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光向日金鱗開

次日,早朝上,趙國太子曾經求娶的佟妖嬈郡主未死,而是失憶流落到陳國的“真相”在眾目睽睽之下浮出水麵,陳國皇帝大怒,因此點兵二十萬,向趙國發難。由蘇子澈出任主帥,全權統籌此次的出征。妖嬈被任命為主將,吳厝為先鋒,後勤事宜則由太子來操辦。

真實身份公諸於眾的妖嬈自然不合適繼續以姬妾的身份住在相府,所以她很快就在太子的安排下搬入驛館居住。太子也算是用心良苦,給她挑了一處貴客所居,飲食起居,家具擺設都不比相府差太多。隻是妖嬈多多少少有些納悶,這太子無事獻殷勤,不知對她有何求呢?

“郡主,又有幾個名帖遞來了……”服侍妖嬈的婢女是從相府跟出來的,妖嬈可不希望自己身邊被安插了眼線。

“嗯,就先放那兒吧。”

此時此刻,妖嬈正閑倚在榻上,隨手翻閱著名帖。不過短短一日時間,想要見她的人已經多達數十人,名帖也積了厚厚的一疊。見婢女又拿進來幾張,便指了指一旁的見案,讓她放下。

“是。”婢女放下名帖,就識趣地退了出去。

妖嬈並沒有起身去拿多出的幾張名帖,而是繼續翻看著手中的一疊名帖,接著將其中幾張挑出來多看了兩眼。這些名帖,幾乎都是高官或者名門大族的貴婦遞上的,或者是出於好奇心理,想看看被人們傳得神乎其神的女將是何模樣,又或者是替自己的夫主與家族來試探於她。妖嬈並不想見她們,之所以認真翻看名帖,是想替蘇子澈記下別有用心者的名字,也許有一日能派上用場。

手中的看完後,妖嬈慵懶地探身,將案上的幾張也取來,卻一眼就瞧見其中一個紮眼的名字——陳泰!突然有一種從脂粉堆裏把陳泰淘了出來的感覺,這令妖嬈有些哭笑不得。

“來人——”她對著陳泰的名帖略一思索,就揚聲喚了人進來,把名帖交於婢女,“陳大人是我舊識了。午膳時間就快到了,去請他來一敘吧。”

“那……其他的……”婢女接過名帖,躊躇地看了一眼其他堆積在旁的名帖。

妖嬈擺擺手,斷然道:“其他就不見了。出征在即,除了故人,我一概不想見。若是旁人問起,你也就這般答,就說是我的意思。把這些都收起來吧。”

“是。”婢女見她心意不可回轉,就將其餘名帖收走,退出去了。

婢女去請陳泰後,妖嬈就開始吩咐其餘下人在院落中置了一桌豐盛的午膳,還備了一壺陳釀,讓下人們都站在十步之外候著。她就要這樣大大方方地招待陳泰。

那日陳泰已經在眾人麵前表露出他對她就是忘不了的意思來,對於這種隻關乎男女之情的舊識關係,陳帝顯然不會放在心裏,也不會心存太多芥蒂,反而流露出對陳泰這份坦誠的欣賞之意來。在帝王麵前,越是遮遮掩掩,越讓他生疑提防,倒不如坦坦****得好。妖嬈可不相信陳帝會沒派人暗中盯著她現在的一舉一動。

“郡主,陳大人來了。”

在院落中等了一陣子,陳泰就在婢女的引路下到了。

今日的陳泰不需要麵聖,自然沒有穿朝服,隻是他這一身常服似乎有些眼熟……

“陳大人請坐。”妖嬈微微一發怔,隨即起身迎他入座。

“好。”陳泰也沒有與她過多客套與寒暄,就直接在他麵對落座。然而入座之後,他就沉默了,隻是靜靜地打量著妖嬈,從頭到尾。

妖嬈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笑問道:“怎麽了?可有何處不妥?”

“沒有。”陳泰失落地搖搖頭,“沒有不妥,反而很好。其實那日在大殿上見你,我就應該明白了,隻是還不死心而已……”

“明白什麽?”妖嬈不解地問。

陳泰默不作聲地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仰頭飲下後,才苦笑著回答她:“就應該明白,相國大人對你極好。這一年多,你變了很多,比還在我府裏的時候,更美了……”

“你——”妖嬈見他如此失落,又想起他將自己親筆所寫的策書放於枕畔的事情,心中也不免感到一絲不忍。

一杯酒入腹,陳泰仿佛上了癮,又連連給自己斟了三杯酒,連續喝下。直到第四次,他握著酒壺的手被妖嬈按住。

“陳大人,這般空腹喝酒容易傷身,還是先用些菜再喝吧。”妖嬈收回手,低聲勸道。

陳泰也沒有堅持,放開酒壺,目光有些迷離地望向她:“你還能……再叫我六郎嗎?”

“六郎。”妖嬈點點頭,喚了他一聲,“快吃些吧,菜要涼了。”

“好……”陳泰卻並沒有因妖嬈稱呼的改變而露出多少欣喜的表情,但還是聽從她的話,埋首用膳。

其實對於這次的再見麵,妖嬈本也沒有特殊的設想,見陳泰心情這般沉重,反倒生出了頗多感慨。

“這一年多,你過得好嗎?官場上還順利嗎?”既然他不說話,妖嬈隻能主動挑起話題。

“你到底還是關心我的。”陳泰手上的動作一頓,才答道,“我聽了你之前的話,隻安分地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沒有什麽不順的。隻是上次麵聖的事情……”

妖嬈以為他是擔心自己的表現,安撫他道:“你放心,那件事我沒有先支會你一聲,確實是……情非得已。但是你在皇帝麵前的表現很合適,我看得出皇帝還有些滿意你。就算沒有升遷重用的機會,也不至於招來災禍。”

“不。我隻是很迷茫,不知道自己那天是不是說錯,做錯了。”陳泰搖搖頭,“或許我不應該承認那些計策是你獻的,這樣他們就沒辦法逼你承認你是什麽勞什子郡主……上戰場終究太危險了……”說著,他麵上懊悔之色更顯:“上戰場真的不是鬧著玩的!更何況是和趙國……早知道我——”

“六郎,不是他們逼我的。”妖嬈見他兀自自責起來,連忙打斷了他,認真地看著他,“這是我自己要求的,公開身份是,當主將也是。”

“為什麽?!”陳泰大為不解,“平平安安地留在兆麟不好嗎?”

妖嬈搖搖頭,肅色道:“留在兆麟就一定能躲過這一切嗎?覆巢之下無完卵,更何況趙帝已然派人追殺我到了兆麟,你認為我還能坐以待斃嗎?六郎,妖嬈與其他閨閣女子不同,自幼跟著父親征戰慣了,不習慣逃避。有恩必酬,有仇也必報。趙帝幾次三番要我性命,害我顛沛流離到異國他鄉,此仇怎能不報?”

這些日子,真郡主的回憶越來越多地湧現出來,讓妖嬈對趙帝的怨憤也越來越深。妖嬈不喜歡這種感覺,就快要分不清是她自己的感情還是真郡主的了。所以,妖嬈覺得有必要替這個身體的主人把前仇舊怨都給了結掉,也算是報答真郡主借自己這麽個身體重生吧!

“你說得對……”陳泰抿唇想了想,才艱難地點頭,“我記得初見你的時候,你麵對那麽多山賊,卻沒有一點懼色,還救了我。那時候我就應該察覺到,你不是一般人的……趙國鎮北王獨女在戰場上的名聲,我也是聽過的,隻是我始終……沒辦法將你和她聯係上。我一廂情願地希望,你永遠隻是那個我從人販子手裏帶回來的妖嬈……”

妖嬈對上他失落的目光,心中動容,伸手按在他的手背上,低聲道:“無論我的身份是什麽,我都是妖嬈,我還是我,不會有任何的改變。我也依舊把六郎當做家人,希望你與陳夫人琴瑟和鳴,兒孫滿堂,一生平安喜樂。”

“妖嬈……”也許是酒精的作用,陳泰又變得脆弱起來,聽著聽著就紅了眼,“可是我永遠都這麽沒用,幫不了你。總是這樣——”

“那日在殿上,你已經幫了我。”妖嬈抿唇一笑,“如果不是你,我不會這麽順利就被信任,當上主將的。”

說著,妖嬈也給自己斟滿一杯酒,舉杯道:“來,這一杯我敬你!感謝你的幫忙!”

陳泰一怔,隨即也舉杯,與她一碰,一飲而盡:“希望我真的是在幫你吧……”

“自然。我不喜歡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裏的感覺,留在相府雖然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可也不過是寄人籬下,看人臉色過活,哪裏有在戰場上立了戰功回來,揚眉吐氣,住在自己的將軍府裏舒暢?六郎,這真不是我的無奈之舉,反而是我期盼已久的一次新生啊!”妖嬈談起未來,頗有些眉飛色舞,意氣風發的樣子讓一直愁眉不展的陳泰也不禁隨著她露出笑意。

“聽你這麽一說,我心裏舒服多了。”陳泰看她不似強顏歡笑,是真的歡喜,眉頭也舒展開來,“但是在戰場上,也別太拚命了,無論如何……我在兆麟等你回來!”

話畢,他竟然霍地一下站起身,大步來到妖嬈麵前,用力地俯身抱住她,幾秒之後驟然鬆手,頭也不回地就要走。

“六郎——”直到他走到院落門口,妖嬈才回過神來,起身叫住他。

陳泰腳步一頓,背對她揮了揮手,終於沒有回頭再看一眼,就踏出了院落。

這一刻,妖嬈突然想起,他這一身青裳,正是他們初見那日所著……

“陳泰,我們一定還會再見麵的。相信那時候,你已經能夠釋懷了。”妖嬈對著他的背影,淺笑道。

當晚,妖嬈才剛在婢女的服侍下歇下,卻突然感到周圍氣息有一絲異常,便警覺地翻身,抽出床頭的長劍,壓低聲音道:“誰?”她沒有察覺到殺氣,卻也不能放鬆警惕。畢竟是特殊時期。

“是主公派我前來。你放心,外麵的人已經睡死了。”一個人影竟然憑空出現在了妖嬈的前方兩步開外,“你能察覺到我的存在?”

“人移動時帶動氣流,我對氣流很敏感。”妖嬈見是暗影,當即鬆了一口氣,還劍入鞘。自從那日和蘇子澈達成一致後,他就特意告訴她暗影的存在,方便日後兩人暗中聯係。

暗影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才切回正題道:“主公讓我來問問你,對他和相府有什麽不滿?竟然要用寄人籬下,看人臉色來形容。”

“啊?”妖嬈雙唇微張,腦筋一時轉不過彎來。他要做戰前籌備難道不忙嗎?居然這麽有閑心,讓暗影專程來一趟,隻為了問這麽一個無聊的問題?

兩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陣子,暗影才幹咳一聲,繼續道:“主公吩咐,若是你暫時答不出來,可以明日找他當麵解釋清楚。”

原來是要見她啊?妖嬈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怎麽見?”

“主公說這個讓你自己想辦法。”暗影留下這句話,居然就神隱了!

“喂——”

妖嬈感覺到他的氣息減弱,周身空氣流轉速度在一瞬之後就緩慢了下來,顯然人已經走了。

居然真的讓她來想辦法?他不知道現在兩人見麵很敏感嗎?!這家夥一定是故意的!

氣憤歸氣憤,妖嬈知道蘇子澈不會無緣無故要見自己,所以還是躺回床榻上,認真思索起與他見麵的方式。抹黑潛入相府?不可行。她還沒摸清盯著驛館的人裏有多少能察覺她動作的高手,萬一被人尾隨就百口莫辯了。約到什麽僻靜無人的地方?可是蘇子澈顯然沒這個意思,否則肯定會讓暗影多留一會兒……

“暗影?你還在不在?”

妖嬈不死心地低聲問了句,沒人回應。

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明知道蘇子澈也會派人關注著她,她今天就不應該為安慰陳泰說出那樣得罪蘇子澈的話來……

這麽想著,妖嬈突然雙眼一亮,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特別舒心地翻身入夢了。

次日清晨,妖嬈就派人光明正大地從相府的大門遞上了求見的名帖。午後,相府的馬車就到了驛館前,來接她的是殷義。

“蘇大人太客氣了,隻消說一聲,我自個兒去便是了。”妖嬈見殷義行了個禮,笑道,“本就是妖嬈要感謝這一年半來大人對我的照拂,還要讓大人派車來接妖嬈,實在是不敢當啊!”

“郡主不必想這麽多。我家大人說了,郡主身份特殊,理當厚待。”殷義爽朗一笑,也與她做足了表麵,還了她一禮,做出“請”的手勢。

於是妖嬈也不再推辭,就上了相府的馬車。放下車簾,她將所有目光擋在了簾布外,然後得意地笑起來。蘇子澈既然會派殷義前來,就說明她這一步走對了。昨晚她想到陳泰公然遞帖要見她的做法,就豁然開朗——既然陳泰都不用避嫌,那同是她舊主的蘇子澈,又何必避嫌呢?一下子完全斷絕了往來,反倒讓人起疑。

一個輕微的顛簸,馬車往前行駛起來,妖嬈時不時地透過簾子的縫隙往外敲,心情愉悅。仔細算起來,與蘇子澈分開兩日時間,自己卻因為能和他見麵而如此開懷……妖嬈想到這裏,失笑地搖了搖頭。大戰在即,如此兒女情長可是要壞事的啊!

就這麽時而沉浸在少女懷春的甜蜜裏,時而告誡自己不能因此磨沒了心智,馬車在妖嬈的矛盾中到大了相府門前。

車簾被殷義掀開:“郡主,到了。”

“多謝。”妖嬈伸手搭上殷義的手,下了馬車。

“大人仍在平時會客的湖心亭見郡主,請跟我來吧。”殷義不著痕跡地手腕一翻,搭上妖嬈的脈,停留片刻後才鬆手。

妖嬈一怔,隨即想到他可能是想探看自己身上的毒素殘留情況,於是頷首道:“煩請帶路。”

相府裏的一草一木,長廊小徑,妖嬈是再熟悉不過了。來到湖心亭的時候,見蘇子澈已然坐於亭中,舉盞正在品茶。徐徐微風中,他寬大的衣袖隨風略微擺動著,更顯風流之態。

“郡主自己上去吧。”殷義在棧道前止了步。

“好,多謝。”妖嬈回神,衝他一施禮,便抬步走向亭子。她記得,第一次來相府,是陳泰陪著她在這湖心亭。也就是那一次,蘇子澈提出要陳泰將她贈給他……

蘇子澈見她停在自己麵前,神色有些恍惚,眉頭微蹙:“怎麽了?快坐吧。”

“沒什麽……隻是想到我們第一次在這裏見麵的場景,有些懷念而已。”妖嬈依言落座,莞爾道,“一轉眼,也過去這麽久了。這次再在這裏相見,真的有些物是人非的意思,我不再是被人送來送去的姬妾,而是成為了即將上戰場的女將軍。”

“如果後悔,我現在還可以安排——”

蘇子澈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妖嬈打斷了:“我沒有後悔。我喜歡這樣的改變。”

“嗬……是我自作多情了。卿卿從來心如鐵石。”蘇子澈失笑,揉了揉眉心。見妖嬈麵露擔憂之色,便解釋道:“你放心,我們的對話不會有人聽見。否則你以為,我為何總在此處會客?”

這麽一說,妖嬈想起之前太子也曾經問過蘇子澈為何總是這裏,那時蘇子澈是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過去,而她也滿心想著旁的事,並沒有上心琢磨。現在凝神一思,便得了其中的關竅。

這湖心亭距岸極遠,連她這樣的耳力都無法聽清岸上人的低語,恐怕也隻有墨家巨子毅宗才能辦到。而這樣的人物不是任何一方政治勢力可以請到的。至於普通劍客、劍師甚至宗師,想要聽到亭中人的對話,就隻能設法接近,這樣一來必然逃不出在暗處保護蘇子澈的暗影的觀察。所以在湖心亭中對話,完全不必擔心“隔牆有耳”。

見妖嬈一副頓悟的誇張模樣,蘇子澈仍是搖頭失笑:“何必這般作態?”

“因為我不知道要怎麽回應你的話……”妖嬈想說自己並非心如鐵石,卻又覺得示弱,隻好轉移了話題,“對了,昨天一天,我收到不少名帖,記下了一些名字。我覺得你可能需要了解有哪些勢力在盯著這件事。”

蘇子澈聞言,不禁露出讚賞的神色,習慣性地想要抬手撫摸她的發鬢,卻又停在了半空中——他必須時刻清醒,對話旁人聽不見,動作卻能看見。

於是他轉而替她斟了茶,才說道:“都有哪些人?”

妖嬈眼珠一轉,開始一麵回憶,一麵複述出自己記下的人名與官職,大約報出了十幾個名號後才停下。

“果然啊……都是些閑不住的人。這些人,你一概不要見。”蘇子澈聽後麵色微冷,叮囑道。

“我曉得。”妖嬈點點頭,“當此之時,多說多錯,不如避而不見。”

“那你還見了陳泰?”蘇子澈唇角一勾,有些嘲諷地問。

妖嬈不禁好笑,嗔怒地瞥了他一眼道:“夫主就這麽小心眼?不過是故人敘敘舊罷了,也值得這樣反複地興師問罪?昨夜還要借暗影的口來白問一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夫主連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管,豈不是大材小用了?”

“你這嘴倒是越來越利了!”蘇子澈被她的長篇大論逗笑,“不過陳泰那人,就算有賊心也沒賊膽,我確實是不放在心上。”

這種損人的評價真是……完全不符合蘇子澈給人的印象……妖嬈忍不住在心中腹誹。

“好了,說點正事吧。”微微收斂了笑意,蘇子澈的眼底閃過一絲精光,“這次我急著找你來,是要交代你一件事。我猜在出征之前,或許就在這一兩天,陛下就會……”

見他終於要切入正題,妖嬈也定了定心神,身子坐正,認真傾聽起來。起先她的眉頭還緊皺著,隨即便慢慢舒展開來,眸中也染上了成竹在胸的笑意。

“記住了嗎?”蘇子澈抿了口茶,問道。

妖嬈略一回想,便頷首道:“是,不會有問題的。陳帝這人,上次的接觸已經讓我對他有了些了解,不難變通。”

“卿卿聰慧。”蘇子澈寵溺地笑望她。

可望著望著,他的笑意又漸漸淡了。

“夫主?怎麽了?”妖嬈不解。

“無事。時候差不多了,我送你離開吧。”蘇子澈深吸一口氣,重新掛上恰到好處的笑容,起身,繞過見案,走到妖嬈的身邊,將她扶起。寬大的袖袍交疊之下,他緊緊握住了妖嬈的手。

妖嬈心中一驚,卻沒有掙脫開,隻是抬眼望他。

“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自己要多小心。”蘇子澈先是鄭重地叮囑了句,隨即竟然壞笑道,“要是真遇險了,記得大叫一聲夫主的名字。”

正感到窩心的妖嬈覺得氣氛全被蘇子澈破壞了,有些賭氣地甩開他的手,瞪了他一眼後退後半步。“不勞大人相送了,妖嬈告辭。”說罷,她行了個禮,就轉身大步離開了。

大約在她走下棧道之後,蘇子澈的身後又多了個人。

“人家還不領你的情……”

“嗬——你何必再來嘲諷我。快去吧,別把她跟丟了。”

從相府回來後,妖嬈就關起門來,過上了閉門謝客的清閑日子。不過這日子還沒享受兩天,正如蘇子澈那日所料,陳帝秘密宣召妖嬈覲見。

被突然接走的妖嬈並沒有心慌,因為一切盡在掌握。

禦書房中,陳帝正在批閱奏折。妖嬈被人領入後,見他似乎專注得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到來,便也沒有出聲,靜靜立在一旁候著。

“嗯……你很沉得住氣。”不知過了多久,陳帝才放下筆,對妖嬈笑道。

“給皇上請安。”妖嬈衝他行禮道,“戰場上若沉不住氣,必定會讓人有機可乘,妖嬈已經習慣了。”

陳帝隨意地點點頭:“知道朕為何找你來嗎?”

“請皇上明示。”妖嬈恭敬地垂首而立。

“朕想要知道,你——究竟圖的是什麽?!”陳帝目光銳利地打量著妖嬈,沉聲喝問道,“當真隻是為了向趙帝報複?!這個理由未免太過牽強!”

是啊,在每個君主的眼中,深明大義的臣子都應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哪怕被當做棄子,隻要是為了家國社稷好,都應該自願地犧牲。但很可惜,妖嬈不是那種愚忠的人。

“陛下錯了,妖嬈的報複心很強,所以這個理由占在了很大的一部分。”妖嬈勾起冷笑,“不過,若能得勝而歸,妖嬈還有一個請求,希望陛下準許!”

陳帝似乎嗤笑了一聲,才問道:“哦?是什麽?”

“妖嬈想收回佟家軍——這支軍隊是佟家世代帶出來的,妖嬈無法坐視它落入別人手中!妖嬈隻想拿回原本就屬於自己,屬於佟家的東西!”妖嬈字字擲地有聲,同時單膝跪地,行了一個鄭重的軍禮,“倘若陛下能夠恩準,妖嬈願意為陛下繼續鎮守北疆,永不讓鮮卑有覬覦中原的機會!”

“哼——朕憑什麽信你?佟家軍,可是一支不小的軍隊啊!”陳帝冷哼道。

妖嬈並未起身,自信滿滿地說:“陛下不必信妖嬈。陛下應該相信的是陛下自己才對。隻要陛下能做到問心無愧,不虧待妖嬈和佟家軍,佟家軍就永遠不會成為指向陛下的那把利劍。”

“你好大的膽子啊!現在就敢威脅朕?!”陳帝用力一拍見案,“就不怕朕現在撤了你主將的位置?!你當真以為,此次主將之位,就非你不可了?”

“陳國優秀的將才,自然不少。”妖嬈勾唇一笑,仰頭直視他,“隻是用趙國之將攻打趙國,在心理戰上,就已經勝了一籌,不是嗎?而且妖嬈雖長期駐守北疆,但對趙國各位將軍的情況還算了解,等於做到了知己知彼。陛下用妖嬈為主將,至少可以令陳國將士少死傷萬人!”

陳帝聞言一怔,隨即揚聲大笑:“哈哈哈——好大的口氣啊!趙帝當真愚蠢至極,竟將這樣的人才拱手讓人!”

這話中,隱含了對妖嬈的讚賞,讓她送了一口氣。看來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

“多謝陛下誇獎。”她再度恭敬地垂首。

“嗯,起來吧。”陳帝抬手做了個虛扶的姿勢,語氣也緩和不少,“你在我陳國並無根基,又曾遭趙帝迫害,有偏安一方的想法,朕也可以體諒。隻要你對朕效忠,朕定不會虧待你。”

說到這裏,他又收斂了麵上的淡笑,警醒妖嬈道:“隻是有些人仗著兵權,過早站位,卻未必站得最對。不到最後,誰都不知道結果……”

妖嬈起身叉手道:“陛下告誡的是。妖嬈說到底也隻是一介武將,兵法雖通,但與這些事上沒什麽慧根,不敢自作聰明。”

“嗬嗬,那就好,那就好啊……”陳帝又笑了笑。

“卿卿不需慌張,皇上雖對你也有疑心,但卻不會過多。畢竟你本是趙國人,又是落難之後流落陳國,沒有盤根錯節的勢力,更沒有氏族做你的後盾。從趙國攫取到的兵權總要分配下去,放在你手中,比放在那些世家大族手中好上百倍。換句話說,他現在隻能賭一賭,信任你……”

看著陳帝那不算輕鬆的笑容,蘇子澈的斷言回響在耳邊,妖嬈發現他真是太了解陳帝的心理了。

陳帝又看了站在原地的妖嬈一眼,揮了揮手:“行了,大戰在即,你先回去歇著吧。”

“那麽妖嬈先行告退了。”妖嬈再次行禮,退出禦書房。

坐在回驛館的馬車上,她的心情是說不出的複雜。今日陳帝要找她的事情,蘇子澈早已猜到,連陳帝會試探些什麽,蘇子澈也猜了個大概。這讓她對蘇子澈的深沉心思有了新的認識,她再度懷疑起,擁有這樣城府的人,在感情上真的會需要她嗎?

半個月後,一切準備就緒,誓師完畢的陳國終於要發兵了。

此時此刻,妖嬈穿著特意為她打造的女將輕甲,腰間配著一把寶劍,騎在高大健碩的馬匹上,帶領軍隊,緩緩前行。她的左手邊是和自己一樣全副武裝的吳厝,而斜前方則是沒有穿鎧甲的蘇子澈。原本在一眾將士中,不穿鎧甲是很突兀的,可偏偏蘇子澈就是峨冠博帶,風姿懾人,遠遠望去更讓人肅然起敬。

這樣的不凡氣度,她隻怕一輩子都培養不出來吧?妖嬈好笑地想著。

城門緩緩打開,吊橋放下,大軍浩浩湯湯地出了兆麟,向趙國的邊境挺近。一連十數日都是日夜急行軍,妖嬈和所有男人一樣吃住,沒有一點例外,卻依舊神采奕奕。

“女將軍果然是女中豪傑啊!”吳厝就因此忍不住誇讚過她。

妖嬈則回以玩笑:“隻是皮糙肉厚罷了!”

“哎!話不能這麽說,等兩軍真的交戰上,才是女將軍一顯身手的大好時機啊!”

吳厝顯然對妖嬈在戰場的表現充滿了期待,而妖嬈本人……隨著逐漸逼近趙國邊境的第一座城池,她反而有了躊躇。她的武藝固然不成問題,可她畢竟是一個現代人,唯一一次殺人還是為了自保。真要麵對屍骨堆積如山的戰場,她會不會退縮?

臨戰前的一夜,妖嬈仍然在思索這個問題,無法入眠,便散步到了營帳外的林子中。

“主帥?”走著走著,卻瞥見了蘇子澈的身影。他不知何時,也站在林中月下。

“此處並無旁人,還是做尋常稱呼吧。”蘇子澈走近她幾步,抬手替她將耳畔的散發勾起,低語道,“卿卿似乎瘦了呢。”

借著月光,妖嬈看清了他溫柔寵溺的神色,心中一暖:“原就是這樣的,隻是在相府養得豐腴了些。”

夜色中傳來蘇子澈懾人心魄的低笑聲:“嗬……看來卿卿的心情不錯?還能開出玩笑來,倒是澈瞎操心了。”

“你看出來了?”妖嬈感到一絲難為情。

“旁人都看不出,我也能看出。”蘇子澈牽過妖嬈的手,淡淡道,“很久沒上戰場,‘近鄉情怯’了?”

妖嬈心中突然一緊:她不能表現出對戰場的膽怯!真正的鎮北王獨女從小在戰場中摸爬滾打,怎麽可能因為不過遠離戰場一年多,就怕了?

“不是對戰場情怯,是對最後的結果……”妖嬈於是搖搖頭,兀自放開蘇子澈手,從他身旁走過,“我不知道要怎麽麵對,最後的結果,那個一定會來的結果。趙同甫他……”至今想到這個名字,她心底仍會升起莫名的情緒,幽怨又充滿酸澀。

蘇子澈自然跟了上來,在她身旁漫步:“他應該為自己對你的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他的聲音有些冰冷。

“嗯。”妖嬈點點頭,“隻是,畢竟是故人了,心裏難免多了些感慨。不過你放心,這不會影響到我在戰場上的表現的。等到真的兵臨城下那日,再想如何應對也不遲。”不知道從什麽開始,她漸漸改掉了自稱,從“妾”到“我”的轉變,也暗暗昭示著她想要與他真正平等的心。蘇子澈不知是未覺還是並不在意,倒也並無任何反應。

蘇子澈低歎一聲,停住腳步,扶著她的肩膀,讓她轉向自己。“無論如何,別太逞強。”

他的語氣真摯,手心溫熱,眼底溫柔,讓妖嬈忍不住心生**漾:“嗯……我會的。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蘇子澈聞言一怔,隨即輕笑一聲,俯身接近她,直到兩人的影子完全重疊……

兩軍對壘,塵土飛揚,妖嬈的長劍已然出鞘,那寒光閃耀仿佛為即將舔舐到鮮血而感到興奮無比。

“哈哈哈——陳國莫不是瘋了?居然讓女將來打頭陣?!”出城迎戰的是一名年輕的將軍,妖嬈回憶了片刻,斷定與他從未謀麵,也難怪他會輕視她了。

“是不是瘋了,戰過便知!”妖嬈冷笑一聲,以指尖撫過劍鋒,卻連正眼都沒瞧對方一眼。

那年強將軍大為惱火,喝道:“我諸葛初不殺無名無姓之輩,還不報上名號?!”

“佟妖嬈,請賜教——”妖嬈一麵答,一麵已經策馬衝向了諸葛初,長劍直逼他的眉心。

諸葛初先是輕蔑的一笑,自以為輕而易舉就能躲開這一劍。可他才往右邊一閃,笑容就僵在了麵上,不可置信地低頭看向沒入自己胸口的劍鋒。

“這——怎麽可能——你、你——”那一劍像是會分身一般,在他身前不過一寸的距離突然轉變了方向!

然而又怎麽僅僅是他?幾乎所有人都沒有明白這一劍是怎麽刺來的,又是怎麽在一瞬間改變了方向,深深紮入諸葛初的心口!所有人都怔住了!

“輕敵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妖嬈淡淡地說了一句,抽出沾滿鮮血的利劍,冷眼看著諸葛初從戰馬上跌落,死不瞑目。

這是她主動殺的第一個人,以後還會有更多。可她已經選擇了這條路,就不能退縮,不僅是為了她自己能在這個亂世生活得更好,也為了她和蘇子澈共同暢想過的那個可能美好的太平盛世……

“殺!殺!”妖嬈舉起長劍,灌注內力,讓喊殺聲傳遍整個戰場,“陳國的兒郎們,殺——”

戰鼓擂響,妖嬈身後的陳國將士終於回過神來,跟著妖嬈一起衝入了趙國軍隊的陣營中。

“殺——”

因為妖嬈一劍就斬殺敵將,大大鼓舞了陳國士兵的氣勢,趙國將士則顯得六神無主,陣型瞬間就被陳國的卒子們衝散了。盡管幾名趙國的副將竭盡全力的調度,卻也無法力挽狂瀾,趙軍很快潰不成軍,被陳軍衝殺得七零八落。

妖嬈騎在馬上,揮動著長劍不斷斬殺著負隅頑抗的陳國士兵,噴濺的鮮血沾染上白淨的麵頰,盛開出一種詭異的美麗。

“快放箭!關城門!”

城守在城樓上大喊著,妖嬈卻不能給這個機會,頂著箭雨,一馬當先,衝殺到了城門邊,將準備回防關門的幾名副將和士兵一一斬殺!

“將士們,隨我一起衝入城!”

城門失守,趙軍敗退。在妖嬈的呼喝聲中,陳軍蜂擁而至,一舉湧入了城門,勝敗之局已定!

那一戰可以說贏得相當輕鬆,衝入城池中的陳國士兵很快把守了各個要道,城中的趙國官員與將領都被押到一處看守。蘇子澈向來治軍嚴明,所以陳軍進入城中後並未燒殺劫掠,而是與民相安。政權的交替不過在一夜之間,百姓們第二天醒來時,除了守兵換了一批新麵孔,並無太大的不同。

而此時此刻的妖嬈,則在原城守的後院中漫步著。她本以為戰後的一夜會徹夜難眠,可也許是太過疲憊,也許是因為真郡主的精神與情緒還在影響著她,她並沒有因為殺了那麽多人而忐忑難眠,或是噩夢連連。一切仿佛都是常事,不足為奇。

“你以前……過得就是這樣生活嗎?為了那個趙同甫,為了趙國,值得嗎?”妖嬈看著手心自言自語著。她無法想象更年少時的真郡主是如何上陣殺敵的。那樣一個小女孩,過早的在生死邊緣徘徊,雙手沾滿鮮血……想必在最初的時候,她也會因奪取他人的性命而寢食難安吧?

“女將軍起得真早啊!是在院中練劍嗎?”這時不遠處傳來吳厝爽朗的問候聲。

妖嬈收起心緒,對他笑道:“隻是散散步而已。我可沒有將軍那麽勤快。對了,我看你從主帥那邊來,主帥可有什麽安排?”

“正是。”吳厝一怔,然後點頭稱是,“他說兵貴神速,既能首戰告捷,那不妨一鼓作氣。今日之內他就會安排好城裏駐守的一切事宜,明日辰時就開拔,讓大家今日早點歇息。”

“也好。如果讓趙國緩過勁兒來,從北方調來大部分支援,我們攻打起來就要損耗更好人力和財力了。”妖嬈心想這場戰事快則三四月,慢則半年,總要結束,否則真入了冬,蘇子澈的身體就要吃不消了。

吳厝讚同地點點頭,又想起什麽似的,補充說道:“還有,主帥說下麵的幾個城池都是小城,就不必你親自出陣了,就給其他幾位將軍就可以。待攻到固城時,再由你我二人共同壓陣。”

固城,名副其實,在地勢上是個易守難攻的城池。更重要的是,鎮守它的將領是趙國數一數二的大將遲裕達。此人大約五十歲上下,是一名虎威不減的老將,精通兵法,老成持重,可不是個好對付的敵手。

“主帥這一招倒是極秒,能讓遲裕達對我們二人的了解少之又少,而我對遲裕達的了解又頗多。”妖嬈勾唇一笑,心中莫名有些驕傲。隻有她能站在他身邊,懂他心思呢。

“正是此意。”吳厝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露出讚賞的目光,卻又有些欲言又止,“咱們的這位主帥呐,當真是奇才,若是能……”

“不,沒什麽。”吳厝眼神閃爍地擺了擺手,“我不打擾你了,去城樓上巡視遍。”

“將軍慢走。”妖嬈也不追問,行禮相送。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她眼底的光芒變了又變。或許在這場戰爭中她可以慢慢說服他,但若是不能,也許不用她來動手,蘇子澈也會借刀殺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