的長頸潛入水中,它在草叢中穿梭,它追趕著同伴,它追趕著小魚,累的時候它睡到了月亮之上……
包森林不認為自己能看得懂什麽高級的舞蹈,但他完全相信朱白因的話了,她剛才說了,在夢裏天鵝教她跳舞了。
朱白因的汗水從額際中流下,在最後一個動作裏,她也仿佛睡著了。
包森林用力地拍巴掌。
朱白因說:“提點意見吧。”
“我光知道好看,跳得好,哪裏會提意見?”包森林撓著頭說。
“那你覺得對於天鵝來說什麽是最快樂的?”
“嗯,隻要山清水藍,沒有人幹擾,所有的天鵝都是快樂的,所以,我希望天堂灘永遠不要被人發現。”
朱白因從這個少年臉上讀到了一絲憂慮,這些天住在這裏,她看得到,聽得到,她知道這個看似安靜的大山裏有那麽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發生,她想,她應該為這大山做點什麽,為這些鳥兒做點什麽,她的舞台不僅僅在是那繁華的都市,眾目睽睽之下,還在這住偏遠的山村美麗的山林間,這才不辜負那些美麗的天鵝,不辜負這純真的少年。
她在心裏說:“小八哥,我會和你一塊來保護天堂灘的,還有,整個雲宵山千年的鳥道。”
他們的目光齊齊投向了遠處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