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馬甘白鄭重其事地邀請範寶盛到他店裏吃晚飯,下了一張帖子,讓柯子給範寶盛送去的。要說中山路上真正能跟範寶盛並肩子做生意到今天的也就馬甘白一人了。馬甘白的清真拉麵館,十幾年大小格局不變,原先隻賣麵條,後來與時俱進增加了小炒和湯飯,馬甘白和他老婆兩人經營著,前兩年女兒草紅大專畢業找不到合適工作留在店裏幫忙。拉麵館的生意說不上好,但總有一些固定的客人幫襯生意,像那些喜歡吃麵的北方客,隻有在他家店裏才能吃出家鄉的感覺來,他家的生意就不溫不火地做下來了。
範寶盛拿到請帖心裏暗笑馬甘白小題大做,他倆要喝酒提著酒瓶往哪坐不是喝,又不是請閨女喜酒費這功夫。到了馬家拉麵店,範寶盛發現馬甘白真是小題大做了,這麵店裏沒有一個客人,空空****,店裏就一桌酒菜,桌子上還誇張地擺放了一大壇子酒。範寶盛笑著說,請我喝個酒你還清場啊,我的排場真不小!馬甘白說,坐,坐,老哥就讓你享受一次排場,以後你跟別人喝的機會多,跟老哥喝的機會就少了。這肯定不是玩笑話,範寶盛緊張了,出什麽事了?馬甘白說,來,你坐好,我們喝上兩杯慢慢說。範寶盛和馬甘白互敬了一杯酒,他吃兩口菜,放不下剛才馬甘白說的話,又問,到底出什麽事了?馬甘白說,你這家夥,我還以為你這些年修得四平八穩了呢,還這麽性急。範寶盛不能不急,當年他和馬甘白幹過一仗,可後來兩人好得很,當周圍老鄰居越來越少的時候,他們關係更鐵了,說兄弟同盟都不過份。現今範記餛飩生意好,客人經常把車子停滿清真麵店門口,馬甘白不會有一點不樂意,有時間還幫忙指揮停車,實在閑得慌還上門來幫忙包餛飩。來範家店裏凡是點有麵的,範家服務員會直接跑馬家買去,範家是一根麵的生意也不做的。兩人好了以後,經常翻以前打架的事情說笑,範寶盛說,老馬,要說幹那架是你不對,空調漏水能不能換個地方裝?每天漏得我店門口像誰隨地小便似的。馬甘白說,是啊,你夠意思,一聲不吭,把我遮陽棚給捅那些個洞,天一下雨,我那店裏不止是小便了,都小便失禁了。兩人嗬嗬大笑。笑過後,範寶盛請人將馬甘白的遮陽棚連夜換了新的。馬甘白空調換個地方裝了。
馬甘白說,我這店麵已經轉讓了,本來早想跟你說的,想來想去還是等定了再說吧。
範寶盛一聽站起來了,幹嘛轉讓,你生意又不是做不下去了!
馬甘白說,坐下,坐下,不是生意不好,是我年紀大了,我想回老家,落葉歸根。
範寶盛重重地坐下說,你都在這裏住了十幾年了,還不算你家啊,不走,留下。
馬甘白說,我們那的人無論在外麵混得好還是壞,老了總是要回去的,我雖然還算不得老,但草紅到嫁人的年紀了,她在南方不太容易找到適合的對象,回老家選擇多些,我們有些積蓄,還想招個上門女婿呢。
馬甘白這是大實話,草紅成天在店裏忙,不見交有什麽朋友。範寶盛還想挽留,就一定得走?
馬甘白說,這店盤出去了,新東家馬上要來裝修,這幾天我們一家就收拾東西準備行程了。
範寶盛眼淚溢出眼眶,他抹了一把眼睛說,十幾年的鄰居了,舍不得啊。
馬甘白也抹抹眼睛,擠出笑說,是啊,真舍不得。
範寶盛突然往馬甘白的肩膀砸了一拳,把馬甘白砸得哇哇叫起來,範寶盛說,不許還手,你看,我這門牙早早掉了,都是你當年那一年打鬆的,現在是假牙來的,老子還你一拳,你走就走,老子才不管你呢,回老家招個上門女婿享福吧!
馬甘白摟過範寶盛的脖子,把一杯酒灌他嘴裏說,媽的,給你消毒消毒假牙,過幾年到西北走一趟,看看我。兩人又打又笑,喝著,吃著,聊過去的事,一會兒笑,一會兒淌眼淚水,酒起來催化的作用,他們都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宴散,馬甘白把範寶盛送到門口說,好好保重。範寶盛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幾天範寶盛就不願到店裏來了,怕看到馬甘白的麵店改張易幟。馬甘白走那天,範寶盛也沒去送,讓柯子替他。馬甘白上車後發了一個短信息過來,內容是個地址,約他沒事的時候去旅遊旅遊,說是離莫高窟不遠。
範寶盛再到店裏的時候,馬家店麵的招牌已經換了,原先的清真拉麵館變成甜品店。他抬頭看自家的招牌,範記餛飩,誰了解他保住這塊牌子的決心?這塊招牌看了多少門庭熱鬧,見識了多少門庭更易?
石水晶雖然答應了範寶盛,但在湊錢的行動上卻不爽快了,本來說要賣掉基金,臨時反悔說虧太多,賣了更虧。範寶盛隻能加緊做工作,突破口是石水晶的鼻子。石水晶和所有廣大婦女一樣,有個通病,對自己的長相不自信,最不自信的部位是鼻梁,鼻梁塌。石水晶又和那些有了兩個閑錢的婦女同誌一樣,總想在自己臉上動刀,她迫切想墊個鼻梁。每提起這話頭,範寶盛就說,你隻要敢墊我就敢砸。石水晶判斷不了範寶盛話裏的真假,但對男人始終是有些敬畏的,沒敢去弄。女人嘛,對自己那個地方不滿意,如果有條件不讓她去折騰一下,那心總是不會死的,石水晶對自己的鼻子日複一日地歎息。範寶盛為了給趙兵強弄這錢出來,隻好主動提起整鼻梁一事了,他說,水晶,你把基金賣了順便就整個鼻梁吧。石水晶好長時間才回過神來,咦,你同意我去做整容了?範寶盛說,以前我不同意是擔心你,怕你痛,現在想你既然有這個願望就讓你去實現,整得好看了我做老公的也高興啊。石水晶果然開心得不得了,那好,我趕緊預約。打了電話預約,過了幾分鍾又折回來說,如果我整容失敗,整容不成反而毀容了你不能找小三啊。範寶盛啞然失笑,你知道有風險還這麽想去整?石水晶說,為了美擔一點風險還是值得的。範寶盛馬上給石水晶手寫一張保證書:不管石水晶以何種麵目出現在我麵前,美也好醜也好,我都和以往一樣愛她對她好,如果違背誓言雷打五雷轟,以此為據。石水晶把保證書折收好,笑咪咪地說,老公,我現在就去把基金賣了。
範寶盛拿到存折的時候,石水晶鼻子的手術已經做好,鼻子上貼著紗布,兩隻眼睛布滿血絲,臉有些腫。範寶盛說,你整鼻子眼睛怎麽變紅了?石水晶說,這眼睛鼻子不是相通的嘛,笨蛋!範寶盛心痛了,心想,我為了這二十萬把老婆的鼻子都豁出去了。
他拿著存折去養豬廠,找到玉珠,帶著玉珠到銀行去把錢轉給趙聯勝。玉珠坐在車後座千恩萬謝,寶盛,這麽多年,我們太虧欠你了,這錢我一定讓趙聯勝還你。範寶盛說,錢交到你手上我就放心了,房價總在漲,早買早安心。玉珠說,是,要不是為這個也不能管你拿這麽多錢。範寶盛說,趙哥真的是回老家了?玉珠說,他說好多年不回去了,回去看看。
兩人轉好錢範寶盛又把玉珠送回養豬場,他沒有逗留,眼下回家照看鼻子腫痛的老婆是大事。上車後範寶盛在後視鏡裏看到玉珠追上來,他搖下車窗問玉珠,有什麽事?玉珠欲言又止,還莫名其妙的一臉尷尬,範寶盛說,怎麽了了?玉珠眼睛紅了,含著眼淚說,寶盛,你是個好人,沒有你,我們這個家早就沒有了。範寶盛笑著說,你們別再謝我了,馬甘白前兩天走了,我們又少了一個老朋友,大家珍惜緣份吧。玉珠使勁地點頭。
玉珠目送著範寶盛的車子消失在路口,轉回屋裏掏出手機掛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接通的是趙兵強。玉珠說,二十萬已經給孩子匯過去了。
趙兵強說,這範寶盛還真是有錢啊,說要二十萬就真給二十萬了。
玉珠說,從你嘴裏真聽不出好話來,你當人家範寶盛蠢啊,看不出你那件東西是假的?人家是好心,為了幫我們,這錢要不是為了孩子,我不會和你合夥騙人家,你答應讓範家父子團聚的,你說到要做到,不然,我拚死也放不過你。
趙兵強說,囉嘰巴索的,你男的不是好人,也還是個人。
玉珠說,你找到哪孩子了嗎?
趙兵強說,你放心吧,孩子好好地活著,我已經見到他了。
玉珠說,那好,你趕緊的,把孩子還回來。
趙兵強說,你以為那還是一個小孩子啊,十七八歲的人了,我不能綁著他回去。
玉珠說,哪怎麽辦?
趙兵強說,再等等吧,如果我還活著,孩子回去我該怎麽辦,等我死了,就讓孩子回去。
玉珠忍不住罵出聲來,你早就該死了,趙兵強,你多活一天都是造孽。
趙兵強說,不用咒了,快了,你男人沒幾天活頭了。
趙兵強把手機掐了,跟玉珠說完一番話,他感到很累,他走到桌邊去拿一隻杯子倒了半杯水,喝兩口,哇地吐了出來,他顧不上邋遢,倒到**,好一陣子,濃重的呼吸才平穩下來。是啊,他是沒幾天活頭了,醫生說了,他的胃癌都轉移到肺部了,沒多少時間了。這些年他動過幾次把孩子給範寶盛找回去的念頭,每次一有那念頭他會罵自己架不住範寶盛的小恩小惠,他趙兵強既然做下的事就得撐到底,何況孩子回去了他還能活嗎?即便得了這絕症,他也想算了,眼睛一閉石沉大海,他做過的無論好壞都隨他去了,誰也不能把他怎樣。但他還是扛不住了,他扛不住範寶盛對他的好,對所有人都好,他隻有在死之前給範寶盛把兒子找到,他才敢安心地等死。他想,範寶盛,你終歸是贏了,你一輩子都贏我了。
別人不知道範寶盛為什麽呆在一個地方不挪窩,死不換地方開店,他知道,範寶勱是要等兒子回來。十二年前就是在這個小城,他把範蟲兒賣了。回到這裏,十二年前那一幕每天都在他的腦子裏像蚊子一樣飛舞。
範蟲兒捧著一隻裝滿芒果的塑料碗小心翼翼走在後街上。一個騎著自行車的人臨近波仔寵物店後門,不得不下車,推著車繞過那些箱籠。那人戴著一頂帽子,低著頭,手上挎了一隻布袋,他從一隻狗籠後冒出來把範蟲兒嚇了一跳。範蟲兒看清楚是熟悉的趙伯後,他叫了一聲趙伯。趙兵強沒想到被範蟲兒看到了,並且認出來了。他剛溜回家,偷了一些錢帶了兩件衣服。他沒辦法不回來,他身無分文已經餓了兩天了。這時間後街上人走動最少,大家都在家裏吃飯,或是照看前門的生意。他下午一直在附近轉悠,因為有些精明的債主是專門在家門口守著的,他轉了一兩個小時確定沒有人關注後才騎著從外邊撬開的一輛自行車竄入後街。
範寶盛的寶貝兒子這時間怎麽一個人在外頭,他家人也不怕被人拐賣了?趙兵強沒有心情逗弄小孩子,他甚至懶得回應範蟲兒的叫喚,他急著怎麽趕緊離開這裏。他的車子繞過寵物店後門,他騎上車子走了幾米,突然的,一個念頭產生了,我何不帶著這孩子走,他那爹可真夠討厭的,不是他我也不至於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趙兵強為自己的想法弄得熱血衝頭,他穩定了一下思緒,重新觀察後街的情況,這個時間真好,沒有人。趙兵強把自行車踩回到範蟲兒身邊,停下來說,我載你回家好不好?範蟲兒說好,謝謝趙伯。趙兵強把範蟲兒撈上車子,坐在前邊的車杠上。他說,你一手扶手頭,一手端碗,我們要來飛車了。車子飛快地穿過後街,趙兵強已經下定決心,如果這段路上被人看到他就把範蟲兒放下來 ,如果沒有他就一直把車踩出去。
車子飛快地踩出後街,一路人沒有一個人。趙兵強心裏想,範寶盛這就怪不得我了,老天爺也沒有幫你。範蟲兒說,趙伯,我家已經過了。趙兵強說,趙伯帶你去一個地方玩,然後再送你回來。範蟲兒說,我媽說要我趕快回家的。趙兵強說,沒事,我等下給他們電話。趙兵強繞到馬路上,他的自行車越踩越快,越踩越快,有一陣子範蟲兒哭起來了,吵著要回家,手上的芒果碗掉在地上。趙兵強說,膽小鬼,我要告訴你爸爸你是個膽小鬼。範蟲兒哭得更厲害了。當晚趙兵強買了幾顆安眠藥讓範蟲兒吃下,直接坐火車將範蟲兒帶離故鄉。
他們的火車沒有坐到終點,因為範蟲兒中途病了,燒得頭滾燙,趙兵強不想引起人的注意,更不敢在火車上找醫生。孩子一直昏睡著,燒得讓他害怕了,他覺得這個孩子像是快要死了,夜裏,他被迫在一個陌生的小城下了火車。他身上沒有太多剩餘的錢,他不敢上正規的大醫院去,也擔心別人問出點什麽不妥來。他背著孩子在街上遊走時,看到一個小中藥鋪,叫唐門草藥,門雖然關了,但還有燈光亮透出來。他拍打店門,有人把門開了,他說孩子病了,請您幫看看。那人說,什麽病?他說,發燒。那人說,進來吧。
唐鬆柏是這家草藥店主人,六十多歲了,和老伴守著這家鋪子過日子。他們本來有個孩子,年紀輕輕死了,兩老凡見著孩子就特別心疼。唐鬆柏把趙兵強引進店鋪裏。他給孩子把脈,測出不是大病,就開了藥,老伴很熱心地去熬藥。孩子喝藥後,燒暫時是降了下來。唐鬆柏讓趙兵強把孩子留下,說他們幫照顧著,如果病情有變,他們負責送到大醫院去。趙兵強在唐家的藥鋪混了一天,聊天中知道老夫妻無兒無女的,他產生了一個想法,他想在範蟲兒還未清醒過來之前把這事談妥。他跟唐鬆柏說自己窮,帶著孩子受罪,一直想把孩子送給人養了。唐鬆柏說,自己的孩子你怎麽舍得送人?趙兵強說,但凡有活路,誰願意這樣做。唐鬆柏說,你如果真想把孩子送人,我可以幫你這個忙,你有什麽要求嗎?趙兵強說,自己的孩子,我隻希望那收養的人家對他好,我不是賣兒子,我隻是養不起他,如果對方能給我兩萬塊錢救急就好了。唐鬆柏忽然又有了懷疑,你不會是人販子吧?趙兵強說,我像嗎?如果我是我早就把孩子賣了,來看醫生幹什麽?唐鬆柏也願意相信眼前這人真的是一個窮困潦倒的父親,因為他和老伴實在想要一個孩子。唐鬆柏說,你得給我們寫下條子,如果以後你還要上門來敲詐,我一定扭你上派出所,告你是人販子。趙兵強心想他拿這兩萬塊錢夠了,他起心本來就不專為錢,隻是恨那範寶盛,想讓他斷子絕孫。他拿筆寫了收條,簽名的時候轉了腦筋,孩子醒來一定會說自己姓範,他得簽姓範的,但又不能寫真名,要不然這報了公安,一下就能把人找出來,於是他胡亂寫了範夫子,他最想寫的是範無子。為了增加可信度,他還摁了個指印在上麵。唐鬆柏看那張收條說,想不到你還有這樣一個名字,挺文氣的。趙兵強說,慚愧。趙兵強跟唐鬆柏夫婦倆說他必須在孩子清醒過來前走,不然孩子會鬧的。唐鬆柏心裏也巴不得讓他趕快走。所以,趙兵強順利地在第二天早上,拿著兩萬塊錢,離開了這個小城。
趙兵強躺到下午五點多的時間,他掙紮著從**起來,他站在衛生間的鏡子跟前看自己的臉。這段時間沒有剃過胡子,下巴上,腮幫子上,胡子長出來顯得人老態龍鍾,加上因病折磨,他已經瘦了十來斤了,他想,我自己都快認不出自己了,隔了十來年範蟲兒應該也認不出來了。他走出自己住的小旅館。旅館的馬路對麵有一家中藥鋪,掛的招牌是唐門草藥。他到報攤買了一份報紙,找了一塊磚頭,坐到上邊看報紙。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婆坐在唐門草藥店門口,用簸箕篩選藥草,揚一揚簸箕,灰塵四下飛舞。老人看上去至少有七十歲了,可手腳麻利,簸幹淨的藥草重新裝袋,捆綁好。隔著老遠,趙兵強似乎都能聞到那藥草的香味。一個老頭子正在店裏替人撿藥,不時有人拎著藥包從裏麵走出來。趙兵強看了一眼手表,耐心地坐著。一個十七八歲高中生模樣的孩子背著雙肩書包從街道的東頭走過來,遠遠地朝老太婆喊,奶,我回來了。老太婆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說,飯做好了,趕緊洗手吃飯。孩子說,好的,奶,你休息吧。孩子進店裏去了,把小飯桌支起來,擺上碗筷,叫爺奶吃飯。
趙兵強耐心地等他們吃完飯,耐心地等孩子出門。他觀察好幾天了,孩子吃完午飯不久會出門上學,根本不睡午覺。果然,過了半個小時,孩子出門了,對著屋子裏的人喊,爺,奶,我去學校了。裏麵的人答,路上小心看車。
孩子在前麵走,趙兵強在後邊跟著。走了很長一段,經過一個垃圾中轉站,這一段路很少人經過。趙兵強叫住孩子,小夥子,你好。
孩子停下來問,有什麽事?
趙兵強說,你長得很像我的一個朋友,天底下還有長得這麽像的人,我太好奇了,所以冒昧叫住你,你別見怪啊!對了,我那朋友姓範,你姓什麽呢?
孩子一下子答不上話來,他被這個陌生人的話震驚了,這觸及了他心底裏多年來隱藏的心事。他故意裝出一幅很輕鬆,很不在意的表情,但因為他太年輕,裝得不太像,他說,不會吧,還有這種事情?我可不姓範,我姓唐。
趙兵強笑著說,如果你姓範,我立馬讓我朋友來把你帶走,你和他絕對是父子。
孩子說,你的朋友叫什麽名字?
趙兵強說,他叫範寶盛,他老婆叫石水晶。
趙兵強一邊說一邊觀察年青人的表情,他看到對車的眼睛眯起來,孩子是聰明的,把頭別過一邊漫不經心地說,你朋友是哪裏人呢?
趙兵強說,南安市,你聽說過嗎?
孩子說,聽說過,不過沒去過。
趙兵強說,有空去玩玩唄,我那朋友開有一家餛飩店,店名就叫範記餛飩,那餛飩保準你吃了一碗想來三碗,為這餛飩你去一趟都值得。他掏出一隻筆,對年輕人說,把手給我,我把地址給你寫上。
孩子把手伸到他跟前,趙兵強把地址寫到孩子的手上。孩子的手不自主地抖動起來。趙兵強捏著他的手說,我這朋友也夠可憐的,有一個失散的孩子,他擔心這孩子回去找不著他,守在同一個地方開飯店,十幾年愣是沒換地方,可憐天下父母心啊!趙兵強不忍心再看孩子的表情,他咳嗽兩聲說,行了,我這人愛多管閑事,今天話說得太多了,我有事先走了……
孩子看著趙兵強遠去的背影,感覺似曾相識……他五歲之前的記憶在今天已經模糊了,記憶中唯一清晰的是他記住了自己的名字,他叫範蟲兒,他的父母開著一家範記餛飩店。十二年前那場高燒燒了好些天,範蟲兒清醒時,看到兩個老人親切地照顧他,他不認識他們。他哭著要爸爸媽媽,唐鬆柏說,你爸爸媽媽這段時間忙,把你送過來讓爺爺奶奶照顧,過一段時間再把你接回去。範蟲兒說,你們是我的爺爺奶奶?唐鬆柏夫婦點點頭。範蟲兒搖搖頭,我爺爺奶奶不是這個樣子的,我每年過年都能見到他們。唐家夫婦說,你以前見的不是你的親爺爺親奶奶,我們才是。範蟲兒五歲的智商不夠用了,他說,他們不是親的?唐鬆柏說,是啊,你也不姓範,你姓唐。範蟲兒說,我叫範蟲兒。唐鬆柏說,你叫唐清心,記住你姓唐,名字叫唐清心。唐家夫婦在孩子沒清醒的時候已經商量好一切,包括給孩子一個姓名。範蟲兒說,我叫範蟲兒。唐鬆柏說,你如果叫範蟲兒就沒有飯吃,也沒有人理你了。說完夫婦倆走了,把範蟲兒一個人留在屋子裏。
範蟲兒果然沒有飯吃了,也沒有人看管他,他在屋了哭了半天也沒人理他。在家裏他從早到晚能一直吃個不停呢,不然爸爸也不會叫他“飯蟲”,他太想吃東西了,他推開房門出來,唐鬆柏夫婦坐在屋外,他們把範蟲兒當空氣,他們開開心心地嗑瓜子,曬太陽。範蟲兒站在他們身後細聲細氣地說,爺爺奶奶,我餓了。爺爺說,你叫什麽名字?範蟲兒說,我叫範蟲兒。爺爺說,你叫唐清心,重複一遍。奶奶說,寶貝,說對名字就有好吃的了。範蟲兒很不確定地說,我叫唐清心。爺爺奶奶開心地笑了起來。爺爺說,老婆子,快把我孫子的飯端上來。奶奶到廚房裏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另外還炒了兩隻蛋,一碟蘿卜幹。奶奶說,等你的病完全好了,奶奶會天天給你燒肉吃。範蟲兒說,謝謝奶奶。奶奶說,不用謝,你再說一遍,你叫什麽名字。範蟲兒說,我叫唐清心。爺爺奶奶相視一笑,大聲地說,乖,乖,吃,趕緊吃。
從那時起他記得他就叫唐清心了。偶爾他會想起他曾經的名字,想起他的父母,但兩位老人對他很好,和爸爸媽媽一樣,甚至比爸爸媽媽對他還好。他們一個陪他玩,一個陪他寫字,一個帶他上山采草藥,一個帶他上街買各種吃的,一個陪他睡覺,一個給他講故事,他愛他們,他一點也不懷疑他們是他的爺爺奶奶。等上了高中,他開始了解世情,知道這世上有一種行徑叫拐賣,他隱約認為很多年前他是被拐賣了。他很想去問爺爺奶奶,他是被什麽人拐賣過來的,他的家鄉在哪裏。他不能確定他們會不會告訴他,但有一點是確定的,他們一定會傷心透了。他有自己的計劃,他計劃等他再長大一點,等他考上大學,等他離開這個小城,他就會去尋找自己的父母,這是他心底的秘密。
可是今天,一個似乎熟悉的人帶來這麽一個信息,這個信息印證了他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疑惑,他能確定了,在另外一個地方,住著他的親生父母。那個地址寫在他的手背上,像火一樣烙在他的手上。
他的父母一直在等著他。
他想他的計劃得提前了。
中山路拆遷的通知下來了。這是在眾人意料之中的,這條街道確實太老了。這些年來一直有拆遷的風聲,刮了一次又一次,最終都不了了之。但這一次是真的了,已經有相關部門的人來各家店麵收集資料,說明情況,估算賠償。範寶盛不關心賠償的情況,他關心的是街道拓寬店麵重建以後他能不能夠重新擁有這裏的店麵。相關部門回答說,重建以後回租的事不能保證,因為承建商來自香港,他們可能要包下店麵,到時有統一的歸劃,不會再像現在一樣亂糟糟的。還勸他,像你這麽有名的店,開哪裏不一樣。範寶盛說,不一樣,肯定不一樣。
範寶盛因為這不確定的答複就變成釘子戶了。政府給各家各戶半年的時間,範記餛飩周圍的店麵一個個搬走,唯剩下他的店麵還開著。石水晶找了一處地方,裝修妥當要把店麵搬過去。範寶盛打不起精神,拖得一天是一天。他說,等鉤機開過來拆牆的那一天我再搬。石水晶說,好些年不見你這樣較勁了,也好,我陪著你。
釘子戶作為一顆釘子最終都是要被拔掉的。
幾輛貨車停在店麵門口,範記餛飩店裏的桌子椅子空調一樣樣裝上車子,裝滿一輛開走一輛。範記餛飩的招牌還好好的掛著。
柯子說,叔,我把招牌拆了吧。
範寶盛說,不急,等東西都運走了再拆吧。
範寶盛仰頭看著那塊招牌,回想蟲兒當年學寫字的樣子。範蟲兒看一眼招牌寫一筆,草字頭,三點水,橫折豎彎溝……範寶盛的眼睛被一層水霧給蒙住了。
有個聲音在他背後響起,請問,這裏是範記餛飩嗎?
範寶盛沒有回頭,他說,是。
聲音說,對,是範記餛飩,我看到招牌了,這招牌的字一點也沒變啊。
範寶盛回過頭,他吃驚地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