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按察司專門有一個分署用以處理邪教事務,這是出於一個很特殊的曆史背景。九州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大規模戰爭了,但和平的生活並不一定就能帶給人們幸福,貧困、饑饉、疫病、黑幫勢力以及權貴的欺壓讓百姓們並沒有感覺自己比戰爭年代活的更輕鬆,於是專門以虛無的謊言欺騙人心的種種邪教組織由此產生,在近五六十年間達到了一個高峰。在此期間,以當時九州最大的邪教“淨魔宗”為首,無數大大小小的邪教給各國政權製造了無數的麻煩,當權者自然不能無動於衷,也逐漸開始懲治、討伐、禁絕各種邪教。以南淮城所在的宛州公國為例:前代國主特別設立專署和獨立的捕房,由按察司直接控製,用以對付邪教。

在剛剛過去的那個冬天,雲湛和這個分署一同協作,破獲了一起轟動南淮的邪教罪案——“魔女複生”的恐怖血祭案,因此和捕房裏的捕快們混熟了。隻是當時的捕頭在那起案件中已經喪生,如今的新任捕頭,是他當年的下屬遞補的。雲湛知道,這一批捕快當中,頗有幾個很有特長的角色,能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當然了,對應的缺點也不少,有時候缺點比長項更加要命——比如眼下害得他不停狂奔的那一位。

他大喘著粗氣跑到按察司門口,剛剛到下工的時間。他隻來得及擦一擦額頭上跑出來的汗水,就看見一個駝著背、腳步趔趄,頭發已經掉了一半的老頭兒顫巍巍地走出來。雲湛忍不住喊出了聲:“我就知道你這老頭兒從來不肯多工作哪怕是一會兒!老子差點把肺都跑穿了才算截到你!”

老頭恍如不聞,一瘸一拐地向前疾走,速度居然一點也不慢。但他走得再快,畢竟也快不過雲湛,所以沒走出幾步,他就隻能長歎一聲,氣哼哼地看著攔在自己身前的羽人:“下工了!有事兒明天再來!”

“明天就來不及了,就得今天!”雲湛說話的語氣好似小孩兒在耍無賴。

“呸!被你找上門的事情,不折騰到半夜肯定沒個完!”老頭把手亂搖,“你又不是我的什麽上司,老子憑什麽要聽你的?”

“老霍,你喜歡把結案後的證物往家裏搬,你以為我不知道麽?”雲湛換出了威脅的口吻,“你要是自個兒用也就罷了,偏偏還喜歡把一些全新或者七八成新的東西找人去黑市上賣了換錢,那可就栽在我手裏了——收你貨的那幾個人我都認識。你的同僚不忍心揭發你,我可是個惡人,你不想我把這事捅出去,讓你的養老金泡湯吧?”

老霍的嘴巴張了又閉閉了又張,終於沒能說出話來。最後他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王八蛋!”說完轉過身,朝著按察司門裏走去。王八蛋一臉若無其事地跟在他身後。

老霍全名霍堅,是捕房裏專門負責鑒別證物的。此人雖然年紀老邁,年輕時據說是個四處拈花惹草的角色,跑遍了九州大部分的地方。霍堅記憶力上佳,雖然老眼昏花,辯認物品卻也是一絕,什麽東西到了他手裏,基本都能判定出準確的出處。

雲湛眼在他身後,走進了捕房,新上任的捕頭佟童見到他進來,連忙起身招呼。佟童本來是上一任捕頭席峻鋒的副手,席峻鋒在兩個月前那起血腥的魔女複生奇案中喪生,他便填補了上司的職位。

“什麽風把你吹到這兒來了?”佟童笑著說。他本來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既然做了捕頭,總不能成天悶著頭不開腔,所以幾乎是被同僚們逼著開始盡量多說話。捕房裏的新規矩,無論來了什麽人,都必須由這位剛上任的捕頭前去接待。

雲湛拍拍他肩膀:“有事求助。你們得幫我壓倒衙門那幫廢物。”

這話可真是搔到了癢處,正好手裏沒案子閑著沒事兒幹的捕快們立馬圍了過來。邪教專署捕房裏的人一向和衙門關係緊張,捕快們一聽是和衙門對著幹,別說是雲湛,哪怕是個非親非故的來客,說不定也會毫不猶豫地兩肋插刀。

雲湛把那枚金屬圓牌交給一向對其他瑣事漠不關心的霍堅,向捕快們大致講了一下這兩天遇到的事情。整個捕房內學識最淵博、記性最好的劉厚榮不等聽完就打斷了了:“獨眼雕像?那都不必要老霍去看了,我知道是怎麽因事。”

雲湛大喜過望:“快告訴我!”

“去年夏秋交際的時候,九州各地發生了好幾起駭人的聞的滅門殺人案,當案件的卷宗送到我們手裏時,已經是秋天了,那時候我們已經開始調查“魔女複生”的案件,所以沒有精力去理會。”劉厚榮說到“魔女複生”四個字時,大概是想起了死去的前捕頭席峻鋒,神色有些黯然。他頓了頓,接著說下去:“不過我還是把卷宗瀏覽了一遍,基本上細節都記得差不離。”

“那一係列的殺人案,發生在九州各地,宛州、中州、瀚州、殤州……各地都有記錄,發現的一共有七件,但並不排除還有未被發現的罪案的可能性,”劉厚榮回憶著,“在那些案件中,有的孤身一人,所以隻有一人被殺;剩下的都是滿門被屠滅。死者的死法各有不同,有被毒死的,有被吊死的,有被秘術爆掉心髒而死的。但他們死後的屍體都被擺布成了近乎相同的形態:每一具屍體都仰麵朝天,左眼被挖出,手裏緊緊握著一個和金銖差不多大小的金屬圓牌……”

雲湛心頭一凜:“就是我拿來的這一枚了?”

劉厚榮點點頭又搖搖頭:“樣式一樣,材質不同。死者手心裏的都是普通銅製品,你帶來的這種材質卻是耐腐耐高溫的未知合金,極有可能是河絡鑄造,但硬度不大,所以能用銳器刻出劃痕。兩種圓牌上都有一個獨眼浮雕,手藝精湛,栩栩如生。”

“就是河絡的手藝!”霍堅插口說,把圓牌還給了雲湛,“我年輕的時候,在越州的那些大山裏就遇到過個子隻有我一半高的河絡族人。他們有很高超的金屬冶煉技藝,河絡女人身上的飾物就有這種材質的,能在上麵雕刻情人的名字。可惜河絡個子太小,和人類沒法通婚,不然我老人家當年就……”

“住嘴!”捕快們異口同聲。霍堅這個老家夥一向有這個毛病,總喜歡絮絮叨叨追憶他當年可歌可泣的愛情史,讓人聽多了直想掐住他的喉嚨。

“河絡的技藝,不能說明太多問題,”雲湛沉吟著,“畢竟現在河絡的手工製品到處都是。也就是說,那些死者手裏的隻是一種做記號的贗品,我這枚才是真貨。關鍵在於,那個獨眼浮雕意味著什麽?殺人,挖掉左眼,再往手心裏塞一枚圓牌……這是想要幹什麽?”

他的目光轉向劉厚榮,發現劉厚榮的臉色格外蒼白,好像是被勾起了什麽極不愉快的記憶。他沒有催促,靜靜地等待著劉厚榮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劉厚榮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終於開口說:“那可不是什麽好東西。那個獨眼的浮雕,代表著一尊幾乎不為人所知的神,但卻是我所見過的最不可思議的一個神。我不知道該怎麽去解釋它。”

雲湛的身體微微前傾,凝神傾聽。他發現劉厚榮的語氣格外鄭重,而且包含著一種極力壓抑的恐懼。這並非單純對殘忍血腥的畏懼,還帶著一些直擊人心的危險力量,像是受到了某種無法抗拒的蠱惑。對於這些常年和種種邪教的奇談怪論打交道的專家們來說,難道還有什麽樣的神、魔、鬼能讓他們的信仰產生動搖嗎?

劉厚榮接著說:“當時我們在忙魔女複生的案子,其他各地的同行也並沒有要求我們協助,我隻是發現那個圖案我完全不認識,見都沒見過,對我而言,這可是不多見的。所以我純粹是出於好奇,翻找了一下那個獨眼浮雕的資料,沒想到我手裏所有的資料對它都沒有任何記載。”

“結果我的好奇心一下子抑製不住了,因為沒有,哪兒都沒有關於它的記錄!甚至於連席捕頭的養父田煒田大人,研究了幾十年邪教的人,都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東西。我也曾一度猜想是新近冒出來嚇唬人的玩意兒,在曆史上並沒有存在過,直到有一天……”

捕快陳智給他倒了一杯茶:“別慌,喝口熱茶慢慢說。我還很少看到你緊張成這樣呢。”

“因為最近幾個月以來,隻有稍微有點空,我就會想起它,越想越覺得難以理解,”劉厚榮喝了口茶,“那是去年十月份吧,為了查找“魔女複生”案的相關資料,我得到特許,進入了大內密庫中堆放陳舊資料的倉庫。那樣的地方,對你們而言就是充滿了灰塵和蛀蟲的廢紙堆,對我而言,卻是真正的寶庫。”

“我想起來了!”陳智收了起來,“你的確是去查過一次曆史資料,回來之後就像死了娘似的,蔫了好幾天。”

陳智人如其名,一向是該捕房裏最機智的一個,當然同時也是最多嘴的一個。劉厚榮苦笑一聲:“我倒寧肯自己是死了娘……扯遠了,先聽我說完吧。現在我們都知道了,魔女複生是並沒有形成文字資料的祭禮,向來隻有淨魔宗內部地位最高的長老口口相傳,所以我在那裏翻找了三天,一無所獲。第四天我困極了,一不小心坐在椅子上就睡著了,結果那把椅子太老舊,我的身子一斜,椅背就被壓斷了,我摔了下去,撞碎了一個上著鎖的櫃門,櫃子裏大摞大摞的捆紮好的紙頁掉了出來。”

“幸好這間倉庫裏很少有人來,我闖了禍也無人知曉。我連忙跪在地上,把那些鋪滿陳年積灰的紙捆扶起來,重新裝回櫃子裏。至於那個櫃門,我隻需要小心地把它嵌回原處,想來二十年都不會有誰去動。但就在那時候,我很意外地發現,有一捆資料格外的沉重,按理說,那樣的一捆紙不會有那麽重。”

“我的好奇心又被勾起來了,把捆在四周的繩子解開,這才發現,原來這捆紙的中心被挖空了,裏麵放了一個四方形的鐵盒,怪不得那麽重呢。這個鐵盒鏽跡斑斑,看來已經在這裏放了很久了,我輕輕一扭,上麵的鐵鎖就應聲斷裂。打開盒子來,裏麵有一疊白紙,還有幾顆聆貝。”

“聆貝?你聽了嗎?”雲湛有些詫異。聆貝是一種可以用來記錄聲音的植物,使用時投進水裏則可以把聲音原封不動複製下來,以後要聽的時候,再把它投進火裏,聲音就能被播放。這個盒子裏既然藏了聆貝,那一定是記錄著什麽重要的聲音。

“我當然聽了,還用各種各樣的方法試驗了那幾張白紙,終於找出了讓上麵的字跡顯形的方法。”劉厚榮說,“看完之後我就把它們都燒掉了,因為那內容我怎麽也不能相信,可是……可是那些字跡又讓我不得不相信。因為那是……公孫蠹先生的筆跡,我研究史料時曾經見過,錯不了。”

“公孫蠹?是那個永遠隻追查真相,絕不願意說半句假話,以至於被皇帝悄悄砍掉腦袋的提刑官?”陳智連忙問。

雲湛也聽說過公孫蠹的名字。事實上,沒聽說過公孫蠹的人隻怕並不多。這是個嫉惡如仇到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的頑固的提刑官,從來不肯為了達官顯貴而高抬貴手,雖然性情古怪孤僻,但是辦案確實相當在行,一生中破獲了無數重大案件,直到現在還有說書人的段子提到他經辦的案子。而他所宣揚的“為了達到大正義的目標,可以稍微犧牲一些小正義”的理念,一直都在被爭議著。

十五年前,不知為了什麽,他被秘密處斬。開始人們並不知道這位失蹤的提刑官的下落,但消息後來還是走漏了,關於公孫蠹為什麽被砍頭的傳聞與猜測更是在民間流傳甚廣,但那些終究隻是猜測。

“可那個鐵盒子裏裝著的,是事實,”劉厚榮輕歎一聲,“公孫先生就是為了那件事情,預料到自己必死,於是抓緊時間記錄了下來。至於後來那些資料怎麽被從帝都帶出來,又怎麽被藏到了衍國的密庫裏,那就沒人知道了。”

他從雲湛手裏要過那枚圓牌,凝視著那張充滿邪氣的獨目麵孔:“就是這張臉,金屬圓牌上的臉,死人們手裏捏著的臉。在公孫先生留下的那些筆記上,第一頁的最上方,就是這樣一張臉的畫像,下麵有四個大字。”

“什麽字?”

“喪亂之神。”

喪亂之神。

人們聽到這四個字後,麵麵相覷,都有些不明所以。九州各族都各種各樣的神話傳說流傳下來,有名字的神明著實不少,華族人類神話中創世的荒神和墟神,蠻族人信仰的盤韃天神,河絡族尊崇的萬物主宰的真神,誇父族崇拜的盤古大神等等。而這些捕快們更是記了一腦門子亂七八糟的邪教用來愚民的邪神,比如淨魔宗的魔主,比如天童教的童母,比如陰靈教的死神,比如暗龍會所相信真實存在的龍。

但是沒有誰聽說過喪亂之神,從來沒有。在場那麽多人,除了劉厚榮自己,其他人對這四個字的反應都很茫然。這並不是種族神話中的光明的神,也不是常見邪教胡編亂造的黑暗的神。

“你們都沒的說過過?那就對了,就連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劉厚榮說,“下麵對於這個神的注解就更有意思了。”

“天神以神力創世,而後陷入疲憊的安眠,一萬年後醒來,大地已經萬物繁榮,”他緩緩地、陰森森地背誦著那段早已在心裏轉了上千遍的字句,“天神對奴仆墟淵說:‘我的仆人,天地已成,你當替我巡視大地,且看生靈是否值得沐浴神之恩澤。如是,可賜福於他們,如否,則可清除之,令大地恢複潔淨’。”

“墟淵於是光降凡間。他的左眼帶著慈悲的神光,右眼帶著懲罰的火焰……最後墟淵說,吾眼所見,皆為瀆神之罪惡,不可救贖。於是他毀去了左眼之慈悲,僅餘右眼之懲罰,將謹尊神主之命,以喪亂之名毀滅人世,澄清天地。”

聽到這裏,雲湛一拍巴掌:“我終於明白了!原來挖掉左眼是這個意思。左眼救贖,右眼懲罰……倒真是有意思的編排。”

“你以為這是編的故事嗎?”劉厚榮看他一眼。

雲湛一怔:“難道不是故事嗎?”

“我也希望它隻是故事,隻是無稽之談,”劉厚榮閉上雙眼,“可是你先聽聽那份筆記後麵的內容吧。那是公孫先生的親身經曆。我可以告訴你們,雖然喪亂之神墟淵你們都沒聽說過,但那份筆記裏提到的三件著名的事件,你們不可能不知道。”

“哪三件事?”

“第一件是十五年前發生在天啟城的三皇子篡位;第二件是三十八年前的畢缽羅港大火;第三件就更遠了,好在這件事也挺有名,是五十年前的寧南城湯氏滅門案。”

劉厚榮每說出一件事,雲湛的心裏就微微緊抽一下。這都是曆史上著名的大事件,或者說大慘案,每一件都涉及成百上千人的死亡,而且是……詭譎怪異的死亡。這些事件的發生都轟動一時,並且留下了許多無法解開的謎團,使人們在談論它們的時候,總會感到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懼壓在心頭。他在腦子裏飛快地回憶著。

五十年前的寧南城滅門案,是一件始終沒有能夠找到凶手的殘酷血案。寧南位於寧州東南端,隔著海峽與東陸瀾州相對,是羽族最繁華的城市,甚至超過了羽族的皇都——雁都城。被滅門的湯氏家族,是當時整個寧州最大的古董商,很多人都在傳說湯氏收藏的珍稀文物古玩比皇室還多。那時候湯氏財大氣粗,和宛州的王室也多有往來,正是風光無限的時刻,然而一夜之間,湯氏全家一百三十七口人慘遭滅門,從家長湯則其到家中地位卑賤的馬夫、使女,無一幸免。據說這一百三十七口人的死狀都極恐怖,當時見到現場慘狀的人無不震駭失色,膽小者甚至當場暈厥。寧南城守派兵接管此案,並嚴密封鎖一切消息,以至於幾乎沒有外人知道死者們的具體細節。但寧州最大的古董商被滅門,這樣的轟動消息不可能不傳出去,所以一時間眾說紛紜,鬧得沸沸揚揚。

三十八年前的畢缽港大火,則被官方定性為意外事故,但一般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不會相信。畢缽羅港是位於西陸的雷州最繁華的大城市,依靠著海港的天然優勢,吸納了大量的海船與行商,每一天都有無數大大小小的船隻在這裏靠岸或者揚帆起航。但在三十八年前的某一天清晨,這裏發生了一起百年難遇的巨大災難。十四艘海船在駛離港口大約四五海裏的時候,突然全部燃燒起來,而且火勢極大,根本無法撲救。最可怕的是,不知道怎麽回事,那一天竟然恰好有一個龐大的鯊魚群出沒於那一片海域,使得跳海的人全都把自己送入了鯊口。結果等到搜救的船隻趕到時,十四艘般、七百多條人命,全部化為烏有。

十五年前的三皇子篡位則是一起看似尋常的宮廷政變。之所以說它看似尋常,是因為皇子篡位這種事原本不新鮮,但事件的過程非常耐人尋味。三皇子表麵上是個對政治與權力都不感興趣的人,總是宣稱自己生平最大的愛好在於遊山玩水,立誌成為邢萬裏那樣的旅行家,他的兄弟們勾心鬥角爭奪太子之位的時候,甚至沒有誰把他算計在內。但是誰都萬萬想不到,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人會偷偷蓄養了一支精銳的部隊,在某一個深夜帶領他的貼身侍衛們,親率叛軍直闖皇帝的寢室,打算逼宮篡位。不幸的是,皇帝當年也是靠著類似的舉動上位的,自己肯定會格外加意提防,三皇子的結局自然可想而知。跟隨皇子作亂的侍衛們都被當場剁成了肉醬,他自己則被憤怒的皇帝處以絞刑,結束了年輕的生命。

這三件事情,雖然每一樁都是駭人聽聞的血腥慘案,但時間、空間、人物都相差太遠,根本就是八杆子打不著的三件事。但聽劉厚榮的口風,似乎這三件事彼此之間存在著關聯,而且都共同指向所謂的喪亂之神墟淵。這可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這三件事……都和那個一隻眼睛的喪亂之神有關?”雲湛問。

劉厚榮陰鬱地點點頭:“的確如此。尤其是三皇子篡位,其中包含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公孫先生就是為了發掘出這個恐怖的真相才被殺害的。他想要知道皇子的那支軍隊從何而來,於是一直沒有放棄調查,結果終於招致了滅頂之災。但幸好在出事前,他安排了自己的侄兒脫逃,才把這些重要的資料保存了下來。公孫蠹是一個脾氣古怪的人,從來不和外人有任何工作之外的接觸,所以根本沒人知道他家裏當時還有這麽一個親戚。他為侄兒精心設計了逃跑路線,路上又是換馬又是換車,這樣這位侄子才算是順利逃走了。”

“他侄兒?現在在哪兒?”雲湛忙追問。

“沒有說,他隻是提到了非常有趣的一點,他的侄兒是一個……”

雲湛和捕快們屏息靜氣,等著劉厚榮繼續往說,但就在這時候,窗格上傳來一聲不易察覺的輕響。這一聲輕響被雲湛敏銳地捕捉到,他陡然間生起一絲不祥的預感,剛剛喊出一聲“當心”,窗戶已經整個被擊飛,幾個黑糊糊的圓球飛了進來。這種圓球叫做風雷珠,雲湛見到過不止一次,那是一種內部填裝了火藥的歹毒暗器,碰到什麽物體就會爆炸,雖然製造過程複雜而危險,但還是有不少人貪圖它的驚人威力而願意使用。

雲湛顧不得多想,張弓搭箭,連續四箭射出去,每一箭都準確命中了一顆圓球。那些圓球被箭支的力道帶動,原路飛了回去,但卻並沒有如他預想中那樣轟然炸開。他正在奇怪,胸前突然感到一下極其輕微的震動,和一聲幾乎聽不見的清脆的叮當聲,那一瞬間他明白過來:那些貌似火藥丸的小圓球都隻是掩人耳目的花招,在圓球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之後,偷襲者真正致命的武器其實是一種極微小的暗器。

隻不過幸運的是,雲湛的懷裏正好揣著某些足夠堅硬的東西,使他能夠平安無恙。但是假如偷襲者還有其他的目標……

他急忙轉過身來,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劉厚榮已經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其他捕快們都還在不知所措。

對方的襲擊目標就是自己和劉厚榮兩個人,雲湛確信這一點。此時佟童等人已經反應過來,追了出去,雲湛也不去湊熱鬧,一個箭步跨到劉厚榮身前,撕開他的衣襟,隻見左胸靠近鎖骨的位置有一個小小的針孔,但針孔周圍的皮膚卻已經黑了一大片。雲湛當機立斷,拔出匕首毫不遲疑地揮下去,一刀把那一整塊皮肉都割了下來,血液濺出,竟然已經呈紫黑色,腥臭的氣息撲鼻而來,但傷口周圍的血液顏色開始恢複正常。

“快找大夫!有解毒經驗的,快!盡量多找幾個來!”雲湛大吼道。剩下的捕快連忙奔出門去,他這才有空長出一口氣,擦一把汗,檢查一下自己的胸口。他把那枚雕刻著喪亂之神的金屬圓牌取出來,一枚細如牛毛的毒針正插在神像的臉上。

真是諷刺啊,雲湛想,恰恰是喪亂之神救了我的命呢。他小心翼翼地用布裹住手指,拔出毒針包好,捕快們已經亂紛紛地回來了。

首先是一臉沮喪的佟童。佟童能夠繼任新捕頭絕非沒有道理,他雖然不愛說話,卻很善於思考和分析,辦事雷厲風行、十分果敢,武功也是捕房裏最出類拔萃的。但他竟然沒能抓住那個敢於跑到按察司裏殺人的膽大包天的敵人。當佟童追出去之後,這個敵人就消失了,仿佛是融化在了夜色之中,佟童命令捕快們分散開四處搜尋,結果一無所獲。

不久之後,幾名大夫也被找來了。這些大夫還算是有真才實學,很快為劉厚榮止住了血,驅掉了身體裏的大部分毒素。但這鋼針上所喂的毒物非常歹毒,是從產自瀾州夜沼的紫背沼蛙體內提取的毒液,這種毒液能夠讓人全身麻痹,形如癱瘓。

“還好救得及時,”一位大夫說,“小命是保住了,但是……”

“但是什麽?”雲湛趕忙問。

“至少三個月之內,他將成為一個廢人,既不能說話,也不能動,撒尿拉屎都得靠人服侍。”大夫回答。

“這個我們不在乎,”佟童說,“自己的兄弟,絕不會丟下不管。可是三個月之後呢?他還有希望嗎?”

大夫皺了皺眉頭:“這個麽,不好說,因為紫背沼蛙的毒性相當持久,必須找到一些珍稀的藥物來慢慢治療。理論上說,能保證那些藥物的提供,三個月之後就能慢慢康複,和以前沒什麽兩樣。但如果藥物不能接續,毒性會慢慢侵入腦子……那就沒辦法救了。而且三個月隻是最快的速度,一般都得五六個月以上。”

“請您把藥方寫下來吧。”佟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