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這一天的天色漸漸暗下來時,雲湛、木葉蘿漪、風笑顏三人已經做好了出發的準備。一艘偽裝成漁船的衝鋒舟將會很快把他們送到犀牛角下,然後利用加重的浮漂潛入水中,尋找海底城的入口。雲湛本來不想讓沒什麽戰鬥力的風笑顏去涉險,但一來離不開風笑顏的氣泡,二來她所修習的種種有利於秘密潛入的秘術,在這種環境下或許能發揮奇效。風笑顏則是撒潑打滾無論如何也要跟去,同時還反而去勸說蘿漪。

“其實你可以讓一個得力手下去辦的,”她對蘿漪說,“這些天我一直在觀察,你手下有才能的人不少。你貴為教主,何必要親自去犯險?”

“我們辰月的教主,從來不是高高在上的。”蘿漪回答,“為了信仰,每一個教徒都不應該畏懼去往任何地方,不管是冰原、火山、毒沼還是深海。更何況……”

她看了一眼雲湛和風笑顏:“法器庫屬於辰月教。隻有我才能決定,什麽是你們可以知道的,什麽是不可以的。”

風笑顏正準備反唇相譏,但出於對蘿漪的懼怕,沒敢說出口,最終雲湛一把把她拉開了。雲湛扛起輕飄飄沒什麽重量的浮漂,正準備登船,一名辰月教急匆匆跑過來說出一番簡直如五雷轟頂的話:“海盜和漁民對砍起來了,唐國水師就近介入,通往犀牛角的水路已經被封鎖,任何船隻不得通過。”

事情很好解釋。海盜們斷了水上的財路,隻好到陸路上混點飯吃,挨過艱難時世。但離開了武裝精良的海盜船,到了陸地上的海盜們的實力還不如山賊,三番四次的劫掠後,引發了漁民們的火氣。在這一天午後的一場洗劫中,他們操起魚叉、船槳、漁網之類的工具作為武器,開始了激烈的反抗,各處損傷都不小。鬧事的漁村,正好靠近犀牛角。

而唐國水師一直在海上耀武揚威,卻沒找到什麽實際的事可做,中下級軍官們也都憋得慌。眼下聽說有了這麽場熱鬧,自然要去活動一下筋骨。封鎖海路並借機敲詐之類的勾當,他們本來也都玩熟了。

倒黴的就是雲湛等三人了。人算不如天算,如今眼睜睜看著法器庫近在咫尺,卻又無法靠近,倒是法器庫開啟的時辰一點點臨近了,再不動手恐怕要錯過時機。

蘿漪和雲湛還好,見慣各種困境,早就處變不驚,風笑顏卻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在海灘上來回團團轉:“你說我們有沒有可能用這個浮漂一直從水下走,直到繞過他們的封鎖?”

“有可能,”雲湛鄭重地點點頭,“我覺得再過一兩千年,一定會有聰明人發明可以在水下遠距離行走的浮漂。”

風笑顏呸了一聲,抬頭看著越來越暗的天幕,忽然眼前一亮:“對啦!我是羽人啊,今天是起飛日,我可以帶你們飛過去。”

雲湛又點點頭:“好主意,以你的體力,帶著我們兩個,一定會飛在海船的視線之內,然後讓他們用箭把我們射成刺蝟。換了我也許還有可能,但是……”雲湛是羽族中罕見的暗羽體質,無法感應到明月月力,所以絕大多數時間都隻能眼看著其他羽人展翅高飛,而自己無能為力。

“不試試怎麽知道?其實我的力氣挺大的!”風笑顏嚷嚷著,忽然一把揪住了雲湛的衣領。沒等雲湛反應過來,她的背上閃出兩道藍色弧光,已經凝出了羽翼。雲湛苦笑一聲,也不掙紮,任由風笑顏的雙翼拍打,帶著自己飛了起來。

“你看,其實我也可以飛得很高的!”風笑顏揮著潔白的羽翼,極力向上爬升。其實她的力氣也已經到了極限了,也很明白,再加上一個蘿漪的話,她的高度還得降低,絕對躲不開海麵上水師的目力範圍。但她就是不甘心,近乎賭氣地掙紮著。

但突然之間,她感到升力在急劇減小,高度也飛快地下降。她驚慌地撲打著羽翼,卻發現自己很難感應到明月的月力了,一聲輕響,由精神力凝成的雙翼竟然也消失了。她慘叫著,緊緊抓著雲湛,從數十丈的高空跌落下去。

好在下方站著的全都是辰月教一流的秘術師們,他們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利用馭風術減緩下墜之勢,再變幻出柔軟的障礙,好歹把兩人兜住了。雲湛“撲通”一聲摔在地上,立馬跳將起來,顧不上斥責冒失的風笑顏,也顧不上揉揉摔疼的屁股,而是衝著蘿漪大喊一聲:“穀玄已經接近了!”

沒錯,穀玄已經在接近。這顆從來無人能見的最神秘的九州主星,以它吞噬一切的可怕力量,把明月的星辰力全都遮蔽了。所以風笑顏飛到半空發現感應不到月力。時間已經很緊迫了。

“這下也好,至少我的計劃破產了……”風笑顏揉著胳膊,已經完全沒了想法。

“也許還有一個辦法,”蘿漪緩緩地說,“讓我的教徒去攻擊水師,吸引他們的注意力,然後我們三個溜進去。”

“那得需要多少人才能讓水師產生一個缺口呢?”雲湛問。

“尋常武士的話,至少一兩千吧,”蘿漪回答,“用我的人,有三百個就夠了。”

“你要用三百條性命給我們鋪路?”風笑顏一顫。

“如果有必要的話,三千條也不足異,”蘿漪用毫無感情的語調說,“可惜現在的辰月教,未必能找到三千可用之人。”

風笑顏說不出話來,回想起她聽說過的辰月教的種種傳說,在心裏感歎著:不愧是全九州最大的邪教,太可怕了。

側頭看看雲湛,他卻始終爺頭看著黑漆漆的夜空,不知在沉思著些什麽。風笑顏不敢打擾他,乖乖站在一旁,過了好一會兒,雲湛忽然開口對蘿漪說:“你了解我嗎?”

蘿漪不明所以:“你指的是什麽?哪方麵的了解?”

“在我出生的那一天,你的前任,也就是被你殺掉的上一位辰月教主蘇玄月,曾在我身上做了一個實驗,”雲湛不知為何開始回憶往事,“這件事你應該有所了解的,並且還曾經在我們上一次碰麵時利用過它呢。”

“我當然知道。”蘿漪點點頭。

雲湛的身世頗為離奇,在他剛出生的那一天,就被辰月教主蘇玄月在體內運用古老的法術 ,借助暗月之力封印了一個邪魂,試圖把他培育成辰月教的殺人武器,雖然未能如願,但那個危險的邪魂一直留在他體內。兩年前,雲湛、蘿漪和天羅安學武因為南淮城的夜宴奇案碰到了一起,蘿漪曾經趁著雲湛不備,利用過他體內的這股力量。

“你能不能再幫我一次忙,把那些暗月力量釋放出來?”雲湛問。

蘿漪立即明白了:“你……你想要借助那些用來封禁邪魂的暗月之力,讓自己飛起來?!”

“現在一切的星辰力都被穀玄遮蔽了,”雲湛說,“我能想到的,隻有當年被蘇玄月所‘借用’而放在我體內的這些了。暗月之翼比明月之翼的力量大得多,應該足夠支持我們從視線之外的高空飛越封鎖。”

“可是那樣的話,邪魂失去了封印,很有可能會被喚醒,”蘿漪不無擔憂地說,“誰也不知道它的威力有多大,失去了暗月之力,你也許再也無法壓製它。那樣的話,時間一長……”

“邪魂侵蝕了我的精神,我會變成怪物?”雲湛灑然一笑,“那也不錯啊,用邪魂去對抗法器,用辰月的發明去對抗辰月的發明,絕對是說書人的好素材。”

“不行,絕對不行!”風笑顏驚叫起來,“萬一你控製不了怎麽辦?你真的會變成一個怪物的!這太危險了,根本就是玩命!”

“命是拿來玩的,”雲湛聳聳肩,“我這輩子玩命的次數多得很,不少這一次。”

“如果公主在這裏,一定會不顧一切阻止你的!”風笑顏覺得自己已經快把嗓子喊破了,“現在你就把我當成她吧,我不許你這麽做!”

“你錯了,如果她在這裏的話,她一定會同意的,”雲湛柔和而堅決地說,“所以她才是她,而我才是我。”

風笑顏沉默了許久,最後她有些木然地說:“那好吧。”

蘿漪不再耽擱時間,利落地開始施術。幾名教徒在她身邊協助,以便幫助她減少精神力的損耗。

在風笑顏的眼裏,雲湛的全身都被籠罩在淡紫色的光芒中。他咬緊了牙關,臉上的肌肉偶爾抽搐一下,看來非常痛苦。風笑顏心都抽緊了,卻又不能阻止,隻能眼睜睜看著紫光越來越亮,而雲湛的全身骨骼都仿佛在咯咯作響。

也不知道雲湛和風笑顏到底誰更煎熬,十多分鍾之後,蘿漪停住了施術,已經是滿頭大汗。而雲湛閉著雙眼,一張臉就像雕塑一樣,莫測高深,讓風笑顏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他一開口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似乎過了一整個紀元的時間後,雲湛重新睜開眼,臉上帶著他招牌式的懶洋洋的壞笑:“還算好,看來神鬼怕惡人,這個邪魂也不能拿我怎麽樣。”

風笑顏捂著嘴,強忍住淚說:“那我們快走。”

蘿漪抱起浮漂,雲湛左手抓住她,右手拎住風笑顏,微一凝神,背上藍光閃爍,一對寬闊巨大的黑色羽翼在背後伸展開,在夜色裏投下濃重的陰影。辰月教徒們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目光中流露出敬畏。在傳說中,黑色的羽翼一旦出現,就會給人世間帶來無窮無盡的災禍,但這樣的羽翼也是征服和力量的象征,是一種普通羽人無法企及的境界。

流淌著暗羽血液的羽人在這個穀玄籠罩一切的夜裏振翅起飛。有力的黑翼帶起強勁的風,把他的身體高高托了起來,一起飛向高遠的雲端。眼前沒有星星,沒有月亮,隻有灰暗的雲霧在不斷向前方延展。腳下的大海怒濤翻湧,極力隱藏著深埋在海麵下的秘密,但在這個穀玄迫近的夜晚,即使是大海也無法不敞開胸懷。絕對神秘的穀玄,象征著黑暗與終結的穀玄,會在這個暗夜裏帶來怎樣的終結呢?

風笑顏緊緊抱住雲湛的腰,在這個她從來也未能達到過的高度上,心中難免有些恐慌。她看看沉穩自若的蘿漪,不由得一陣慚愧。此時雲湛那對魔鬼般的黑色巨翼已經帶著三個人穿越雲層,輕鬆越過了唐國水師的陣營。前方就是被稱為犀牛角的山崖,辰月法器庫就在水底,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開啟的時刻,而曲江離的信徒們一定也已經集結在那裏,或許已經在和二十年前的叛徒針鋒相對。這麽熱鬧的場麵,現在又要多添加三個不速之客了。

雲湛逐漸降低了高度。飛翔的暢快和失去暗月束縛後體內邪靈的蠢蠢欲動讓他的感覺分外靈敏。他以直覺選擇了可能最接近海底城的地點,收攏雙翼,開始筆直地向下俯衝。

一聲巨響,海麵上掀起了一股突如其來的波浪,又隨即隱沒。