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夫向捕快們交代著劉厚榮的各種照護細節,佟童認真聽著,雲湛則呆呆地立在一邊,一直在思考著一個問題:

衙門裏會不會有奸細,而且就在盛懷山的身邊?

他仔細回憶著自己從衙門離開前的細節,自己一直獨身一人在雜物間裏研究那枚金屬牌,然後用一枚銀毫做了假貨,騙過了盛懷山。如果有暗藏的敵人想要對付得到這枚金屬牌的人,有兩種可能:其一、他監視到了自己掉包的過程;其二、他判斷出盛懷山得到的銀毫是假貨,則真的必然在自己身上。

不可能是第一種可能,雲湛想,那個雜物間裏能藏人的地方自己都仔細檢查過了,研究金屬牌時,也一直是選擇了一個外人難以看到的角落。所以敵人隻能是看到了盛懷山手裏的那枚銀毫,並且立即跟蹤自己來到了這裏。當他聽到劉厚榮可能會提到一些重大秘密時,便毫不猶豫地迅速下手,試圖同時殺死自己和劉厚榮。幸運的是,自己安然無恙,劉厚榮雖然受了重傷,仍然有完全康複的可能。

可是線索就這樣暫時中斷了。本來劉厚榮有可能說出一些相當關鍵的細節,眼下一切都隻能憑空猜測了,雲湛恨得牙癢癢的。這個暗藏的敵人,毫無疑問和喪亂之神有著相當密切的關係,否則不會冒險在按察司動手殺人。他雖然沒有傷到自己,卻令劉厚榮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能說話和寫字,這絕對是自己極大的失敗。

讓敵人在眼皮底下截斷了線索……這樣的屈辱實在不能忍。雲湛開始主要是為了難以抑製的好奇心而打算琢磨一下這個案子,但現在,即使是沒有好奇心或者與盛懷山的爭風吃醋,單純為了還擊敵人帶給他的侮辱,他也要一查到底。更何況,還有一個人因為這件事而無辜受難。

他看著被暫時安放在午睡用的小**的劉厚榮,心裏一陣歉疚。這個一肚子學問偶爾有點迂腐的年輕人,成天鑽在文山書海裏,甚至連戀愛都還沒有談過。但他卻有可能因為一次為朋友幫忙而送命,或者一輩子變成廢人。

不知什麽時候佟童站在了雲湛身後。他拍了拍雲湛的肩膀,輕聲說:“這不能怪你,不必內疚。我們既然選擇了這個行當,就隨時做好了送命的準備,何況他還有希望。放手去幹你該幹的事情吧。”

雲湛默默地點了點頭,忽然想起點什麽,轉過身找到霍堅。有同伴遭難,即使霍堅也不好意思離開,隻是他年紀大了,又餓又困,啃了半張幹麵餅後,已經縮在椅子上睡著了。雲湛不客氣地搖醒他。

“我剛才光顧著去聽墟淵的傳說,想起還有個東西沒問你呢,”雲湛說,“圓牌後麵寫的那幾個字,`苦露,不歸,銅柱`,你知道這六個字的意思嗎?”

霍堅揉了揉惺鬆的睡眼:“九州和`不歸`這兩個字有聯係的地名,我所知道的就有七處,叫`銅柱`的也有三處。但是叫苦露的,隻有一個地方,而那個地方碰巧有一家客棧,也是唯一一家客棧,叫做不歸客棧,已經是家百年老店了。如果最近十來年這家客棧沒有倒閉的話,我估摸著,多半指的就是苦露鎮的不歸客棧,至於銅柱,你也許得找到客棧再詢問了。我當年隻是在外麵看見了不歸客棧的名字,沒有進去過……也許客棧裏麵有銅做的柱子?”

雲湛一把抓住了霍堅的手腕:“不歸客棧?那苦露鎮究竟在哪兒?”

霍堅的回答讓他倒抽一口涼氣:“苦露鎮麽,在一個好地方,瀚州北麵,靠近陰羽原的地方。現在這個季節過去,那裏還是天寒地凍呢……行了,放手,我老人家骨頭脆,經不起你這麽擰!”

陰羽原……怪不得屍體身上有凍傷呢。雲湛連忙鬆開手,心裏好不煩躁。他沒想到,自己剛剛打定主意要把此事追究到底,就遇上了這麽一個燙手山芋,確切地說,是冰手山芋。想到極北苦寒之地的北風怒號,他就禁不住有點牙根發顫,並因此回憶起許多年前被自己師父訓練時的慘痛記憶。但無論如何,雲湛雖然喜歡騙別人,卻並不願意騙自己,須臾的猶豫後,他已經在心裏盤算著行程了。

“要錢,要馬,要路引或者別的什麽,隻管告訴我,”佟童顯然看出了雲湛決心已定,“你平時從來不會攢錢,想來要湊足路費也挺困難的。”

雲湛咧嘴一笑:“路引和馬你得幫我,至於錢麽……你小子門縫裏看人。今時不同往日了。老子現在也是有錢人啦。”

他從身上掏出艾森付給他的那張麵額不小的銀票:“所以倒過來應該我給你錢,那些藥挺貴的。”

佟童想了想,沒有推辭。

雲湛點點點,出門而去,但苦露鎮的陰雲仍然籠罩在心頭。出門前一肚子氣無處發泄,狠狠盯了霍堅一眼:“拿到圓牌的時候,你怎麽不告訴我那幾個字是什麽意思?老子要早知道是那麽糟糕的地方,沒準就不動去的念頭了。”

“因為你們一直沒問我嘛,你隻是叫我鑒別材質而已,”霍堅很委屈,“九州的地名,除非是最近十年來更改過的,怎麽可能有我不知道的呢?”

“還有,你說不歸客棧是當地唯一的一間客棧?”雲湛瞪著眼。

“是啊,那種又冷又破的小地方,隻有一間客棧還經常沒生意呢。”

“你又說你從來沒進去過,那你當時去的時候,住哪兒?躺在冰上扮雪人嗎?”

霍堅挺了挺胸膛,臉上煥發出神采:“當然是住在我情人的家裏了。想當年我在瀚州……”

雲湛捂住耳朵,逃也似的快步離開,把霍堅絮絮叨叨的浪漫回憶扔在身後。

他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南淮城夜幕下的璀璨燈火看入眼中,似乎能稍微驅散一些那潛伏在曆史深處的惡魔帶給人的壓抑感。當看到衣甲鮮明的禦林軍時,他才一下子注意到,自己已經靠近了王宮了。一個念頭不可遏止地跳出來:要不要去探望一下石秋瞳呢?

想到石秋瞳,雲湛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就想要轉身離開,隻覺得見與不見都是煩惱。但作為一個聰明智慧的人,他又很快想到,反正見與不見都是煩惱,那麽……見見也沒什麽壞處。

於是在經過了小半個對時讓人全身每一處毛孔都感到很不暢快的盤查後,他來到了寧清宮,見到了國主石之遠的女兒、公主石秋瞳。兩人相識多年,卻又礙於某些原因不好談婚論嫁,每次見麵都難免有些無謂的尷尬和心酸,但如果總是不見,寂寞又會像潮水一樣漲上去。

造成兩人之間障礙的原因在於,雲湛是一個天驅武士。所謂天驅,乃是九州大陸上最古老的一個組織,一向以製止戰爭、維護和平為首要宗旨。而石秋瞳的父親、衍國國主石之遠,卻是一個極有野心的君主,兩年前就曾經參加過一場旨在推翻天啟皇帝的叛亂,隻不過中途倒戈了。這個人的心思很難猜得透,被天驅內部視為一個重大威脅,也許有一天難免一戰。到那個時候,雲湛和石秋瞳或許就是敵人了。出於這一層顧慮,兩人都隻好把感情深埋在心裏,不敢輕易去觸及。

“今天是怎麽了,盤查得那麽嚴,有人進宮行刺你老爹了還是你弟弟打算政變了?”雲湛大聲抱怨著,似乎聲音太低就會暴露出他內心的某些軟弱,“我一路走進來,到處都看到禦前侍衛,比以前至少多了一兩倍。”

“是什麽都無所謂,”石秋瞳隨口說,“王宮這種地方,發生點什麽都不足為奇,尋常生活的點綴而已。”

“好心態!”雲湛讚曰。接著兩人對麵而坐,開始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似乎都想說點什麽,又似乎覺得沒什麽值得一說,隻好裝作認真品茶的樣子。其實雲湛喝了半天也沒有半點茶味存留在舌根上,鼻端隻聞到石秋瞳身上傳來的陣陣幽香,更讓他心裏升起了許多惆悵。

最後還是石秋瞳先開口:“這麽晚了跑來找我幹什麽?你的狗窩被人砸了所以無家可歸麽?”

“和被砸了也差不多……你願意收留我嗎?”雲湛壞笑一聲。

“可以啊,沒問題,”石秋瞳神態自若,“隨便找個太監的房子就能把你塞進去。”

雲湛隻能訕笑:“我要去一趟北陸,路途遙遠,所以走之前跑過來打點秋風……”

石秋瞳哼了一聲:“你要是接到什麽路途遙遠的委托,肯定獅子大開口至少訛別人兩倍的路費,還用得著來找我要錢?”

“你還真是了解我,”雲湛咕噥了一聲,“這一趟的敵人凶險非常,沒準我半道就變成挺屍了呢。”

石秋瞳“哦”了一聲:“那你得多當心了。”

這個回答讓雲湛微微有些奇怪。他並不是一個喜歡在女人麵前誇大種種危險困難的人——騙錢的時候除外——石秋瞳應該很輕易就聽出他並沒有開玩笑。而按照石秋瞳的脾氣,她應該立刻刨根問底打探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然後躍躍欲試地說上一句“要不要我幫忙”,似乎這樣就可以找回少女時代的自由時光。

可她什麽也沒問……這說明她心裏有事,藏著很重的心事,以至於始終處於心不在焉的狀態。

“發生了什麽嗎?”雲湛忍不住問,“真的有刺客要行刺你老爹?”

石秋瞳微微歎氣,眉頭緊緊皺在了一起,但很快又舒展開:“放心吧,有什麽事我都能應付的。”

聽口氣就知道,她並不願意多說什麽,雲湛也不勉強,站起身來:“那我走了,也許兩三個月之後回來,沒準兒那時候你已經即位變成女國主了呢。”

石秋瞳作勢要踢:“雖然我老爹的確很招人煩,你也不必當著我的麵咒他歸天吧?”

雲湛哈哈笑著溜掉了,石秋瞳並沒有站起來,眼望著他拖在地上的長長的背影,黯然無語,好像變成了一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