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露將才引注意
正當妖嬈的眼珠轉了又轉,飛快想著說辭時,陳泰的聲音傳來了。
妖嬈沒有一次覺得他的聲音這麽好聽過!
“夫主回來了!”歡喜迎了上去,妖嬈順勢便把蘇子澈剛才的那句話給無視了。
陳泰大步流星地踏入正廳,額頭上還冒著薄汗,氣都還沒喘上半個,就見禮道:“下臣見過相國大人!”
“這裏不是朝堂,陳舍人多禮了。”蘇子澈淡笑中卻帶著一絲威嚴,“請坐吧。”
“多謝大人!”陳泰於是坐在了下首。妖嬈也亦步亦趨,站到了他的斜後方,還掏出手帕給他拭了拭汗珠。
湊近陳泰的時候,妖嬈低聲提醒了句:“表現得沉穩些。先回憶清楚再說不遲。”
陳泰聞言一凜,下意識地點點頭。這時候汗也擦完了,妖嬈便直起身,又慢慢地給陳泰斟了茶。這一些列動作都做完後,陳泰的情緒也平靜了不少,便對蘇子澈道:“不知相國大人前來為了何事?”
“《攻胡十策》是你獻的?”蘇子澈笑問。
“正是!”陳泰響亮地應道。
蘇子澈點點頭,“那十策本相看過了,沒想到陳舍人原來是個有軍事才能的人。隻當個五品文官,似乎有些浪費了。”
“這個……相國謬讚了!下臣也隻是紙上談兵罷了。”陳泰幹笑了幾聲,拱手道。
“嗯。”蘇子澈似乎也讚同他的說法,再次頷首,以鼓勵的目光投向陳泰,“不過本相還有些疑問,不知陳舍人是否願意解答?”
陳泰恭敬道:“願為相國效勞。”
“好。陳舍人在策中指出,胡人善於騎射,鮮卑人的騎兵部隊尤其精悍,常常能**,連下數城。所以可以使用絆馬索或者砍馬腿的方法來對付騎兵,是這樣嗎?”蘇子澈緩緩問道。
“對,對。”陳泰連連點頭。
蘇子澈抿了一口茶,才問道:“這就有一事不明了,不知這絆馬索是什麽?”
這個問題一出,陳泰和妖嬈都傻了!
陳泰傻的是,他並沒有向妖嬈問過絆馬索是何物,隻以為這是懂戰的人都知道的東西,隻是因為自己不懂,便不好意思開口問,卻沒想到連曾經指揮無數次大戰的蘇子澈也不知道!
而妖嬈也傻了,絆馬索不是自古就有的嗎?怎麽這個不知名的時代居然還沒有這個概念?早知如此,她就不該自作主張加上這一條!
“這……絆馬索是一樣武器。下臣嘴笨,不知道如何描述。不如大人給臣下一日時間,明日臣再登門拜訪,把圖紙奉上。”陳泰竟然還有幾分急智。
“也好。”蘇子澈爽快地允了,讓陳泰鬆了一口氣,可他的下一個問題,又讓陳泰臉色一白。
隻聽蘇子澈繼續問道:“那砍馬腿一策,不知怎麽使出最妙?又該用什麽兵器來砍?”
這一問又是妖嬈沒有料到的。她沒想到蘇子澈會問的這麽詳細,而且處處都問在點子上,考慮的都是計策的實用性。她原本以為像蘇子澈這樣的上位者隻會草草看過一眼,帶著個通軍事的幕僚來旁聽,讓陳泰解說一遍後,就交給幕僚去研究個明白的。沒想到……
陳泰這邊已經快急成鬥雞眼了,頻頻向妖嬈投去求助的目光。
妖嬈沉住氣,又給他斟茶,卻手一抖把茶杯給弄倒了,茶水撒了陳泰一身。
“你在做什麽!?”陳泰嗬斥了一句,卻看到妖嬈偷偷對自己擠眼睛,頓時明白過來,轉身對蘇子澈道:“大人勿怪,下臣去換件衣裳再來。”而後又衝一旁的侍婢說道:“你們還不快給大人再斟點茶?”
“是。”侍婢急忙上前給蘇子澈斟茶,擋住了蘇子澈的視線。
而妖嬈則默默跟著陳泰速速離去了。
“快告訴我怎麽回答!不能太久,他要懷疑了!”一走遠,陳泰就焦急地對妖嬈說道,“萬一他一會兒再出其他稀奇古怪的問題,還能找什麽理由?被他這麽一問,連之前你給我說的那些,我都快想不起來了!”
妖嬈被他這連珠炮的問題轟得心煩,忍不住低喝了一句:“慌什麽慌!?讓人看到像什麽樣子?”
“對,你說得對……”陳泰也回過神來,連忙掃視了四下,好在沒人。
“夫主,我下麵說的這些話你記住,就能回答方才那個問題了。然後我會讓人來通知你有一件急事,你就借口溜了吧!”妖嬈沉聲道。
這下陳泰心中大定,點點頭,“好,你快說——”
於是妖嬈湊到了他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陳泰又複述了一遍。接著兩人暫時分開,陳泰去換外裳,而妖嬈則去準備“急事”。事情都辦妥後,兩人在原地匯合,便一起回了正廳。
“我這姬妾出身特殊,不怎麽會服侍人,笨手笨腳的,讓相國大人見笑了。”陳泰一來便又謝罪。
“無妨的。”蘇子澈淡笑道,“坐吧。”
陳泰應了聲,便有些局促地落坐了。大約停頓了幾秒鍾,他才想起來要回答方才的問題,便恭敬地拱手道:“關於剛才的那個問題,請容下臣細說。”
“請。”蘇子澈頷首,溫和地看向陳泰。
這目光給了陳泰極大的信心,他深吸了幾口氣,便道:“砍馬腿所用的輔助武器需要特製。這種武器相對簡單,就是戟的改造,上麵帶有一個鉤子和一個彎鐮。
砍馬腿時,可將人馬分成三隊,一隊用鉤子把敵人的鐵盔甲勾下,一隊用彎鐮割掉他們的腦袋。而另外一隊則是刀斧手,在另外兩人牽製住騎士的情況下,專門砍馬腿!”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望向蘇子澈,發現他雖然沒有露出讚賞的神情,卻也沒有表示不讚同。於是他接著道:“至於什麽時機最好,需要配合戰情與戰場周圍的地勢來決定。一般來說,能先就地埋伏,砍掉一部分最好。如果不行,可以采取誘敵之計,把騎兵引到山地或者茂密林地等狹窄地形再與絆馬索配合使用。”
因為時間匆忙,妖嬈來不及細思,也怕說多了陳泰記不住,便隻給了陳泰這樣的答案。
“那這種武器,叫什麽名字?”蘇子澈聽完後又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啊?”陳泰一怔,隨即結巴道:“這武器……沒、沒名字。不如就叫,就叫鉤鐮槍吧?”
妖嬈倒是頗為驚訝,沒想到陳泰起的名字和曆史上嶽飛大破金兀術所用的鉤鐮槍一模一樣!
“啪啪啪——”
話音剛落,蘇子澈便一連撫掌三次,“今日倒是讓本相大開眼界,不虛此行!哈哈哈——明日本相便在府中設宴,陳舍人就帶著圖紙一起前來吧!”他笑完之後,便起身大步往外走,隻留下這麽一句話。這倒是讓妖嬈準備的“急事”沒有用上。
“大人慢走!”陳泰急忙起身相送。
送走蘇子澈走後,兩人發現自己的後背都是汗濕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做賊心虛,那蘇子澈分明從頭到尾都是笑笑的,卻讓兩人在不知不覺中如此緊張。
“蘇相國打過仗?”妖嬈這才想起問陳泰。
陳泰驚訝地張了張嘴,隨即苦笑道:“我沒想到你連這也不知道……他第一次揚名便是指揮了一場以少勝多的大戰。他手裏有八萬私兵。”
“這真是在老手麵前班門弄斧了。”妖嬈也跟著苦笑起來。
若是早知道,或許她就會讓陳泰想個別的法子討好了。自己隻是個冒牌郡主,被盤問多了,也是要露餡的。也怪自己思慮不周,在這個亂世中能獲得各國助力,還能被聘請為相國的強臣,不可能沒有自己的武力!
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妖嬈隻能馬不停蹄去把絆馬索給畫出來。但臨下筆了,妖嬈才發現陳泰情急之下找的借口給她找了個極大的麻煩——絆馬索這東西本來就是一樣很簡單的玩意,甚至算不上武器。連鉤鐮槍都能描述出來的陳泰,怎麽會說描述不出絆馬索呢?
為此,妖嬈為難了小半日,在花園中踱來踱去想法子把絆馬索畫得複雜一些。
“噝——”心煩意亂之下,她無意識地伸手想折一朵花,指尖卻被花莖上的刺給刺破了。怔怔地看著手指,妖嬈麵上的笑意越來越濃。
於是耐不住性子前來的陳泰看到的便是妖嬈突然轉身衝回房間的情形。看她的樣子像是思有所得,他也不敢打擾她,就坐在院中的石椅上等著。
小半個時辰後,妖嬈推門而出,麵帶笑意,手裏捧著一張圖紙。
“夫主怎麽來了?”她奇怪地問。
陳泰開門見山地問:“畫出來沒有?”
“嗯!”妖嬈抿嘴一笑,“原來這絆馬索其實是很簡單的,但是夫主之前已經在相國麵前說它頗為複雜、難以描述,故而妾想了點法子讓它看起來複雜些。”
也不等陳泰說話,她又繼續道:“夫主請看,這絆馬索利用的是戰馬衝鋒時的慣性,下麵的馬腿突然被絆便不得不停下,可上麵的人和馬還會因為慣性往前衝,這樣人摔馬也摔,馬匹多半會腿折倒地。妾又在鎖上添了竹刺,既輕便又不增加重量,又能傷了馬腳和摔落下來的士兵,讓他們失去戰鬥力。”
“慣性?是什麽?”這次陳泰決定抓住每一個細節。
妖嬈一怔,才發現自己說順嘴了,便解釋說:“隻是一個概念而已。到時你不妨直接打個比方,就說像是跑得急的人突然被人伸腳一絆,必然倒地。”
“那如果相國大人問起竹刺是如何安在索上,要如何回答?”陳泰點點頭,又沉吟一聲問道。
“這個妾也想好了,因為妾也不會回答。”妖嬈這個回答前後矛盾,讓陳泰摸不著頭腦。看他一臉迷茫,妖嬈再度抿嘴一笑,“到時他若問起,你就說,此乃匠人之事。下臣隻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
陳泰眼睛一亮,“好說法,就這麽辦!不過明日我還是要帶你一起去,隨時可以應變。”
“也好。”妖嬈讚同地點點頭,又囑咐道:“夫主今日表現仍然少了幾分從容鎮定,明日可要多加注意些。”
“哎,本來就不是我自己想的,心裏沒底,怎麽從容?”陳泰苦笑了聲,接著終於想起問上妖嬈一句,“對了,妖嬈,這些兵家事,你怎麽懂得這麽多?”
這說辭妖嬈早就想好了,當下便答:“妾是家中獨女,深得寵愛。父親在世時常愛看些兵書,與妾討論,耳濡目染罷了。”
“你父親若還在世,如此才能必定能受重用。”陳泰點頭感歎了句,拍了拍她的肩膀,“今日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明日記得穿件好的隨我同去。”
“是。”妖嬈順從地低眉應是。
當晚,妖嬈為了養足精神,早早便熄燈歇下,卻莫名其妙地在榻上輾轉反側好一陣子。她一閉眼,腦海中閃過的就是蘇子澈的麵容,還有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耳邊響起的更是他反複說自己有趣的話語……
“佟妖嬈你中的什麽邪啊!他不就是對你特別關注了一點嗎?”佟妖嬈罵了一句,突然心一慌。
不對!陳泰說蘇子澈曾經周遊各國,他會不會見過真郡主本人!這個想法讓她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下榻開了窗,想吹吹冷風讓自己冷靜下。
夜風呼呼地吹進屋子裏,妖嬈的頭腦清醒了些,喃喃自語:“不應該啊……按照陳泰的說法,蘇子澈三年前就已經在陳國待著了。而之前我旁敲側擊,多番打聽也知道這個真郡主本人一戰成名是在十六歲,今年也不過十七歲。
三年前,我還是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呢!他應該是沒有機會見我,也不會注意到我的。且不說他沒見過我,便是見過,女大十八變,隻怕早就不記得我了!”
這麽一想,妖嬈心中稍等,再仔細回想了蘇子澈的所作所為,倒不像是看穿她真實身分的樣子,便安心關窗,回到榻上躺下。
這次幾乎是一沾枕頭,她便睡著了……
翌日清晨,妖嬈在婢女的服侍下起身更衣,又特意沐浴洗漱了一番。
本來她是不愛人伺候的,奈何古代這些繁複的衣裳與發髻實在是讓她煩惱,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為了配合陳泰,妖嬈挑了一件淡粉色的襦裙,上了點淡妝,再打量銅鏡中的少女,眉目之間便多了些許嬌美。
其實這和妖嬈本身的氣質也分不開,她在現代其實是個安逸且懶散的人,所以穿越來的時間久了,她本人的氣質也在潛移默化中改變著這個身體主人的容色。所謂相由心生,便是如此。
“走吧。”妖嬈用過早膳後,再次端詳了自己的衣著得體後,便出屋找陳泰了。陳泰倒是個急性子的,竟然早就在府外備好了馬車。
他一見妖嬈走近,便笑道:“你來了。圖紙為夫帶上了。雖然設的是午宴,但咱們也不好讓相國等著,應該先去拜見才是。”
“也好。”雖然在妖嬈看來,這種行為還是太過阿諛,但她沒有反對。於是兩人便一起上了馬車。馬車從西巷一出便直奔東巷,可快要到東巷口時,陳泰又突然喊了停。隻見他猶豫了片刻,問妖嬈道:“妖嬈,不如我們再在城中轉轉再來?”
“為什麽?”妖嬈不解地問。
陳泰皺眉道:“來得這麽早,會不會讓相國覺得我是心虛了?又或者會讓他看穿我們的目的?”
聞言,妖嬈不由扶額,陳泰優柔寡斷的性子每臨稍大一點的事情便會顯露無疑。
“無妨的。大人未必不知我們的目的,在聰明人麵前不必藏太多心思。”她說了這麽一句,又想了想補充道:“如果我們現在又在城中閑轉,回頭傳到他耳裏,反而會覺得我們不夠重視。”
“啊!我怎麽沒想到——”陳泰連連點頭,又揚聲對馭夫道:“繼續去相國府邸!駛快點!”
相國府邸門前,馬車緩緩停下。
妖嬈跟著陳泰下了馬車,抬頭望了眼黃金匾額,又打量了幾眼異常高大的府門,直覺這府邸的主人是個奢侈的人。可之前見蘇子澈的兩麵,他身上並無太多金銀玉飾,看著並不像喜好鋪張之人啊!
“發呆什麽?快跟上!”陳泰已經遞上了名帖,門人顯然已經得到吩咐,恭敬地為兩人引路。妖嬈連忙應了一聲,收回目光,亦步亦趨地跟了進去。
蘇子澈並不像陳泰一般拘束,沒有選擇正兒八經地在正廳接待他,而是設宴在他的花園中。上級如此宴請下級,非但沒有失禮,反而能讓人感到兩人關係親昵。因此陳泰一聽蘇子澈在後花園見自己,就十分自得地笑了。
進了府邸,妖嬈才發現蘇子澈把自己的府邸建得極像現代的蘇州林園,亭台水榭,遊廊小徑蜿蜒其間,流暢自然,一步一景,格局緊湊,綠色植物極多。
建築臨水而建,水麵過半,建築便如浮於水上。雖不見奢華富麗之氣,清新簡樸中的雅致卻透露出了主人的高雅意趣。
“請兩位在此稍候,大人隨後便來。”下人將兩人帶到了一處湖心亭中,擺手道。
湖心亭中已經擺好了坐榻,陳泰客氣地應了聲,便在客席位置坐下了。妖嬈作為姬妾是沒有單獨位置的,便跪坐在他身側的席子上。
“妖嬈真是好定力,一路上雖然看了幾眼,卻一點都不見驚訝。這樣別致的院子,也隻有我本家的宅子可以媲美了!”陳泰見人走遠了,便和妖嬈隨性地聊了起來。
聽出他言語間的自豪,妖嬈搖頭失笑,“貴人的住處,不論多麽精致都沒什麽可稀奇的。”
“也是。”陳泰聞言點點頭,便不再言語,隻是把圖紙從袖中掏出,又細細凝視了許久,不知道在想什麽。妖嬈見狀,也閉目養神起來。
這一人睜眼發呆,一人閉眼休憩的一幕,便落在了緩步而來的蘇子澈眼中。他眼中閃過一道精光,接著便嘴角一扯,踏上了長廊。
“相國大人——”陳泰聽到腳步聲,回身一看,急忙起身見禮,“下臣見過大人!”妖嬈也緩緩睜眼,隨他一起行禮。
蘇子澈擺擺手,施施然繞過陳泰,一掀衣擺坐了下來,“不必拘束,坐吧。”
“是。”陳泰才剛坐下,便迫不及待地將圖紙遞給了蘇子澈,“大人請看,這便是絆馬索。”
“蘇合。”蘇子澈淡淡地掃了一眼身旁立侍的人。妖嬈這時才發現,他身邊還跟著一個長臉青年,劍眉虎目,唇稍厚。那人聞言,上前接過圖紙。妖嬈發現他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間生有厚厚的老繭,大概是練劍所致。
隻見蘇合接過圖紙,並沒有立刻遞給蘇子澈看,而是自己掃了一眼。本隻是隨意一眼,卻突然定住了!
“這——”蘇合虎目瞪得老大,將圖紙展開在蘇子澈眼前,“主公,您看!”
蘇子澈眸裏含笑地掃了幾眼,隨即點頭,“確實是好東西。這上麵用的是竹刺?”
“對。”陳泰急忙應道。
“好。收起來吧。”蘇子澈這次卻一個字都沒問,便讓蘇合把圖紙收了起來,並且吩咐可以上酒菜了。
蘇合領命而去。
“陳舍人好似十分看重你這姬妾?”蘇子澈突然提到妖嬈,所言讓兩人大驚失色,“本相覺得她很有趣,不知陳舍人願不願意割愛?”
妖嬈的臉色一沉,思緒飛轉,猜測對方的用意。而陳泰則是腦子一片空白,雙唇張張合合,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大人……”沉默了片刻,陳泰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妖嬈她……下臣……下臣可以去替相國收集其他美人!”這話才說完,他麵上便顯出悔色。
這相國大人是出了名的潔身自好,身邊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姬妾,自己竟然用了“收集”二字!更何況,如相國這樣的人物,什麽樣的美女沒見過,還用得著自己去尋?
沒想到,他對我還是有幾分在意的……妖嬈在陳泰開口婉拒之後,眼底滑過一抹驚訝。她本以為依照陳泰謹小慎微,喜愛討好的性子,會在驚訝過後,毫不猶豫地把自己送給蘇子澈。
“哎……”蘇子澈得到這樣的答案,竟然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陳泰張嘴還想再說點什麽彌補,卻被妖嬈的眼色給製止了。
於是蘇子澈不再說話,兩人也幹脆垂下頭,眼觀鼻,鼻觀心。
衣著素雅的侍女們很快魚貫而入,將酒菜擺在兩人麵前。此刻的妖嬈看起來比陳泰鎮定許多,因為她從蘇子澈身上感受不到殺意,也看得出他不是個好色之人,反倒是從他眼底捕捉到一抹玩味。
“來!”蘇子澈舉觴笑道。
陳泰麵上的笑容十分勉強,“多謝相國大人。”
在這湖心亭中一麵對飲,一麵品菜,欣賞園林風光,本是一件美事。但陳泰憂心忡忡,味同嚼蠟的模樣,便讓蘇子澈不禁頻頻皺眉。
“下臣不勝酒力,想先行告退了。”陳泰也意識到自己壞了蘇子澈的興致,卻也無心繼續作陪,隻好請退。
“嗯。剛才本相的提議還望陳舍人再多思慮一番。”蘇子澈笑得溫和,“不必著急,那裁官名單還要後日才會上報。”
陳泰渾身一震,艱澀道:“下臣會的。”
“去吧。”蘇子澈揮了揮手,並不打算送他。
妖嬈和陳泰離席後又行了禮,這才在婢女的帶領下退去。
從相國府邸出來,到上了馬車,再到回了陳府,兩人都沒有對話。
一入陳府,陳泰就埋著頭鑽進了書房,接著便傳來劈裏啪啦,東西砸落的響聲,動靜極大,引來了陳夫人和阿青。
“都出去!出去——”
可見他連貼身婢女也轟了出來,聲音怒不可遏,他的妻妾就都卻步了。
接收到兩人疑惑的目光,妖嬈從驚詫中回過神來,安慰陳夫人道:“並無大事,夫人莫要擔心。明日便好了。”
“當真?”陳夫人忐忑不安地問。陳泰可是從未發過如此脾氣的啊。
“夫人放寬心吧。妖嬈什麽時候胡言亂語過?”妖嬈不欲多言,衝兩人笑笑,便也回自己的居處了。
走回墨雲閣的一路上,妖嬈的腦海裏都在回放著陳泰方才大發雷霆的情景。之前她周遊於各姬妾之間,也知道在這個時代姬妾是可以作為禮物隨意送人的,是尋常之事。若是能送給比自己地位高的人,還能成為一件吹噓的談資。
可既然陳泰不是因為受到屈辱而發火,那難道是……
甩了甩頭,妖嬈並不想庸人自擾。走進屋子,她就把立在一旁的喜兒打發了出去,然後把她小心藏起來的積蓄取出。這幾個月裏,她不敢動太大的手腳,東扣西扣,也不過攢下半金,加上之前得來的一金,還是捉襟見肘,不足一用。
收起這些積蓄,妖嬈不禁有些喪氣。要打點相府裏那些人,這點錢不知道能撐幾天呢,又得全花光了!
“喜兒!你進來一下,幫我收拾個包裹。”把這一金半貼身收好後,妖嬈喊了喜兒進來,“主要是幾套像樣的衣物和首飾,幫我分好。”
“是。”喜兒露出疑惑之色,卻不敢多問。在她眼裏,這個主子是有點不同於尋常婦人的威嚴的。
吩咐下去後,妖嬈就開始靜候陳泰的決定了。
其實不用等她也知道,陳泰最終會答應。而且她也不會阻止陳泰答應,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價,她如果央求陳泰拒絕蘇子澈,便必須成為他真正的姬妾。更何況這樣的條件,比起保住官位,甚至搏得更好的前程,她自己看來都太不誘人了。
況且,就算她真的留在陳泰身邊,這事一旦傳出去,就會有不少人對她好奇,甚至也會試圖向陳泰求索她,等於之後將會有無窮無盡的煩惱。陳泰可能為一時情動拒絕一次,卻不可能次次拒絕。到那時,她還不知要落到誰人手裏呢。
然而陳泰猶豫的時間,卻大大出乎妖嬈的意料。這一等,便等到了入夜時分。期間陳夫人派人來請過很多次,都說勸不出陳泰來,讓妖嬈過去試試,卻都被妖嬈回絕。陳夫人性格柔軟,被這麽駁了主母的麵子,竟也無半句責難。
“吱呀——”
晚膳過後不久,妖嬈的房門被推開了,卻是拿著酒盞與酒壺,有些醉意的陳泰。
他依在門邊,笑眯眯地說:“妖嬈,來——陪為夫喝幾杯!”
妖嬈衝喜兒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左一右扶著陳泰坐了下來。
陳泰興致勃勃地主動給妖嬈斟酒,把酒盞遞到她麵前,“來!喝!”
“是。”她沒有猶豫地一飲而盡。古代的這種酒在妖嬈看來隻是加了一點酒精的白水,根本不放在眼裏。
“你……沒有什麽話要說嗎?”放下酒盞,她對上的是陳泰迷茫中隱含期待的目光。
妖嬈老實地搖搖頭,“夫主想了這麽久,必然有所決定了。”
“你就這麽想走!?”陳泰突然激動地握住她的手,狠狠盯著她,很是惱怒的模樣。
妖嬈卻抽手,依舊淡淡地說:“不是妾想走,是妾隻能走。”
聽了這話,陳泰像霜打了茄子,雙手抱頭苦笑起來,“嗬嗬……是我沒用啊!是我……早知如此,還不如——”說到這裏,他突然噎住了,接著抬起頭,無助地望著妖嬈。
看他這麽失魂落魄,妖嬈心中一軟,畢竟他也隻是個沒滿二十歲的大男孩啊!這要是在現代,哪裏用得著麵對這些抉擇?
“夫主,你是個心善的,妾明白。這些日子,妾已經承蒙夫主照顧了。”妖嬈抬手撫上他的額角,柔聲道,“若遇上的不是夫主,妖嬈隻怕不能活得這般自在。”
“真的嗎?”陳泰現在的神情,像極了迫切希望從老師那裏獲得認同的孩子。
妖嬈抿唇一笑,“當然是真的了。隻有夫主能在妾無理求出後再留守妾。”如果不是她怕喝醉的陳泰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她真的挺想擁抱一下這個給了自己幾個月庇護的大男孩。
“其實,我知道,你跟著他,比跟著我好。”陳泰又坐直了身子,低聲說,“我沒他官大,沒他聰明,跟在我身邊,埋沒了你。”
“噗此——”妖嬈忍俊不禁,“我又不要建功立業,談什麽埋沒?”
陳泰一怔,隨即煞有介事地點頭,“對,我說錯了。不過相國大人的名聲一直不錯,這麽多年身邊也沒個姬妾,很多女人投懷送抱他都沒要。你這樣一去,肯定會成為所有女人羨慕的對象。”
妖嬈微微張嘴,有這麽誇張?
“嗯!對!你跟了他,不算委屈,也不會委屈。他身邊沒有別的女人。就算以後有了,他應該……他應該也會好好對你的,對吧?”陳泰竟然是異常執著地要向妖嬈討一個答案。
我又不是蘇子澈,我怎麽知道?妖嬈翻了個白眼,但對上他聽不到滿意答案就誓不罷休的神色,便點頭道:“對的。”
“那我就是再舍不得你,也該讓你去吧……”陳泰喃喃自語了一句,猛地站起身來,生硬道:“你明日一早,坐馬車入相府吧!”
說完這句話,他竟然連頭都不敢回,就逃也似的跌跌撞撞出了屋子。
“喜兒,去送一下郎主。”妖嬈連忙吩咐。
“是。”喜兒應了句,便匆忙跟上去了。
望了望桌上的酒盞,妖嬈不禁出了神。
難道陳泰他真的愛上她了?
否則怎麽會反應這麽大,還借酒消愁……
這夜的陳泰雖然酒醉,可說的話卻也大半都是對的。
妖嬈也覺得跟在蘇子澈身邊,短時間內不會有什麽危險,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於是這一晚,不管陳府裏的其他人如何,妖嬈照樣睡得踏實。
第二天清早,妖嬈便醒來了。
她不想陳泰對自己有太多的悔意,相見不如不見,就沒有去向他辭行,徑自背著包袱出了府門。門外果然已經有馬車等著。
“走吧。”上了馬車,最後看了眼陳府,妖嬈放下車簾,沉聲道。
“等等——”
就在這時,陳泰的聲音從馬車外傳來。
不到五秒,車簾就被掀開,陳泰在妖嬈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坐定,揚聲喝道:“走相府正門!”
“是!”馭夫應了聲,馬鞭一抽,馬車就向前行駛了。
送人姬妾,要嘛當場轉送,要嘛回頭從自己府裏弄輛馬車,從對方的府側門送入便是。這般由舊主帶著一起從正門再送入的,卻是極少得見。
陳泰這麽做,是給了妖嬈最大的尊重,也是為了讓妖嬈在相府姬妾中的地位能高一些。盡管目前相府隻有她一個姬妾。
“六郎……”妖嬈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好。不論他是否真的愛上了自己,他是真心替自己著想的。
對上她感激的眼神,陳泰不自在地偏轉過頭,移開目光,嘲笑道:“你一向伶牙俐齒,沒想到還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
“別人對我好時,我常常不知道要說什麽。”妖嬈異常坦白地說著。
陳泰有些錯愕地轉過頭看向她,這次換他無言以對了。
“六郎,有些話,我覺得還是要對你說……”本來這些話,妖嬈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說也罷。可既然他對自己盡了心,那她也不能藏著了。“我和你相處雖然不過幾個月,但你的性子我也摸了個大概。你是個隨性的人,很多事情都不太愛講究,但官職越往上,講究越多。往往一個動作都能代表一個人的立場。
而且你遇事時,雖聰明機變有餘,卻總隻想到眼前的一步,再往後的,你就想著問問別人或者到時候再說。可上位者喜歡的往往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你初做決斷時,盡管及時,卻常常不能周全,也喜在事到臨頭時反悔猶豫,瞻前顧後,這也是成大事者的忌諱。上位者以利益為先,感情永遠排在最後,必要時行事需得狠辣,可你重情重義……”
這一番話下來,陳泰的眉頭越皺越緊,眼底的疑惑之色也越來越深。很顯然,他不知道為什麽妖嬈要這樣當麵數落他的缺點。
妖嬈也知道這種話對誰說都是刺耳的,但話已經說了,隻能繼續語重心長道:“知足者方能常樂。做一輩子的中書舍人,一輩子的陳六郎,不好嗎?嬌妻美妾,子孫滿堂,現世安穩,不好嗎?你本已是富貴中人,又何必非要在朝不保夕的鬥爭裏耗盡一生?”
“知足常樂……安穩……”陳泰明顯受到了很大的衝擊。從他麵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從未想過有一天真的靠攀附權貴上位後,該如何自處。
反反複複將那幾個詞念了好幾遍,陳泰的神情漸漸緩和下來,似有如釋重負之感,“我明白了……我竟從未想過……”他突然笑問:“你當著我的麵這麽說,不怕得罪我嗎?”
“之前怕,所以沒打算說。可你現在在此處,我便應該說。”妖嬈伸手按了按他的手背,“六郎,從今以後,我當你是家人。”
其實一個姬妾本沒有資格這麽和舊主攀關係的,但陳泰這個人不同,所以妖嬈就有了嚐試的想法。無論如何,給自己多留一條退路都沒有壞處。
陳泰聞言一怔,隨即苦笑著轉開頭,不置可否。沒有得到他的允諾,妖嬈稍顯失望,見他也沒有再和自己對話的意思,便閉嘴退到了一旁。
兩人說話間,馬車已經入了東巷,不久便緩緩停下。
“郎主,到了!”馭夫響亮的聲音傳來。
“走吧。”陳泰率先下了馬車,照樣遞上名帖拜訪。
妖嬈心下感動,眼眶竟然不自覺濕潤了。她這人總覺得對別人好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更何況是陳泰這種世家子,能替她想到這份上,是真的用心了。
盡管陳泰從下馬車後便刻意板著一張臉,可她就是覺得他是在強行壓抑帶她折返陳府的衝動。也許人都是愛慕虛榮的,就算並非所愛,被人在乎的感覺還是讓她飄飄然。
“兩位請稍候,奴婢這就去通報。”婢女還是把兩人帶到了後園。看來蘇子澈很喜歡在這林園風光中辦事。
陳泰沉著臉站在園,垂於身側的雙手時而緊握,時而鬆開。妖嬈幾次想問他在掙紮什麽,卻又覺得矯情,便沒有開口。
“瑣事纏身,讓陳舍人久等了。沒想到陳舍人還會親自再來一趟。”
遠處傳來蘇子澈清朗的招呼聲。妖嬈扭頭望去,發現跟在他身邊的仍是那個蘇合。看來這人是他的心腹了。
陳泰轉過身,躬身行禮,淡淡道:“相國大人客氣了。”
“陳舍人可是想通了?”蘇子澈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妖嬈,笑問。
“是。”陳泰隻艱澀地答了一個字。原本在這個時候,他應該說些好聽的場麵話,可他說不出來!
蘇子澈倒也沒有在意,吩咐蘇合將妖嬈帶去管事那裏安排。
“是。”蘇合叉手一應,看了妖嬈一眼,示意她跟上自己。
妖嬈舉步走向他,與陳泰擦肩而過時,突然聽到陳泰喊道:“等等!”
妖嬈一怔,站在雙方中間,回身望向他。
“相國大人!”陳泰喊出這一聲後,漲紅了臉,突然提高了音調,“大人——下臣這姬妾,出身書香世家,家中遭了難,才落入人販手中。妖嬈……她是個認真的,怕有辱門楣,連姓名都改了去,不肯再提。下臣與她相識於危難,她算是下臣半個救命恩人。望大人日後能善待於她!”
他非但沒有說客套話,反而以舊主的身分要求新主給出一個善待妖嬈的承諾!今日的陳泰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妖嬈驚訝又感動。
良久,蘇子澈都沒有回話。在這沉默中,陳泰漸漸產生了退卻之意,卻硬是咬著牙堅持,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額角砸落在緞子鞋麵上。
“好。”蘇子澈的沉笑聲傳來,他竟是應下了。
陳泰鬆了一口氣,整個人都險些站不穩,還是妖嬈疾走兩步扶住了他。
“請容妾相送於舊主。”妖嬈對蘇子澈福了福身。
這個請求並不過分,蘇子澈自然頷首應下。
“六郎……”妖嬈扶著陳泰往回走了幾步,看他能站穩了,才鬆開他,“今日你為妖嬈所做,妖嬈銘記在心。若有機會,必將回報。”
她說得很認真,陳泰看向她的眼神也很認真。“好!我等著那一天。”他點點頭,“不用再送了,別讓相國大人久等。走吧!”
再回到蘇子澈麵前,妖嬈很有自知之明地福身問安:“妾見過夫主。”
蘇子澈和陳泰不一樣,她現在沒有資格與他攤牌,討價還價。
“昨日澈開口索要卿卿時,不見卿卿有絲毫不舍,怎麽今日卻如此情深模樣,讓澈十分不解。”蘇子澈湊近她,嗓音低啞,帶了些調笑之意。
麵對他莫名其妙的親昵,妖嬈小臉一紅,強自鎮定地答道:“妾今日方知舊主對妾的用心,心中確實感動。”她的意思是,之前不知道,不知者不罪!
“嗯。”蘇子澈也不知道是不是滿意了她這個答案,退後了半步,恢複了淡雅的微笑,“蘇合,帶她去找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