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退不得遭截殺

寒冬再漫長,也終有結束的一日。當春風終於吹綠陳國的大街小巷時,很多事情也都出現了顯而易見的變化。燕楚兩國的戰事已經結束了僵持的階段,楚國耗盡地利,已漸漸勢弱。楚國派來陳國求援的使者於半路被仇家截殺,而陳國派去魏國的說客已然動身,離開了陳國邊境。除此之外,於內政上,太子也因大興土木,耽誤農時而被禁閉罰俸三月……

可這些,對妖嬈來說,都沒有手中的賬本來得實際。此時此刻,她聽著謝醞的匯報,心潮澎湃。而謝醞也不比她淡定到哪裏去,目光異常明亮,激動不已地說著:“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連帶本錢,還入賬五百金,這實在是個奇跡啊!夫人真是奇才啊!一開始我都不敢相信,以為自己算錯了,重算了三遍啊!”

“噗嗤——怎麽?對我就這麽沒信心?”妖嬈忍俊不禁,掩嘴調侃道。

謝醞急忙擺手:“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呀,還是這麽不禁逗——我說笑罷了,又當真了!”妖嬈失笑著搖搖頭。共事三月,謝醞總會被自己逗得臉紅脖子粗,竟然一點免疫力都沒有。不過自己這愛以言語戲弄人的習慣,似乎是近墨者黑了啊!

想到這裏,妖嬈不禁有些出神。春日到了,蘇子澈的精神明顯好轉,卻比以往更忙碌了……

“夫——掌櫃的?”謝醞見她突然看著一個方向,麵帶薄笑的出神,輕喚了她一聲。

妖嬈聞聲,便收回了投向書房方向的目光,笑道:“這賬本我先留著,找時間麵呈給夫主一觀。你還去忙你的吧,等用完了,我再派人送回去給你。”

“是。”謝醞的眼神黯了黯,隻是依言退去。

他前腳剛走,殷義就衝這邊大步流星地走來了。

“妖姬,主公喚你到書房去。”還隔著十來步,他便朗聲說道。

“喚妾?出了什麽事?”妖嬈一斂心神,問道。

殷義見她如臨大敵的模樣,爆發出一陣渾厚的笑聲:“哈哈哈——你這婦人怎麽總防著主公似的?無甚大事,喚你去研墨罷了。主公說了,近來此姬流連在外,竟全然忘卻了身為姬妾的本分,是時候提醒她收收心了!”說著,他還模仿了蘇子澈的語氣,隻不過有些不倫不類。

聞言的妖嬈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可一想到手中的賬本,又自信起來,脆聲應道:“是。妾這便去!”

書房中,日光傾斜在蘇子澈的墨發上,襯得他的發愈顯光澤,也平添了一絲暖意。這樣沐浴在春光裏的蘇子澈,整個人比平日裏更溫和,讓正在替他研墨的妖嬈感到莫名地心中悸動。這樣如神人般的風姿,不應該屬於任何人吧?

“卿卿在想什麽?”蘇子澈在此時突然側首笑問。

妖嬈臉一紅,囁嚅著:“在想……初次見君時所想之事……”

“嗤——”蘇子澈先是一怔,隨即輕笑出聲,“卿卿倒是比以前更誠實了。”

妖嬈不知該如何作答,索性轉移了話題:“夫主,妾有事要稟。”想到正藏在懷中的賬本,她的眼神變得躍躍欲試。

不忍掃了她的興,蘇子澈停下手中的筆,往一旁的榻上隨意一坐,招手示意她靠近:“什麽事?說吧。”

於是妖嬈也放下墨塊,屁顛屁顛地湊過去,隔著半身的距離跪坐在他麵前,獻寶似的從懷中掏出賬本,雙手奉上。

“夫主請看!”她含笑盯著他。

對上她發亮的明眸,蘇子澈仿佛寵溺一笑,從她手中接過賬本,然後低頭翻看起來。可翻著翻著,他麵上的笑意漸漸收斂了……

“夫主?”這讓妖嬈不解,難道是賬出了什麽錯?

蘇子澈抬起頭,似笑非笑地問:“三個月不到,賺取了兩千五百金?”

“對。”妖嬈點點頭,又深怕他不信,補充道,“這賬是夫主派給妾的謝醞所算,他算了三遍,應無錯漏。”

“嗯,那應是無假。”蘇子澈淡淡地點頭,接著突然說了句,“去讓愚公速來見我。”

妖嬈應聲欲走,卻不料被他喊住:“你就留在這裏。”

“那由何人去找愚公來?”妖嬈迷糊了。

“自然有人,候著便是。”蘇子澈並不想多說。

於是她又依言重新跪坐好,吞吐著問:“不知夫主找愚公來……是為什麽?”

“稍安勿躁。”他仍是不做回答,還閉上眼睛不再看她。

蘇子澈那異常冷淡的態度,是妖嬈在遞上賬本之前萬萬沒想到的,這讓她不安……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愚公才行色匆匆地趕到。

“主公急召於我?”他微喘幾口氣,有些奇怪地看了妖嬈一眼,才行了個禮後問道。

蘇子澈神色淡淡地說:“愚公,坐吧。”

“是。”愚公也頗為摸不著頭腦,依言跪坐於一側後,便再度問,“不知主公有什麽吩咐?”

“你先看看這個。”蘇子澈將賬本丟給了他。

拾起腳邊的賬本,愚公直覺蘇子澈心情不佳,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翻看賬本,卻是越看越驚心……

“這、這是……”

蘇子澈接下了他的話:“這是不到三月時間會所經營所得。愚公,你當日可曾當真斷言她的經商之策一文不值?”

此問一出,愚公冷汗直下,躊躇著如何作答:“姬確實曾與我說過……隻是當時實在不知……”

“愚公,你應該知道,我不需要你的解釋。”蘇子澈隻是淡淡地審視了他一眼,卻仿佛能將人看穿,“我隻問你,當日否決妖姬之言時,可曾有過半分私心?擔心她的能力勝於你。”

賬本掉落在地,愚公的臉色一白,接著又長出了一口氣,對蘇子澈深深一拜:“主公,我真是一時糊塗啊!我不敢自辯,也無顏再麵對主公,這便辭去——”

“哎,你這又是何必?”蘇子澈搖搖頭,探身伸手扶起他,“澈並無此意。雖有一次不忠終身不用之說,但公不過一念私心,算不得不忠。”

聽出他的言語中有寬容之意,愚公渾身一鬆:“主公……”

“這些年,公為澈勞心勞力,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澈銘記在心,怎麽忍心就此遣走公?”蘇子澈先是溫言勸慰,接著又話鋒一轉,“然而,愚公是澈心腹,也是澈之長輩,妒才之心不可過重,若連公都忌憚澈提拔可用之人,那澈還有誰可以指望?”

這一番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愚公無言以對,隻能哽咽:“多謝主公……定不會再有下回!”

“至於妖姬之才,非常之時,主公當可重用。”他瞥向一旁沉默的妖嬈,說道。

“這正是澈喚公來的本意。”蘇子澈突然笑道,“妖姬雖有才,卻仍是澈的姬妾,不宜總是拋頭露麵。如今一切步入正軌,這處營生,便要勞累愚公一並照看了!”

妖嬈霍地一下抬起頭,麵上血色迅速褪去,半張著嘴,想要發聲,卻發現字句都哽在了喉中,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究竟哪裏出了差錯,讓他突然做出這樣的決定?!她想不通!

她隻能死死地盯著他,無聲控訴著。而蘇子澈卻不著痕跡地移開眼,看向愚公,沉聲問道:“怎麽?有異議?”

“這……”愚公似乎也感到了兩人之間的微妙,隻得幹巴巴地先應下,“是。”

“嗯,那公先回去吧。”蘇子澈得到了滿意的答案,輕輕頷首,示意他可以退去了。

愚公便順勢起身行禮,匆匆離開,還在略一思索後給帶上了房門。

門關上的一刹那,妖嬈眯起雙眼,眼睜睜地看著日光被重新擋在屋外,竟猛然感到一陣絕望,仿佛這麽久的努力,也都跟著這日光一起消失在了眼前……

“為什麽……”她聽到自己沙啞的嗓音。

蘇子澈微微皺眉,衝她招了招手,溫聲道:“坐到我身邊來。”

“是。”妖嬈知道這種時候違拗他的心意是不理智的,便耐著性子挪到了他的身旁,近到可以聞到他身上還殘留的些許藥香。雖然已經立春,但他還需繼續服藥一段時間來鞏固藥效。

“哎……這麽難過做什麽?”蘇子澈捧起她的臉,見她眼眶微紅,歎息著問。

妖嬈露出“你明知故問”的表情,卻還是答道:“夫主是覺得妾哪裏做得不好嗎?做得不好,妾可以改。若是夫主惱了妾太常外出,妾也可以少出去拋頭露麵,隻讓謝醞來府裏商量事兒——”她突然想起殷義之前複述蘇子澈的話中,似乎對她經常外出有所不滿,便說著要改,卻被蘇子澈給打斷了。

“不是不好。”蘇子澈的指尖順著她的眼角描繪到鬢邊,替她勾起一縷散發,“你做得很好,隻是我反悔了。”

“反悔?”妖嬈覺得自己有些跟不上蘇子澈的思路,隻是怔怔地望著他。

“嗯……卿卿不願就這樣留在澈身邊嗎?”對上她清澈中帶著迷茫的雙眸,蘇子澈一時情動,一手攬過她的楚腰,另一手捧起她的臉,然後微微傾身吻上了她的眼簾。

轟的一聲,妖嬈的腦海一片空白,隻能被動地感受著溫熱溫柔的唇瓣在自己的眼上、眉心與唇邊輾轉……

“卿卿很好,便這樣留在澈的身邊,不好嗎?”蘇子澈的唇終於緩緩離開她的,一貫清明的眼神也染上了幾分氤氳霧氣,幽微中含情,在妖嬈耳邊低喃道。

留在他身邊,接受他的庇護和寵愛,與他舉案齊眉,替他生兒育女?他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現在又不止覺得她有趣,而是產生了獨占的感情,不願她再鋒芒畢露,希望她安居於室了。所以他可能會對她很好,他們的孩子可能繼承父親的優良基因,容貌和才智都不凡。這樣的日子是比整天算計著算計那要平靜,然而她不能貪戀這一絲溫存……

“告訴我你在想什麽。”蘇子澈認真地捕捉到了妖嬈表情的每一絲變化,眼睜睜看著她從最初的迷離癡笑到最終的冷靜自持。

“待在夫主身邊,妾很開心。”妖嬈想了想,才緩緩說道,“但妾沒有把握可以這樣一直開心下去。妾好妒,且夫主當日也曾說過,妾不會成為你的妻。到時妾若做出什麽……隻怕夫主反倒要恨妾。妾想就這樣下去,維持現狀,妾可以存著對夫主的愛意而不妒,夫主也不會因為朝夕相對厭倦於妾,不至於相互怨懟……”她這也算是舊事重提。以這為擋箭牌回避這個話題了。

蘇子澈聞言卻輕笑出聲,帶著些寵溺地拍了拍她的腦袋:“你這腦子裏真是……怎麽能想到那麽遠,還盡是些有的沒的?”

“妾不是在開玩笑。”妖嬈盡量肅著臉,那認真的表情仿佛是在告訴蘇子澈,她真的可能因為妒忌壞了他的大事,所以並非做枕邊人的合格人選。

“也罷……”這樣一來,蘇子澈顯然有點掃興,淡了笑容道,“你心中有氣,一時想不通,便也不急。”

看來他並沒有打算收回成命。

妖嬈咬了咬唇,終於道:“事出突然,能讓妾再去一趟會所,交代些事宜嗎?”

“當然可以。”蘇子澈審視她一眼,便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回頭我也會讓愚公再來一趟,正式從你手中交接過事務,你稍微做做準備吧。”

“是。”妖嬈隨即應諾而退。

兆麟的街頭依舊是車水馬龍的繁華模樣。有無數次,從馬車內下來的妖嬈會感覺自己置身在一個如同現代北上廣一般的城市,充滿著無限的機會。隻要用心,肯努力,總有一天能夠出頭。所以之前的幾個月裏,妖嬈每每看到這熱鬧的景象,便覺心中熱血沸騰,興奮不已。

然而,此時此刻的妖嬈心情沉重,因為這是她挽回自己多個月來努力的唯一機會。可因為事出突然,她沒有做好足夠的準備,隻能將“拉攏”謝醞的計劃提前,做沒有把握的一次爭取。

“掌櫃的?您怎麽來了?”謝醞再見到妖嬈,驚訝之餘卻是欣喜的。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每天在會所裏期盼她的到來。

“說來話長。咱們上去說吧。”妖嬈苦笑著說。一個時辰前,她在他麵前還躊躇滿誌,現在卻落魄得笑都笑不出來……

看出妖嬈心情低落,謝醞眉頭一皺,側身替她引路:“好。這邊走,這地剛掃撒過有些濕滑,掌櫃的小心著腳下。”

到了樓上的小隔間中,妖嬈並沒有落座,而是直言道:“謝醞,以後……我就不是掌櫃的了。”

“為什麽?!”謝醞大驚,提高了音調。

沒有想到他會有這麽大的反應,妖嬈心中的把握多了幾分,便沉下心來將事情的原委告知了謝醞。當然了,是她篩選加工過的“原委”。

“你也知……像我這般沒有背景的姬妾,憑借的不過是年輕貌美才博得夫主的一絲寵愛。待再過上一年半載,新鮮勁兒過去了,我在相府中,便是無枝可依了。”妖嬈神色淒然地輕笑著,“我本想靠著這會所,替自己謀一條退路,卻沒想到終究不過是徒勞而已。嗤——現在想想,真是可笑!”

謝醞的臉色變了又變,有些艱澀地說道:“夫人不必太過憂心,相國大人並非薄情之人……”

可這勸說的話還未說完,他對迎上了妖嬈太過清明的目光,心頭便突然一震。這目光裏帶著的,是對她自己命運的三分憐憫,七分清醒。那眼神似乎在質問他,蘇子澈不薄情又如何?他畢竟是權相,他的後院之事豈會如此簡單?

“這是我最後一次來這裏了……”妖嬈見他動了動嘴唇,卻顯得猶疑,便道,“你便沒有什麽要與我這個臨時掌櫃說的?哪怕是告別的話……”

“夫人——”謝醞突然低聲喊道,“醞或許,能助你謀一條後路!”

“什麽?!”妖嬈並非假裝吃驚,而是他的反應確實出乎她的意料。在來之前,她設想過他會嚴詞拒絕她,或者是勸她放棄不切實際的想法,她還想了許多法子來“懇求”他,可她沒有想到,他竟會主動提出!

謝醞上前半步,垂於身側的手攥拳又放鬆,接著又收緊,似乎在做著異常艱難的心理鬥爭。然而他的語氣卻異常堅定:“醞願幫夫人謀一條後路,保夫人後半生衣食無憂!”

再出會所的時候,妖嬈長長舒了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喜悅,她隻是麵色平平地上了相府的馬車。

“姬還要去哪裏嗎?”一名隨行的劍客詢問。這些劍客雖朦朦朧朧,卻也大致知道這個日進鬥金的會所正是眼前這個婦人的傑作,跟在她身邊的怨言也比初時少了些。

“不必了,回府吧。”最後望了一眼自己的“傑作”,妖嬈放下車簾,吩咐說。

“是。回府——”隨著劍客的吩咐,馬夫應聲調轉了馬車,驅車往相府的方向駛去。

而坐在馬車中的妖嬈則回想起方才那令她意料不到的“進展”……

“保我後半生衣食無憂?你的意思是……”

“如今賬目皆經由我手,隻要相國大人不將醞調換走,醞便可……做些手腳。會所每月的收入都在千金左右,幾十金的缺漏,不會引人注意的。”

“這樣……可會讓你為難?”

“夫人不必多說了,謝醞自有主張!”

原本妖嬈還在思索如何將謝醞拉攏成自己人,還是想個法子一起瞞過謝醞直接中飽私囊,卻沒想到蘇子澈的反悔,反而讓謝醞主動提出替她做假賬來積攢私人財富,也可以說是因禍得福了!

是故回到相府時,已經回過神來,發現如此一來更為劃算的妖嬈甚至還需要強行忍著笑意,以免讓某個人精看出不對勁兒來。對於蘇子澈的召喚,她也裝作還在氣頭上,並不前往。直到晚間,她仍是不敢相信一切進展得這般順利,興奮得難以入眠,便趁著月色出戶,來到竹林練習起易筋經來。

“婦人又在苦練了?”才練習了兩遍,妖嬈便聽到殷義略帶嘲諷的聲音傳來。

“左右無事罷了。”其實她早聽出了他在此處,卻裝作不知。

殷義朗笑了聲,便顯身到她麵前,利索地搭上她的脈,沉吟道:“嗯……你體內的毒已然是強弩之末,沒剩多少,不日就能全部清除。隻是……”

“隻是什麽?”妖嬈先是一喜,又為他的轉折一驚。

“別急,不是什麽性命攸關的大事。隻是我原本覺得你若恢複了功力,在劍宗麵前都能都當仁不讓。可你卻仍是與之前無異。”說著,他頗為遺憾地歎了口氣,“怎麽會如此……實在費解……”

自是有異的,隻是她刻意掩飾罷了。她早已能察覺到百步內的細微動靜,卻故作反應遲鈍。整個冬日,她也能運用內力保暖驅寒,但還是穿著厚厚的襖子。她不能讓蘇子澈太早察覺到她的離意,特別是在他已經對她動情之後……

“妾也不知。”妖嬈隻是一臉迷茫地搖搖頭。

殷義不死心地又打量了她幾眼,最終聳聳肩:“罷了,主公身邊不缺劍客,你隻消做好你的姬妾便是。”

“公要是沒其他事交代,妾先回去休息了。”妖嬈淡淡地說了句,便福身告退了。

“這婦人還真和主公賭上氣了?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主公以後可有的頭疼了啊……”殷義看著她負氣一般離去的背影,幸災樂禍地感歎了句。

接下來三個月的時間,妖嬈每日都在既擔憂又期盼的心情中度過。她還多了個愛好,那就是在一家茶館裏聽書喝茶。蘇子澈說不讓她繼續經營會所,卻沒說禁足於她,所以她便隔三差五都在要一次“聽風樓”消磨時光。當然了,她並非真的愛上聽書,而是因為這裏是和謝醞約定的傳遞信息的處所。但凡謝醞要傳信給她,便會給茶館裏的跑堂一點好處,讓跑堂負責神不知鬼不覺地遞個紙條或者捎句簡單的話。

大多數時候,妖嬈總是從跑堂嘴裏聽到“一切順利”四個字,或者是一個單純的數字。每當她聽到那些數字的時候,就得強忍笑意,不引起隨行劍客的注意。因為那些數字代表的就是她的私人財產啊!

也曾有一次,妖嬈收到過謝醞的字條:置辦的田產和商鋪,記在誰名下?

妖嬈先是一怔,隨即給他回了一個字條,在給賞錢的時候悄悄一並交給跑堂。這件事她之前還真是疏忽了,得虧有謝醞的提醒。

用她自己的名字肯定是不行,但用蘇子澈的名號又太大了,容易引起人的注意。所以她思來想去,靈光一現,便在字條上寫上了陳泰的名字。陳泰是名門旁支,官位不上不下,正符合“中庸”之道。既不會有人輕易打他財產的注意,也不會太惹人眼球。更主要的是,他和她還算有一份交情,是個絕佳的人選。就算被陳泰發現了有人假借他的名義在置辦產業,她也可以向他坦白,想來他也不會太過惱怒。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到了入夏,從跑堂嘴裏說出的數額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妖嬈猜想謝醞除了從會所偷偷漏賬以外,肯定還做了其他的投資,替她賺錢。真想不到,一個文弱書生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成長為一個成熟精明的商人。妖嬈竟然產生了些成就感,認為謝醞是從她手裏帶出來的!

直到這一日,跑堂的再度傳來了一張字條,妖嬈平靜的生活才重新泛起了漣漪。

“姬又要出門聽戲了?”

這一日,妖嬈才往相府門口方向走出一段,便見保護自己的劍客迎了上來,叉手問道。

妖嬈知道,對這些劍客來說,單純陪一個隻是姬妾身份的婦人去聽戲,是有失顏麵的。“哦,這些日子麻煩各位了……隻是隨意轉轉。今日的戲不是妾愛聽的。”她聽出劍客言語中透露出的些許不耐煩,心中一喜,麵上卻隻是淡淡道,“你們去忙吧。”

那劍客聽後,果然轉身就走,沒有一點懷疑。

妖嬈見他走遠後,也轉身回到了閣樓,進屋換上套男裝,才悄悄溜出閣樓,一路低著頭往相府的側門走,聲稱奉管事之命出府采辦筆墨紙硯,便順利出了相府。

保險起見,妖嬈又在街道和小巷中轉了一陣子,又拐進一家客棧,再度換了一身不怎麽起眼的女裝出來。她不知道蘇子澈到底有沒有派人跟著他,隻是出於下意識的謹慎,不想帶了尾巴。

“妾讓君久等了。”

妖嬈和謝醞相約在內外城交界的一處茶亭相見。盡管她提前出門,但一番掩飾行蹤的功夫折騰下來,還是耽誤了會兒功夫。

“幾月不見,夫人怎變得如此客氣?”謝醞起身一笑,大方地接道。

他這一從容的反應倒是讓妖嬈心中一驚,再觀他的眼眸精華內斂,周身也是一副沉著氣派,果然是今非昔比了!看來在商場中實戰磨練,是很有效的。

“是你讓我刮目相看了!”妖嬈掩嘴一笑,也不與他客氣,率先落座。

“愚公心中想必還有疙瘩,不太打理會所的事情,都交給醞了,所以多些磨練吧。”謝醞也跟著坐下,而坐下後的第一個動作竟是習慣性地替她斟上一杯茶。

他這個習慣還沒改,說明本心未變啊!妖嬈心中感慨著,謝過一句後抿了口茶,才道:“我出來一趟不易,也不能停留太久,就有話直說了。你約我出來是為了什麽?”

“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謝醞依舊藏不住那點憨笑之意,抿唇道,“如今田產和商鋪都置辦了不少,我想著也應買座家宅了。”

家?這個字眼對妖嬈已經太過陌生了。穿越而來已然一年,她在輾轉中尋求自保,甚至沒有空餘的心思思親想家……

“夫人?”見妖嬈突然出神,謝醞輕喚了她一聲,“可是有什麽不妥?”他這一問,頗有些孩童怕做錯事的小心翼翼。

“不,不是。隻是突然想到了我的家鄉……”妖嬈擺擺手,“既然約我出來,想必是你已經找到了合適的宅子?”

謝醞點點頭:“醞找了一處還算合適的,但畢竟是夫人的宅子,也許有一日要住上,不同於那些田產鋪子,平日裏是不得見的。所以醞思來想去還是請夫人出來看上一眼是否滿意。”

“其實能有個落腳的地方,就很滿意了,哪裏還有那麽多講究?”妖嬈好笑地說著,卻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那這便帶我去看看吧。”

“夫人請上馬車,還有一段路程呢。”謝醞說著起身,指了指停在不遠處的小馬車,又看妖嬈臉色古怪,以為她是嫌馬車小,便解釋說,“為了不引人注意,馬車比起相府的簡陋了些……”

妖嬈搖搖頭:“並非為這個。隻是此事隱秘,馬車夫可信嗎?”

“這個夫人不必擔心,醞便是馬車夫。”謝醞聞言,露出了然的神色,解釋道。

妖嬈見他做事果然周密,不愧是蘇子澈挑中的人,便安了心,在他的攙扶下,上了馬車。看他坐在車夫的位置,消瘦修長的手執著馬鞭,很不搭調,不禁說了句:“這手不用來拿筆,倒是委屈你了。”

“嗬——夫人說笑了。”謝醞一怔,隨即輕笑一聲,揮動馬鞭,“您坐穩,要走了。”

謝醞給妖嬈找的宅子,就在內外城交界的一處長巷裏。那條巷子有個略顯俗氣的別稱,叫做“富人巷”。顧名思義,裏麵居住的都是些有錢人。但這類有錢人又與住在內城東西兩區的富商大戶不同。他們均是白手起家,缺乏政治背景,是更為純粹的生意人。

“這個地方倒是不錯。東西兩區,和我有過一麵或者數麵之緣的貴人不止一兩個,要是住在裏麵,總是麻煩。反倒是這裏,相對遠離政治中心,但治安又不差。同是商戶,也能相互照應著。”馬車才駛入巷道,妖嬈就稱讚了謝醞的縝密,“你想得很周到。”

謝醞有些驕傲地一笑:“這隻是些小心思罷了。”

說罷,他又一甩鞭子,將馬車繼續往裏趕了幾步路,便勒了韁繩:“這就到了。”他將馬鞭放在一旁,跳下車轅,走到車廂前扶妖嬈下馬車。

其實依照妖嬈的身手,上下個馬車根本不需要人攙扶,但她不能在謝醞麵前表現得太過強勢。這樣她這個弱女子的“悲情牌”可就要失效了。

“就是這家。”謝醞上前輕叩宅門,沒一會兒,竟有仆人來開門,是一位老嫗。

“這——”妖嬈一麵踏進宅子,一麵疑惑地望向謝醞。

謝醞笑著說:“她是啞巴,又不識字,我特意找她來常住在宅子裏,一來看護,二來打掃,省得宅子久無人住荒廢了。這宅子我雖還沒買下,但原本的主人卻也不住,我先派人來打掃一番,房主也沒有意見。”

“如此也好。”妖嬈莞爾一笑,對著老嫗說道,“婆婆自去忙您的吧。”

那老嫗受寵若驚地對妖嬈連連鞠躬後才離開。

“夫人對下人總是極好。”謝醞隨口感慨了句。

“我若沒有遇到夫主,說不定現在也不過是個和她一般的下人。”妖嬈並不想對他解釋太多人人生而平等的道理,她知道這個時代的人接受不了。特別是謝醞的出身本也是不錯的。

謝醞見妖嬈斂起笑意,也朦朦朧朧覺得自己說錯了話,隻得轉移話題:“醞帶夫人在宅子裏轉轉吧?”

“好。”妖嬈微微頷首,“雖是走在前庭,但也能感覺到這宅院構造不錯,想來是不會差的。”

謝醞帶妖嬈在宅子走了一圈,妖嬈從頭到尾都淺笑著聽他介紹,偶爾點評附和上一兩句,一副十分滿意的模樣。

“夫人滿意便好。”確定妖嬈的歡喜不是假的後,謝醞露出欣慰的笑意,“醞總覺得夫人氣質不同於其他姬妾,想必也是貴族落了難。就算有一日……當真有起有落,也應有這樣一個不失體麵的容身之所。“

“是嗎?”想不到他看人還挺準的,妖嬈隻是勾唇一笑,並不接話,“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吧。”

謝醞一怔,隨即點點頭:“也好。”

出了宅院,妖嬈又上了馬車。謝醞驅使著馬車回到之前的那個茶亭中,停下馬車對妖嬈說:“夫人,保險起見,醞隻能送到這裏了。”

“嗯,理應如此。”妖嬈讚同地頷首,下了馬車,“這宅子你便買下吧,還記在陳舍人的名下就是。”

“是。”謝醞叉手應是,“夫人路上多加小心。”

原本聽了謝醞那句“覺得她氣質不同於一般姬妾,想必是貴族落了難”的話,妖嬈心中是結了一個疙瘩的,心想他是否是個心思深沉的人,因為另有謀算才為自己效力。可此刻聽到他關切的叮囑,看著他不似作偽的真摯神情,她又覺得是自己多心了。

更何況,就算是彼此利用,至少如今她沒有別的選擇,不是嗎?

“你也多保重,別太累了。”妖嬈衝他一笑,便轉身離開了。

告別謝醞的妖嬈認真回想起那座屬於自己的院子,在腦海中勾勒它的輪廓,心中突然升起一種充實的滿足感。如果不是身份特殊,經曆特殊,而且現在武功尚未恢複,無法自保,她真的想就住進那個宅子裏,靠著土地和商鋪的收入,滋潤平淡地度日。或許清閑下來以後,她還能不切實際地研究研究如何穿越回去……

正遐想著,走在小巷中的妖嬈腳步突然不著痕跡地一頓,隨即加快了些步子,一閃身拐進了另外一條岔路。

沙沙沙……

可那腳步聲和衣料的輕微摩擦聲並沒有就此消失,反而越來越近,五十步,三十步,十步!

寒光閃過的同時,妖嬈一個側身堪堪避過了那從身後直刺而來的劍鋒。勁風掃過,她尚未站穩,便又有一把利劍向她挑來!因為急速的避讓而無法保持平衡的妖嬈隻得往地上一滾,閃出十步外,以求緩衝。

當她站起身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去路已經被堵死——五名殺手手持利劍,虎視眈眈,殺氣極強!

“你們沒殺錯人吧?我可不記得我有什麽仇家。”妖嬈試圖和他們對話,尋找逃跑的間隙。以她現在光有內力,卻不懂招式的情況,要對付這五個精氣內斂的殺手,幾乎隻有死路一條!

那五人卻二話不說,再次朝妖嬈齊衝而來。五個人、五柄劍,劍光從五個不同的方向射入妖嬈的眼中。她屏息凝神,提氣一躍,想要翻出他們的包圍圈。卻沒想到這五人竟有練過劍陣,在妖嬈躍起的同時,其中兩人就改變了劍勢,在同伴的肩頭一踏,那兩個同伴反身一拖,讓兩人能淩空舉劍,直撲向妖嬈,力道更猛。

妖嬈見勢不妙,急忙反轉身子,略有些笨重地摔落在地,躲過身後的利劍。可半個氣都沒緩過來,隻見剩下一名不曾參與劍陣的殺手已然向她掠來,劍花幾乎要閃花妖嬈的雙目——她看不清楚他手裏的劍究竟是從哪個方向刺來的,似乎隻有一個方向,又似乎是天羅地網!她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避讓!

這一刻,妖嬈感到了比初穿越來時更濃重的死亡氣息!她能感到對方隻一招的威力,必定是一招斃命!難道她經營良久,就要如此功虧一簣?!究竟是誰,一直不肯放過她?!

當憤怒、恐懼和不甘交織在一起,妖嬈的瞳孔猛地一縮,身體裏有什麽始終沉睡的東西被喚醒了……

“叮——”

一聲劍鳴,在場的所有人都怔住了片刻——妖嬈竟然徒手,隻以食指與中指,硬生生夾住了劍尖!

那殺手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想要再將劍往前送一寸!隻差一寸的距離,妖嬈的命就葬送了!然而他做不到,一股渾厚且綿綿不絕的內力,壓製著他的劍氣!

“是誰?!何方高人如此多管閑事?!”那殺手索性拔劍,後退一步,低喝道。

他竟以為是有人在暗中幫助妖嬈。

可話音落下許久,他也沒有見到高人露麵,隻是那股內力似乎也不見了。至於妖嬈,她本想趁著這間隙逃跑,卻因為第一次如此使用內力與人對抗,感到氣血翻騰,手腳發軟,胸口發悶,根本就有心無力!

五人見妖嬈再無抵抗之力,再次包圍上來,卻比上次要謹慎許多,遲遲不出招。

妖嬈見他們猶有後怕,便索性原地盤腿坐下,開始運氣調理。在方才的生死一瞬,她腦海裏湧現的招式太多太多,幾乎讓她頭疼欲裂,仿佛爆炸一般。而最初的不適過去後,妖嬈已然成竹在胸。

看一個婦人在自己的包圍圈中氣定神閑地盤腿而坐,還旁若無人地閉上了雙眼,這五個殺手頓覺恥辱,也不再試探,齊齊一喝,挑劍衝她刺來。

電光石火間,妖嬈有所感應一般朝一個方向看似緩慢,卻又十分及時地仰頭避開其中一麵的劍鋒,同時睜眼,雙掌朝上一打,分別正中那兩人握劍的手腕。兩人沒有防備,隻覺手腕一陣劇痛,仿佛經脈斷裂一般,竟然握不住劍,眼睜睜看著妖嬈奪去一把劍,然後反守為攻,一躍而起,以一招絕妙劍法將五人同時逼退。

“我隻求自保,不想和你們拚個你死我活,你們還是速速退去吧!”妖嬈握劍而立,沉聲道。

“今日我等非要取你性命方能交差,橫豎都是一死,隻能得罪了!”那五人卻不動搖,再度聯手攻來。

妖嬈的武功雖已恢複,卻不知自己水平如何,更因為她這個“冒牌貨”缺乏實戰經驗,隻能憑借身體直覺打殺,怕還是落下風,故而想求得脫身便罷了。卻不料,這五人竟是死士,看來一場惡戰難以避免了!

“那麽——請賜教!”妖嬈單手抹過劍身,調動起戰意。

“噗——”

劍鋒沒入血肉的聲音再度傳來,鮮血的腥味讓人作嘔,可剛剛經曆一場你死我活的血戰的妖嬈,已經感到麻木了。

她反手將劍拔出,最後一名殺手失去了支撐,在不甘和不解中頹然倒地,死不瞑目。妖嬈有些嫌惡地扔掉了手中飲血的長劍,本想就此轉身,一走了事。可才走出兩步,她又停住了。

情感讓她這個從來沒有見過血,殺過人的現代白領離開現場,盡快忘記這件事,就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理智卻告訴妖嬈,這事並不簡單,一再逃避是沒有用的。在這個弱肉強食的時代,不過是殺死五個要取自己性命的殺手,並不未過。

掙紮了片刻,妖嬈還是回轉過身,大步走向那五人,俯身在他們身上翻找,希望能尋到類似於信物或者身份標誌一類的東西,探究他們背後主使。

她的腦海中屬於原郡主的記憶碎片又開始叫囂,紋在胸口的獨眼獵鷹紋身,在哪裏見過……好熟悉……是誰的死士……誰告訴過她……心裏的感覺為什麽這麽奇怪……

“是他!”妖嬈突然低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