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平靜的雨夜

1

窗外,風雨交加。

依然是這個雨夜,市公安局刑警支隊隊長辦公室,申同輝的臉頰彌漫著濃濃的煙霧。

“申隊,你家嫂子進九號別墅是不是巧合?”刑警黃大桐說,他盡量排除支隊長的愛人與某件事的聯係。

“但願如此。”申同輝吸完一支煙,將煙蒂撚滅在煙灰缸裏,“大桐,你嫂子進九號別墅肯定不是巧合,至於她為什麽夜晚到那兒去,目前還是個謎。”

“也許九號別墅住著她的朋友或親戚,她前去拜訪……”

“我們先不管她啦。”申同輝打斷黃大桐的話,“按原來的方案進行,你繼續在那一帶偵查,盡快弄清七號、八號、九號別墅住戶情況。”

“是。”黃大桐站起身,“申隊,沒別的事我先走啦。”

“大桐,”申同輝叫住他:“等一下,我們一起走。”

申同輝駕車,黃大桐坐在副駕位置上。

“那輛奇瑞轎車跟著嫂子坐的出租車,一直跟著她。”

申同輝一愣:“哦,她坐出租車?”

“紅色捷達。”黃大桐肯定地說。

“你能確定奇瑞車是跟蹤她的嗎?”

“確定。”

這時,車已經到黃大桐家的樓下。

黃大桐臨下車前,說:“申隊你還是提醒一下嫂子加小心為好。”

申同輝開車進警官公寓院內,他沒立即上樓,透過車窗,也透過雨簾,望著擺放幾盆蘆薈的三樓窗口,沒開燈,妻子顯然沒回來,她忙於工作經常早出晚歸。

不過,今天她這麽晚沒到家,使申同輝產生幾分憂慮和惶惑,這與黃大桐的偶然發現劉海蓉進九號別墅有關。

“她去九號別墅幹什麽?”

申同輝問自己。他帶著,或者說腦海裏始終縈繞妻子去九號別墅這件事上樓、進屋。

你忙我也忙,各吃各的晚飯,申同輝紮上圍裙做自己吃的東西,不用帶妻子的份兒,開發區主任整日有飯局。

申同輝當兵在北京,喜歡上炸醬麵,隻是自己做的炸醬麵遠遠不及北京炸醬麵味道純正,幾乎吃遍遼河市的劉海蓉,對他指點道:“缺黃瓜絲,醬也不對。”於是她弄幾袋京醬給丈夫,果真,他又重溫老北京炸醬麵的味道了。

很快,申同輝端著碗炸醬麵到客廳,打破常規的是他沒邊吃邊看電視,滿腦子裝著九號別墅。

半月前,壽星山莊別墅區發生一起命案。

保潔工黎明清掃時,在公共綠地的花池子裏發現一具女屍。報案後,申同輝率刑警趕到案發現場。

被害人頭顱處有4×4公分損傷,已呈粉碎性骨折……現場沒有發現其他物證,因夜晚下了場暴雨,現場已被衝刷得幹幹淨淨。

屍檢報告顯示:女屍,26歲上下年紀,眉間有一顆黑痣,處女膜陳舊性破裂,生育過……專案組成立,市局決定由刑警支隊長申同輝全麵負責此案的偵破工作。

現在,屍源尚未找到。

偵查員隻在女屍身上找到一小張紙片,上邊隻有模糊不清兩個字——別墅。

“別墅?”申同輝疑問。

也正是這張紙片讓他在確定偵破方向時,把壽星山莊別墅區確定為殺人第一現場。

黃大桐被申同輝派出單獨執行一項任務。

“你重點查七——九號別墅,理由案情分析會上我講了,不再重複。”申同輝特別交代。

“是。”

於是黃大桐便按申同輝的指令,先在別墅區秘查。他先從七號別墅查起,並弄清了七、八號兩座別墅的主人,及入住人員。九號別墅的情況不明,也就是在他開始著手查九號別墅,意外地發現了劉海蓉進入這座別墅。

三五分鍾狼吞虎咽一頓飯的申同輝,這碗炸醬麵他吃得時間很長,即使一根一根麵條去吃,也早該吃完啦。現在,還剩下大半碗,顯然他心不在焉。

“大桐沒弄明白九號別墅的主人是何人,海蓉她又進入這個別墅……”申同輝專心致誌地苦想:“她自己有車不坐,而去打的,是不是司機到場不方便呢?”

他這樣推測:她故意避開第二雙眼睛,肯定不是工作上的事情。假若是親朋好友邀請做客,也用不著背著她的司機。

申同輝往深層裏想,下意識地望眼浮雕掛畫,那是妻子最喜歡的一幅畫。一位母親哺育嬰兒,誇張的碩大**嬰兒在吮吸……他望而生歎息:“唉,她想做母親。”

他們結婚已十年多,至今妻子沒懷孕。到醫院做過檢查,生育上他們都有缺欠,她某排不正常;他某東西密度不夠。都想要個孩子,治療便從若幹年前開始,直到今天治療仍在進行時。

“或許……”申同輝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推測。

申同輝的注意力稍稍轉到晚飯上,他也顧不上涼熱,真正地狼吞虎咽起來。消滅掉炸醬麵,他到廚房去洗了碗筷,邊走回客廳邊點上一支煙。

噴雲吐霧中,他的思緒重新回到妻子今夜去九號別墅這件事情上來。

“奇瑞轎車跟蹤她,作為刑警而且是優秀的刑警黃大桐不會搞錯,他親眼見到有人跟蹤。”

此刻,申同輝不是疑問,而是擔心擔憂。他看看表,九點多鍾。不行,得給她打個電話。

申同輝撥妻子的手機,撥通:“喂,海蓉你在哪裏?”

2

手機響鈴時,劉海蓉正和老陶說話。不過他們不是在客廳,而是在閣樓裏的一扇窗戶前。

“我就是從這兒望見跟蹤你的那輛車。”老陶的手指向遠處。

手機在這時候響起。

劉海蓉接聽:“我在單位開個小會……喔,我很快回家……車?不用,不用來接我。”

老陶看著她接完電話。

劉海蓉說:“老陶你剛才說那輛車停在哪兒?”

老陶又重新指了指:“路燈和街樹中間。”

劉海蓉認真看了看老陶說的那個地方後,說:“看來你判斷的對,不管出於什麽目的,有人在跟蹤我。”

“你要加小心嗬。”

“老陶,從現在起我們更要睜大眼睛,提高警惕性……為了不把閑亂雜人的目光引向這裏,我近一個時期就不來了。”她說著寫下一個電話號碼給老陶:“這個號碼隻咱們兩人知道,你用它和我聯係。”

老陶接過來,放進衣袋裏。

劉海蓉叮嚀:“你同阿霞照顧好蓬蓬……”

“哎,我懂啦。”

“這些日子老有陌生人在別墅活動。”老陶想起一件事。

“警察在偵破那起女屍案。”劉海蓉朝樓下走,老陶跟隨在後麵。

在客廳裏,劉海蓉站著喝杯礦泉水,說:“我走了老陶。”

老陶將一把傘塞給劉海蓉:“外邊還在下雨,我去給你叫輛車。”

劉海蓉說:“我自己叫吧。”

進入別墅區的出租車並不多,住得起別墅的人大都自己有車,很少有出租車開進別墅區。

劉海蓉隻好在雨中走了一段路,在別墅區外邊的街上遇到輛出租車。

“去警官公寓。”車上劉海蓉對司機說。

雨中行車,能見度低,車的速度很慢,這就給劉海蓉提供了小息的機會,她充分利用這寶貴不受幹擾的時間,靜心地去思考老陶說的跟蹤。

有誰會跟蹤自己?劉海蓉思揣:“是否與開發區的工作有關?在一些項目上,給誰不給誰怎樣地公正,也會得罪一些人。可是在這個上得罪人也不至於招致誰誰跟蹤……”她立刻否掉嫌挾報複。那麽?那麽?是不是衝著蓬蓬來的呢?

這樣一想,她心裏一激靈,猛然坐直身子。

“政敵!”劉海蓉想到這一字眼兒,某根懈怠的神經再次繃緊起來。

在遼河市女幹部中她可謂出類拔萃,下一屆市政府班子改選,在位的女市長已到了退下來的年紀,人選集中在三四個人身上,一位市勞動局長,一位縣委書記……劉海蓉站著得天獨厚的位置:市長助理,又是大權在握的開發區主任,市委對她幾年來的工作十分滿意。有高人指點她,在這一年裏不出現問題,譬如腐敗、工作失誤……總之,不可有細微差錯,一點把柄都不能讓競爭對手抓到。高人指點的另一件事,她正在做,而且做得效果很好,暫且不提。

“難道蓬蓬的事泄露出去啦?”劉海蓉心裏越來越緊張。

“警官公寓到了。”司機停下車,說。

下不下車,劉海蓉遲疑不決。

司機再次提醒:“警官公寓到了。”

劉海蓉最後決定下車,改變了去另一個地方的念頭。

躺在**的申同輝聽見妻子鑰匙開門及踩踏地板的聲音,穿著睡衣走出臥室。

“回來了海蓉。”

“你今天回來挺早啊。”劉海蓉向丈夫微笑,關心地問,“吃飯了嗎?”

“自己做的。”申同輝說著走向那套“家庭影院”電器,準備打開影碟機。

“肯定是炸醬麵。”劉海蓉坐在沙發上說。

“我給你弄來兩張新碟。”申同輝說。

“《城南舊事》搞到了嗎?”

“喏!”申同輝揚了下手中的一張光碟。

“先放它。”劉海蓉說。

劉海蓉有個習慣,稱愛好癖好也行,每晚必看上幾個小時的影視光碟,是心理醫生給她的建議。

“看影碟能治病?”申同輝這樣問。

“醫生講……”劉海蓉複述心理醫生的話,“據報道,自1980年以來,中國記錄在案的企業家自殺的人便有1200多位,包括上海大眾老總方宏,貴州習酒老總陳國星等……他們大多得的是焦慮症,醫生說我已經出現焦慮症的症狀,例如腦子一片空白,精力不集中,肌肉緊張……每天晚上看影碟,可使我放鬆。”

申同輝開始懷著協助妻子治療的心理,晚上抽出些時間陪她看影碟。也是從治療開始,劉海蓉逐漸迷上影視光碟,後來就成了愛好癖好。

《城南舊事》是劉海蓉找了許久的一張影碟。

“我到賣影碟的商店,售貨員那樣眼神看我?”劉海蓉抱怨加感慨。

“什麽眼神?”

劉海蓉想了想,也沒找到準確詞匯。“拿我當怪物看,她說都到了什麽時代了,誰還看你要看的老片子。”

“這就是人們通常說的代溝……”申同輝坐在妻子身邊,“喝杯茶嗎?我燒了壺開水。”

“泡杯絞股藍吧。”劉海蓉眼睛沒離開屏幕。

申同輝端茶給她。

“海蓉,這一陣子你又很忙。”他似乎不經意地問問。

“還不是為長壽湖的開發權交給誰,幾家競爭得厲害,你來找我,他來找我,弄的我不得消停。”劉海蓉喝口茶,隻一小口,放下茶杯。

“你會不會得罪人?”

劉海蓉愣了下神:“同輝,你?”

“哦,我是說批給誰家,不批給誰家,總難免得罪一些人。”

申同輝把話說得繞,妻子還是聽出棱縫兒:“聽到什麽議論?或者是……”

“沒有,我隻是隨便猜猜。”

“做一個部門的領導,得罪人是免不了的,一家飽暖千家怨嘛。”劉海蓉說得很輕鬆的樣子,其實心裏不然,老陶說的跟蹤,令她惶惶然。丈夫把話朝這個主題上引,盡管說得閃爍其辭,她還察覺到他不是隨便問問,一定聽到了什麽。她說:“長壽湖有著很好的開發前景,顯然是塊肥肉。即使不搞經營,依山傍水居住,人間天堂啊。同輝,你們公安局也看上了這個地方。”

“修建打靶場,長壽湖地理環境再好不過。”申同輝端起杯子給她加水,遞給她並沒坐下,他準備回臥室去,每晚他陪妻子看影碟時間二十分鍾左右。臨離開,他還是問了一句:“定下給哪一家了嗎?”

“還沒有。”劉海蓉說,“多家競爭,我們更得認真研究,不會輕易答應誰。”

申同輝拿起一疊報紙,臨睡前,他習慣看看當天的晚報。走幾步他停下腳步,回頭問:“要開發長壽湖的,有私人企業嗎?”

劉海蓉目光離開屏幕,望著丈夫:“有一家,巨眼水業集團。”

申同輝沒再說什麽,朝臥室走去。

劉海蓉望著丈夫的背影,若有所思。

3

巨眼水業集團大廈某個房間,在這個雨夜酷似一雙眼睛,透過雨幕盯著一個目標,兩個人正為實現目標而陰謀。這個目標就是弄到長壽湖的開發權。

“二弟,”崔振海對高昂說,“長壽湖旁有一個村子,你知道吧?”

“障子邊屯。”

“障子邊屯是什麽意思?”

高昂搖了搖頭,他隻知道壽星山間有一個,叫障子邊屯,更多的他不知道。

“說起障子邊屯曆史悠久,清朝初年,這裏是皇家獵場,用柳條夾成障子,平民百姓不得進入獵場……”崔振海說,“障子邊屯現在住著的居民,據考查都是當年看護皇家獵場的人,其實最準確的說法,他們是馬弁的後裔。”

“馬弁?”

“舊時代的低級軍官,也就是護兵。”崔振海說,“這個屯子人家不到三十戶,人口二百多一點,卻有百歲老人三位,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十多個。”

“《遼河晚報》做過報道,題目好像是‘長壽村的長壽秘訣’。”高昂說。

“對,我就是受這篇報道啟發,才注冊‘壽星山泉’牌礦泉水。”

崔振海神采有些飛揚,搶先商標注冊,是他聰明,巨眼水業能有今天的輝煌,得意於“壽星山泉”品牌。也正是如此,他才下決心在“水”上做文章。

“障子邊屯人長壽的秘訣,記者那篇文章沒展開,隻強調生活在青山綠水間,空氣好……其實不然,他們終年吃長壽湖的水。二弟,你想一想,長壽湖幾億立方的水對我們意味著什麽?”

“財富。”

“幾億立方的水裝進瓶子,作為商品進入市場,巨大的財富啊!因此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拿下長壽湖的經營權。”

“不太容易。”高昂說,“劉海蓉不沾錢,就像貓不沾腥,這樣的人挺可怕。”

“噢?可怕?”崔振海皺了皺眉,表情明顯不快。

“我是說……”高昂見到一道蒼狼一樣饑餓的目光,心理發懼,急忙補充:“我是說難以征服。”

崔振海似乎成竹在胸,他說:“人總是有弱點的,即使她高尚,也並非無懈可擊。”

高昂唯諾道:“那是那是。”

“二弟,手裏的事你先放一放,去障子邊屯……”崔振海對高昂做了安排。

崔振海派心腹高昂去障子邊屯,和屯長商談巨眼水業集團出資建一個長壽院,隻要年齡超過八十歲,生活費用全部由巨眼水業集團提供,包括生病就醫。

高昂尚不明白崔振海的良苦用心,表情疑惑,他沒把長壽院和長壽湖往一起想。

“長壽院建立,將大大提高我們的產品的知名度,延年益壽的礦泉水銷售定會經久不衰……”崔振海把前景看得很燦爛,“隻要長壽湖的水不幹,我們的財源就不斷。”

“滾滾,滾滾而來。”高昂抓住個說奉承的機會,“大哥真是高瞻遠矚……”

“二弟,別呼悠大哥了,談不上高什麽瞻遠什麽矚,長壽湖蘊藏的商機,何止一人兩人看出來,窺視、眼饞的又何止一家兩家。開發區建立之前,長壽湖默默無聞,把它列入開發項目,它搖身一變,土雞變鳳凰。”

“過去隻聽說壽星山中有個什麽湖,沒名。”高昂描述他遙遠記憶中的東西,努力回想殘存且破碎的印象,“它好像有個不雅的名子。”

“王八坑。”崔振海比高昂更了解長壽湖的過去,“那兒的野生甲魚年頭多,個兒大……半個世紀前,一個日本人到這兒來,把甲魚和長壽扯在一起,起名叫長壽湖。”

一個很響的炸雷,窗玻璃發出抖動的嘩嘩聲音,停在樓下的轎車響著警報聲。

“我們就是要把被歲月湮沒的長壽湖重新開發出來,現在甲魚沒有了,可是它名字還在,湖水還在……當今,誰不想長壽呢?但是最有說服力的是障子邊屯那幾個長壽老人,他們喝一輩子湖水,用他們的現身說法,是最好的廣告。”崔振海反複講開發長壽湖的目的和意義,連自己也感到絮叨,說:“嗯,不說這些啦。二弟你一定把障子邊屯的事辦好。”

“周三,我去給劉海蓉送申請,是她要求寫的。所有要開發長壽湖的單位,都要交一份申請。”高昂說。

“周三?”崔振海手翻動板台上的台曆,看周三那天的安排,用筆勾掉“去水場”幾個字,就是說一個活動安排劃掉了。繼爾寫上“周三去見劉”。他說:“申請我親手交給劉海蓉。”

高昂發現崔振海酒喝光了,起身為他倒了杯,他們繼續交談。

“獨頭蒜你還有印象嗎?”崔振海呷口酒,問。

“你的那位老鄉、遠親。記得,怎麽不記得他。”

“他還在本市,有人看見了他。”

“噢?”高昂現出驚異,“不會吧?”

“的確在本市。”

高昂惶恐的目光望著崔振海,他在三年之前,親自辦了那件事情,結果如此的話,說明自己已經失職,他內心的慌張就不足為怪。

“假若獨頭蒜活著得到證實,你……”崔振海銳利的目光已刺入高昂的心髒,看見那顆心抖得厲害。於是他在失手、失職、失誤、失敗的幾個詞匯中選擇一個較輕較柔和的詞兒定論他:“你失誤。”

聰明過人,或者說是心狠手辣的高昂,去做崔振海交辦的事情,基本上百分之百地完成任務,失手、失職他知道自己將要受到何種懲罰。

“那天你親眼見把獨頭蒜扔進冰窟窿?”崔振海在問他三年前冬天裏的一件事。

“我親手把他豎進冰窟窿去的。”高昂肯定地說。

獨頭蒜被捆綁著手,扣著頭套讓人扔下遼河的冰窟窿裏事情發生在三年前,暫且不敘述此事的起因,隻說那個漆黑一團的夜晚,獨頭蒜悲慘的結局。

麻袋裏的獨頭蒜被膠帶封著嘴,想呼想喊都不可能,眼睛被蒙著,即使天沒黑,他周圍也是一片漆黑。汽車長時間的行走,他還是準確無誤地感覺到了。

冬季的遼河大部分河段因水淺而凍決了底,隻少數的河段水深未凍決底,當地人稱為渦子,高昂事先找到了一個遠離市區的渦子。

汽車沿著河岸走了很長一段路,高昂將車停在岸邊,用特製的鐵釺子穿鑿開堅硬的冰麵,冰窟窿大小正好順下去裝獨頭蒜的麻袋,冰窟窿越小他的逃生概率就越小。

高昂扛起裝獨頭蒜的麻袋,對著冰窟窿豎下去,確定他已沉入河底已不可能浮上來,才離開。

在什麽地方停的車獨頭蒜不知曉,當冰涼的水浸透他的衣服時,他才明白自己已被人拋到冰水裏……“我有一件事忘記告訴你,獨頭蒜的水性很好,尤其是踩水。”崔振海說。

“他的腿腳是沒綁……”高昂想到那個夜晚行動某些細節的漏洞,導致失敗的漏洞。

“他現在隻有一隻胳膊。”

“一隻胳膊?”

“一隻。”崔振海說,“也許是那天晚上凍掉的。二弟,你說他死裏逃生,為什麽始終沒照我們的麵?”

“他不知道是我們幹的,他三年裏沒來找我們的麻煩,也說明了這一點。”

“很難說。”

對獨頭蒜的了解,崔振海很透徹,用他自己的話說,了解到骨髓。他認為獨頭蒜對自己這個遠房親戚半信半疑,才沒再來找他。

“再給他重重茬兒?”高昂眼裏凶光閃閃,問。

“不,不。”崔振海沒說原因,他阻止高昂去重複三年前冬夜那樣的事情。“獨頭蒜的事你不要沾手,哪怕在大街對麵碰到他,你也不要動他。”

“是。”高昂諾諾連聲。

“明天你就去障子邊屯。”

4

申同輝躺在**看晚報,還是從後麵往前翻,跳過廣告版,挑自己感興趣的讀。

一則報道吸引他的目光,是白血患兒袁亮的連續報道。內容沒什麽,隻是介紹該患兒的本周近況,醫院對他應采取常規的治療,目前病情穩定。

該則報道緊緊抓住申同輝,他重新讀一遍,某些段落他精讀細讀。此事與他們緊密聯係,一段時間以來成為他們家庭生活重要內容。

這與妻子做得一件愛心事有關。

一個月之前,申同輝同此刻一樣獨自躺在**讀報,那則關於白血患兒袁亮的報道,使他鼻子發酸。新聞圖片上,患兒的母親抱著白白胖胖孩子,目光是那樣無助……而患兒的父親,竟舉著牌子跪在街頭,寫著“賣腎救子”,紅色的字跡可以看出是血寫的。

“同輝,你怎麽啦?”劉海蓉提前結束看影碟回臥室,發現丈夫今晚情緒不對勁兒。

他把報紙給了她:“看著叫人揪心。”

劉海蓉沒有先看報紙,而是上床。

“今晚這麽早睡覺?”申同輝覺得奇怪,她每天晚上看影碟睡得都很晚。“哦,我猜著啦,今天沒弄到好碟子看。”

她笑笑,沒回答,靠在床頭看報紙。

申同輝側著身望著妻子,夫妻之間這樣凝視是不多的,以致她不經意抬起頭來,與他的目光相碰撞,她疑惑地:“怎麽啦,這樣望著我?”

“我在想,做父母親的多麽不易啊。”

她直直的眼神看他,目光很複雜。

“攤上一個患病的孩子,太揪心。”

劉海蓉收回目光,繼續看報。

他側身躺著,背對看報的妻子。

申同輝意識到了自己無意觸動了他們夫妻之間愛莫諱深,且敏感的話題。他們結婚十多年,卻沒孩子。治療沒間斷,硬不見效果。

妻子曾經這樣說過:“我們領養一個孩子吧。”

“如果你想領養的話。”申同輝同意。

多年以前的想法始終沒兌現,近幾年,他主動提到幾次,妻子表現出很淡漠,他看出她已改變了若幹年前的想法,就是說她對領養孩子已不感興趣,他也沒再提起。

“同輝。”

申同輝沒聽見。

一隻手伸過來,扳他的肩膀。

“同輝,你睡啦?”

申同輝翻過身,迎接她的胳膊,熱情地攬了一下。

“我想幫助袁亮。”

“袁亮?”申同輝一下蒙住。

“白血患兒袁亮。”劉海蓉揮了揮手中的報紙,說,“我想從經濟上幫幫他們。”

“不幸的遭遇,令人同情啊!”申同輝感歎。

“他們都是農民……”妻子眼裏閃出愛的光芒。

“你打算如何幫助?”

“目前治療白血病的有效方法,采用骨髓移植,所需的費用很高,報道說為救兒子,父親袁滿要賣腎……我想為他們出一些手術費用。”

“我支持你。”申同輝表了態。

劉海蓉兩條手臂摟住他的脖子,他感到她呼出來的氣息,他們深情地相擁著。

於是,劉海蓉走近素不相識的一對農民夫妻身邊,成為他們的朋友。

劉海蓉在某個上午到醫院的,她走進主治醫生的辦公室,並說明來意,女醫生向她詳細介紹了小患者的病情。

“我們正在聯係,尋找與患兒配型的造血幹細胞……找到後,方可進行移植。”女醫生說。

“我聽說患者的母親可以通過再次懷孕,用新生兒的臍帶血提取造血幹細胞。”劉海蓉問。

女醫生說:“這種方法也不是百分之百,有的也配不上。再說,就患兒目前的情況看,等待一年時間太漫長啦。”

“您的意思是說患兒等不及?”

“是的。”女醫生說。

劉海蓉在了解了患兒的病情後來到患兒病房。

“誰是袁滿?”劉海蓉問。

一位二十六七歲名叫袁滿的農民,站在劉海蓉的麵前:“袁滿是我。”

幾天來,通過各種渠道得知袁滿夫婦遭遇的人,陸續來到醫院,送來一定數額的捐款。因此,當陌生的劉海蓉出現在麵前,農民袁滿就看到一些光明和感到熱意。

劉海蓉打量袁滿,他再次說一遍自己的名字:“我叫袁滿。”

一個與袁滿年齡相仿的女人懷裏抱著孩子,顯然是患兒的母親,那個在陌生人麵前膽怯的男孩,拱在女人的懷裏。劉海蓉隻看到孩子的半張臉。

“孩子治病需要錢,我想幫助你們一些錢。”劉海蓉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現在還缺多少?”

“總共要二十幾萬元,我家的牛和十三隻羊賣了……加上這幾天有幾個像你這樣的好人來捐款,還差十多萬元。”袁滿說。

劉海蓉說:“我先給你們三萬元。”

一個令劉海蓉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景出現——

“大恩人哪!”袁滿一下子跪在劉海蓉麵前,準備給她磕頭,並叫上妻子,“桂芬,你快過來給恩人磕頭。”

劉海蓉急忙扶起袁滿夫婦,說:“起來,快起來。”

“這下我兒子有救啦。”袁滿感激的淚水奪眶而出。

“遇到觀音菩薩啦!”桂芬拜起劉海蓉來,“謝謝菩薩,謝謝菩薩!”

在那個上午,劉海蓉認識了來自草原小鎮的農民袁滿夫婦,認識了一個叫袁亮的男孩。

患兒袁亮在劉海蓉到來的那天上午,病情是入院以來最好的一天,連醫生都覺著奇跡在發生。

說來也怪,那個孩子像認識了劉海蓉多少年似的,不停地望著她,向她微笑;劉海蓉見到這個孩子,心生異樣的感覺,袁亮讓她覺得親近和喜歡。

“我抱一下。”劉海蓉沒掩藏住強烈的願望。

桂芬將懷裏的孩子送到劉海蓉的麵前還說:“他眼生。”

劉海蓉抱過孩子,袁亮非但沒哭,向她笑,表現出異常的親近。

“緣分哪。”農民袁滿望此情形,感慨地說,“你們娘倆前世有緣。”

劉海蓉抱著袁亮許久,心裏漾出做母親的幸福,與在另外的場合——別墅裏抱著蓬蓬的感覺一樣,仿佛這個小生命是上天賜給她的一個禮物,注定成為她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

“緣分。”這個詞匯在劉海蓉的血管裏終日流淌……申同輝看晚報這個夜晚,劉海蓉一直在客廳裏看影碟《城南舊事》,她也帶著淡淡的哀愁在城垛頹垣、殘陽駝鈴中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