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牙璋辭鳳闕
屬於夏日的最後一場暴雨降臨在了一個多事之夜。雷霆乍驚之下,宮車飛馳而過,水花四濺。
“邊疆急報!十萬鮮卑軍大舉入侵——”
這一夜,整個陳宮注定無眠,數道急召接連發出,接著是一眼望去便知主人身份尊貴的馬車,接二連三地駛入宮門。而伴著時不時炸響在天邊的雷聲,妖嬈也在榻上輾轉反側,難以安眠。陳帝聽到鮮卑發兵的消息,會是什麽反應?這深夜急召的份兒,有沒有她?蘇子澈此時,大概已經在宮中了吧……
越是想,睡意就越是不來光顧妖嬈。她低歎一聲,暗怪自己的不淡定,索性披衣起身,就在室內練起了易筋經。近日來,她左右無事,便試著自己參悟其後半套可能的走勢,小心翼翼地練習著,並沒有走火入魔的症狀,反而感到身體更加輕盈,就知自己的思路是對的。她相信,待她把後半套易筋經研究完整後,武功一定還能更上一層樓。
一練起易筋經,妖嬈就撇開了所有心思,進入無我的境界。不知道打了多少遍之後,她突然聽到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猛地睜開了眼。
終於來了。
“郡主,宮裏來人,聖上急召您進宮——”管家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與此同時又是一聲驚雷淹沒了他的尾音。
妖嬈不急不緩地做了收勢,吐出一口氣來,才揚聲道:“請稍帶片刻。”
門外的兩個人聽後,透射在門上的身影都往一旁退了幾步做候立狀。也隻是幾聲雷的功夫,他們就等來了妖嬈。
從屋內走出的妖嬈隻是穿了一身普通的常服,掃視了門外的兩人一眼,心中略一驚。這宮裏的來人竟然是陳帝身邊的徐福盛!
“郡主快隨老奴來吧!馬車已經備好了!”徐福盛的衣裳半濕,語氣雖然急切,但舉止倒還鎮定。
“有勞徐公公了。”妖嬈衝他微微頷首,便隨他一道往府外走,邊走邊假裝不知情地問道,“不知是什麽要緊事,陛下竟然連夜召見?是不是妖嬈有什麽不妥之處……”
徐福盛壓低了聲音道:“郡主不必擔心,並非如您所想。隻是能請動郡主的,自然是戰事!老奴不便多言,郡主見了陛下自然知曉!”
“原來如此……多謝公公指點。”
說著,兩人已經快步到了府門,妖嬈也不等人打傘,就身手利落地躍上了馬車。徐福盛巴不得趁早完成任務,也並不撐傘,就上了後麵的一輛小馬車。
“駕!”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調轉了車頭,往皇宮的方向疾馳而去,在雨幕中漸漸模糊了輪廓。
恐怕所有觀望陳帝對這位鎮國郡主態度的人都沒有料到,就在這個被雷雨攪擾得睡不安寧的夜裏,這位郡主不但得回了所向披靡的佟家軍,還被賜予半塊虎符,成為了能夠調動陳國半數兵馬的兵馬大元帥!
大雨後的郊外,四處都散發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馬蹄踏在半濕的路麵上,也無一絲塵土揚起。
身穿將軍輕甲的妖嬈在馬背顯得心不在焉,目光漫無目的地掃視著前路,時不時用雙腿夾夾馬腹,加速前進。她的思緒並沒有放在行軍的路上,而是還在尋思著這一兩日發生的事情。貼身揣著的半塊虎符已經被捂得溫熱,不再是昨夜陳帝交到她手中時的徹骨冰涼。
十萬鮮卑兵,根據從前那些直接與鮮卑接壤的國家的軍事經驗,都需要三倍於鮮卑的兵力才可以抵擋。而對於完全沒有對戰經驗的陳國來說,恐怕三十萬大軍仍然不夠!所以陳帝做出的反應並不過分,當時在場諸人沒有一個站出來反對。一切都順理成章順利得讓她覺得有些不真實——由她帶著五萬士兵連夜趕至北疆,接管十萬佟家軍,同時可用一半虎符調動邊疆的其餘兵馬抗敵,如此一來便有將近二十萬大軍,再加上蘇子澈昨夜提出要與魏國聯盟。按照蘇子澈的能力,等她趕到北疆之時,魏國的聯軍約莫也會在幾日後抵達……
“將軍,大夥兒連夜趕路到現在,都累壞了……能不能歇歇?”這時,一名副將拍馬追至妖嬈的身邊說道。
妖嬈微怔,望望日頭,竟到了日薄西山之時。趕了一夜的路,也就在出發前開火過一次,這些普通的將士確實該累了。於是她微微頷首,下令道:“原地休息,生火做飯。告訴大家軍情緊急,刻不容緩,從現在開始大家吃飽了就休息到上半夜,下半夜繼續趕路!”
“是!”副將得到她的首肯,也歡喜一笑,急忙下去傳令。
生火造飯時,還有幾名副將一道來邀請妖嬈去同吃,但妖嬈隻是笑著拒絕,翻身下馬,找了一處高地坐下,取出幹糧隨意吃了幾口。一麵吃,她一麵冷眼觀察著大軍。
這五萬大軍的成分很複雜,有一萬是蘇子澈的私兵,很明顯訓練有素,連用飯的時候都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在無形中列了陣。而剩下的四萬人,則是還在訓練中的新兵,東拚西湊出來的。陳帝自己的親兵是不可能遠離兆麟的,其他人的又不能用,他便隻能拿新兵充數。至於蘇子澈那一萬人,想是昨夜蘇子澈依舊麵色蒼白,且主動提出隻負責後勤,陳帝才勉強用他的私兵填了這個空缺吧。
因為夏季的餘熱微消除,又不做久留,軍中並無人紮營,隻是圍在火堆附近倒頭就睡。妖嬈安排人巡邏後,也依著樹幹,雙手交叉在胸前,呼吸漸漸平穩,還做起了夢來。夢裏,蘇子澈隻身一人,手裏拿著另外半塊虎符,站在大殿中心,而他的四麵八方全是對準他的箭——
“不要!”妖嬈驚醒過來,額上盡是冷汗,望了望天邊的月和四下的景色,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她的理智告訴她,蘇子澈永遠不可能讓他自己陷入那樣的絕境,可情感上又深深的不安。這或許是她白日裏已經發覺,暗中跟著她保護她的,除了暗影,又多出三個人吧。他把高手都分給自己了,而且他的私兵也少了一萬,會不會有人趁機……
“將軍有什麽吩咐?”巡邏的將士聽到妖嬈這邊的動靜,急忙小跑過來請示,
對上稚嫩麵容上那一雙涉世未深的雙眼,妖嬈的心莫名地靜了下來,沉聲道:“快過子時了,啟程吧。”
是該啟程了,早一日回到兆麟,回到他身邊,她才能真正安心。
一路日夜兼程,整整縮短了本該用時的三分之一,妖嬈和五萬大軍便抵達了邊境。她離開的時候,這還是趙國的邊疆,如今再回來,卻已是陳國的了。當真是物是人非啊!
然而也僅是片刻的感慨,妖嬈便將全部心思放在如何禦敵上。
“戴副將,立刻召集所有將軍到大帳內。”
初回此地,妖嬈能完全信賴的反而還是蘇子澈留給她的私兵將領。在來時的一路上,她還努力回憶了佟家軍中哪些是親信家將,哪些是心腹大將,哪些與當日謀害自己的李赫、李允叔侄關係密切需要提防。蘇子澈說得對,佟家軍雖世代都是佟家的部隊,但人心難測,她又離開了這麽久,防人之心不可無。還有通過半塊虎符調管的五萬關內府兵,隻怕也不是那麽容易掌控的……
妖嬈和眾位佟家將領在帳中等了許久,都不見統領府兵的衝折都尉呂鼎前來,最終還是戴強又出營帳一趟,才帶回消息。
“回稟主帥……呂都尉他、他說……”
見他吞吞吐吐,妖嬈挑眉催促道:“盡管說來。”
“他說他不服,憑什麽讓女人當主帥……”戴強皺皺眉,身為軍人的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委婉措辭,索性就按照原話說了出來,“他說他帶兵的時候,您恐怕還連劍都握不住!”
果然是不服管啊!妖嬈心中早有預料,對呂鼎的出言不遜,卻也不氣惱。
“他奶奶的!居然敢這麽汙蔑我們郡主!老子和他拚了——”可站在她身旁的一名豹頭環眼,體格壯碩的中年將軍卻罵罵咧咧起來,提起雙錘就要衝出去找呂鼎算賬。此人正是佟家的家將戚威,跟在佟父時間最長,雖是個粗人,但佟父在時卻十分看重他,以兄弟相稱。
“戚叔,別衝動。”妖嬈伸手一攔,對他安撫地笑笑,“我早已想到呂都尉會有此反應。堂堂一方府兵的統領,卻要來聽我這能做他侄女的女子指揮,有不甘也是人之常情。”
“那郡主打算怎麽做?”戚威瞪大了眼睛。
妖嬈勾唇,緩緩道:“他既然說我連劍都拿不穩,那我便親自去領教一番,他拿得有多穩。”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蘇子澈相處久了,妖嬈的氣質也潛移默化地向他靠近,再加之那一份屬於現代人的自信,這接受挑戰的一笑自是高貴清華。
說著,她已然信步出了營帳。
“對啊!定要好好讓他開開眼——”戚威望著她的背影怔忪了片刻,這才一拍腦門,哈哈大笑起來,顯得躍躍欲試,回頭招呼眾人道,“走,走——咱們都去那廝的校場看他怎麽敗在咱們郡主劍下的!”
校場上,烈風陣陣,呂鼎正帶著他的府兵操練著。
“一!二!一!二——”號子喊得震天響,將士們的動作也整齊劃一,簡潔有力。妖嬈看在眼裏,心想著這呂鼎倒是帶兵有方,還需讓他心服口服,才對戰事有利。
妖嬈一行幾人來到校場,本是十分突兀的。呂鼎也確實在第一時間發現他們,並且衝他們的方向望了一眼。但也僅僅是一眼,他便收回了目光,繼續若無其事地在台上俯視操練著的士兵,並不理睬他們。
“呂——”戴強正氣不過準備上前,卻被妖嬈抬手製止了。
“我會讓他自己下台來見我。”妖嬈自負一笑,突然玩心大起一般,單膝微屈,俯身從地上抓了五顆小石子,在手裏掂了掂。
戴強不明就裏地問:“郡主這是要做什麽?”
“你們可要看好了——”妖嬈挑眉,舉目望向正在瞭望台上來回踱步的呂鼎,那眼神仿佛是看著一隻到手的獵物一般睥睨。
話音未落,隻見她手腕一轉,一顆石子就從她掌心被飛出,直射向呂鼎左腳所踩的位置!呂鼎反應也不慢,急急抬腳旋身,躲過了石子。而被那小小石子砸中的石麵上卻現出了一個小卻又深的凹洞,可見石子力道之大!
“什麽人——”
幾乎是追著呂鼎的暴喝聲,又有兩顆石子先後飛來,這一次是衝著他前腳尖去的。呂鼎隻得連連後退了兩大步,一直退到下台的雲梯處。
妖嬈見此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手腕再一用力,又是一顆石子擲出:“咻——”
這回呂鼎總算回過神來,看清了那石子的來向,迅速拔出腰間的唐刀,往自己的胸前一橫,想要擋住直直襲來的那小石子。
“嗬——”可他萬萬沒想到,這顆石子上被灌注的勁道與內力遠遠比前三顆要多得多,竟讓他手中唐刀險些脫出!逼著他隻能側身收刀卸開力道,縱躍下雲梯落到地上。此刻他落地之處,與妖嬈相距不過百米。
那長了眼睛一般的石子還不肯放過他,再次衝著他的門麵打來。原本在台上空間逼仄,隻覺得施展不開。現在回到地麵,呂鼎沒有再避,而是擺足了架勢準備硬碰硬,舉刀要將那石子劈下!隻聽“叮”的一聲,刀鋒與石子撞擊在一起,發出清脆而短促的鳴響!
“咳咳……”呂鼎一手捂住心口,不可置信地望著自己空****的右手,隻覺心血翻騰,幾乎脫力。
而他的唐刀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弧度後,插進了一旁兩塊相連石頭的縫中。
“哈哈哈!他自己還不是連刀都拿不穩!”戚威最先仰天大笑,為妖嬈能有這般本事得意不已。而其餘在場眾將無不變色,看著妖嬈的眼中也都多了一絲忌憚的懼色。
妖嬈靜靜地觀察著眾人的反應,包括呂鼎的,然後輕輕勾唇,再次抬起手——她的手中還剩下最後一顆石子!
當這顆石子射出的時候,所有人幾乎都以為妖嬈要將呂鼎置於死地!
“咻——”就在這時,一支利箭從旁橫飛而出,衝石子而去,似乎要將它射下。這也出乎妖嬈意外,使她微微眯起雙眼,若有所思。這一箭的威力不小啊!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就在距離呂鼎不到十米的地方,那顆來勢洶洶的石子竟突然失了力氣,墜落下去。那利箭卻沒有停下,在呂鼎身前七步處橫穿而過,最後釘在校場的靶心上!
“看來是秦某唐突了。”那射箭之人也是將軍打扮,此刻見狀後快步上前,走到妖嬈和呂鼎之間的位置站定,對妖嬈抱拳,歉意道,“沒想到世上竟還有如此絕技,能收放自如。是我多此一舉了,見笑。”
明眼人自然都看明白了一切,妖嬈那最後一擊不過是想震懾呂鼎,並沒有打算傷他。畢竟是呂鼎出言不遜在先,她的手下留情是身為上位者的一種氣度,也是一種手段。回想她不過用幾枚石子就逼得呂鼎這般狼狽地失了武器,自戴強與戚威之下的眾將都不自覺地垂首,表示心悅誠服。
至於呂鼎的臉色則是變了又變,難看至極。可他這個人願賭服輸,也是條堂堂的漢子,一咬牙便單膝跪地,對妖嬈行了個軍禮:“呂鼎見過佟主帥!”
“呂將軍請起吧。”妖嬈大步上前,伸手托住他的一臂,讓他起身。接著又轉而走到一旁的兩塊石邊,拔出了卡在石縫中的唐刀,將它歸還給呂鼎道:“物歸原主。早就聽聞將軍一手快刀了得,今日本帥避開鋒芒,以巧力取勝,屬實僥幸。隻是大敵當前,本帥實不願見內鬥不斷,影響軍事,故而開罪將軍。改日戰事結束,若有機會,再以真功夫來向呂將軍討教,如何?”
那五顆石子裏蘊含的若不是真功夫,還有什麽叫真功夫?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妖嬈如此一說,不過是當著眾人的麵兒,挽回了呂鼎的顏麵。言語之中又能先公後私,大肚能容,眾將看她的眼神裏又多摻雜著些許歎服之意。
而那名射箭將軍的目光卻又與別不同,更多的是包含暖意的敬慕。隻是所有人都聚焦在了呂鼎和妖嬈身上,無人注意到他不尋常的目光。當然,也包括正專注注視著呂鼎的妖嬈。
“多謝主帥!我呂鼎心服口服了!定惟命是從——”呂鼎眼底的光芒幾度轉換,最終歸於平靜,接過唐刀,再次行了個軍禮後,留下這話便走了。
妖嬈要的就是他這句話!隻是沒想到得來的倒是比想象中容易些,隻道是單純的武夫終究是比朝堂上的文臣們好對付啊!
“這位將軍是?”妖嬈將目光從呂鼎離開處收回,衝那射箭將軍淺笑著問。
那名麵容清俊又不失剛毅的將軍將弓箭扔給自己身後副將,抱拳答道:“魏軍主帥秦俊。這位想必就是佟郡主吧?俊已是久仰大名,今日終有幸能得一見。”秦俊說著的時候,麵上帶著溫和且真摯的笑意,讓人忍不住就要心生好感。
魏軍?竟來得如此之快。妖嬈心中略感訝異,但見他確是風塵仆仆之態,便當即粲然一笑,回禮道,“將軍客氣了。妖嬈也曾聽聞過將軍名號呢。”
這還真不是客套話。她隱約從真郡主的記憶中搜羅到了關於秦俊此人的一些信息:將門之後,有勇有謀,為人謙遜有禮,頗有儒將之風。弱冠之年便一戰成名,時隔至今也不過過去兩年。
“將軍?將軍在想什麽?”妖嬈見秦俊突然光盯著自己不接話,若有所思的模樣,便奇怪地喚了他幾聲。自己不過就這一句話,不至於有什麽得罪他的地方吧?
“無……並無。”秦俊猛地回神,失笑著擺擺手,“想是這一路急行軍有些累了,今日總時不時會出神。”
可他眼底清明有神,哪裏有疲憊之色?妖嬈看穿了他的說辭,卻也沒有點破,隻是笑道:“秦將軍辛苦了。妖嬈已命人安排好了將軍的營帳住處,吃穿用度也都已然吩咐下去。將軍可先行歇息,用過午膳,午後再與眾將一道來妖嬈帳中商議,如何?”
說著,她就不容分說地喚來了戴強道:“戴副將,你領秦將軍去休息吧。”魏軍作為盟軍遠道而來,妖嬈這個地主自然應該盡到地主之誼。而且她這人天生強勢,同樣是主帥,本是沒有高低之分的。但一山豈容二虎,她不願被對方牽著鼻子走,就必須先下手為強,擺出主人的架勢,讓秦俊隻能客隨主便。
“秦將軍請。”戴強上前一步,做了個“請”的手勢。
“也好。有勞郡主了。”秦俊倒也全無異議,更沒有主帥的架子,自然而然便對著妖嬈抱拳應下了。他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本應是一場屬於兩軍主帥的交鋒。
妖嬈也是一怔,沒料到秦俊竟就這樣輕易應下,灑脫地留給自己一個背影,就隨戴強離開了。對於他國將領,妖嬈的戒心肯定是重的,更何況秦俊甫一與她見麵就顯得心思有所掩藏,所以理智告訴她不能不防。可從情感上來說,秦俊第一眼給她的感覺又很奇怪,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帶著十足的善意,渾身上下的氣質也讓人覺得寬厚可靠,不需要與他勾心鬥角……
究竟是本性如此,還是掩藏極深呢?妖嬈探究的目光追著秦俊的背影許久,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校場上才收回。
“郡主,您在想什麽呢?”戚威走近她幾步,直言問說,“擔心他?聽說他這人不錯的!”
“嗬……戚叔從哪裏聽來的?都聽了些什麽?”妖嬈聞言輕笑一聲,扭頭望向戚威,“可否同妖嬈仔細說說?”
戚威暢快地大笑起來:“有什麽不可以?!我也好久沒和郡主說過話喝過酒了。走!戚叔請你,咱們邊吃邊說——”
經過一下午的商討與傳令,妖嬈已經將禦敵的大致計劃安排妥當。自古以來,麵對鮮卑人的進攻,中原國家都以防禦為先,也為最終目的。在妖嬈到來之前,作為邊疆第一道防線的漠城也采取的是緊閉城門,死守地險的策略,暫時抵擋住了鮮卑的幾次攻城。但妖嬈這次偏要劍走偏鋒,主動出擊,給鮮卑一個下馬威。若是戰事順利,她甚至要讓鮮卑把多年前吞下的一座邊境小城——瑞城重新吐出來!
她把之前為陳泰寫的《攻胡十策》重新梳理和補充,命人謄抄多份分發給眾將,讓他們先行閱讀以後,再做商議。這種做法,也是她沿用了現代公司開會時都會先提供會議模板與資料,做好展示內容的習慣。眾將都覺得新鮮。妖嬈還把絆馬索與鉤鐮槍的原理與構造說與工匠,命令他們連夜趕製,這些都不成問題……唯獨讓她費解的就是,秦俊的行事態度依舊出乎她的意料,竟是從頭到尾都在幫著她說服其餘有異議的將領。
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也許是今夜就要由戚威帶領五千人的精英騎兵奇襲大約在五百裏外臨時駐紮的鮮卑人,從目送這對兵馬離開後,妖嬈的精神始終緊繃著,站在營門前瞭望遠方。這一戰,她反複叮囑戚威不要戀戰,隻管亂衝亂殺,若是能防火燒去些糧草那是最好。隻求震懾鮮卑人,打亂他們的陣腳,為自己爭取更多時間來打造更多專門對付騎兵的絆馬索與鉤鐮槍。
正出神,妖嬈卻發現有人擋在了上風處,抬頭一望,竟是麵帶淡笑的秦俊。
“如今快要入秋,夜風已然寒涼。郡主不宜久立風口。”他雖是將軍,但容止與言語卻很是儒雅,並無一般武夫的粗糙。此刻他正目光融融地低頭凝視妖嬈,溫聲勸道:“郡主可是在擔心戚威將軍?他也是沙場老將了。大敵麵前,我相信他不會糊塗。”
“多謝將軍寬慰。”妖嬈一怔,隨即頷首道謝。她有些奇怪,秦俊為何也和她的舊部一樣稱呼她為郡主,而非主帥?
秦俊聞言沉聲一笑,接著問道:“秦俊覺得,郡主每次看俊時似乎都若有所思,不知可是因為俊是魏軍主將?”他問得異常坦然,反倒讓妖嬈一陣發窘。
“不、不是……”她以為自己早就練就伶牙俐齒,卻不想在秦俊這可以說毫無技巧性的一問下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郡主可是不解,俊怎麽從無要與郡主爭鋒之意?”誰知秦俊竟然沒有要打住的意思,越問越直接。
妖嬈聽到這裏,不由深深蹙眉,索性反問:“如果我說是,將軍打算替妖嬈解惑嗎?”
“郡主對俊的敵意……似乎很深啊……”秦俊感歎了句。這話若是放在蘇子澈口中說出,必定是嘲諷語氣。而由秦俊說來,卻是實實在在的歎息,眼底也帶了或者可以說是為她痛惜的神色……
下意識地避開這眼神,妖嬈的心中卻是說不上來的滋味。秦俊帶著暖意的目光似乎有一種魔力,誘著人放下心防,仿佛能直擊潛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柔弱……她不喜歡這種感覺,也不應該在這亂世輕易相信這種感覺。
“既然將軍挑明了,想必是有話要對妖嬈說吧?”她刻意地把目光重新放遠,並不去看他,卻在對他說話。她的敵意並非對他,而是他的身份,所以她很想聽聽秦俊怎麽說。
秦俊輕笑一聲,也隨著妖嬈望向遠處,仿佛是在等待被派出的騎兵歸來。
“俊其實沒有郡主想得那麽複雜。”他的聲音在暗夜裏聽來異常沉靜,“於公,此番聯軍,陳國是主力,我魏國隻是助力,所以雖然郡主與俊都是主帥,但也有主客之分。況且郡主所言有理,作為一名將軍俊沒有理由不讚成。於私,俊在初見郡主時就曾經說過,俊聽聞了郡主諸多事,心中十分欽慕。”
“將軍所說,果然都在情在理。”妖嬈不置可否地回了句,語氣淡漠。她不喜歡這樣完美的回答,完美到讓人起疑。
“郡主仍然不信俊。”秦俊失落地笑開來,“俊明白,郡主所經曆之苦會讓你不再敢輕易信人。多說無益,希望在這一場對鮮卑的戰役中,俊能用行動讓郡主相信我並無惡意。”說著,他溫和而寬容的目光再度落回妖嬈的側臉,眼底似微微泛起波瀾。
妖嬈感受到他的注視,卻沒有與他對視,隻是低歎道:“嗬,或許就像將軍說的那樣,妖嬈曾被至親至信之人背叛,很難再在短的時間內全心全意地去相信一個人。”
也許在這樣寂靜無聲的夜裏,在這片沉默的星空下,人總是特別容易打開心扉一些。再加上原本每一場戰役就都是賭,選人任用也是如此,沒有什麽是不需要冒險的,妖嬈覺得自己或許應該更大膽一些。若秦俊真是個人品可靠之人,倒也不失為這一戰的好助力。
如此想來,妖嬈扭頭對秦俊莞爾:“但這次大敵當前,將軍又如此有誠意,妖嬈想要試著相信將軍。希望將軍不要讓我失望……”
話音未落,她的神色突然一肅,而秦俊先是露出疑惑的神情,接著也很快察覺到了什麽。
是馬蹄聲。
妖嬈武藝過人,耳聰目明遠勝常人,故而比秦俊早幾秒聽到從遠處漸漸靠近的馬蹄聲。
“應該是我們的人,與去時數量相差不大,且這馬蹄聲整齊,從容有餘,可見是得勝歸來。”秦俊又聽了片刻,胸有成竹地斷定道。
“秦將軍果然厲害!”妖嬈雙眼一亮。白日裏見秦俊幾乎不主動談起他自己的見解,隻是附和她,險些讓她懷疑秦俊是個名不副實的。而此刻他單單從馬蹄聲就能解讀出這麽多信息,足見他的才能。
“郡主過獎了。”秦俊依舊謙和淡然,舉步往營門更外處走,“去迎迎戚將軍吧。”
妖嬈也正有此意,當即頷首,與他並肩行到了營門口,聽著那馬蹄聲越來越近,視線之內出現的果然是身著佟家軍戰甲的將士們。
戚威一馬當先,衝在隊伍最前,遠遠便見著了妖嬈和秦俊兩人。於是他又是一夾馬腹,加速策馬,一紮眼的功夫便來到了兩人麵前。
“籲——”勒馬躍下,戚威向著妖嬈一跪,亢奮道,“回稟郡主,戚威不辱使命,把鮮卑人殺了個措手不及!咱們的人隻有傷沒有死,燒了他們幾車糧草,還隨手割下幾人的頭顱,可以懸掛在城門震懾鮮卑人!”
說著,他指了指身後的馬,馬脖上果然掛著幾個血淋淋的人頭。
不忍多看,妖嬈的目光隻是在那些頭顱上一掃而過,便略有些刻意地避開來。她強壓下心中的不適與不忍,上前半步將戚威虛扶起來:“戚將軍做得好!快請起吧!”她與戚威都有默契,平日裏是幾乎親人的關係,而戰場上就是上下屬,不談私情。
秦俊卻將妖嬈這細微的動作收入眼中,神色若有所思。
兩人對話間,後麵的騎兵隊伍也已經跟上來,紛紛下馬行了軍禮。
“戚將軍和諸位將士今晚都立了大功,辛苦了!”妖嬈對眾人揚聲道,“傷員都立刻送去軍醫那裏,好好養傷。其餘人也自回營帳休息吧。”
“多謝郡主!”這是佟家軍的習慣。不論妖嬈在每一戰中擔任何職,都喚她一聲“郡主”。
戚威領命後,便開始安排眾將士或是幫忙搬運傷員,或是回帳中休息。原本聚集在營門口的士兵們很快便有秩序地散入了營中。
“今夜應是無事了,秦將軍也早些去歇息吧。”妖嬈見秦俊還在,便笑道,“明日一早還要再商討對敵策略。”
誰知秦俊卻突然蹦出一句:“郡主是心善之人,卻不得不手染鮮血,太過不易。”
“什麽?”妖嬈有些莫名其妙。
對上她略顯迷茫的眼神,秦俊隻是衝她勾勾嘴角,然後抱拳道:“夜深了,郡主也早點休息吧。俊失陪了。”
臨轉身時,他的目光往妖嬈身後一處不著痕跡地停留了片刻——妖嬈順著他的目光所及之處望去,原來是那匹掛著頭顱的戰馬正被戚威手下的將士牽回馬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