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雲見日兩情篤

不知道在他的牽引下走出多遠,妖嬈都走得有些麻木了,蘇子澈才在一條淺淺的溪流邊停住腳。

殷義等人並沒有跟得太近,相反的,倒是刻意與兩人拉遠了距離一般,隱在暗處。所以妖嬈直覺蘇子澈是有話要對自己說的。於是她隻是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側,等著他開口。

“他和你不一樣。他不是反複無常之人,哪怕他對我沒有幾分真心,或是他日色衰愛弛,憑著他曾經給我的承諾,他也不會虧待我……”本應十分熟悉話從蘇子澈的口中說出,莫名多出了幾分陌生感。

妖嬈一怔,呆呆地望向蘇子澈。後者此刻也轉身麵向了她,帶著意味不明地笑容問道:“卿卿對澈的信任,當真……與眾不同啊!”

“你派人監視我?”當時營帳中隻有她與趙同甫,可她曾經所說卻被蘇子澈一字不漏地重複了出來,她隻能做出這個猜想。

“卿卿這麽說當真是傷了澈的心呐!”蘇子澈露出苦笑,俯身凝視著她,“不錯,澈是派人監視了卿卿的安全,卿卿準備怎麽找我算賬?”

妖嬈的麵上頓時一燒,她是知道蘇子澈這個人的。他絕對不屑於這樣欺騙她,所以他說是派人保護她,她相信。如此一回想,那日蘇子澈和殷義對話中的那個不行動的“暗影”,恐怕就是暗中保護她的人。能跟蹤她,卻不讓她發覺的人,畢竟是高手。難怪當時蘇子澈會頻頻露出少有的猶疑與煩躁之色,大約也是不解為何她已然被挾持住,負責她安危的暗影卻遲遲不出手吧……

“抱、抱歉……我一時——”她突然變得磕磕巴巴起來,雙手背到身後,十指絞在一起,“我的戒心比較強……”

看她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垂著頭,某人眼底的笑意也漸漸有了暖色。雙手不輕不重地按在她的肩頭,蘇子澈繼續輕聲問道:“卿卿還未告訴澈,為什麽隻相信澈的誓言,卻不相信澈的感情?”

因為人品比感情穩定多了啊!妖嬈暗暗想著,卻也知道這話不適合對著蘇子澈當麵說出來。

思索片刻,她隻是折中道:“從前讀書,史中那些如夫主這般身份貴重,權勢滔天的人多半心思多變,感情更是讓人捉摸不透。我甚至會懷疑,他們是否有感情,或者需要一份真正的感情——”

“不必說了。”蘇子澈的聲音卻突然冷了下來,打斷她道,“連此等事都能不忘以史為鑒,卿卿當真是冷靜啊!”

妖嬈張了張嘴,想要再說什麽,卻發現蘇子澈的目光已經從自己身上移開,躍過自己的肩頭,望向遠處天邊的晚霞。默默垂首,眼底滑過一抹苦澀,她這不是冷靜,而是真的愛上了他,反而患得患失罷了……

兩人就這樣靜默著佇立在原地,直到林中的暮色漸漸四合,蘇子澈才輕歎一聲,轉身道:“回去吧。”

就這樣?妖嬈聽不出他語意中的情緒,更無法從他沉靜的麵容上看出蛛絲馬跡。當她還怔怔地待在原地時,蘇子澈已經越過她,走到二十步開外處。

“誰——”心煩意亂之間,妖嬈竟一時沒有分辨開隱藏在不遠處的殷義等人和後來潛入者的氣息與腳步聲,直到其中一人靠近到了七十米之內,她才猛地察覺。

可當她急急轉身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那名殺手手中的箭已然脫弓而出——直射蘇子澈心口!

“快躲開!”

妖嬈的瞳孔收縮著,想要發足狂奔推開蘇子澈,可不知是否是方才佇立許久的緣故,雙腿竟一時發麻,完全無法施展出她應有的移動速度!

“嘔——”

隻差半步——不!甚至不到半步的距離!

妖嬈眼睜睜地看著蘇子澈背對著自己中箭嘔血,又在箭勢衝擊下踉蹌兩步,手握著箭身,跌入了一旁的溪流中,鮮血頓時染紅流水……她想要拽住他,想要扶起他,想要守在他的身邊替他捂住傷口,也想要替他殺了那個射箭的家夥——

可她的腦中混沌不清,目光空洞,她動不了,什麽都做不了……她隻知道——那箭射得很正很正,就在心口的位置!那一箭破空的力道之大,她甚至無法說服自己蘇子澈能轉危為安!

“殺啊!”那一箭隻是前奏,還有更多埋伏在樹林中的殺手衝著兩人的方向舉劍殺來。而殷義等人也已然趕到,在兩人外圍形成一層保護圈。

“有刺客——”

“快保護主公!”

刀劍相措聲刺痛著耳膜,妖嬈雙拳緊握,從原本的低頭喃喃到高聲大喝:“給我劍……給我劍……給我劍!”

有一名劍客就在她的身旁不遠,當即從剛倒下的一名殺手處取過一劍,扔給妖嬈:“接著!”

接過長劍,妖嬈二話沒說就衝入了戰局。與她以往的劍術都不同,這一次她的動作隻有一個——不斷砍殺!凡是到她跟前的殺手,沒有一個接得了三招!

漸漸的,殺手勢弱,甚至都不敢靠近妖嬈這邊。因為她已經殺紅了眼,甚至也不防守,幾乎沒有理智可言。從她那裏,根本討不到便宜去!

“夠了——別追了!先看看主公的情況!”

不知不覺,竟隻剩下兩名負了傷,掙紮著想要逃跑的殺手。妖嬈還欲繼續追殺,卻聽到殷義的喝令聲,猛地驚醒一般,扔下劍,奔回到溪邊。

此時蘇子澈已經被殷義等人從溪水中移到了一旁的草坪上躺著。

“快找找那些人身上有沒有類似解藥的東西!這些殺手誌在必得一定會在箭上抹毒!”妖嬈跪在他的身邊,不敢貿然拔出那箭,隻是顫抖著手點了幾處止血的穴位,“還有……如此重傷不能顛簸,立刻派人到軍營把軍醫請來,把左近城池和鎮上的大夫也找來!”

一旁的殷義聞言一怔,露出古怪的神色,但還是點點頭,指揮著劍客去殺手的屍體上翻找解藥,又命令一人離開,大約是去喊馬車與軍醫了。

這樣一來,幾步之內倒是隻留了蘇子澈與妖嬈兩人。

“咳咳……”蘇子澈想要開口說話,卻先咳出一口血來。

“蘇子澈——你別真的死啊!”看著他咳血,唇色慘白,妖嬈強撐著的最後一點理智都要崩潰殆盡了,邊哭邊顫聲道,“你這麽厲害的人,怎麽會死?!隻要你不死,我保證再也不亂來了……我向你道歉,我不應該不信任你,不應該試驗你——”她慌亂地擺動著雙手,想要做些什麽,卻發現自己還是什麽都做不了!

“卿卿哭起來……也與眾不同,好醜。”蘇子澈卻一扯唇角,打斷她的話,然後抬手,溫柔地替她拭淚,卻將血跡蹭上了她的側臉,異常妖冶。

“到這會兒了你還有力氣開玩笑!”妖嬈粗魯地拿手背抹了抹麵上的淚,抽泣道,“你不怕死,我還怕你死呢!”

蘇子澈又是一聲輕笑:“卿卿似乎總是怕澈死……可直到今日,澈方才明白卿卿究竟在怕什麽……”

他說著,唇角仍在滲血。妖嬈隻是固執地,一遍又一遍用衣袖替他擦去。

“是啊,我怕你死,我怕你死了以後沒人能取笑我了,沒人嚇唬我了,也沒人監視我的安全了……你要是敢死,我就把你這些年打的好算盤全部都告訴陳帝去,讓你功虧一簣,我還要——”妖嬈說到最後,泣不成聲,隻能拚命咬牙忍住放聲大哭的衝動。他流了這麽多血,一定是傷到了心髒,沒有現代的急救設備,隻憑重華的醫學水平……她不敢往下想!

“卿卿糊塗,人都不在了,我還要那些謀算做什麽?”蘇子澈笑起來當真是絕代的風華,特別是夕陽映照下的染血的笑顏更是懾人心魄!

說完這句話,他望了望天邊的殘陽,似乎是頗為得意且閑適地闔上了雙目……

“蘇子澈——蘇子澈!你不準睡過去!蘇子澈——”妖嬈不敢置信地望著他,“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對……我還可以做人工急救的……也許沒用……但是……”妖嬈失神地呢喃著,卻並沒有行動。她太清楚了,這種失血過多的情況不是窒息,她唯一會做的人工呼吸根本沒用!“血……對,輸血……輸血!”

她從來不相信有些古裝電視劇裏演的喂血方法能補養氣血,可她別無選擇!

但她才探身撿起不遠處的一柄劍,準備朝著手臂反手一割時,劍卻被一顆飛射而來的石子打掉在地。

“不可!”殷義趕至她對麵,大驚失色道,“主公無事!你別尋短見——”

“人已經走了?”話音才落,蘇子澈突然重新睜開了眼,低聲問道。

殷義於是單膝跪地,回稟道:“是,主公。義已經帶人確定過了,那兩個‘僥幸’得脫的殺手聽到佟將軍……悲痛欲絕的呼喊後,就逃回去複命了。”

“做得很好。安排好的軍醫快來了吧?”蘇子澈將原本握著箭矢的手一撒,那箭居然就那麽掉落到一邊地上了。同時,他也自行撐坐起來,仔細一看就能發現,他的心口處雖有血跡,卻並無傷口!

“是,主公放心,一切都打點好了,保證能瞞過眾人耳目。”殷義垂首答道。

主仆兩人隻顧一問一答,完全把妖嬈晾在一邊。然而,妖嬈此時也絲毫沒有心神去聽他們究竟在談論些什麽。她隻知道蘇子澈居然又活過來了!或者說,他根本就沒事!

蘇子澈聞言微微頷首,瞥了一眼還沒回過神來的妖嬈,衝殷義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先帶人避開。殷義果然心神領會地一叉手,招呼左近的眾劍客都退守到了百步之外。

“你……沒事?”妖嬈目光略有些呆滯地望著他。

“我穿了軟蝟甲,尋常箭矢傷不了我。”蘇子澈索性一並將所有布置說與她聽,“口中與袖中都備了血袋。再加上我佯裝站立不穩,跌入溪中,場麵更加混亂,讓那些殺手誤以為自己當真得手了。我的臉色和唇色蒼白,是事先服用了有滯留血氣之效的藥。至於你為什麽當時反應遲鈍……也是我在你入林飲的水中加了一些東西……”

“都是……假的?”妖嬈說著,就要伸手去拿那支箭,卻被蘇子澈拉住了手。

“小心割破了手。你方才說的不錯,這些殺手誌在必得,上麵多半是喂了毒。”蘇子澈一麵柔聲說,一麵靠近了她些,問道,“澈無事,卿卿不替澈高興?”

妖嬈卻突然大力推開他,站起身,拿手直指著他,怒道:“高興?!你還是死了算了!你沒死——我都被你嚇死了!你耍外人就算了,何必連著我一起耍?!”

“這句話,也是澈當日想問卿卿的。”蘇子澈也姿態優雅地站起身來,外裳雖然濕透,還染了血,卻不減他半分風采,“卿卿以為,這算不算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笑得有些狡賴。

這廝原來還記恨她之前試驗他那事!好一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妖嬈雖恨得牙癢癢,卻又實在不知能拿他怎麽辦!無論如何,自己當初好歹是留了餘地的,也沒試到最後就罷手了。可他呢?他居然真的做戲做到底,害得她三魂去了兩魂,害得她——

越想越委屈的妖嬈再度紅了眼眶,哽咽著罵道:“你怎麽能這樣?!你想怎麽耍我,怎麽報複我都行,但你不能——不能拿性命——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多絕望!”

“卿卿今日之心,便是澈當日之心。將心比心,你可明白?”蘇子澈見她這樣,垂於身側的拳頭握緊,抿唇道,“人心有時候是不可隨便試驗的。”

“我不管——都到這份兒上你還要來教訓我!早知道我、我——”妖嬈的狠話還沒放完,就落入了一個結結實實的懷抱。

蘇子澈將她擁得很緊,勒得她有些疼。可這種疼卻讓她感到真實、心安……這好像是他們第一次……這樣擁抱,像一對現代時普普通通的、鬧了別扭後要和好的情侶一般。

“對不起。”耳邊響起不可思議的三個字,妖嬈微微啟唇,卻發不出聲音來。蘇子澈這樣的人,竟然會對她說對不起呢……

“原來隻道卿卿不太會演戲,若讓對方看出了破綻反倒弄巧成拙,倒不如本色出演——”接著,她又聽到蘇子澈在她的耳邊輕笑著吹氣,“卻不想卿卿竟如此愛澈,想要殉情呢。”

妖嬈急忙想要辯解:“我不是要殉情——那是為了……”

“為了什麽?”蘇子澈仿佛極有耐心地詢問道。

為了割破個不怎麽重要的血管,喂點血給他喝?這想法太蠢了!現在說出來一定會被蘇子澈給笑話的!

於是妖嬈索性閉緊嘴,憋住不解釋,任由他繼續誤會……

“好了,別生氣。作為補償,澈給卿卿講一個故事吧。”他見妖嬈解釋不出所以然來,就繼續起他自己的話題來。

“好啊……”妖嬈有些好奇地點頭應下,“不過,聽故事不用這樣聽吧……你先放開我?”

“好。”蘇子澈爽快答應,行動卻沒有跟上,兀自開始他的講述,“這個故事和我有關,或者說,就是我母妃的故事。”

看來他是不打算放開她了。妖嬈癟癟嘴,也不再要求,乖乖做起聽眾。

這其實就是一個俗氣的愛情故事,蘇子澈的母妃靜妃與曾是皇子的蘇肅最初是一對人人羨慕的恩愛夫妻,直到蘇肅登基為帝,充盈後宮,那時要被封為皇後的靜妃屢次反對不成,一氣之下放棄後位,自降為妃,搬去了最偏僻的宮殿,隔絕世俗,不再與外人往來。待到蘇子澈十三歲那年,她更是幹脆請求搬出宮去,到寺院修行,發誓與蘇肅非死不再相見。

“聽聞中雲國都被攻破前夕,母妃終於從寺院返回宮中,父皇也遣退眾人,隻與母妃一道走完了最後的一程……你說,是不是很奇怪?”蘇子澈的語調始終平穩,仿佛在敘述別人的故事,最後低問道。

“不奇怪。”妖嬈突然想到,這或許是一次很好的機會,能讓蘇子澈接受一夫一妻思想的好機會!

於是她稍微頓了頓,理了理思路,才繼續道:“靜妃娘娘是真心愛你父皇這個人,與其他都無關。可你的父皇卻無法對她專一。與其繼續留在你父皇身邊,把昔日的恩愛在一次次的失望中慢慢消磨幹淨,倒不如保留曾經美好的感情與回憶。如果換做是我……我也會和靜妃娘娘一樣。此刻你身邊還隻有我,我便陪著你。他日你要再尋旁人了,我便遠離你……”

這番話換來的是良久的沉默,蘇子澈的沉默讓妖嬈越來越心虛,越來越忐忑。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不能收回,更不願收回!

“嗬……母妃是出家修行,而卿卿隻怕是要帶著萬貫家財去到花花世界逍遙快活吧?”誰知左等右等,他竟說的是這樣不著邊際的話!

妖嬈氣結,索性順著他的話道:“對啊!不僅如此,萬一我還遇到個窮困潦倒又對我死心塌地的老實書生,說不定我就——”

“你就什麽?!”蘇子澈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咬牙問道。

“噝——“妖嬈倒吸了一口冷氣。

蘇子澈一怔,急忙放開手察看:“怎麽受傷了?所幸兵器上無毒。”

“我就不能受傷嗎?”妖嬈沒好氣地反問他。

無奈地搖搖頭,蘇子澈從袖中掏出一瓶傷藥來。他隨身帶的東西自是沒有不好的,像是軟蝟甲整個重華都難尋出十件,而這瓶傷藥不僅藥效好,更是密封良好。

“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些人都不是你的對手。”蘇子澈微微俯身,撕開些她傷口附近的衣裳,一麵替她上藥,一麵問道,“萬一刀劍上有劇毒,那怎麽辦?”

妖嬈不自在地將臉側向另一邊,低聲喃喃道:“那時不曾想那麽多……隻道你要死了……若是……”若是真有毒,也是命讓他們同日死,倒也沒什麽不好的……

聞言,蘇子澈手上的動作幾不可察地一頓,隨即輕笑一聲:“卿卿還未回答,若真遇上那麽一個書生,你就如何呢。”

“不如何……”妖嬈哼哼了兩聲答道。

“謝醞。”蘇子澈卻突然道出了一個她良久都沒有聽到,也沒有想起過的名字,“他倒是很符合你的標準。不過窮困潦倒這詞如今用在他身上已不合適了。”

妖嬈噗此一笑:“虧你聯想得這麽寬!”原來他是在吃飛醋啊!

“若真有一日,澈不幸身死,謝醞又不曾被牽連,卿卿確可投靠於他。”蘇子澈卻用異常認真的語氣說道。

“我佟妖嬈不需要依賴任何人活著!”妖嬈高傲地抬起下顎,錚然道。

“是啊……”蘇子澈又是一怔,隨即如釋重負地一笑,“是澈失言。”

他看中的女人,他活著就由他來庇護,他死了,也輪不到旁人,因為她足夠強大!

“現在換我來問了。”這時,妖嬈眼珠一轉,俏皮道,“若是真有一日,妖嬈戰死沙場了,或者遭人暗算了,夫主可會始終惦念著我,不再娶他婦?”

“你活著的時候,澈不會有他婦。”蘇子澈手裏的動作不停,輕柔仔細地替她敷藥,卻答非所問。

但是這個回答,卻讓妖嬈欣喜若狂,甚至不敢置信!她本以為要經曆千辛萬苦才能說服他不要三妻四妾,才能讓他答應隻娶她一人,現在他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承諾了她?

“為什麽?”她怔怔地問。

“嗬,如果非要說理由……”蘇子澈搖頭失笑,敷藥也已完畢,便重新直起身來道,“十三歲那年,母妃曾讓我在她麵前立誓,隻娶一婦人,不要讓這世上再多一個她那樣的傷心人……”

哽咽地掩住嘴,妖嬈的淚珠再度滑落。終於……從今日之後,她可以安安心心地愛他,在他身邊輔佐他,陪伴他,再也不用擔心他日要和旁人共享一個夫君時的難堪處境,再也不用害怕非得生離那日的痛心!

“我不管我死後,你怎麽做……”妖嬈主動擁住他,將臉埋進他的懷中,聽著他穩健的心跳。她並不認為愛一個人就非要在對方死後孤獨終老,或者殉情而亡,所以她並不要求蘇子澈給她一個什麽死後不再另娶的承諾。隻有兩人彼此相守的時候,再無旁人就足夠了!但是……

頓了頓,妖嬈低聲吟誦道:“然而……對我來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良久,回答她的,隻有蘇子澈更用力地回擁,和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後來,馬車和軍醫皆至,蘇子澈和妖嬈兩人就都被當做重傷員,手忙腳亂地塞入車廂中。事實上,當旁人重新出現在兩人麵前的時候,他們就都從兒女情長中擺脫了出來。在出林前的那段路程,蘇子澈語調平穩地向妖嬈解釋了他此番將計就計的原由。

依照蘇子澈的說法,此次刺殺他的人必定是太子無疑。這次凱旋而歸,收益最大的三方——太子、妖嬈和蘇子澈,都將進入政治漩渦的中心。而太子自詡其餘皇子都不再是他的對手,便會將矛頭指向蘇子澈。再加上親疏有別,陳帝雖忌憚太子逼供篡位,卻更忌諱蘇子澈的勢力繼續壯大,對皇權產生威脅。所以必要之時,陳帝與太子很可能聯手來對付蘇子澈。

與其這般被動,倒不如急流勇退,裝作重傷,隱居起來“療養”。如此一來,就成了敵在明,我在暗,而自以為得手的太子陳琰也極可能“翹尾巴”,先與陳帝產生衝突……到時,蘇子澈再來坐收漁翁之利也不遲。

“我會搬到一處鮮有人知的清淨之處,卿卿什麽時候若是想澈了,可以甩掉尾巴,夜訪於澈……”

末了,蘇子澈掛上無賴的笑,在妖嬈的唇邊輕輕一吻,與她告別了。

再後來……一切如兩人所料進行著。

“郡主,借一步說話。”前來賀喜的太子陳琰借著敬酒的空擋,對妖嬈低聲道。

妖嬈甫一回國,就被封為鎮國郡主,賜府邸。如此殊榮,讓不少人側目。想要攀附之人更是多如牛毛。所以今日妖嬈入住郡主府,前來賀喜的車隊列滿了東巷的長道。

“請。”妖嬈含著淡笑,放下酒樽,做了個“請”的手勢。舉手投足之間,皆是不輸於皇家的氣派,優雅從容,既無咄咄逼人的威壓,又帶著彬彬有禮的疏遠。讓陳琰不由多看了妖嬈一眼。

“不知太子要與妖嬈說什麽?”見他盯著自己發怔,妖嬈也不惱,隻是笑著出聲提醒。

這一笑,華光粲然。陳琰心道此女比出征之前更美了三分啊!

“是,琰有一言相告。”陳琰收回心神,衝她微微拱手,做足了謙遜之禮後才道,“郡主可知,這府邸重新修繕之前的主人是誰?”

妖嬈挑眉,搖搖頭:“請太子賜教。”

“此府原也是一處將軍府。它的主人曾是隨父皇一道征戰過的將軍黃善。”陳琰隨即壓低聲音道,“這位黃將軍是個粗人,又好酒,時常在酒後口出狂言。加之常常倚仗軍功頂撞父皇,漸漸父皇所不喜。這本也沒什麽,可偏偏還有人送去密報一封,說是黃善曾在酒後揚言要推翻父皇……暴政,殺了陛下解氣。”

說到這裏,陳琰突然頓住了,問妖嬈道:“郡主可知父皇是如何做的?”

妖嬈淡淡道:“這黃善想必難有善了,陛下多半是要了他的命。”自古君王對這種“逆臣”都是寧錯殺不放過的。更何況還是個功高又不知收斂的將軍。

見妖嬈回答得如此冷靜,陳琰不由一怔,但很快就接著說道:“不錯。父皇甚至沒有再行調查了解,二話不說就下令將黃善以謀逆罪捉拿,黃家其餘人等也都被扣押。三日後,黃善就在牢中‘畏罪自殺’,蓋棺定論,黃家老小也都流放邊關……”

這當真是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啊!妖嬈止不住冷笑。這父子倆究竟是合起來唱一出雙簧來敲打她呢?還是陳帝本有敲打她之意,卻被陳琰撿了個“好意提醒”的好處,用來拉攏她呢?

“伴君如伴虎,多謝太子好意,妖嬈知道厲害。”然而麵上,妖嬈還是做足了功夫,恭敬地對陳琰一福身施禮。

那日與太子陳琰交談過後,妖嬈就擺出當真把他的話記在心中的模樣,閉門謝客,對於邀請她到府上做客的名帖也一概不接受,盡力冷卻朝野對她關注的熱度,少出風頭,以免槍打出頭鳥。眾人起先並沒有放棄拉攏妖嬈,可時日一長,一些敏感的朝臣就發現了不對勁之處。陳帝的態度實在有些模棱兩可,令人捉摸不定,除了一開始封妖嬈為郡主,賜予府邸外,並沒有給予實質上的升任。更有秘密消息傳出,說當日出征之前陳帝曾經以佟家軍物歸原主為獎賞許給妖嬈,如今卻隻字不提,隻怕是信不過外人,要反悔了!

於是前來造訪郡主府邸的車馬就日漸稀疏下來,眾人都在等待陳帝的一個準確表態。可陳帝那邊始終沒有要重用妖嬈的風聲傳去來。一個空有虛名的外族郡主,除了破落戶,誰還有興趣附會?以至於一月之後,郡主府甚至已經可以用門可羅雀,無人問津來形容了。按理來說,立功而歸卻被如此冷待,妖嬈本應該不安或是憤懣,有所動作才對。可這郡主府的主人鎮定自若,仿佛全無察覺,也是端得好定力。

這日,連對政治並不敏感的陳泰卻察覺到狀況,特意登門提醒妖嬈,妖嬈都隻是笑笑,不置可否。

“六郎放心,我心中有數。”

是的,她心中確實有數。蘇子澈也早已在當日回程路上告知過她,這次一定要耐下性子,萬萬不可主動對陳帝提及佟家軍一事。陳帝此番是有意試探,若她沉不住氣,就算最後得到了佟家軍,也會有其他絆子,很難善了。這種事情,隻能等陳帝自己開口說,誰知這一等,便足足一月有餘……

送走陳泰之後,妖嬈回到臥房,想要看書靜心,卻莫名地憶起許多個清晨與午後,待在相府書房看書的情景。她也有一月沒見過蘇子澈了吧?

“他這‘傷’倒是養得自在!”妖嬈放下書卷,不滿地喃喃了兩句,“留我一人苦熬……”

她這話音未落,再無旁人的臥房裏就響起了沒有溫度的男聲。

“郡主放心,主公隨時都關注著京中事態。方才主公傳話來了,邀郡主今晚到他住處一敘。”是暗影在說話。自從上次挑明之後,暗影也就不再掩藏自己的存在。

妖嬈聞言後挑眉,沉吟一聲道:“這倒是心有靈犀啊?我知道了。晚間你領我去便是。”他會主動找她,必定是有什麽大進展了……

保險起見,妖嬈是在三更天時才翻出了府牆,又跟著暗影在城裏繞了一大圈,確認沒有尾巴跟著之後,才直奔蘇子澈在郊外“靜養”的居處。夜色太濃,半是掩映在林中的閣樓究竟長得什麽模樣,妖嬈並沒有看清楚,隻單看閣樓不遠處傍著一方湖水,便知這閣樓必定是建在個好地段。

“他可真會享受……”妖嬈撇撇嘴,在暗影的帶領下徑自上了閣樓。

走過兩個房間後,暗影的身影便消失在了眼前,隻留下一句話道:“主公就在此屋中。”

其實不用他說,妖嬈也已經聽到了裏頭的水聲,想必是他在斟茶相候了。於是她便想也沒想就推門而入——誰知裏麵的情形差點讓她驚呼出聲!

“你、你……”妖嬈隻覺得麵紅耳赤,急忙閉上雙眼,但腳下卻沒有慌亂,一步踏入房中,把房門在身後關嚴後,才壓低聲音質問,“你大半夜的沐浴什麽?!”

正背對著她靠在偌大浴桶中的蘇子澈隻是“咦”了一聲,便悠然道:“因是今日約好了卿卿前來,便特意要沐浴更衣相迎,卻不想卿卿來得湊巧……”

“那你怎麽也不先說一聲!”妖嬈氣憤得直跺腳。

“卿卿方才若是叩了門,澈必然是要告知的。”蘇子澈一本正經地答道。

妖嬈氣結,卻還無力反駁:“你——我、我怎麽知道你會——”這廝簡直太也惡劣!必定是故意的!

“卿卿莫惱,澈這便起身了。”蘇子澈聞言,隻是沉笑一聲,不再與她鬥嘴。

此刻屋內霧氣彌漫,水聲嘀嗒,氣氛真是說不出的曖昧。妖嬈隻得側著身子,緊閉雙目,腦海中卻很不爭氣地浮想聯翩,一副“美男出浴圖”縈繞不去,真讓她又氣又羞!

大約又過了一陣子,妖嬈才感到有人走到了自己的身前,遮住大半燭光。

“卿卿似極少有如此嬌羞的模樣。”蘇子澈含笑地伸手,撫上她微微發熱的臉頰,半是調笑道,“這般模樣,才像個尋常女子,叫人動心啊……”

妖嬈也已然睜開了眼,與他對視:“妖嬈記得,夫主之前可不是這麽說的。夫主從前總是誇讚妖嬈並非尋常女子,方才讓你動心。”好歹她也是個現代白領,不是沒看過光著上身的男模,不能被區區一個蘇子澈的後背給打亂了陣腳!

“嗬……卿卿應知澈並非此意。”蘇子澈見她這麽快就恢複了鎮定,似乎沒了“調情”的興致,收回了手,兀自走到一旁榻上落座,直入主題道,“來,坐吧。今次是有要事與你說的。”

聞言,妖嬈也肅了容色,坐到他的身旁問:“出什麽事了?”

“確實是出事了。而且是一件,讓陳帝不得不停止試探,立刻把佟家軍交還給你統帥的大事——”蘇子澈雙眼微微一眯,“鮮卑要卷土重來了!”

妖嬈的心猛然收縮,眼前突然閃過無數畫麵——都是屬於這個身體經曆過的,與鮮卑的無數次交戰場麵。強撐過一陣莫名的暈眩,妖嬈穩了穩心神,很快便明白蘇子澈話中的含義。

“你的意思是,如今趙國已經被陳國吞並,所以這次直接受害的就是陳國邊境了。陳國士兵並無抵禦鮮卑騎兵的經驗,但是始終鎮守於邊境的佟家軍有,我也有,所以陳帝隻能派我去了。那麽佟家軍必將回到我的手中。”

“嗯,不僅如此,陳帝實際上是麵臨雙重危機。如今軍中勢力已然被朝中幾個黨派瓜分殆盡,所以隻有你這個毫無根係的外族人,才最安全。”蘇子澈讚賞地望了她一眼。

妖嬈微微頷首:“確實,換做任何一黨,一旦凱旋,都很有可能對他發起兵變。”

“不過這次鮮卑野心不小,發兵十五萬,而且是兵分兩路,同時入侵了魏國疆土。隻不過,依照目前看,陳國這邊領兵的是素有善戰之名的鮮卑二王子慕容撻,且是主力部隊十萬人左右,而魏國那麵則是大王子,資質平平。隻要擊敗了慕容撻,鮮卑主力一旦有失,那在魏國的鮮卑軍多半也會知難而退,就不值一提了。”蘇子澈繼續道。

“同時出擊?這倒是少見。”妖嬈略一訝異後,又問道,“你方才說的是準備……鮮卑還未出兵?”

蘇子澈沉吟片刻,才微微頷首道:“算上消息傳到我這裏的時間,約莫還要後日才會發兵。陳帝要得到消息,大致在後日深夜吧。”

他的措辭微妙,讓妖嬈隱隱約約察覺到陳帝的一些耳目恐怕已經被蘇子澈所掌握了。陳國一向沒有與鮮卑對敵的經驗,再加上時間倉促,陳帝幾乎別無選擇!

隨著妖嬈的沉思,屋內陷入了短暫的沉寂,而再開口,兩人卻是異口同聲。

“這次出征——”

妖嬈一怔,隨即道:“你先說吧。”

“這次我隻會負責後勤,坐鎮兆麟。”蘇子澈說著,身子傾了傾,抬手撫上妖嬈的鬢發,“你雖為主帥,帶領的也是你自家軍隊。然而你畢竟一年多未歸,佟家軍中的人不可盡信,還需多多小心,知道嗎?”

心中一暖,妖嬈微微垂首,輕應了聲:“嗯,我心裏有數,你別擔心。”

“你是與鮮卑鐵騎作戰……澈怎能不擔心?”蘇子澈低歎一聲,手順勢落到她的肩頭,將她攬入懷中,“兆麟這邊的明槍暗箭。澈能替卿卿擋下。可戰場上的刀劍無眼,澈也是鞭長莫及。”

“我一身卓絕武藝呢,有什麽好擔心的?”

妖嬈俏皮地衝他擠擠眼,換來他的搖頭失笑:“怎會有人這樣厚顏地誇讚自己的武藝?罷了,左右暗影仍跟在你的身邊,我也稍可安心。在陳帝那裏,你也不必多說什麽,自有人助你。”

“好。”妖嬈點點頭,靠在他的懷裏,輕輕閉上眼,露出些許疲態。

“睡吧。”蘇子澈輕拍了拍的背,將她摟得更牢,用一種半哄著孩子入睡般的語調低聲說著,“該走的時候我再叫醒你,別擔心……”

案上的燭台被他吹滅,唯有朦朧的月光灑落在窗台邊,一室安逸,一世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