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被鑽了兩個洞的腦袋雖然止住了血,但還是疼得厲害,不過雲湛強忍著疼痛,剛蘇醒過來就來到龍斯躍的屍體旁,仔細查驗。

“真的是早就死掉的屍體,”他長籲了一口氣,“不然我就變成這小姑娘的殺父仇人了,還不得被她剁成肉渣啊……我說,她沒什麽事兒吧,怎麽一直昏迷不醒?”

“我給她加了-個昏睡咒,”蘿漪說,“我感覺,我們這位不願意露麵的朋友,好像很不喜歡麵對風笑顏。雖然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麽,但如果想要和他談談,也許我們隻能讓風笑顏繼續睡下去。”

雲湛一麵齜牙咧嘴地想著疼,一麵思索著眼前發生的奇變。自從進入海底城以來就和他們並肩作戰對抗曲江離的龍斯躍,竟然會是一具被秘術操縱的死去多時的屍體,而他的所有同伴也和他一樣。這無疑和當年的三皇子篡位一樣,都是操縱屍體的禦屍術在起作用。但操縱-群屍體列隊並不難,要操縱十個人各自作出各自的動作,把自己施放的秘術隱藏在屍體的動作中,尤其是對抗著曲江離這樣的高手,這位幕後操縱者的實力,恐怕不是一般的屍舞者可以比擬的。

“你為什麽那麽不喜歡風笑顏?”雲湛推想了很久後,謹慎地開口,“她不大可能會有什麽事得罪你,那麽,你排斥她,僅僅是因為她的身份了。你是和她父親龍斯躍有仇,還是和她母親風宿雲有仇?”

對方始終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但雲湛肯定這個人一直在聽。他環顧四周,村民們都躲得遠遠地向這邊窺視,目光中充滿切齒仇恨。他們親眼目睹了救星的死亡,卻也不敢上前進行報複,但他們的仇恨之火也許會像他們的虔誠信仰一樣,一代代傳下去。

現在也顧不上去考慮那些人啦,雲湛站在空地中央,高聲說:“你是雙胞胎姐妹中的妹妹風棲雲是不是?風宿雲搶了你老公,你就決意報複,暗害了自己已經懷孕的姐姐,卻讓風長青誤認為她才是妹妹。”

對方並沒有回答,但地麵卻開始輕微的震動,似乎是一種憤怒的表達。雲湛更堅定了自己的猜想:“然後你頂替了姐姐的身份,假意協助自己的丈夫暗算了曲江離,獲得法器庫的藏匿地點。但你的目的並不是毀滅法器庫,正相反,你其實和曲江離,連衡之流一樣,充滿了貪欲,你想要霸占法器為自己所用。”

不隻是地麵,周圍的林地也仿佛有大風刮過,樹葉開始輕抖。雲湛歎了口氣:“被我說中了,對嗎?你跟隨著你騙來的或者說強搶來的丈夫,一路找到了這裏,等到了法器庫開啟的時候,你才露出你的真麵目,你利用法器的力量殺害了他們所有人。

“但是和曲江離的問題一樣,法器庫每次開啟的時間是很有限的,而每取出一件法器,都會耗費大量的時間與精力。所以你並不滿足,何況你也始終擔心著曲江離在十九年後會卷土重來,所以你保留了那些屍體,想要在十九年後利用他們的掩護,給曲江離致命一擊。隻不過,我們三個的到來幫你省了很多力氣。

“曲江離、公孫蠹、龍斯躍、連衡……這些人各懷不同的目的,被命運糾結到一起,彼此算計爭鬥,但到了最後,唯一達到目的的卻是你。比起他們,你真是太聰明了。”

林地裏的樹枝都搖曳起來,發出令人不安的聲響。雲湛的右手懸在箭壺上,隨時準備開弓戰鬥,但鬱悶的在於,連敵人究竟藏身於何處都不知道,他斜眼看著蘿漪,卻發現蘿漪並沒有進入臨戰狀態,反而一臉沉思地坐在地上,不由得有些納悶。

他正準備給蘿漪一個暗示,卻忽然覺得那些樹木搖晃的姿態有些不正常。現在其實並沒有什麽風,樹木卻如同遭遇了大風一樣,樹幹似乎要要斷了。他意識到了些什麽,但還沒來得及逃開,離他最近的十餘株大樹猛然間連根拔起,像投石車拋出的巨石一樣向他橫撞過來。

這些樹幹體態粗長,橫飛過來的時候幾乎擋住了所有的逃路,雲湛別無選擇,隻能向上高高躍起。巨木從他腳底擦過,又飛出數丈才跌落到地上。

但這些樹木僅僅是誘餌。眼看雲湛跳在半空中,已經無力轉換方向了,從地下驟然又伸出了幾根藤蔓。但這一次並非先前那種粗藤,而是纖長堅韌、迅若毒蛇的細藤。別說雲湛已經沒有暗月之力來凝出羽翼了,就算有,也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

幾秒鍾之後,雲湛被這種比麻繩還結實的細藤捆得死死的,更多的藤蔓伸出,結成了網狀,雲湛就像一個正在生長的葫蘆,被吊在了半空中。而就在他懸吊之處的正下方,無數尖銳的石筍冒了出來。看得出來,隻要那些藤蔓一鬆,雲湛就隻能摔下去被穿在石筍上,好似蠻族人愛吃的烤羊肉串。

“雲湛,你服不服?”一個冷冰冰的女人的語聲響了起來,但聲音顯得很發散,讓人無法判斷方位。

好漢不吃眼前虧,雲湛想著,鬱鬱地開了口:“服了。”

“你要是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扔下去,”對方繼續說,“好歹剛才也是我救了你的性命。”

雲湛哼了一聲:“我哪點胡說八道了?我剛才說的錯了麽?”

“你當然錯了。”蘿漪插嘴說。她仍然在一旁按兵不動,而且看見雲湛身處險境也並不慌張。

“你不過來幫忙還淨說風涼話!”雲湛氣不打一處來。

蘿漪搖著頭:“雲湛,你想想,被曲江離操縱的公孫蠹雖然厲害,但我們都還能勉強相抗。剛才這幾下,你有一丁點反抗的餘地麽?人家有這麽大的本事,還需要留下那些屍體做誘餌才能對付曲江離?”

雲湛一愣,回想著那些大樹連根拔起然後撞向自己的威勢,回想著這些困住自己的靈活而堅韌的藤蔓,歎了口氣:“你說得對。我的猜測不成立,但她留下這些屍體,總還是有目的的吧。”

“當然有目的,但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的目的都是壞的,”蘿漪仍然悠悠閑閑看著雲湛吊在半空中搖來晃去的狼狽模樣,“你是不是自從吃過我一次虧之後,就覺得天下的女人都是一肚子壞水?”

“我沒有,”雲湛大搖其頭,“你早就說過,人類或羽人和你們河絡不能通婚,所以在我眼裏你不是女人,充其量把你看做一隻狡詐的狐狸。”

“過獎了!”蘿漪哈哈大笑,“可是我說這番話的意思,你明白了麽?”

雲湛想了想,點點頭,語氣中有一種如釋重負:“我總算想通了。想要霸占法器庫的不是她,而是她死去的老公龍斯躍。她所做的一切……其實一直都是為了維護丈夫的名譽而已啊。”

這句話剛一說出口,身下那些石筍立即縮回了地下。接著全身一鬆,藤蔓都鬆開了,雲湛一下子掉了下去。他身手倒是靈活,半空中翻個筋鬥,穩穩地雙足落地。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當初又為什麽要害你姐姐呢?”雲湛問,“難道是你姐姐要做什麽對你們不利的事情,逼得你不得不動手?”

對方又陷入了沉默,什麽話都沒有說,但雲湛卻發現,本來已經平靜下來的樹林又產生了波動——看來他的話又說錯了。他的疑慮更深,把風笑顏向他講過的一切在腦子裏又重新過了一遍,試圖尋找到其中的疑點。他原本一直糾結於曲江離、龍斯躍和公孫蠹這三個人,並沒有把太多心思放在風笑顏的身世問題上。眼下陡然發現,原來那對孿生兄妹才是二十年前種種謎團的最終答案,這個始料未及的變故就讓他激發起一股運用自己的智慧揭穿真相的欲望。

他思索著這兩姐妹的恩怨由來:姐姐風宿雲是個溫文爾雅的女子,妹妹風棲雲則很不安分,專門結交邪道裏的朋友,為此和家裏鬧翻了;龍斯躍打上門來要娶風宿雲,但實際上,他認錯人了,這個風流情種本來愛上的是風棲雲;風棲雲曾和獨眼人交往甚密,她的姐夫龍斯躍也為了法器庫的事而假意拜在曲江離堂下,實則是對天驅和曲江離兩頭欺騙……事情到了這裏,都還算明朗。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始終沒有得到一個明晰的答案。那個九個月後突然出現的懷孕女子、也就是風笑顏的母親,究竟是誰?而到底是誰布置了森林的機關,讓她落到了這樣的田地?

還有後來這個發了瘋的女人不斷在牆上刻畫的名字:“龍斯躍,風宿雲。”她反複書寫著夫妻倆的名字,又意味著什麽呢?這代表著-種懷念,還是一種刻骨的仇恨?似乎二者都講得通。

雲湛沉默著,推想著。他發現無論自己猜測是姐姐陷害了妹妹,還是妹妹陷害了姐姐,都會出現一些講不通的情況,或者與姐妹倆的性格相矛盾的情況。最關鍵的在於,一個能下毒手對付自己親姐妹的人,和一個在法器庫苦守了二十年、並為了龍斯躍的聲譽不惜忍辱負重的人,這二者很難畫上等號。

那如果還有第三種情況呢?雲湛忽然覺得心裏有一道電光閃過,把一些過去一直沒有看到的死角照亮了。他深吸一口氣,高聲說:“你是姐姐風宿雲,發瘋的是妹妹風棲雲。但她發瘋並不是你的責任,因為她先設置機關陷害你,沒想到最後算計到了她自己。”

說完之後,雲湛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樹林出奇地平靜,也不知對方聽了他這番話究竟作何反應。過了良久,地麵又是一陣轟隆,雲湛絕望地想:我又猜錯了?

地麵裂開了,出現了一個和方才的法器庫入口差不多大小的黑洞,無數卷曲的藤蔓從地下湧出,在半空中妖異地舞動著。這些藤蔓亂糟糟地擠在一起,蠕蠕而動,就像是放大了上千倍的毒蟲,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幾根最為粗大的長藤擠到了最前端,托起一個巨大的蠶繭一樣的灰色物體。蘿漪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雲湛身邊,和他一樣,帶著古怪的預感看著那深灰色的繭。

一聲輕響,這個巨繭從中間裂開了,雲湛揚起頭,死死盯著巨繭的中央。在那裏,有著一個奇異的狀若人形的東西,它有著女人的頭顱和軀幹,卻沒有通常意義上的四肢。本來該生著手腳的地方,伸出了四根觸手,和繭殼相連。那顆女人的頭顱,有著一張堪稱美麗的麵容,而且很像風笑顏。把她的臉型和龍斯躍的眉目結合起來,基本上就是風笑顏的臉了。隻是女人損了一目,左眼處是一個空洞,配著俏麗的臉,就有些讓人不寒而栗了。

“你猜對了,”女人的頭顱開口對雲湛說,“我就是風宿雲。你剛才說,我妹妹發瘋了?”

“是的,在那天夜裏之後,她生下了這個女孩,此後就發瘋了,三年後死去。”雲湛回答。

風宿雲閉上雙眼,雲湛看到兩行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他撿著要緊的部分,把己方三人如何卷入這個事件,又如何一路找到法器庫的方位大致向風宿雲說了一番。說話時,風宿雲一直看著昏迷在地上的風笑顏,表情很複雜,尤其聽到風棲雲淒慘的死狀時,一臉的不忍。等雲湛講完,她又問:“這個女孩子,一時半會兒不會醒過來吧?”

“我給她施加了昏睡咒,不到我喚醒她起不來,”蘿漪說,“就是為了方便你說話。”

“那樣最好,”風宿雲的臉上寫滿酸楚,“寧可讓她恨我、把我當成一個壞人,也不要讓她在期盼了二十年後,才發現她的父母原來都是……”

她頓了頓,好像是在思考自己應該怎麽措辭,最後她對雲湛說:“剛才你應該聽到了我丈夫和曲江離的對話。他告訴曲江離,他是一個天驅。而你過去也是個天驅,對於天驅的信仰,肯定很了解吧?”

“我了解,”雲湛點點頭,“因為我舍不得為了這個信仰而放棄一些其他的東西,所以我才退出了。”

“你是一個聰明人,”風宿雲歎息一聲,“而我就是兩樣都舍不得放棄,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麵。“雲湛的心一下子抽緊了:“你……你也是一個天驅?”

“沒錯,我是,”風宿雲說,“二十年前,我丈夫來到雁都,尋找一個與他接頭的人,但沒有找到,因為那個人是個叛徒,已經被人除掉了。除奸者還肩負著監視我丈夫、弄清他底細的重任……那個除奸者就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