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謎之淵 [一]

海水。

四麵八方都是無窮無盡的幽暗海水,包圍著、擠壓著、衝擊著,讓風笑顏頭暈目眩。對於一個習慣了在天空中自由飛翔的羽人而言,生平第一次入海,比人類更能感受到那種無能為力的恐懼和幽閉。

但她仍然努力堅持著完成自己的職責,用秘術製造出氣泡,包住三人的頭臉,幫助呼吸。除此之外,她始終注視著雲湛。不過雲湛的狀況看來還不錯,一直目光炯炯地尋找著海底城的蹤跡。等到氣泡耗盡,三人就返身回到海麵,讓風笑顏稍微休息,再繼續尋找。這樣高強度的勞作讓她頭疼得快要炸開,但此時此刻,唯有拚命這一條路。

在第五次下潛並達到某一個深度時,一塊黑黢黢的巨大岩石吸引了蘿漪的注意。她用事先約定好的手勢豎起三根指頭,表示“這地方有問題”,雲湛會意,操縱浮漂向著那個方向飄去。果然,岩石的外表有斧鑿痕跡。

蘿漪脫離浮漂,圍著岩石遊了一圈,翹起了拇指。就是這裏!雲湛連忙拉住不會遊水的風笑顏,帶著她靠近。蘿漪在這短短的時間裏已經試驗了七八種不同的秘術,終於,當她又換用了一種秘術後,岩石上的某一部分震動了一下,接著,一道隱蔽的石門開啟了。

蘿漪打個手勢,雲湛拽著風笑顏,緊跟在她身後遊了進去。這之後是一條冗長的水道,長到讓人覺得根本沒有盡頭,但風笑顏卻因此明白了那份筆記裏後半段的水路顛簸從何而來。這根本就像是一條在多山多水的地方很常見的地下暗河。暗河的盡頭會是什麽樣的呢?

答案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意外,因為此地的大致風貌已經被當年的旅行家描繪過一次,並且被風笑顏一次次在心中勾畫著。現在真正進入了這座海底城,她反而有些失望。因為這裏太靜謐了,沒有半分肅殺的氣息,而她本來希望看到一場兩敗俱傷的大火並呢。

眼前真的就像一個尋常的山穀村莊,四圍環“山”,穀地中央的平坦地帶坐落著幾十座房屋,附近的梯田裏種植著各種作物。而抬起頭來,頭頂上是宛若灰蒙蒙的天空,但風笑顏知道,那裏沒有天空,隻有天空色的穹頂和穹頂之上的海水。如果看久了,那樣一成不變的天色的確很可疑,但如果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藍天白雲,那倒也不會露出破綻。

”你怎麽了?”雲湛問蘿漪,“似乎應該受到邪魂吞噬全身發抖的人是我,為什麽你會替我發抖?”

風笑顏一看,果然蘿漪神情奇異,身子在微微顫抖。不過這是一刹那的事情,蘿漪很快恢複了平靜。

“我隻是一下子想明白了這是什麽地方而已,”蘿漪說,“果然辰月的先輩沒有讓人失望,竟然能找到這裏。”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這本來是一處河絡的避難之地,”蘿漪平淡地說,“就在那個河絡被人類追趕得無處可逃的年代,有一批火山河絡,利用這裏天然形成的海底火山,經過了幾代人的改造,才建成了這座海底之城。我離開我的部落之前,曾在部落文獻裏看到過關於它的記載,但連河絡們都並不清楚這裏的具體方位,隻知道在滁潦海中。沒想到,辰月的先輩們竟然能把它發掘出來。”

“那原來居住在這裏的河絡呢?難道……”風笑顏沒有繼續說下去。她能夠想象到,在辰月教麵前,幾百個河絡的生命,原本是無足輕重的。而剛才蘿漪那一瞬間的失態,大概也是因為想清楚了這些同族的命運吧。

我一直都把她當成危險的、最好不要接近的辰月教主,風笑顏想,但其實她還是個河絡,在某些微不足道的時刻,她還會想起自己的出身之地。

“可是後來的村民又是怎麽回事呢?”雲湛問,“既然這裏是個絕密的地點,為什麽會讓一群不相幹的人住在這裏,而且還住了那麽久?”

“因為海底城本身也是需要人工維護的,”蘿漪出神地望著類似天空顏色的穹頂,“我雖然沒能親身經曆,但可以猜測當時那些先輩們的想法。海底的城市是脆弱的,必須要有人在其中營建,一方麵維護外殼,一方麵照料內部的環境,尤其得讓這座城能夠經受得住法器庫開啟時的折騰。所以他們一定會抓來很多強壯的普通人,讓他們被迫一代代居住在這裏。當然了,為了讓他們不至於生起反叛之心,最好的方式是先消去他們的記憶,再給他們灌輸另一種能讓他們從此變得服服帖帖的東西……”

“原來喪亂之神是這麽來的,”雲湛長出了一口氣,“那並不是曲江離自己編出來的故事,而是他無意中得到的,由你們辰月教的那些迷戀法器的人捏造的謊言。因為他們自己都犧牲自己的眼睛製作了法器,所以全都成為了獨眼人,索性捏造出這樣一個和眼睛有關的邪惡神話。”

蘿漪輕聲念誦著:“天神以神力創世,而後陷入疲憊的安眠,一萬年後醒來,大地已經萬物繁榮,天神對奴仆墟淵說:我的仆人,天地已成,你當替我巡視大地,且看生靈是否值得沐浴神之恩澤。如是,可賜福於他們;如否,則可清除之,令大地恢複潔淨。”

“墟淵於是光降凡間。他的左眼帶著慈悲的神光,右眼帶著懲罰的火焰。

“墟淵說,吾眼所見,皆為瀆神之罪惡,不可救贖。於是他毀去左眼之慈悲,僅餘右眼之懲罰,將謹遵神主之命,以喪亂之名毀滅人世,澄清天地。”

“可憐的是後來的那些曲江離的信徒,以及這個村裏被挑選為信徒的無辜人們,”風笑顏的腔調聽來很不忍,“其實他們已經完全沒有用了,所有的法器早已製作完畢。但他們仍然在愚昧的信仰下,白白殘損肢體……”

她的聲音低了下來,雲湛知道她又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他拍拍風笑顏的肩膀表示安慰,後者卻大驚失色:“你怎麽了?怎麽手掌又冷又熱的?”

“說明我現在精神亢奮,”雲湛飛快地岔開話題,伸手指向前方,“看,已經能看清楚村子了。我沒有認錯的話,那是曲江離和他的手下。好家夥,真帶了不少人呢,快和出來迎接的村民差不多了。”

前方無疑就是筆記裏提到過的那塊“聚會用的空地”,從現在掌握的情況來看,這塊空地一定是故意留出來的,專門用於“神使”們接受村中人的膜拜。這些村民世世代代居住在這裏,按照神的旨意維護著這片小小的世界,一代又一代地耐心等待著神的降臨。過去的千年間,他們的祖祖輩輩一定都是在失望中閉上雙眼的,但到了五十七年前,一切都發生了改變。神的子民並沒有被神拋棄,他們又重新獲得了神的恩寵。

所以他們都無比激動,黑壓壓跪成一片,而獨眼人們以掌控者的姿態坦然接受著跪拜。這些人身上都帶著強大的精神力量,或許已經是曲江離的全部精銳了。

“我們盼望神明回來已經很久了”、“我們世世代代都永遠是神的子民”、“二十年前闖入的妖魔還在,我們無能為力,隻能期望神能消滅他們。”風笑顏利用秘術監聽著遠處村民們說話。

“所謂二十年前闖入的妖魔,應該就是背叛曲江離的那群人了,”蘿漪思索著,“他們果真來到了這裏,而且一直守護著法器庫。”

“我明白了,手記裏提到的那隻怪物,一定就是他們馴養來對付這些獨眼人的,而後來擊殺獨眼人的藤蔓,也是受到了他們的操控。”風笑顏恍然大悟。

“可是那隻巨獸呢?”雲湛左顧右盼,“既然敵人已經出現,它為什麽還不過來襲擊?”

“已經襲擊過了,”蘿漪伸手一指,“好像被某種看不見的細絲纏住了,正倒在樹林邊。”

這隻巨獸的確長得非常奇特,如旅行家所形容的,長三丈高一丈,差不多和兩頭六角犛牛一樣大小,而且形貌凶惡至極。不過現在它被秘術捆綁住,完全不能動彈了。但它仍然在竭力掙紮咆哮,聲音極有威勢。

趁著獨眼人的注意力大多放在這頭怪獸身上,三個人借機悄悄靠近。他們看到了曲江離,也就是化身為“喪亂之神”的元凶。他仍然戴著那張慘白的麵具,雙眼也藏在麵具上的水晶之中,看不清眼神。但可以想象,他的目光中一定燃燒著充滿渴望的熊熊烈焰,等待著法器庫的開啟。

“法器庫會在什麽地方?”風笑顏問。

雲湛觀察著周圍的地勢,尋找著法器庫可能的隱匿之處。不過還沒等他找到,地麵忽然開始了輕微的顫抖,接著顫抖不斷加劇,連不遠處的農房都有些搖晃起來。本來聚集在一起的人群迅速散開,把那塊空地留了出來。雲湛一下反應過來,原來這塊空地也並非隻是為了集會而設,它就是法器庫開啟的地點!

“時間到了!”蘿漪輕聲說。

空地的地麵上出現了細微的裂縫,隨即猛然開裂,露出一個黑黢黢的四方大洞。獨眼人們興奮異常,曲江離卻很鎮定,輕輕擺擺手,阻止他們湧向那個大洞。

“為什麽不進去?”風笑顏不解。

“因為妖魔還在這裏呢,他怎麽能輕舉妄動,”雲湛努努嘴,“喏,他們來了。”

風笑顏回頭一看,突然間兩眼瞪得圓圓的,渾身的血液就像凝固了一樣。她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忘情地想要站起來迎上去,幸好雲湛手快,一把按住她,不讓她動。

“現在先別露麵!”他警告說。

“可是……那是我父親啊!那是我父親!”風笑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強壓住自己大聲尖叫的衝動。

她看到了一個羽人。正當曲江離製止住手下們衝進法器庫時,從不遠處的民居中悄聲無息地走出一個人。他並沒有凝出羽翼,但卻像沒有重量一樣,就那麽輕飄飄地飛升而出,緩緩地升到半空中,再悠然落下。

雖然從來沒有親眼見到過自己的父親,甚至連畫像都沒見過,但風笑顏隻看一眼就認定,這一定是龍斯躍,她的父親。他和自己的臉型很像,隻是帶有一種男性特有的瀟灑氣質,是一個相當英俊的羽人。而且可能是利用了法器的作用,他看起來出奇地年輕。風笑顏可以想象龍斯躍二十年前是怎樣的風流倜儻,獲得風家姐妹的青睞倒也不足為奇。

我的父親,他還活著……我的親生父親!風笑顏不知不覺已經熱淚盈眶,到了此時,她才意識到,一個活著的父親或母親對自己有著多麽重要的意義。童年時代的記憶再次湧上心頭,瞎了一隻眼有如老婦的母親形象,早已給她刻下了抹不去的悲慘印痕。

“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現在不是露麵的最佳時機。”雲湛握住風笑顏的手。這隻溫暖有力的大手讓風笑顏稍微鎮定了一點。她艱難地點點頭,不再亂動,這時候她又感到雲湛的手好像在一瞬間變得冰涼,但後者已經及時鬆開了手。

她把注意力集中到焦點區域。不隻是龍斯躍,在他的身後,緊跟著出現了另外十個人。風笑顏數了兩遍,連父親在內一共十一人,有男有女,然而——並沒有任何一個長得和自己比較近似的,或者和十七年前那個有若鬼魅的老婦人有一丁點相像的女人。也就是說,孿生姐妹中的妹妹風棲雲並不在這裏。

村人們迅速退去,但在離開前,他們毫無保留地把自己仇恨的目光投向了那十一個人。曲江離紋絲不動,他的信徒們則迅速擺開陣勢,和這十一個人對峙著。

風笑顏的呼吸急促起來,她知道,自己即將聽到一場與二十年前的真相有關的對話,而這也是她最為關心的。父親龍斯躍究竟是什麽人,究竟做過些什麽,答案就藏在二十年前那場驚心動魄的事件之中。

果然,曲江離看著龍斯躍飄然靠近,隔了很久,才冷冰冰地開口說:“龍斯躍,這二十年間,我最大的心願就是你貴體無恙,能夠好好地活著等到我回來。我很高興,你沒有讓我失望。”

“可惜我很失望,雖然這也在意料之中,”龍斯躍搖搖頭,“如果不是連衡那個叛徒貪欲作祟,半途上劫走了你,你現在屍體都化成灰了。但是連衡這個人,陰險毒辣、謹小慎微都不缺,唯獨缺了成大事的氣魄膽略,所以他遲早死在你手裏。”不知道是否因為二十年來都守護著這座法器庫的緣故,他的東陸語似乎說得並不很純熟,有些生硬,腔調也慢吞吞的。但令風笑顏陶醉的是,父親的嗓音也十分好聽。

曲江離哼了一聲:“我是辰月的叛徒,你是我的叛徒,連衡又是你的叛徒,這一連串的背叛倒也足夠精彩。不過連衡如你所說,是個過於謹小慎微的人,他雖然得到了法器庫的位置,卻忌憚著我的手下,一直想要逼迫我教給他召集信徒的方法,想要把他們全都殺死之後,再去獨自占領法器庫。正因為這種忌憚,他才始終沒有殺我,最終讓我找到了機會回到這裏。”

說完這番話,曲江離背著手,慢慢踱到開裂的黑洞前。他揮了揮手,手下的信徒們紛紛點起火把扔進洞裏,龍斯躍並沒有阻攔。風笑顏很是吃驚,蘿漪對她說:“放心吧,這點火燒不壞法器的。法器庫十九年沒有開啟,這是熏裏麵的穢氣呢。”

“穢氣未散,半個對時內還進不去,”遠處的曲江離對龍斯躍說,“我們還有一些時間敘敘舊。一別二十年,我正是很想念你呢。”

他嘴裏說著,手上已經做出了動作,龍斯躍腳底踩著的地麵忽然泛出紅光,一股灼熱的岩漿從地下湧出。但龍斯躍並沒有躲閃,眼看岩漿就要吞沒他的足踝,風笑顏差點沒尖叫出來,卻看見岩漿的顏色已經迅速黯淡下去,而龍斯躍的雙足隱隱冒出白氣。原來在千鈞一發之際,他使用冰係法術迅速冷凝岩漿,化解了這次攻勢。

曲江離仍然隻是手指輕彈,卻已經驟然變招。一團紫氣從他手裏釋放出去,把龍斯躍全身圍住,那是一種吸取生命力的穀玄秘術,但龍斯躍不知使用了什麽咒術,紫氣很快被驅散。

曲江離冷笑一聲,再度換招,龍斯躍頭頂雷聲炸響,幾道電光凶猛地劈了下來。這次龍斯躍既沒有閃避也沒有阻擋,任由電光打在身上,但他卻顯得安然無恙,倒是腳下的土地迸裂開來,一片苔草被燒焦了。看來他是不動聲色地把雷電全部引到了身外,借助腳下的土地加以化解。

兩人電光火石之間交換了三招,曲江離顯然並沒有用足全力,但龍斯躍化解起來卻也輕鬆隨意。雲湛回想起蘿漪在曲江離手下吃過的大虧,心裏算計著,龍斯躍不應該有那麽厲害,除非……

“你口口聲聲說背叛我是為了阻止法器庫的開啟,你在放屁啊,”曲江離的語調充滿嘲諷,還隱隱帶著憤怒,“你的實力我還不清楚麽?不靠著法器的提升,剛才我那三下,任何一下都能要了你的命。”

“如果我把命都讓給你了,那還怎麽守護法器庫呢?”龍斯躍反唇相譏,“曆代以來,君主們之所以覺得天驅危險,除了他們對信仰的堅守之外,還在於他們為了信仰而不惜采取任何手段。”

曲江離並沒有絲毫吃驚:“你果然是個天驅武士。十九年前,其實你還是開啟了法器庫,取出了其中的部分法器。而其他的這些人,也和你一樣使用了法器嗎?”

龍斯躍身後的十個人保持著沉默,表現出默認的姿態。龍斯躍說:“所以我們這十一個人,就和你手下一百人沒什麽區別了。你覺得你會有勝算嗎?”

“隻要我一個人能勝過你們這十一人,就足夠了。”曲江離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