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就在雲湛苦苦猜測死去的獨眼人的身份時,遠在千裏之外的寧州,也正好有人談到這位不幸的死者。那是兩個羽人,一老一少,正站在一個野草從生的大院子裏。老的鶴發童顏,儼然有仙風道骨的味道,年輕的是個女性,大概二十歲出頭,臉上始終帶著含義不明的俏麗笑容。

“那家夥到底遇到了什麽事?”名叫風笑顏的年輕女子問,“連你這種摳門到畫餅充饑都隻舍得畫半張的老吝嗇鬼,居然都能被他榨出錢來,那可太不容易啦。”

年老的雲浩林怒目而視:“沒大沒小,哪兒有這麽和你師父說話的?唉,不過說起來,我和他母親好歹是故交,故人之子有難,我也不能不幫著點。”

“母親?”風笑顏敏銳地注意到這個詞,“你和一個人類的女性有什麽交情?多半是有點曖昧吧。”

雲浩林更顯得狼狽:“越來越放肆了!過去的事就不提啦,現在我擔心的是,看他那副天都要塌下來了的表情,肯定遇到了極大的凶險。他要是死了,我找誰還錢去?”

“找他娘唄。”風笑顏壞笑一下。

“呸!找他娘個屁啊?他娘都死了二十年了,我到墳頭裏去要錢?”雲浩林滿臉苦相,就好像已經親眼見到了獨眼人橫屍等著,手中執一紙條,上書“我死了,沒法還你錢了”。風笑顏不再搭理他,轉身向院子裏走去。

“明明有錢,非要摳門;明明摳門,還非要充場麵,”風笑顏一邊走一邊用整條街上的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自言自語著,“貪便宜買下這麽一個老宅,光收拾都得半年,我等得起,你那把老骨頭等得起麽?”

雲浩林氣得渾身發抖,嘴裏嘟噥著:“逆徒!老子怎麽收了這麽一個煞星!”

雲浩林是一個不太知名的秘術師,一直鑽研火係秘術,如風笑顏所說,此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吝嗇貪財。他買下這座位於寧南城的廢舊的大宅院,其實並不是想自己住,而是希望把它收拾一新,再轉手賣個好價錢。隻是要把那麽大一座宅院收拾出來,實在是工程浩大,而他是絕對舍不得請小工的,於是所有的體力活都擔到了女徒弟風笑顏的身上。

風笑顏抱怨著,彎腰拔著草。由於長期無人居住,院子裏的野草一年年瘋長,已經高過了人的腰。她忙碌了一下午,也隻清理出很小的一塊,倒是累得腰酸背痛。看著眼前向著遠處蔓延開的野草,還在隨著微風輕擺向她示威,風笑顏覺得很難耐得住火氣。

火氣……火氣……她忽然靈機一動:可以用火來把這些野草統統燒掉嘛。雖然她跟隨雲浩林後,並沒有把太多精力放在攻擊性的秘術上,和人打架多半是要吃虧的,但用來燒一燒這些不能還手的野草,總歸沒有太大問題吧?

說幹就幹,風笑顏雙手一揮,赤紅色的火焰燃起,開始席卷那些野草。劈啪劈啪的聲響中,野草一片一片地被燒得卷曲、焦黑,化為灰燼。而她對於火勢的控製也相當細心,並沒有蔓延開去,釀成無法收拾的大火。

風笑顏吃到了甜頭,再接再厲,繼續用秘術燒草,很快就把差不多一小半的野草都燒掉了。她滿意地哼著小曲,一不小心沒控製住精神力,一個火頭嘭地一聲冒將起來,頓時將周圍一大片野草都點燃了。

壞了,要失控了!風笑顏手忙腳亂地撲打火苗,但烈火已經順著野草蔓延開去,更糟糕的是,起風了。假如不趕緊滅火的話,那麽不隻是這些生錯了的地方的野草,隻怕整座老宅都要很快被點燃……風笑顏不敢想象假如自己把這座房子燒成了灰燼,師父雲浩林將會用怎樣的目光來看自己。和這個可怕的結果相比,她寧肯現在挨師父一頓臭罵。

“師父!不得了了,著火啦!”風笑顏大呼小叫著,為了體現出緊迫性,又補了一句,“你的房子要燒沒啦!”

這一句話簡直如同一個召喚咒語,雲浩林幾乎是飛著出來的。他顧不上罵風笑顏一聲,全力催動著削減火勢的秘術。幸好野草很快燒光了,沒有其他的助火物,加上風笑顏及時往即將被火苗舔上的一顆樹上足足潑了兩大桶水,沒有讓這棵枝葉繁盛的老樹被點著,大火終於被撲滅了。

雲浩林大口喘著氣,在地上坐了好久,這才站起身來,狠狠地在風笑顏腦袋上拍了兩巴掌。風笑顏知道自己差點闖了大禍,隻能乖乖挨上兩記。何況她一時也沒力氣閃躲了,作為一個女子,硬咬著牙提來兩桶水實在累得夠嗆。

“你差點把老子的棺材本都燒掉!”雲浩林吼道。

風笑顏不敢大聲反駁,隻能小聲嘀咕:“這房子花的錢也就是你財產的四分之一,什麽棺材值那麽多錢……”

“還敢頂嘴!”雲浩林更加生氣,“身為一個火係秘術師,滅火竟然還要去提水,丟死人了!”

風笑顏愁眉苦臉,卻又自知理虧,一邊聽著雲浩林絮絮叨叨,一邊目光無聊地四處亂掃。忽然之間,她的眼睛睜圓了:“師父,快看!”

“看個屁!又想轉移話題?”

“不是,是真的,快看啊!”風笑顏的聲音充滿了惶急,“那棵樹,我剛剛澆了兩桶水的那棵樹!”

雲浩林聽出不對,連忙回身,不由得微微一愣。就在兩人的眼前,那棵樹的軀幹開始不安分地顫動起來,樹皮撲簌簌地往下掉,就像是樹幹裏有什麽東西想要往外冒。這是一棵已經活了幾百年的老樹,也是院子裏最粗大的一棵。

“這是怎麽回事?”風笑顏不明所以。

“你剛才的那兩桶水,”雲浩林畢竟多吃了那麽多年的飯,遇事還很鎮定,“注意到那個樹洞了嗎?你的兩桶水剛好潑在那上麵,其實有一半的水都灌進了樹洞裏,平時即使是下雨,因為樹幹這一麵朝外傾斜,也很少有雨水能進去,而這個院子也已經幾十年沒住過人了。大概是你潑出的這些水,讓一個藏在樹洞裏的什麽玩意兒終於喝到了足夠的水,於是蘇醒了。”

“那會是什麽東西?”

“等它鑽出來就知道了。”

不知不覺中,師徒兩人都在手心裏捏住了一團火焰,隨時做好攻擊的準備。而那棵樹抖動得更加厲害了,一些脆弱的枝條都被震斷,落在了地上。

風笑顏死死地盯著不斷拱起的樹皮,緊張得背上都是汗水,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奇怪的東西從樹幹裏麵鑽出來。但雲浩林卻似乎比她更加警惕,突然大喊一聲:“快跳開!在腳底下!”

風笑顏大吃一驚,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剛才站著的位置。她剛剛逃開不足半秒鍾,就在先前的落腳之地,地麵突然裂開,從裏麵鑽出一個足以讓人心跳停止的東西。

一張小小的、皺皺巴的、還沾滿了泥土的——嬰兒的臉。緊接著,地麵不斷裂開,更多的嬰兒臉鑽了出來,而他們的身體也慢慢扭動著破土而出,細小的雙手亂抓亂蹬,但卻沒有腳。風笑顏看得分明,這些“嬰兒”並不是完整的人形,除了那兩隻手完全就是帶著鉤的利爪外,它們的上半身基本是半個人,下半身卻沒有雙腿雙腳,從腰部開始,連接著一根長長的、在土地裏伸縮自如的藤蔓。它們張開嘴,發出刺耳的、烏鴉一般的怪叫聲,露出嘴裏兩排尖利的牙齒。

“這他媽的是什麽東西?”風笑顏的嗓音都完全變了。她側頭看雲浩林,發現雲浩林的全身都在顫抖,臉上的表情怪異之極,正注視著前方的地麵。

那裏有一個鳥巢,是剛才隨著那株大樹樹幹的抖動而掉到地上的。鳥巢裏,幾隻還不會飛行的雛鳥正在發出驚恐的鳴叫聲,而母鳥雖然也很害怕,卻不忍心離開雛鳥,還在試圖用翅膀護住它們。

但顯然母鳥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離鳥巢最近的一個怪嬰已經伸出兩隻爪子,一把抓住了母鳥。它用左爪緊緊掐住母鳥的身體,右爪輕輕一劃,似乎比刀鋒更加銳利的指甲輕易劃開了鳥腹。接著它大大張開自己滿是利齒的嘴,迫不及待地把母鳥的全部內髒擠出來,活生生塞進了嘴裏,然後開始用力咀嚼。母鳥發出幾聲慘號,隨即叫聲慢慢消失,隻見怪嬰的腮幫子不斷鼓動,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隨後把內髒被掏空的母鳥扔到一邊。

風笑顏急促地呼吸著,怪嬰那種冷酷而連貫的可怕虐殺讓她感到了胃部的極度不適,奇怪的是,雲浩林的眼睛卻亮了起來,像是想明白了點什麽。

而與此同時,另外同個怪嬰齊齊撲向了剩餘的雛鳥,它們的身軀撞在一起,彼此發出惱怒的威脅聲,竟然揮舞著爪子鬥在一起,開始自相殘殺。那是更加血淋淋的一幕,怪嬰們好像根本不知道疼痛,隻是拚命地撕咬,一旦擊傷對手後,必然會剖開對手的肚子,而受傷後流出的血液更加刺激了它們的凶性,不一會兒,已經有三個怪嬰被撕扯得開膛破肚,還有一個腦袋被咬掉了一半,剩餘的殘肢卻仍然在不停歇地攻擊。

這倒便宜了另一個晚一步沒能趕上廝鬥的怪嬰,它徑直張開大嘴,要把幾隻雛鳥都直接吞下去。

然而還沒等到那些鋒利的牙齒沾到鳥身,一道明亮的火光亮起,怪嬰慘叫一聲,全身燃起了烈焰。它的身軀劇烈掙紮,身下的藤蔓也仿佛感受到了這種疼痛,像蛇一樣扭動著。

風笑顏已經趁著這個時機衝上前去,熄滅手心的火焰,把裝著雛鳥的鳥巢一把搶起,然後趕緊退了回去。但她的行動已經引起了怪嬰們的注意,它們齊刷刷地朝向師徒二人,藤蔓延伸著,眼中放射著貪婪的光芒,緩緩逼了過來。

“你可真有愛心,”雲浩林歎息著,“反正有我老人家給你擦屁股,對不對?不過剛才那一下還挺漂亮的,出乎我的意料了。”

“純屬意外,我都沒想到我能燒得這麽準,”風笑顏誠實地說,“接下來都得看您老的了。”

雲浩林已經沒法分心說話了,他全力催動著秘術,火焰在地麵上飛舞,如同一條盤旋的火蛇,很快把所有的怪嬰都點燃了。一時間火光衝天。

“會把鄰居們都招來的,”雲浩林疲憊地說,“你去負責編謊話解釋。”

“就說我燒野草沒控製住火頭就行了,這也是半句真話,”風笑顏毫不猶豫地說,“可是,這些惡心的怪物究竟是些什麽玩意兒?”

雲浩林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終於明月了……”

“明白了什麽?”

“明白這座院子裏的人過去是怎麽死掉的了。”

風笑顏看著那些慢慢停止掙紮的焦黑的怪物:“你說什麽?這座院子過去發生過什麽事?”

“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不過那件事你肯定聽說過,”雲浩林說,“五十年前,這裏發生過一次轟動一時的慘案,這座宅院當時的住戶被人滅門了。一百多口人,一個都沒有活下來。”

他頓了頓,又補充說:“所有的死者,肚腹都被掏空了,內髒全部不見了,肚子上有一道像是被鈍刀割開的傷口。當然現在我們知道了……”

他伸出手,指著火光中一隻仍然在微微蠕動的怪嬰的爪子:“大概就是它們幹的了。看它們怎麽對付那隻鳥,怎麽對付自己的同類,就該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