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芒畢露風波起
妖嬈本以為第二天她就能走出這閣樓,卻沒想到一連三日,除了來送飯的人,蘇子澈竟真沒有派人來放她出去。
直到第四日,殷義出現在她麵前,她才終於找了個能說話的人。
“大人可是決定了?”妖嬈隨手接過殷義手中的食盒,放於一旁,便問道。
殷義卻搖搖頭:“是主公讓我來問問你,你是否改變主意。”
“什麽?”妖嬈一時沒能明白出他話中之意。
“主公說,如果你改變心意,此事隻有你、我、他三人知曉,可以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趙國那邊派來追殺你的人,他也會替你擋下,不需擔心。”殷義神色複雜地盯著妖嬈說道,“婦人,主公這幾日比以往更沉默寡言了……”
心中有些發酸,妖嬈勉強笑道:“這我就不明白了,難道把我以姬妾的身份留在相府,會比公開我郡主的身份對大人更有利嗎?大人竟會如此執著?公應當多勸勸的。”
“我何嚐沒有勸過?”殷義低歎一聲,“有件事,婦人尚不知情。沒有主公允許,我本也不應說與你聽,隻是——此番便算我多事一回吧。”
這倒讓妖嬈好奇了,做了個“請”的手勢:“公請講。”
“前陣子,大約就在你遇險之前的一段時間吧,主公已在秘密安排你的事情。這件事主公不放心旁人,多是由我著手在辦。他給你尋了一個養在深閨,從不見人的中雲國貴族女的身份,此女實際上已在幾年前鮮卑攻破中雲國都時就罹難了。到時,便宣稱此女與主公早有婚約在身,且在戰亂中僥幸逃生,巧合地以姬妾身份來到主公身邊。經過一年的暗中調查,主公終於確認了你的身份,讓你認祖歸宗後,與你完婚。”殷義用陳述的口吻說完了這段長篇大論,卻在妖嬈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原來……”原來那日她在書房外斷斷續續聽到的,便是這件事,她卻誤認為蘇子澈要另娶他人了。
“婦人,主公對你的用心,不要說我,就是他自己恐怕都覺得是在意料之外……你如今卻著實給他出了道難題啊!”殷義也是萬分為難一般,“這些年,我看著主公身邊從無讓他開懷舒心的婦人,見你識得大體,又頗有智謀,雖無背景,倒也不失為主公良助,故而對安排你身份一事也格外上心,卻不想成了個殘局……你郡主的身份若是公開,再想和主公在一起,隻怕是千難萬難了!於公,我自然希望主公從大局出發,於私,我卻願主公能尋得一紅顏知己,故而卻從未想過將此事透露給其他幕僚,讓他們來勸主公。”
“若他們得知,他必然是要從大局出發的,否則會讓親信們寒心。”妖嬈低聲喃喃。
殷義又問了一遍:“既已得知此事,婦人的主意可有改變?”
“我想見他一麵。”妖嬈並沒有回答他,而是異常堅定地抬首望向他,“我相信這件事並非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哪怕前路困難重重,也總有辦法兩全,隻是時間問題罷了。我不怕等,想來他更不應該在意這些過程。”
殷義有些訝異,隨即釋然道:“嗬……你這婦人啊,想法總是與眾不同!那便跟我來吧,主公這幾日都在書房。”
對於他的評價,妖嬈隻是報以自信的一笑,跟他出了房門,徑直去往書房。途中殷義還臨時起意,要和她比較輕功,於是兩人便一道施展輕功,幾乎是轉眼間就到了書房門外。
殷義並沒有出聲,隻是以眼神示意妖嬈自個兒進去便是。妖嬈衝他一福身,無聲道謝後,推門而入。
書房內,蘇子澈正斜倚著,單手支著頭小憩,大約是睡得熟了些,故而並未被妖嬈的推門聲驚醒。
輕輕帶上門,妖嬈躡手躡腳地來到他身邊,跪坐下來,含著淡淡的笑意凝望著他。這一刻,看著熟睡的蘇子澈,妖嬈心中滿是柔情。
不論如何,這個男人竟默默想要以妻位來讓她安心留在他身邊,可見是動了真心的。妖嬈並非鐵石心腸,不能不感動於他這一番用心。這樣的蘇子澈讓妖嬈有了些許信心,或許以後他能為她做出更大的讓步,比如不納妾?
這麽一想,她不禁輕笑出聲,驚擾了蘇子澈的夢。
“你怎麽來了?”甫一睡醒,他的嗓音有些沙啞。
妖嬈連忙替他斟了茶,遞給他:“夫主,先喝點吧。”
“聽你這稱呼,是改主意了?”蘇子澈接過茶盞,眉頭略微舒展,勾唇笑道。
“不。”妖嬈卻搖搖頭,“妾並沒有改變主意。妾是來勸夫主改變主意的。”
聞言的蘇子澈眸光又冷了下來,對於她的話不置一詞。
“夫主的用心,妖嬈已經都知道了。”妖嬈仿佛未覺他的冷淡,伸手握住他的手,還抬起他的手,在自己的側臉上蹭了蹭,柔聲道,“妖嬈想做夫主的妻,但卻不想因此讓夫主放棄大好機會。妖嬈不願成為夫主的絆腳石。”
“哼,說得倒是好聽。”蘇子澈冷哼一聲,神情卻緩和了些。
妖嬈再接再厲道:“其實隻要夫主不嫌棄妾做新娘時已是老姑娘了,那多等幾年又有何妨?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妖嬈先替夫主打下一片江山,再與夫主舉案齊眉,紅袖添香,江山美人皆有,不是美事一樁嗎?”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雖百般謀算,卻也隻能盡人事而已。若是不成,你預備如何?”蘇子澈微聽了她這番話,微皺眉。
“那也無妨啊!到那時妾靠著那會所的收益,已腰纏萬貫,便和夫主一起隱退山林,做一對逍遙夫妻,不好嗎?”妖嬈笑得燦爛。
對於她的這一提議,蘇子澈沉吟一聲,並非立即表態。
見他有所鬆動,妖嬈又道:“妾保證這期間不會再生離意!夫主為妾安排那麽多,不就是為了讓妾能安心留在你身邊嗎?”
蘇子澈斜睨她一眼,仿佛在說她自作多情。妖嬈卻不管不顧,一味蹭著他的掌心,難得地在衝他撒嬌。
“你可知道,如此一來,你會被推上風口浪尖?”他鄭重地問。
她卻不以為然:“妖嬈可不是養在深閨的女子,不怕什麽風口浪尖!更何況,不是還有夫主暗中護著我嗎?”
“哎……也罷。”蘇子澈平靜地審視了妖嬈片刻,最終將她拉入懷中,“既然你執意如此,對我來說也實是一件好事,隻望你日後不要後悔。”
靠在他懷中,妖嬈的雙眸璨如星辰:“都是自己的選擇,有什麽好後悔的?”
聽了這話,蘇子澈突然大笑出聲:“哈哈哈——好!好!不愧是我蘇子澈的女人!之前倒是我俗了——”
“夫主能為妖嬈俗一次,妖嬈倒是很開懷。”見他終於釋懷,妖嬈心情也是極佳,也沒想多,就湊上去輕啄了他的側臉一口。
蘇子澈一怔,隨即挑起她的下顎,深深吻了下去。
午後暖陽正好,光影在這一對璧人的衣裳上流轉著,變幻著,見證了兩人這綿長的一吻……
陳國皇宮的大殿一派恢弘富麗之氣,繁複的金線雕花隨處可見,哪怕是最不起眼處,亦是雕著最精細的龍鳳紋飾。
這是妖嬈第一次入宮,也隻有身臨其境,才知何為皇家氣派。
“嗤,這婦人說她是趙國鎮北王之女佟妖嬈便是了?何人可以作證?如何能夠證明?”一名著華麗朝服的中年男子發出一聲嗤笑,目光不善地盯著站在殿下的妖嬈。
“陳氏一門族長陳衎老奸巨猾,默許陳氏內部分派,一派站在太子一邊,一派則站在三皇子那邊。陳衎讓兩派各為其主,互不幹涉,自己則裝出忠於陛下的模樣,實則常做順水人情。如此一來,太子或者三皇子任何一人繼位,陳氏都不算是站錯了隊。”
“這件事上,太子曾經求娶過你,出兵攻打趙國的事多半就會落在太子那頭。而得勝又是必然,所以三皇子一派不會坐視大功就這麽落到太子頭上,肯定會有人出來質疑你的身份,而且這人多半就是想送三皇子一個人情的陳衎。不過你放心,他隻是做個樣子給人看,倒不至於真的在陳帝麵前顛倒黑白……”
妖嬈回想起之前蘇子澈交代給她的話,不著痕跡地望向蘇子澈立著的方向,見他也正回眸看她,心頭不禁一暖。
“不知這位大人如何稱呼?”妖嬈客氣地對那名大臣福身問道。
“左仆射陳衎。”那男子頗為傲氣地回道。
“原來是陳大人。”妖嬈再度對他施禮後,才緩緩道,“想要確認妖嬈的身份其實不難。鎮北王帳下凡是能喊得出名號的將領,都識得妖嬈。趙國有頭有臉的王公大臣,也皆可指認。”
陳衎聞言冷笑一聲,拂袖道:“這些人皆不在我陳國,難道還要為了你一個婦人的信口開河,特地去請來一兩位對質嗎?!著實可笑——”
說罷,他便轉身麵向殿上的陳國皇帝陳靖說道:“皇上,依微臣看,出兵趙國還是另找其他更可靠的說法為妙!聽信一婦人之言,未免太過兒戲!”
龍椅上的陳帝已然年過半百,長年的宮廷生活讓他身材發福,麵色灰暗,可那一雙鷹眼卻依舊透著不容小覷的銳利,讓人不敢輕易在他眼皮子底下糊弄。
“眾位愛卿以為如何?”陳帝並未立刻表態,而是衝殿下之人發問。
原本知道攻打趙國一事詳細內情的人就不多,故而,此時此刻在殿上的除去蘇子澈和陳衎以外,也隻有四位大臣,都是從二品以上。當然了,作為多多少少有所牽涉的太子,也立在階下。
“微臣以為,趙國鎮北王女死訊再已傳開一年有餘,趙帝也已替其風光大葬。我陳國若要以此為理由,必須要有能夠說服人的證據。”一名暗紅朝服的臣子出列道。
另一位老臣隨即站出來補充:“若能有可信服的證據,以此為發兵的理由,可以說是再好不過。所以臣以為也不可太過武斷否決趙佟郡主還活著這一可能。”
“嗯……”陳帝微微頷首,又看向太子,“太子,你怎麽看?”
“兒臣以為……陳衎大人所言有理,找人來指認確實太過興師動眾,更何況這樣一來豈不是暴露了我們的謀劃?”太子的目光不自覺地瞟了眼站在他斜前方的蘇子澈後,才叉手回稟,“但若是對這個說法棄之不用,又太過可惜。我們所求不過是一個出兵的理由,隻要這郡主是真的,禁得起考驗,讓趙國百口難辯,便可以了。所以兒臣覺得,不妨嚐試其他證明之法。”
陳帝沉吟一聲:“哦?還有何法?”
這時那名始終沉默,做武官打扮的中年男子突然發聲:“皇上,臣有法可以一驗。隻是……刀劍無眼,若是這婦人有所損傷,還要請相國見諒了。”這後半句,他是轉向蘇子澈說的。畢竟妖嬈是蘇子澈的寵姬,這是她目前公認的身份。
“驃騎大將軍乃陳國武將之首,佟郡主也是趙國大將,由將軍來驗證將軍,倒是有趣,澈很願意見識見識。”蘇子澈笑得雲淡風輕,一副全然與他無關的模樣。
“既然如此,皇上,臣聽說趙國這位郡主乃女中豪傑,精通兵法,武藝精妙,箭術更是無雙。這般女子放眼重華找不出第二人,若是此姬也能做到,那便一定是那佟郡主本人了!”
陳帝聞言緩緩點了點頭:“吳愛卿此言有理。那試驗之法,便由愛卿來定吧。”
“謝陛下信任!”那吳厝將軍謝恩過後,就轉向了妖嬈,“婦人可願一試?”
妖嬈鎮定自若地衝他行了個軍禮:“全憑將軍做主。”
見她的軍禮行得如此熟練標準,不似作偽,吳厝的目光不由深了些,正待開口,卻被妖嬈搶了先。
“隻是武藝箭術都是好考量的,這兵法,將軍打算如何驗證?如果隻是讓妖嬈背誦兵書,做些對應,卻是無趣了。”她這般好意提醒,反倒更顯得她胸有成竹。
“這——”吳厝聽她這麽一說,果然一怔,一時為難地沉吟起來。
“老臣聽聞相國大人當日從陳舍人處討了這妖姬來,似乎別有用意,不知這傳聞可真?”之前保持中立的態度的那名老臣又站了出來,卻是岔開話題,讓人摸不著頭腦。
蘇子澈含笑頷首:“正是,竟瞞不過寧太保。當日陳舍人向澈獻策對付鮮卑之法,甚是精妙。澈有意對他略做了些考量,發現陳舍人並無軍事才能,定是另有高人指點。而當時,陳舍人身邊隻是多了此姬,澈出於好奇,便討了來。”
“哦?這麽說,那策確實有可能是此姬所出?”寧太保摸了摸胡子,轉而望向妖嬈,“姬能證明嗎?”
這位太子太保妖嬈是知道的,因為太子和蘇子澈在這件事上算是站在同一陣線,故而他也配合著蘇子澈“唱戲”,一切都朝著他們所預料的情況發展著。
“……或可從陳舍人處得到求證。當日妖嬈向陳舍人獻策時,隻有我與他兩人在場,隻有他可以作證。”妖嬈微微蹙眉,答道。
雖然這份“證詞”應該不會給陳泰帶來多大的麻煩,又能同時讓陳氏的人無可挑刺,但牽扯進陳泰,她並不太情願。她為此也與蘇子澈爭過,卻不料某人竟吃起了幹醋,叫她哭笑不得,隻好作罷,從了他的安排。
“茲事體大,是否要讓陳舍人來一趟,還請陛下定奪。”太子太保聞言後略一頷首,向陳帝請示。畢竟陳泰隻是個較低品階的官,不曾參與到政治中心。
陳帝回憶了片刻,問道:“陳舍人……是陳氏一脈吧?左仆射以為此人可能信得過?”
“乃是陳氏旁支。”陳衎想了想,才有些不情願地回稟道,“此人官階雖然不高,但為人謹慎小心,微臣以為不成問題。”
隻要是陳氏,哪怕是旁支,陳衎都不好隨意貶低,故而隻能點頭。這也是蘇子澈早就料到的。
“嗯,那就派人去一趟吧。”陳帝沉聲吩咐伺候在一旁的總管大太監,“徐福盛,你帶人去,記住不要驚動了旁人。”
這徐福盛是陳帝的親信太監,隻有他去陳帝才能放心。
徐福盛領命而去後,大殿重新陷入了無邊的寂靜,耳力過力的妖嬈幾乎可以聽出每個人呼吸的起伏,甚至以此推測他們現在的心態如何。於是她便用這來打發等待陳泰到來的無聊時間。
“微臣陳泰,拜見陛下,陛下萬安。”
少頃,身著墨綠朝服的陳泰在太監的引領下踏進了大殿。隻見他邊往裏走,邊四下環顧了一圈,目光在掃過妖嬈的時候微微一停,隨即站住腳步,對陳帝行了叩拜之禮。
“愛卿平身吧。”陳帝露出威嚴的笑意,“此番讓愛卿前來,是有一事求證。”
“微臣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陳泰恭敬地答道。
妖嬈從側麵靜靜地打量著陳泰,一年多不見,她發現他比從前更加穩重了,即使是麵對未知的情況,也麵不改色,就連呼吸也隻是稍稍紊亂了片刻。
“嗯。你可還識得她?”陳帝說著,指了指妖嬈。
“識得。她曾是微臣的姬妾,後轉贈給了相國大人。”陳泰再看了一眼妖嬈,點點頭。
陳帝於是又問:“你曾給蘇愛卿獻過地榆鮮卑之策,可有此事?”
“……確有其事。”陳泰麵色微微一變,竟然再度跪了下來,“請皇上恕罪。”
“哦?”陳帝不解。
對著陳帝叩了個首,陳泰才說道:“微臣確實曾經獻策給相國大人,是在那一次裁官時為了保住官位所為。然而,那計策卻不是微臣所想,微臣並沒有軍事才能。當日……微臣為保官位已經欺瞞了相國大人,如今不敢在殿前再欺瞞一次陛下。”
“哦?那計策是誰想出來的?”陳帝繼續問。
“乃……乃微臣轉贈給相國大人的姬妾想出的。”陳泰硬著頭皮答道。
這回陳衎有些坐不住了,上前一步:“陳舍人,你作為朝廷命官,竟然聽信一個姬妾言論向上官獻策?還是軍事計策?豈非太過兒戲?!”
“確實是微臣太過輕率,故而才要請陛下恕罪。”陳泰卻沒聽出他的話外之音,一臉慚愧地說,“微臣沒有軍事之才,瞞得了初一,也瞞不過十五,不如此刻就承認了。而且,因為微臣……微臣對妖姬仍心存念想,便留下了她當日獻策時給微臣看的手稿,還在家中……仆射大人,微臣有辱陳氏一門,微臣……”
陳衎被他這一番話氣得不輕:“哎!你——”
而妖嬈則神色複雜地抿唇笑了,陳泰不僅變得沉穩,也不複以前那般優柔寡斷,更少了份趨炎附勢的小人之相。雖然如此,他又不顯得過分耿直,足以讓他在他的五品官位上保全自身了。隻是……他竟還一直念著她麽……
“左仆射何必這麽大動肝火?”陳帝卻舒展開眉心,滿意地笑說,“依朕看,陳舍人很是不錯。”
得到陳帝出人意表的稱讚,陳泰一怔,隨即用一種感激地聲調謝了恩:“多謝陛下不罪——”
“起來吧。”陳帝微微頷首,“那份手稿你收在哪裏?朕讓徐福盛再去取一次。”
“這……可否容近稟?”陳泰為難地說。
陳帝忍不住挑眉:“也可。”說罷,他就示意徐福盛走近到陳泰跟前去。
徐福盛走近之後,陳泰卻附耳對他低語了幾句,才退開半步道:“有勞了。”
盡管大殿異常安靜,但在場之人除了吳厝外都是文官,耳力不足以聽到這種近乎竊竊私語的聲音。唯有妖嬈的耳根微微紅了,接著她又自持地抬首假裝不經意地望了吳厝一眼,發現他神色並無異樣,也不知他是否能夠聽到陳泰那一句“藏於枕下”……
“陛下,取來了。”
胡思亂想時,時間總是過得快些。妖嬈覺得這次徐福盛來回一趟比方才手腳快多了。
字跡自然是要比對,很快就有宮人取來了筆墨。妖嬈當場寫了同樣的幾行字,麵呈給陳帝後,又連帶著那份手稿在幾位朝臣中傳閱了一遍。
“筆跡確實一致。這手稿上的墨跡也確有段時間了,上麵還有人手常常撫摸的痕跡,不似作偽。”一片沉默中,還是吳厝出聲道,“微臣也看過了這上麵所獻之策,微臣以為這關算是過了。”
陳帝並無異議地頷首:“嗯。陳舍人,你可以回去了。”
“是。微臣告退。”陳泰雖不解究竟所為何事,卻也隻得跪安退下。
待陳泰離開大殿後,吳厝才再度說道:“武藝和箭術都好驗證,隻是不能在這大殿中,還要請陛下移駕校場。”
陳國的皇宮占地極大,故而宮廷校場的麵積也足夠騎著戰馬馳騁一番。與妖嬈對戰的,正是那名吳厝大將軍。
妖嬈並沒有合身的戰甲,為了公平起見,吳厝也沒有穿。妖嬈自己挑選了一把合手的長劍後,吳厝又為她挑選了一匹好馬,讓她騎著跑上兩圈,熟悉熟悉。
策馬在校場內跑了幾個來回,妖嬈發現這馬不愧是宮廷中的寶馬,性情溫順,行動矯捷,與她配合起來很是默契。
於是她勒馬來到校場的中央,對著吳厝拱手一禮:“妖嬈準備好了,將軍請吧。”
“請!”吳厝也翻身上馬,原地調轉幾次馬頭後,接過部下扔來的長槍,對妖嬈回了一禮。
原本在殿內的幾人此刻都坐在校場邊,陳帝自然也在內。蘇子澈始終垂首抿著茶,讓人無從從表情與眼神中看出他的所思所想。倒是太子還頗有幾番憐香惜玉,對著校場中央的吳厝揚聲道:“大將軍還是點到為止吧——”
“臣遵旨。”吳厝聞言,並未猶豫地恭敬應道。
劍短槍長,在兵器上,妖嬈本就處於劣勢,又是女流,太子讓吳厝這個大將讓上三分倒也不為過。
“妖嬈勸將軍還是莫要太過大意。”看出吳厝的輕敵心理,妖嬈朱唇輕啟,灌注了內力的話,雖然聽起來並不大聲,甚至還語調輕柔,卻讓在場的每個人都聽了個清楚。
“多謝提醒!”吳厝挑眉,傲然地回了一句,便持槍策馬,迎戰上來。
妖嬈也毫不示弱,同時趕馬,不避鋒芒地向他衝去,兩人很快就短兵相接上了!
“叮——”劍鋒與槍刃重重地撞在一起,這第一回合,兩人極其默契地選擇了毫無技巧地正麵交鋒!
吳厝的這一槍,可以說用上了七成的力道,本是想一招就把妖嬈手中的長劍震飛,卻沒想到妖嬈持劍的手竟是絲毫未有動搖!兩樣兵器相抵著,僵持著,兩人暗自開始較量起了勁力。
身為女子,若光憑蠻力,自是抵不過虎背熊腰的大將吳厝,可她的內力明顯勝過吳厝許多,導致吳厝又加了兩成力,竟也不能奈何得了她!
“再這麽僵持下去,將軍未必有勝算。”
可更吳厝震驚的是,妖嬈非但麵色不改,還能分出心神對他低語了一句。
“好身手!”隻聽吳厝暴喝一聲,手腕一轉,槍刃擦著火星從妖嬈的劍鋒上橫掃而過,兩人的膠著終於告一段落。
分開後,吳厝策馬回轉了幾步,麵露鬱鬱之色,不服氣地道:“是我輕敵了!來!我們再戰!”
妖嬈用行動回答了他的挑戰,雙腿一夾馬肚,更為主動地衝上去。經過這一輪的交鋒,她已經摸清吳厝的路數——他畢竟隻是領兵將領,若論單打獨鬥和優秀的劍客宗師的武技還是有著天壤之別的,她隻要以巧就能輕易取勝。
兩人再次迎麵交鋒,但見吳厝一槍大力橫貫而來,妖嬈敏捷地向後一仰輕巧躲過,隨即迅速起身挑劍,直刺他大開的胸口。吳厝橫槍回擋,竟被她灌注的內力震得心口一陣悶痛,手上力道也不敢減輕,長槍一撐將妖嬈的劍掃開。
可妖嬈這次卻沒有這麽輕易就放過他,她已然完全回憶起了師門傳授的一套行雲劍法。行雲劍法,顧名思義,使來輕巧靈活,如行雲流水,劍勢變幻莫測,令人防不勝防。
吳厝隻覺得妖嬈的劍在一瞬間分成了數十把,從四麵八方刺來,進退莫測,他隻用一把長槍來防,不過幾次抵擋,便覺吃力。可身為驃騎大將軍的尊嚴不容他再一次率先退陣,索性豁出去,不再防守,將左肩送上她的劍鋒,右手持槍采取主動攻勢,用上了十成的蠻力不管不顧地衝她心口刺去,想迫使她回防,要破解她的劍法!
“將軍小心了!”可妖嬈卻沒有絲毫驚惶,再次灌注內力說出這一句話。
時間慢慢凝固,她閉上眼睛,感受著兩人周身氣流的流動,準確感知到了吳厝這一招露出的破綻!隻見她以一種完全不可能地角度向左一偏,整個人都懸了空,隻剩下雙腿還勾在馬背上。在吳厝的長槍完全刺出,撲了個空,還來不及收勢時,她長劍向上一貫,灌注了八成內力,“叮”的一聲把他的長槍震飛出去!
就在眾人大驚失色時,妖嬈早已穩穩坐回馬背,長劍一指,抵在了吳厝的胸口。
“將軍,承認了!”
吳厝左手握著被震麻到毫無知覺的右手腕,不敢置信地低頭看著抵在自己胸口前的劍鋒,神情複雜。
“將軍,這一關就算是過……將軍!”妖嬈正準備問他這關考驗算不算過了,卻發現他眼神不對,急忙出撤開了劍——幾乎是與此同時,吳厝整個人朝前一撲,竟然是準備自己撞劍求死!
妖嬈扔開了劍,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說道:“將軍這是何必?勝敗乃兵家常事。若隻因這一時勝負,為了一己自尊,將軍便要自盡,卻將陳國的子民置於何地?隻是一場比試就讓陳國少了一員大將,他國皇帝可都要開懷了!妖嬈雖不才,卻也知不能讓親者痛,仇者快!”
“……你說得對。”吳厝的麵色變了又變,最終慚愧地說,“是吳某太自負了。若是我就此自殺,反而是對女將軍的不尊重啊!”
說罷,他翻身下馬,鄭重地向她行了一個謝禮。妖嬈也急忙落地,虛扶起他:“將軍言重了。”
“女將軍快隨我去麵見陛下吧!”吳厝順勢直起身,對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妖嬈知道自己此番的身手與氣度,已經讓吳厝對她產生了敬意和惺惺相惜之情。
眾人在校場邊上遠遠看著兩人的舉動,卻聽不到內容,早已心下好奇。此番見兩人回這邊走來,都將目光投向了吳厝。方才這位陳國的驃騎大將軍可是對妖嬈行了一個不算小的禮啊!
“皇上,微臣無能,敗了——”吳厝單膝跪地,稟告道,“但經此一戰,微臣已經可以確保此女定是趙國的佟郡主無誤了!無論是身手、膽識還是氣概,皆是大將風範。之前那份策書,也隻有精通兵家之事,真正和鮮卑作戰過的將軍才能獻得出。各國雖也有不少女將,但能到達這個境界的,擁有與鮮卑作戰經驗的,除了佟家女將,再無第二人!這第三關,微臣看,也不必了。”
吳厝字字擲地有聲,在場之人中,除了蘇子澈都露出了訝異之色。而陳帝卻是微微皺眉,沉聲問道:“此事非同小可,愛卿不可輕率啊!”
“陛下所言極是,將軍不妨繼續主持。就算不當做試驗,讓我們開開眼界,見識一下絕世箭術,也是好的。”率先出聲支持的卻是蘇子澈。他若有若地掃過一眼妖嬈,見她麵帶淺笑,自信滿滿的樣子,不由也勾起了唇角。
“這——也好!”吳厝隨即起身,轉而對妖嬈道,“請女將軍隨我去那邊挑選合適的弓吧。”
妖嬈微微頷首,向眾人致禮後就隨他離開了。她麵上雖保持著雍容的笑意,可心裏卻沒之前那麽平靜了。原本她的想法就是在這一場比武上震懾住吳厝,靠他的擔保免掉箭術的試驗,卻沒想到陳帝如此謹慎……莫不是陳帝以為這般兵法,這般武藝,還能找出第二個人不成?武藝她從半年前就多多少少在“實戰”,可箭術她卻隻在對蘇子澈公開了身份後,在相府裏練習過幾次,真到了這大場合,沒準手一抖……
“女將軍?女將軍可是中意這把?”
一麵挑選弓,一麵回憶著箭術的要領,妖嬈不由出了神,良久才聽到身邊吳厝的問話。
“嗯,就它吧。”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應下。宮廷中的弓想必都不會太差,自己不過是在拖延時間而已。
挑好弓箭的妖嬈與吳厝一起回到了陳帝麵前,請示究竟要如何考驗。
陳衎笑得意味不明,起身稟奏道:“陛下,微臣曾聽說箭術高超之人,百步可穿楊,不妨就拿一片柳葉一試。”
“哎,不可。百步穿楊之說,有誇大其詞的成分,從未聽人真的可以辦到。”吳厝反對道,“拳頭大小之物,足矣。”
蘇子澈卻在這時突然站起身,對著陳帝一施禮後,拿起茶盞,一步步向反向走去,一直走了一百步,再停下,轉身笑道:“若是射這茶盞,如何?”
簡直是瘋了!妖嬈倒吸一口冷氣,忍不住在心裏怒罵了他一句。
“使不得,使不得,萬一要是偏了……”太子這回可坐不住了,急忙大聲勸阻,“相國大人將茶盞交給下人端著便是。”
“陛下,人是臣帶來的,臣在帶她來之前,自是求證過一番的,所以臣並不擔心箭會射偏。若真射偏了,她是冒牌貨,那確實是微臣的失職,便算是謝罪了。”蘇子澈朗聲對陳帝說道。
原來他是為了將陳帝一軍……妖嬈聽他這話,當即了然。
“也可。”陳帝眸中精光一閃,隨即首肯。這一瞬間,妖嬈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眼底冰冷的殺意。借一次“意外”名正言順地除掉蘇子澈,正遂了這位帝王的心意。
她到底要不要配合蘇子澈冒這一次險?若是贏了,找到出兵大好理由的功勞就全歸於了蘇子澈,他在這次的戰事中將擁有無可取代的發言權,陳帝礙於顏麵將無法太多約束他。可若是輸了……妖嬈抿著唇,一時有些躊躇。
“請吧?”陳衎見她麵露為難之色,大為得意,在旁陰陽怪氣地催促道。
她又望了眼蘇子澈,見他漫不經心地托著茶盞,整個人都很放鬆的樣子,就如同他枕在她膝上時那般……他是真的相信她啊!
“妖嬈這便試過!”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鼓舞,她對著陳帝一行禮後,便背轉過身子,抬手接過小廝遞來的箭矢,搭上弓。
微微眯眼,妖嬈屏息凝神,摒棄一切雜念,將所有的感覺都凝於指端,接著大力拉滿了弓弦!
在場所有人都忍不住在這時屏住了呼吸,唯有蘇子澈依舊在笑著,平靜地望著那可能奪去他性命的箭矢。
“咻——”
妖嬈終於放開手,箭矢破空而出,挾著勁烈的疾風直衝蘇子澈而去。妖嬈一瞬不瞬地盯著那箭矢,感到它的速度一點點變慢,變慢,最終從茶盞中央穿透,傳來一聲清脆的破碎聲……
她成功了!她激動地望著蘇子澈,千言萬語都哽咽在了喉間。而蘇子澈則是眼底帶著寵溺的笑意,衝她微微點頭,仿佛是在誇獎她做得好。
“好!好啊!”吳厝回過神來,忍不住撫掌喝彩,“聖駕麵前,能如此正中靶心,實屬不易!”
妖嬈放下弓,矜持一笑:“將軍說笑了。千軍萬馬之中妖嬈都不曾眨眼,聖駕麵前並無刀槍相加,何必驚惶?”
被妖嬈這麽一反問,吳厝先是一怔,隨即正準備開口補救,陳帝卻撫掌打斷了他。
“好!好!”陳帝大笑了幾聲,“看來這位必定是趙國的佟妖嬈郡主無疑了。之前多有怠慢之處,郡主不會見怪吧?”
妖嬈抿唇一笑,單膝跪地行了個軍禮,朗聲道:“茲事體大,陛下再三求證也情有可原,妖嬈並未放在心上。隻是妖嬈卻有一不情之請。”
“哦?”陳帝挑眉,饒有興味地看向她。
“妖嬈請求陛下,此番對趙之戰,由妖嬈作為主將出征!”妖嬈抬首,雙目神采奕奕,直視陳帝,一語驚人。
陳衎仍是最先出麵阻止:“陛下,不可啊!她本是趙國之將,怎會盡心盡力為我陳國攻打故土?!”
“陳大人說得不錯。妖嬈確實曾有言,但凡有我佟妖嬈在,絕不讓他族鐵騎入趙境內。但此一時彼一時,趙帝先不仁,就不能怪我不義!拜趙帝所賜,妖嬈差點丟了性命,此仇不能不報!”妖嬈麵上應者陳衎的話,目光仍然一瞬不瞬地凝在陳帝的麵部,觀察他每一個微不可察的表情變化。
見他隱有動容之色,她又補充道:“我佟家軍常年鎮守北疆,而陳國攻趙,是從趙國南麵,妖嬈既不會碰上自己的舊部,就更不會手下留情。若妖嬈仍是一心向著趙國,又何必多此一舉,將自己的身份公之於眾?請陛下三思!”
聽完妖嬈的長篇大論,陳帝卻隻是報以意味不明的一笑,反而問道:“那依佟郡主看,此戰誰做主帥好?”
妖嬈心中咯噔一聲,眼角餘光偷偷瞥了一眼已經重新入席的蘇子澈。這廝卻絲毫沒有反應,自顧自地低頭喝起茶來。都這節骨眼了,他還是這麽喜歡看她著急上火的模樣來取樂!
“妖嬈不敢妄言。”她隻得先推辭一句。
“無妨。”陳帝擺擺手,“暢所欲言便是。”
看來陳帝是不打算放過她了……妖嬈深吸一口氣,電光石火之間已然有了打算,於是拱手道:“妖嬈尚未參與此戰,本不宜妄議。若真要讓妖嬈來說,那妖嬈隻能先站在自身為主將的立場上來選。若陛下能任命妖嬈為主將,那麽我希望相國大人能為此戰主帥!”
“可有原由?”陳帝唇角一沉,似乎有些不悅地問道。
“理由很簡單。這場戰事對陳國來說也算是至關重要,所以擔當主帥、統籌全局之人必定也得在朝內位高權重,並且有相當的軍事知識與統率經驗。想必今日能來的,都符合位高權重這一條件。至於軍事經驗,驃騎大將軍自然沒話說,隻是將才未必就是帥才。妖嬈不才,卻也曾經聽聞過蘇大人當年的戰績。”妖嬈並未因他的態度而慌亂,坦坦****地道出了理由,“況且這些人中,妖嬈與蘇大人接觸最多。有他當主帥,想必我這個主將也能當得順心些。我也不希望一些什麽都不懂的文官對我決定的戰術指指點點,耽誤戰機!”
“不錯,不錯!朕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真話了……”陳帝很快止了笑,麵上卻笑意不減,“佟妖嬈,你很不錯!朕便允了你的兩個要求!”
“陛下——陛下不可啊!”陳衎還想在攔,卻被陳帝以眼光製止。他侍奉在陳帝身邊多年,什麽時候不可違拗聖意最是清楚,故而再不甘也隻能退下了。
妖嬈隻冷眼看著陳衎陰沉的臉色,知他可以讓太子或是三皇子中任何一人做主帥,都對陳氏有莫大的好處,卻唯獨不能是蘇子澈……
“朕現在就任命蘇愛卿為此戰主帥,佟妖嬈為主將,吳愛卿為先鋒作戰。”陳帝說到這裏,頓了頓,目光投向吳厝,笑問他,“此番隻能讓愛卿屈居先鋒了,愛卿不會怨朕吧?”
吳厝急忙行禮謝恩:“陛下言重!臣必定不負陛下所望!”
“妖嬈(臣)領旨,必定不負陛下所望。”妖嬈和蘇子澈見狀,也同時領旨。
“嗯。”陳帝微微頷首,眉目間顯露出力不從心的疲態,“折騰這大半日,朕也有些累了,今日就先散了吧!”
在場眾人聞言,紛紛行禮告退:“臣等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