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父女久別重逢是什麽樣的?雲湛想著,是不是應該很感人,讓一頭犀牛都能熱淚盈眶?如果讓小說家來描繪這一幕場景的話,怎麽也得加上一些諸如撒腿奔跑、深情擁抱、泣不成聲的激烈橋段,然後讓龍斯躍用無比深情的口吻說:“乖女兒,這些年你受苦了啊!”

而風笑顏也應當用更加深情的語調回應:“不,隻要能再見到爹爹的麵,女兒受再多的苦也值得!”

雲湛覺得自己光是這麽想想都覺得鼻頭發酸,但目光掃過去,真實世界中發生的一幕好像完全不是那麽回事。這一對二十年來首次相逢的父女,此刻的情景非常怪異,就好像一艘船撞上了冰山,碰出的不是火花,而是冰渣子。

龍斯躍向後退出了一步:“你……你是我的女兒?”他的表情很吃驚,卻沒有半點歡喜的意味,好想眼前跪著的並不是骨肉至親,而是追了他幾十年的債主。

“我……我是。”風笑顏也聽出了龍斯躍語氣裏的驚疑和毫無歡愉,這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她頓了頓,小聲補充了一句:“我、我叫風笑顏。”

這是龍斯躍似乎才意識過來,父女重逢應該是一個歡天喜地的場麵,於是他的臉上擠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扶起了風笑顏:“太好了!沒想到離開人間二十年,我……我已經有了一個女兒了。這真是……真是天大的喜事!”

“知道什麽叫‘笑得比哭還難看’嗎?”蘿漪悄聲對雲湛說。

“這對父女有點文章。情形不對。”雲湛回答。

豈止是情形不對,簡直是別扭到了極點。父女倆的手握在了一起,龍斯躍卻好像根本找不出什麽話可說,而他本來應該有很多問題:你這些年怎麽過的?你怎麽會和這些怪客—起來到這裏?而且最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在於,你娘在哪裏?她還好嗎?

但他一個問題都沒有問。龍斯躍的冷漠讓風笑顏一肚子的問題也提不出來。這樣尷尬的氣氛甚至讓她有扭頭就走的衝動。可找了二十年的父親就站在眼前,要離開又實在舍不得。也許是在這裏呆了二十年,所以不大會和人交流了?風笑顏這樣安慰自己,決定無論如何也得找到點話頭,看父親失魂落魄的樣子,也許先不要提敏感話題了,找點別的來說?

“您……您是個天驅?”她隨口問。

龍斯躍點點頭:“沒錯。我當年假裝追隨曲江高,並不是貪圖法器,而正是為了阻止這一切。二十年前的那場內鬥,就是我策動的,當然我因此還沒來得及被逼挖眼,保住了我的左眼。但即便要失去一隻眼睛,我還是會那麽做。那是我們天驅當有有風骨。”

這番話總算讓風笑顏有了一絲安慰。無論怎樣,父親總是個好人。她還想再找點其他話題繼續和父親增進感情,背後突然傳來“撲通”一聲,回頭看去,那是雲湛摔倒在了地上。

“糟糕啦!”站在一旁的蘿漪臉色煞白,“他體內的邪魂,怕是要發作了。”

雲湛看來的確是無法忍耐了。事實上,從蘿漪幫助他抽離體內的暗月月力之時起,被壓製了二十多年的邪魂就開始蠢蠢欲動。此後的過程中,雲湛一直都在運功強行壓製,努力不讓風笑顏看出來,隻有蘿漪察覺到了一點。但在法器庫裏的時候,當他用盡全部的精力射出那致命一箭後,邪魂找到了破堤而出的缺口。就在風笑顏努力想辦法和父親交流時,邪魂終於占據了上風。

風笑顏上前想要扶起雲湛,蘿漪一把攔住她:“別碰!危險!”

雲湛已經在這時候抬起頭來,那副尊容嚇得風笑顏反而退出去幾步。他的雙眼已經呈血紅色,臉上布滿了猙獰的表情,喉嚨裏像野獸一樣發出低低的咆哮聲。而她的皮膚上已經開始布滿流轉的黑氣,肌肉也可怖地鼓脹起來,讓這個體型瘦削的羽人頓時像個身軀巨大的人類壯漢一樣。

“快走開!走遠點!”雲湛用最後殘存的神智大吼一聲。接著他身上的黑氣開始向外擴散。風笑顏無比驚恐地發現,雲湛腳下踩著的大地也變成了深黑色。

突然之間,距離風笑顏數步之遙的蘿漪向著風笑顏放出一個秘術,她的身體當即被震飛。就在她剛剛被震離的那個地方,雲湛的身形已經移了過去,並且五指成爪,正抓在她先前的落腳之地。

風笑顏死裏逃生,卻還顧不上喘息,因為雲湛身上的邪魂之力已經開始全麵釋放了。他就像一個無比危險的火藥桶,誰也不敢稍微碰那麽一下。風笑顏想起了不久前自己和雲湛的對話。

“你體內的邪魂,到底是怎麽回事?”風笑顏問,“真的是死人的靈魂嗎?”

“沒什麽,不過是個象征性的說法,所謂邪神,其實是吸取的精神力量,”雲湛看來很不想提這個話題,但他也知道風笑顏的性格,不說肯定會被糾纏不休,“事情是這樣的,辰月教曾經有一柄能吸人魂魄的魂印兵器,叫做蒼銀之月,據說幾百年間殺人無數,並且吸取的精神越多威力就越強大。

“但後來這根法杖由於殺孽太重,被一位秘術師犧牲性命強行封印,杖上的魂印石被毀掉了,裏麵的邪靈無法再發揮作用。於是當時的辰月教主想到了一個主意,雖然無法再依附於物,但可以把邪靈轉化到活人的身上。他本來想將邪靈附到他兒子身上,但萬沒想到成人的精神已經成熟,二者無法共容。於是在那個緊要的關頭,他一下子想到了,初生嬰兒也許能行,而很碰巧的,附近正好有那麽一個初生的嬰兒,那就是我了。”

風笑顏恍然大悟,過了一會兒又問:“可是,如果有一天,暗月之力壓製不住邪魂的力量了,該怎麽辦呢?”

“大概我的精神會被擠壓到爆亡。”雲湛輕鬆地說。

但現在的場景一點也不輕鬆。雲湛完全失去了理智,蒼銀之月數百年來吸取的精神力猶如決堤的洪水洶湧流出,使他渾身上下籠罩著各種不同的奇異光亮。蘿漪和龍斯躍嚐試了各種秘術,都不能讓他平靜下來。反倒是他偶爾一兩次無意識的攻擊,會展現出絕大的威力,令人難以防範。

要是曲江離還活著,說不定能擋住他,風笑顏甚至冒出這麽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

“現在我們該怎麽辦?”她帶著哭腔問木葉蘿漪。

蘿漪抬眼望天,表示“聽天由命”,眼看雲湛的身體越來越鼓脹,恐怕在精神力釋放光之前,肉體就會承受不住而炸裂了。風笑顏飛快地在頭腦裏搜索者她所會的那些極度偏門的秘術,其中諸如催眠術、致幻術之類的也許會有用,問題在於以她的那點功夫,根本不可能靠近施術。

雲湛忽然間發出一聲山呼海嘯般的長嗥,身邊圍繞的光影晃動起來,一瞬間幻化為無數的人性。風笑顏看到一個白衣老者揮舞著手中的法杖,看到一個滿身鮮血的年輕武士招式散亂地揮舞著刀,看見一個女人跪在地上哀叫著“求求你饒了我”,看到一個斷了右臂的中年人用左手揮起長劍自刎……各種各樣的幻影不斷出現,接著又不斷消失,仿佛一個個色彩斑斕的肥皂泡,升空後隨即碎裂。

風笑顏猛然間意識到,那是被蒼銀之月奪取靈魂的人們的最後意識!現在,它們都被一一釋放出來了,展示著辰月教曾經帶給世間的罪惡。臨死的人們哭號著、掙紮著、哀求著、反抗著,發出嘈雜紛亂的聲響,而邪魂的力量也漸漸到達了頂點。雲湛每一次隨意地揮手,都能帶起一股強勁的氣浪,其間和蘿漪硬碰硬一次,竟然把全力施為的蘿漪都震退了十來步。蘿漪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費力地就地一滾,躲開了下一擊。

這一下交手更加激發了雲湛的凶性。他的視線投向了下一個目標,那是風笑顏。風笑顏大驚失色,卻無處躲藏,釀看雲湛身形一晃,已經欺近到了她身前,青筋暴露的右手疾伸,竟然是耍把她的喉嚨生生捏碎。而蘿漪此刻正被震得五髒六腑似乎都移位了,也沒有能力再救她一次了。

風笑顏別無退路,隻能閉目等死。自從在寧南凶宅無意間喚醒了那些怪嬰之後,她就做好了送命的準備,可怎麽也沒想到最後會死在雲湛的手裏。但不知怎麽看著雲湛伸出的五指,她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平靜,仿佛能被雲湛殺死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反正人生終究是一場淒苦接著一場幻夢,她苦澀地想,就這麽結束了也好。

“哢嚓”一聲。

風笑顏以為這是自己的脖子被扭斷的聲音,但很快發覺不對。她睜開眼睛,立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龍斯躍,她的父親龍斯躍在間不容發的一瞬間擋在了她的身前。龍斯躍的身材高大,雲湛的這一抓,直接穿透了龍斯躍的左胸,從心髒部位穿出。

父親舍命救了風笑顏。於是父親死了。分離二十年,到現在見麵才不過一兩個對時,連話都沒說上幾句的父親。死了。

雲湛收回了沾滿血跡的手,龍斯躍僵直地倒在地上。風笑顏一時間覺得頭腦裏一片空白,不知道是應該抱住父親的屍體痛哭一場,還是不顧一切地去找雲湛拚命。但她馬上又想到,這兩個舉動似乎都沒什麽意義。

痛苦、哀傷、自責、憤怒……各種情緒在胸腔中攪在一起,好似一鍋沸騰的油湯。風笑顏的身子搖搖晃晃,一口氣喘不上來,眼前金星直冒,感到自己快要暈過去了。

然後她就真的暈了過去,不過暈倒的原因並非出自自身的承受問題。當她倒下後,露出了一直被她的身體擋住的矮小河絡木葉蘿漪。蘿漪正舉著一根手指頭,顯然是在風笑顏的身上施放了某種能令她昏倒的秘術。

“好了,她已經暈過去了,”蘿漪很莫名其妙地對著身前的虛空說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知道你有能力阻止這個發了瘋的家夥。救他-命吧。”

蘿漪話音未落,正在手舞足蹈的雲湛的腳底陡然出現了一個陷坑,雲湛的身子向下滑落,被卡在了陷坑的泥土裏。接著幾根粗大的綠色藤蔓從地底鑽出,纏繞在了他身上。雲湛在無意識中用力掙紮,藤蔓無法承受他的巨力,很快被扯斷。但這些藤蔓十分特異,扯斷之後立即再生,並且從斷口長出新的分支,被雲湛打斷的藤蔓越多,生長得反而越密。雲湛很快陷在叢生的藤蔓中,無法動彈了。

這時候又一根藤蔓鑽了出來,但顏色卻是深紫色,尖端還帶有一朵白色的花,看來詭異非常。這根藤蔓像準備捕食的蛇一樣,高高抬起尖端,盤繞到雲湛的後腦,突然間向前疾伸,“噗”地一聲,刺入了雲湛的後腦。

蘿漪“啊”的一聲輕呼,但其後的場景更加恐怖,藤蔓的尖端赫然從雲湛的前額鑽了出來!鮮血從那朵白花上流淌下來,但花的顏色卻還是潔白如新,看來並不會受到血液的沾染。

雲湛停止了掙紮,慢慢安靜下來,眼神裏的那種完全失去理智的狂暴好像在一點點減弱,皮膚上的黑氣也開始變淡。與此同時,那朵白花的色澤卻越來越深,那不是被鮮血所染,而是直接吸取某些東西到內部。蘿漪鬆了口氣,明白邪魂都在慢慢被這朵白花吸幹,這也就意味著,雲湛得救了。

白花最終變成了深黑色,藤蔓輕輕一抖,立即幹燥枯萎,化為無數碎片掉落下來。雲湛被拖出陷坑,放在地上,呼吸平穩地陷入了沉睡中。奇怪的是,他從後腦到前額被刺出來兩個洞,卻並沒有流太多的血,而且傷口以極快的速度在愈合。蘿漪甚至不必使用秘術止血,就很輕鬆地替他包紮好了傷口。

“從此以後,你的身體裏就應該沒有什麽隱患了吧?”她輕聲對雲湛說,“我們辰月教欠你的,總算能還一部分了。”

她又回過身,看著倒在地上的龍斯躍。他的胸口穿了一個大洞,卻隻流出少量發黑的血液,和那個最早被曲江離切掉頭顱的中年女子情形相仿。

“我一直都感受到一股奇怪的精神力波動,”蘿漪依舊對著身前的虛空,好似在自言自語,“而從那個女人的斷頭處流出來的黑血,我已經能基本作出判斷了。同時操縱那麽多屍體,難度可真夠大的,難怪他們說話和動作都顯得那麽僵硬呢。龍斯躍和其他的這些人……在二十年前就已經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