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秘的別墅

1

細雨飄揚的傍晚,劉海蓉同往常一樣在周三下午七點鍾,走下壽星山開發區辦公大樓。現在是下班時間,大院一天裏的寂靜時刻已經開始,一個勤雜工正修剪花枝,鐵剪刀的喀嚓聲,清脆而真切。雨中的勞作令她感動,走過去表揚他幾句,還未接近那位勤雜工,雨簾中一把紅傘如風中落葉一樣突然飄過來。

“劉主任!”司機王暉撐開傘奔跑到她麵前,“我把車停在院門口,開過來嗎?”

置在由風掀動發出嘭嘭響聲的一片紅色之下,劉海蓉目光仍在蔥翠的花木中穿越。

此刻,移栽他鄉的南方花木蘊涵的重歸故裏的情緒滾滾釋放,記憶之雨在飄灑的雨中秋花般地紛落。

“你回城裏吧,我還有些事要去辦。”她對自己的司機說。

壽星山開發區地處遼河市的南郊,距市中心二十多公裏。由於家住市區,作為開發區的黨政一把手,劉海蓉每天乘坐專車來上下班。

司機王暉對劉海蓉周三下午七點鍾不用車沒感到奇怪,並習以為常。一個時期以來,每個周三下午七點鍾,而不是周二或周四下午七點鍾,劉海蓉都是七點鍾後走出辦公大樓,然後打發走司機,言說自己去辦事。

“晚上我來接你嗎?”司機王暉離開時把傘留給她,問。

劉海蓉從王暉手裏接過傘:“不用,辦完事我打車回去。”

黑色帕薩特轎車駛出大門,在落雨中圓乎乎地像壽星山上土生土長的一種蟲子。

接來這輛帕薩特轎車的當天,劉海蓉正在荒山坡上同一個溫州商人談壽星山莊房地產開發項目,一隻黑黝黝的甲殼蟲爬上溫州商人的腳背,他要弄掉那隻蟲子時,劉海蓉幽默道:“壽星山別墅房地產開發注定財源滾滾,瞧,財神爺派使者向你來道喜了。”

溫州商人暢然中顯得微微的驚訝:“據我所知,道喜應該是一種蜘蛛,小巧玲瓏的喜蛛耶。”

劉海蓉笑道:“改革開放了嘛,道喜的使者也換了。”

溫州商人很機智,望一眼山下來接劉海蓉去容市裏開會的帕薩特轎車,詼諧地說:“噢,使者來接劉主任。”

這段三年前發生的趣事,隻在劉海蓉回顧往事想到它。如今,壽星山莊已成為富人區,青山綠水間行走著腰包鼓鼓的人。

劉海蓉今晚要去的地方,正是壽星山莊。

紅雨傘在傍晚的煙雨彌漫中,鮮豔而奪目。

一雙陌生男人窺視的目光,從隱藏在文化廣場對過的街樹旁的奇瑞QQ轎車射出,穿透濕漉漉的空間注視著她。那時劉海蓉正在廣場上徘徊。

劉海蓉來文化廣場,也正是因為她既想到會有人盯自己的梢,又為等天完全黑下來。三年前開始做那個事兒的時候,她就想到了會有人跟蹤,再後來的三年裏的確未發現有任何人的跟蹤,於是劉海蓉放鬆了被人跟蹤的警惕。今天傍晚同上個星期三傍晚一樣,她在文化廣場這裏稍作停留,等待四周再黑暗些再去自己要去的地方。

雨中的文化廣場,仍舊有人遊逛,雨披、雨傘的遮掩使他們的神秘無限地擴張。

劉海蓉選擇空曠少人的地方走,盡量避開熟人。在開發區範圍內,她的知名度足以使她隨便走到哪裏,都被人認出來,或沒完沒了的招呼。雨天又是傍晚這就抽去不少熟悉的目光。因此,她覺得沒人注意到自己。

然而,這顯然是劉海蓉的願望而已。

奇瑞QQ轎車裏這一雙犀利的目光,從她走出開發區辦公大樓起,就牢牢地盯住她。跟蹤劉海蓉的人幾天之前便盯住她,隻是幾天裏沒發現劉海蓉任何可疑的地方——她從市裏到單位,上班下班,上班下班。這輛掛著私人牌號的奇瑞QQ轎車,大概這種私人牌號的車子行走在大街不會引起人們特別注意。也許這就是跟蹤者選坐該種車的理由。

夜的腳步匆匆,很快吞沒由雕塑和植物構圖的文化廣場。黑雲突然間像煙霧一樣滾動而來,鞭子似地驅散閑人。

一對中學生模樣的初戀孩子,從茂密的丁香叢中躥出,一路小跑擦劉海蓉的肩而過,像兩條泥鰍。他們順手將一礦泉水空瓶子甩在劉海蓉麵前,準確地說是被風刮到她的腳下,還有少半瓶子水在裏邊,因此滾動的速度不是很快,她哈腰拾起朝垃圾筒走去,扔進垃圾筒前的刹那間,劉海蓉看清礦泉水是“壽星山泉”牌,那隻礦泉水瓶子便在她的手上作暫短的停留。

風使傘把兒在劉海蓉的手裏躁動不安,它奮力朝外掙脫,她努力挽留傘。一輛出租車在此刻貼著馬路牙子開過來,司機探出頭攬客,喇叭代他呼喊。

嘀!嘀!——

出租車司機的精明得到的回報是劉海蓉向他走來。

“壽星山莊。”上車後劉海蓉說。

奇瑞QQ在濕潤裏行走,綠色間便有灰色的方型東西,鳥一樣地飛梭。

“我在電視上看過你。”

劉海蓉對出租車司機的話沒在意,她知道因自己是市長助理、開發區的主任,經常參加各種會議,本市新聞節目裏時時出現,媒體把她的形象廣告似的塞進遼河人的眼球。

“我在電視上看過你。”出租車司機重複他的話。

乘客劉海蓉不置可否地笑笑。

出租車司機繼續他的話題:“你救助一名患白血病小男孩的節目我看了,是你吧?”

劉海蓉沒否認。

“才三歲就患白血病……治療起來是不是很難?”

“最有效的方法是骨髓移植。”

“聽說很難找到相同的……而且治療費用相當高。”

“對。”

出租車司機生出慨歎:“天底下還是好人多喲!”

他們的談話進行得很短暫,車到了劉海蓉要去的地方。

“再向前送送你吧。”出租車司機說,“雨下得很大。”

“不用,謝謝。”劉海蓉下車去,再次打開雨傘。

還需走一段山路才到壽星山莊,劉海蓉讓出租車停在遠離山莊的地方,剩下的路她走著去,自有他的道理。不讓任何人知道她周三夜晚的確切行蹤。

出租車司機掉頭回來的路上,遇到幾輛車,其中便有輛灰色奇瑞QQ車。出租車司機不會憑白無故地去突發奇想,雨中陰謀詭計和盯梢什麽的,就更不會想這輛車是跟蹤劉海蓉的。

保持警惕的劉海蓉,也沒發覺跟蹤她的車輛,她走到九號別墅前摁響門鈴,劉海蓉始終未回頭看一眼。如果她看一下,一定能看見什麽。

爬滿青藤的門樓走出個獨臂男人,他將劉海蓉迎進去後,目光朝遠處張揚一下,顯而易見在找尾巴什麽的。

哐當一聲,鐵大門切斷窺視者的目光。

很快,奇瑞QQ轎車開走。

2

駕駛奇瑞QQ的人在劉海蓉走進壽星山莊九號後,他牢記住這個地方後離開。

半路上,他的手機響起。

“是我,崔總。”

“於成,你立馬回公司。”對方說了極簡短一句話,便掛斷了電話。

半小時後,叫於成的司機把奇瑞QQ停在巨眼水業大廈前。悄悄從一個邊門走進去。大廈的後身設置一個通道,於成是經常出入此通道的人。兩年的時間裏,他無數次出入,大廈幾乎無人認得他,或者說隻少數人見過他,但也如一閃即逝的幽靈,沒有更深的記憶。

巨眼水業集團老總崔振海在自己豪華的辦公室裏,斜身椅背閉目養神,安安靜靜的樣子,如果把他同一條伺機捕獵的大鱷魚聯想在一起,在以後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便可以看到鱷魚厲害,誰也不會覺得奇怪……此刻他等手下人於成歸來。

“崔總,弄清了,她去了壽星山莊九號別墅。”

崔振海沒睜開眼睛,用左手指了下角櫃。

於成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起身倒了一杯人頭馬酒,放在崔振海的麵前,重新坐下來,繼續說:“給她開門的是個獨臂人。”

“左臂?”崔振海絲毫沒改變姿勢,問。

“是!”

“一張驢臉?”

“對,很長,一夜摸不到頭。”

“是他。”崔振海忽然睜大眼睛,眼裏盈滿興奮,他坐直身子說,“就是他!”

於成的嘴唇滯在酒杯邊,淺聲問:“誰?”

崔振海搖搖頭,他沒說。

老總沒說於成沒問,也不敢細問。

室內靜寂幾分鍾,這給急躁而來的大雨一個打招呼的機會,它們劈啪狠命地敲打,窗玻璃上的水流狂亂地翻滾。片刻,一切都湮沒在風雨聲之中。

日光燈突顯明亮起來,崔振海望眼昏暗的窗外。

“對於我們說來,這是一次機會。”

縮在,或者說是陷入沙發裏的於成聽到這句話,身子便挺拔了許多。他此時還不能夠完全理解崔總說的機會指的是什麽。但從他的表情上看,對自己今晚發現劉海蓉進的壽星山莊九號別墅,十分滿意。

兩周前,同樣是風雨交加的傍晚,崔振海把於成叫進總經理室,與今天區別是室內沒有開燈,閃電中的崔振海臉色異常地青黢,長拖拖在椅子上的身體輪廓,像具冰冷的幹屍,邁進室來的於成立刻想到影視劇裏的一個凶殺場麵。崔振海一句極普通的話他聽來毛骨悚然。

“坐吧。”

於成惶惑地望著製造恐怖的老板台後麵,聲音發顫地應道:“哎。”

“你去為我做一件事……”

於成規矩得像一個小學生認真聽老師布置作業,老師講得清清楚楚,學生聽得明明白白。作業是找一個遼河女名人的隱私,任何能貶損女名人的事都成。當然越隱秘越見不得人越好。

“要不惜一切代價。”

黑暗中,於成清晰地聽到崔振海咬牙切齒的聲音。

“劉海蓉可不是一般的小戰士,縣團級開發區主任,市長助理……她的丈夫是刑警支隊長。於成嗬,說句通俗的話,你這是老虎屁股上找虱子。”

“崔總,我不怕。”

“這我知道,你這個特種兵小老弟,我還是十分信任的。”……崔振海的目光從雨水肆流的窗戶轉向於成,說:“下一步你打算咋做?”

“繼續跟下去。”

“對,你盯她一段時間,弄清她去那裏幹什麽。首先查出那棟別墅是誰的……也許,別墅就是我們要找的東西。”

接下去,崔振海得意的笑在臉上張牙舞爪,發出一陣撕紙似的沙啞聲。

於成聽來倒覺自己的喉嚨發澀,到崔振海身邊來做事的幾年裏,聽到這樣的得意笑聲還不多的,崔總的滿意是他求之不得的。

兩周前得到了崔總的命令,接受任務之初他還不很樂觀,去找一個一丁點兒都不熟悉的人的缺陷或曰隱私,尤其是當紅的女名人,不啻登天那樣難!劉海蓉如同聳立在他麵前一座陡峭山崕難以攀登。五年特種兵的經曆,還是幫了他的大忙,幾天下來於成便發現了劉海蓉夜晚,尤其是今晚這樣的雨夜,她有自己的專車不坐,打出租車,行動詭秘顯而易見。

崔振海說:“別墅就是我們要找的東西。”

“崔總說的是溫州房地產開發商給她的賄賂?一套別墅?”

“於成你越來越聰明了。”

崔振海說下去:“壽星山那塊風景秀麗的地方,當年多少家爭著開發,差點打破腦袋。最終劉海蓉批給溫州開發商建別墅,賺了,賺大啦。”

於成專心聽崔振海說話,連自己的呼吸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

“給劉海蓉一套別墅作為回報,實在平常不過了。唉,那次咱們要是能……”

於成故意把話說得十分響亮:“這次長壽湖不能再叫別人給搶走。”

“但願。”崔振海把“但願”兩字說得像剛出鍋粘饃似地軟塌塌,那畢竟不是一件容易得手的事情。

於成是個聰明人,聽出崔總的話底氣不足,知道自己此刻說什麽最合適,他說:“我一定把事情辦好。”

崔振海說:“指望你了。”

然後,於成站起來,要走。

“去壽星山莊九號警惕點那個獨臂人。”

走到門口的於成停下腳。

“崔總認得他?”

崔振海揚了一下手,於成沒再問下去,走了。

3

於成走後,崔振海坐在原來的位置沒動,安安靜靜像一棵未遭到風吹的樹一樣。他在思考,開始,他的目光凝固在飲水機的“壽星山泉”水桶上,顯然不是獨臂人。稍後的時間裏,他集中精力去想獨臂人。

現在,他滿腦子清亮亮的湖水碧波**漾,鈔票正從水底漂起……這就是崔振海在雨夜看到的令他激動的情景!

遼河市沒有什麽名勝古跡,壽星山也隻是近十年來才被人們所識,特別是開發區建立後,一位港商在山上修了一座滿族風俗園,壽星山開始名聲大振。隨著電視風光片《壽星山風情遊》在央視播放,大批遊客湧入……崔振海在人們一片議論壽星山是寶山,是搖錢樹聚寶盆時關注壽星山的。他對心腹人高昂說:“跟上,快跟上!”

高昂不明白,問:“跟上?”

崔振海說:“副總經理你是白當啦,不是還有長壽湖嘛。”

“湖?”

崔振海說:“我們開發長壽湖。”

高昂最終弄懂了跟上的含意,作為長壽湖開發的前期,巨眼水業集團在工商部門注冊了“壽星山泉”牌礦泉水,並取長壽湖的水生產礦泉水,銷量不錯。

崔振海不滿足於現狀,他提出:“我們要把礦泉水這塊蛋糕做大。”

巨眼水業集團決心將蛋糕做大,讓“壽星山泉”牌礦泉水走出遼河,走進二○○八年北京奧運會。不過,具體計劃涉及商業機密,巨眼水業集團隻有高層幾個人知道。

崔振海的野心勃勃計劃實施中,遇到崔振海萬沒想到的意外,不得不停頓下來。

崔振海派於成去跟蹤劉海蓉的目的,也正是為了能使受阻的計劃得以實施下去。

“這小子倒挺能幹,隻幾天工夫就發現劉海蓉的行蹤……但願壽星山莊九號別墅是沒有白發現。”崔振海起身倒了一杯酒,沒立即喝下去,端到窗戶前。

從十八層的窗戶鳥瞰,城市的燈火輝煌。此時沒有平常夜晚那麽輝煌的原因是被煙雨阻隔,出現平常夜晚很難見到的景象,所能見到的燈光都閃閃爍爍,迷離而詭秘,心懷叵測的人特有的目光。

“獨頭蒜,在壽星山莊九號?”崔振海呷口洋酒後,轉而想到獨臂人,讓洋味的東西在嘴裏停留,一個遙遠的聲音慢慢地走來:“洋酒怎麽發甜,不如咱村的小燒鍋酒味兒道正。是吧尿炕精?”

“你咋還這樣叫我……”

獨頭蒜聽了崔振海的話,咧嘴笑一笑,笑倒使獨頭蒜長型的臉,幾何似地變圓一些。也覺得二十幾年後稱童年夥伴的外號不太合適,改口道:“我叫慣了,這樣叫你我覺著親切。”

“親切你就叫,親切你就叫好了。”

“如今你已是大老板,還是不提你小時候尿炕的好。”獨頭蒜說,尿臊味沾滿了他的嘴,一下子還很難清除幹淨,他說:“還是我爹用土辦法給你治好了落落尿的毛病,十歲起你就徹底好了,再不尿炕。”

“你爹我六舅懂得醫道,使偏方治病……經常掛嘴邊上的話,就是‘一勺一個’。”

“我爹就死在一勺一個上。”獨頭蒜懷著幾縷悲痛而更多的是對某種事情的懷疑,於是獨頭蒜在表述前摸下肝的部位,說,“我爹肋嚓子的包,氣吹似地鼓起,他用自配的膏藥貼,結果越貼越大,疼得受不住才去醫院,醫生說你早來醫院也許還有救……這叫什麽來著?”

“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兒。”

一桌六菜一湯伴隨一瓶洋酒嘩啦啦地響進獨頭蒜的肚子裏,這就是他從千裏以外村子來遼河市找光屁股娃娃——童年夥伴外加拐把子親戚,崔振海管獨頭蒜的父親叫六舅——的收獲,他不情願這樣的收獲,佳肴美酒一時香了嘴,終歸臭了屁股,再好的東西也不能在皮囊裏久留,過日子才是沒盡頭的事,因為人歸終要活著。

“我想打工……”獨頭蒜吞吐,因為要求人,話說得艮而費力像剝一隻陳雞蛋的皮。

一疊鈔票撂在獨頭蒜的麵前,崔振海用鈔票堵住來者求人的嘴巴。

“那我就再到別處去,找找我能幹得來的活兒。”

崔振海親手將鈔票塞給他:“不是我不留你,這裏實在沒合適你幹的活。”

封門,獨頭蒜也知趣,沒再深入地求下去。他所不能理解的是,偌大巨眼水業集團咋就沒他能幹得來的活兒?坐辦公室的活咱做不來,打掃樓梯洗個廁所什麽,還有到公司下屬的水廠去……獨頭蒜一下長途公共汽車,望到廣告牌上的那雙巨大的眼睛,心裏立馬亮堂,覺得尿炕精真的成精了,把事兒幹得挺大,越大越好,自己找活更容易。

獨頭蒜咋見到崔振海感覺他的眼睛特別大,裏邊汪著溫暖,和對故鄉人的親近,到後來,尤其是將錢塞進自己的衣袋時,崔振海眼睛眯成一條縫了,像一條冬天窄窄的門縫兒透出冷冰冰的霧氣。獨頭蒜心涼了,他一直弄不懂,崔振海為何不肯收留他,寧可給一筆錢也不留下他。

“這個獨頭蒜!”獨頭蒜走後,崔振海還沒徹底忘記他的外號,大概永遠不會忘記。

獨頭蒜就是於成今晚在壽星山莊九號別墅看見的獨臂人,此人姓陶。此刻,崔振海繞過獨頭蒜到獨臂人的變故,直接想獨頭蒜現在怎麽在壽星山莊九號?

崔振海連喝幾口洋酒,空酒杯端在手中,幾十年前的獨頭蒜很逗的樣子縹緲,即在眼前又十分遙遠。在偏僻農村每個人的外號千奇百怪,根據每個人的不同特點或與某個特殊事件有關授予的。

崔振海想自己的外號,爹冬天背他去野外打魚,把兒子放在冰麵上,用幾捆柴草圍住他,然後沿著冰河的流向走,去尋找魚群……太陽逃到地下的時候,爹的背上沉甸著黑狗魚,和素日背上背兒的重量沒什麽不同。老伴去逝後,他的背上就常常負荷這樣的重量。疲憊使他什麽也沒去想,回家倒頭便睡,一覺醒來才想起被自己放在冰麵草梱裏的兒子,跑到野外背回兒子,兒子僵硬在他的脊背上,連爹都叫不出來了。緩狗魚的方法,被聰明的農民應用到緩凍僵的兒子身上,冷水盆子裏的崔振海身上掛著冰殼,酷似鑲嵌在玻璃裏的一件工藝品。

崔振海在他五歲那年冬天,經曆了生死的考驗,旺盛的生命力使他從死神手掌中做了一次逃亡,成功的逃亡。多少年以後,他回憶起這次大難戰粟不已,以至他在後來的經曆生死時刻,從容麵對,他說:“我在幾十年前就死了一回,摸過閻王爺鼻子的人,還怕死嗎?”

不懼死是一回事,他的外號又是一回事,老鄉又偏親的獨頭蒜管他叫尿炕精,倒不是空穴來風。五歲冰上的磨難,著涼使他做下病,襠裏就像擰不嚴水籠頭似的跑冒滴漏,一年四季老是不幹爽,表現在白天勤跑廁所,表現在晚上可太惱人——尿炕。他在尿溻濕多年後,獨頭蒜的爹,自稱懂醫道,充其量是通曉些土法偏方治些頭痛腦熱,就是這個偏親六舅,解決了他的跑冒滴漏問題,利用的是土法,讓兒子獨頭蒜早起尿一泡隔夜尿,加些紅糖後溫一溫給崔振海喝下,竟然治好了他的病。

獨頭蒜的爹自鳴得意:“小偏方治大病,再說我出的偏方是祖傳秘方,治病一勺一個。”

就是這個治病一勺一個的鄉間神醫,卻對自己的“獨頭蒜”兒子的病束手無策。

“獨頭蒜”在鄉間指意相當明確,一隻睾丸的人。至於童年的夥伴是如何隻剩下一隻睾丸的,全村人不知底兒,崔振海始終不清楚,是先天一隻睾丸,還是隱睾,或是戶外拉屎讓野狗掏掉一隻,因為這種事村上發生過。

哐!哐!敲門聲打斷崔振海對往事的回想。

副總經理高昂走進來:“崔總。”

崔振海揚下手:“和你說多次了,私下的場合叫大哥。”

“是,大哥。”

高昂屁股未沾板凳,就要匯報什麽。

“二弟坐下慢慢說。”

高昂坐下來,說:“弄清楚了,眼睛死盯著長壽湖的有很多家,房產局要在那兒建水上樂園;交行要在那兒建副食基地;公安局要在那兒建打靶場,遼河藥業集團要在那兒建度假村……”

崔振海手捏著自己的鼻子尖,他全神貫注某件事情時就是這個樣子。

“總之爭奪長壽湖的人比我們原來預測的要多得多,拿下長壽湖的難度愈來愈大。”高昂說,“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崔振海的手離開鼻子,歎然:“長壽湖是塊肥肉,誰都想吞下它啊。”

“據了解,他們八仙過海各顯其能……”

“目前真正能成為我們的競爭對手,全市也不過三兩家。”崔振海說,“但是,有幾家的實力我們抵不過。”

高昂探詢的目光看崔振海。

“二弟你是想問,我們是不是放棄?不,不,決不!”

“可是……”

“可是什麽?記得《沙家浜》裏的那句台詞嗎?”崔振海自問自答,“曲線救國。”

“大哥當年演過刁德一。”

崔振海笑笑,說:“我可沒少在刁德一身上學到東西,受益匪淺呐。”

高昂想起一件事情:“怪不得大哥生產礦泉水申報商標,要用刁德一牌呢。”

“結果,被那些思維差勁兒的人給扼殺了。咦,思想不解放,現在不是有威虎廳餐館,蝴蝶迷茶吧嘛,叫刁德一礦泉水有什麽不妥?”

“大哥說的對,他們就是思維差勁兒。”

“要不惜一切代價拿下長壽湖。”崔振海說得很堅定,“二弟,我打算讓你著手做一件事。”

“大哥叫我做什麽?”

崔振海說:“聽我對你說……”

4

窗外依然落著雨。

壽星山九號別墅沉浸在傍晚落雨之中,爬滿青藤的院落顯出幾分幽靜幾分神秘。

二樓一間臥室,準確地說特辟的育嬰室,畢業於幼師學校的小保姆阿霞,精心布置了這個育嬰室,使它充滿濃鬱的嬰兒幸福生活的氛圍。

嬰兒床前,劉海蓉輕哼著一首古老的搖籃曲,三歲的女孩蓬蓬正漸漸入睡。

女嬰置在一片白色之中,床是白色,被子白色,她穿的睡衣也是白色。蓬蓬是什麽?它也是白色的嗎?

那個冬天裏小保姆阿霞曾經這樣說:“蓬蓬真像白雪公主。”

劉海蓉望著女兒,眼裏流瀉出欣悅。

“劉阿姨,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噢?”劉海蓉那時正撫摸著蓬蓬的小手,隨即點點頭。

阿霞問劉海蓉:“你為什麽特喜歡白色?”

劉海蓉的目光朝窗外飄揚一下,初落的雪紛落著:“她是夏天裏的一片雪花。”

阿霞閃動著大眼睛,疑惑:“夏天裏的一片雪花?”

劉海蓉望著繈褓中的女嬰,重複一遍令阿霞感到詩意卻不解的話:“夏天裏的一片雪花。”

此刻,這一片夏天裏的雪花,在育嬰室裏,在白色的簇擁下睡著了。

劉海蓉坐在床邊,凝望著女兒。

阿霞手捧一杯濃咖啡進來,瞥眼入睡的蓬蓬,躡足走到劉海蓉麵前,淺聲地:“睡著啦?”

劉海蓉接過咖啡杯:“嗯。”

阿霞拉隻椅子,緊挨劉海蓉坐下來。

嬰兒床邊她們默默坐了些許時候,劉海蓉首先開口,不過聲音很低,顯然是怕驚動蓬蓬的睡眠。

“阿霞,往家裏打電話了嗎?”

“打了。”

“經常和你父母通個話,做父母的惦念不在身邊的孩子。”劉海蓉站起身,說:“我們到客廳去。”

阿霞撂下窗戶簾,關掉頂燈,隻留一盞壁燈,同劉海蓉一起下樓去。

劉海蓉坐在沙發上,對阿霞說:“你去叫老陶來。”

阿霞走向靠近門的一個房間,很快一個空著左側袖筒,實際是肘部以下袖管空**著的中年漢子出現在劉海蓉麵前。

“坐吧,老陶。”

老陶和阿霞一起坐在劉海蓉對麵的沙發上。

劉海蓉從手提包裏取出一千二百元錢,分別給了他們倆人:“這個月的工資。”

老陶右手很靈活,拿起錢裝起錢的動作要比阿霞敏捷。

“老陶,你和阿霞愛吃什麽就買,不要吝惜錢,夥食費用完朝我要。”劉海蓉說。

老陶從衣口袋中掏出一張紙,是一張夥食費用單,上麵記著蔬菜、油鹽醬醋什麽的。他說:“這個月的夥食清單。”

劉海蓉擺擺手:“不看了,夥食費還有嗎?”

“有,還有兩百多塊。”老陶行動迅捷但說話的節奏卻很慢,“你上周給我們的錢還沒花完。”

阿霞故意睜大眼睛,看看老陶,又看看劉海蓉,要說的話用一種劉海蓉能夠理解的笑表達了,劉海蓉已習慣了小保姆這樣表達方式,而且對她的要表達方式理解得不差毫厘。

“老陶,常買些魚吃。”

阿霞急忙插話:“老陶淨買白鰱。”

“白鰱賤,一斤鯽魚是二斤白鰱的價。”老陶說,“鯽魚太貴,什麽魚還不都一樣吃。”

“老陶做的剁椒白鰱魚很好吃。”劉海蓉見阿霞的嘴撅起,笑笑。

“劉阿姨,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啊!你整日大魚大肉吃的,感情吃膩啦,竟說老陶做的白鰱好吃,麵腥腥的,全是刺兒。”

“瞧瞧,有人抗議的啦。”劉海蓉囑咐:“老陶,阿霞愛吃草魚,你買給她吃。”

阿霞向老陶做個鬼臉。

老陶答應著:“哎,買草魚。”

這時,樓上傳來嬰兒的哭聲。

“蓬蓬醒了。”阿霞輕盈地飛上樓,像風卷起的紙片。

老陶的目光比劉海蓉先從阿霞身上收回,他說:“我覺得有問題。”

“嗯?什麽問題。”劉海蓉警覺起來。

“你今晚來時,我正站在閣樓的窗戶前……”老陶慢聲慢語地敘述。

老陶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閣樓,這裏是九號別墅的製高點,也可以說是整個壽星山的最高點。因是順著山勢而建,從九號別墅閣樓的窗口望出去,可看清橫在別墅區大門前那條柏油路。

星期三的傍晚,劉海蓉在暮色蒼茫中,或是在夜幕垂下時,從那條柏油路走過來。今晚,本來天就黑,又下著雨,劉海蓉所乘的出租車又在離別墅很遠的地方停下,應該是看不清什麽的。是老陶刻意,還是說不明原因平常那盞昏沉沉的路燈,今天異常地明亮起來。於是,老陶看見了上個星期三,跟隨劉海蓉到別墅前的那輛車。

“是一輛女人開的那種車,形狀怪異的車。”老陶說。

“女人開的車?”劉海蓉惑然,她實在無法想象出形狀怪異的車是什麽樣子。

“像隻青蛙。”老陶的印象中那個車子最接近青蛙的樣子。

劉海蓉神思不定,心緒有些亂。

急驟的雨點,拍打窗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